流光忽忽,转眼已到暑假。这时杏云病虽未愈,已能起床,朋寿则已毕业。友竹自经一心安慰,天天静候好音。笑云因寒假不曾回里,前日接到她爸爸来信,说汝母身体略有不适,盼我儿回来,所以定于明日整装返苏,预约朋寿到北火车站送别。朋寿得此消息,便买了许多食物并上等化妆品等,亲自驱车前往。两人在车站会面之下,陡觉悲喜交集,恋恋不舍,说不尽的情话喁喁,直到汽笛三声,两人方始暗暗垂泪分手作别。苏州离上海近正咫尺,不消两个钟点,那车早已抵站。笑云的妈妈正在倚闾心切,骤睹爱女归来,虽在病中,也顿觉笑逐颜开。笑云到家,见老母果然卧病在床,幸爸爸则很觉清健,孺慕之心,人皆有之,因遂直奔膝下,口呼:

“爸爸,你青岛是几时回来的?妈妈的病又是哪日起的?儿不孝,不能长侍晨昏。”

笑云说毕,心中殊颇愠然,低垂了头,那眼皮便红起来。原来笑云的爸爸名叫澹如,年已五十,妈姓丁,年四十八,因体质衰,不时卧病。澹如在青岛做进出口生意,本欲带丁氏家眷同赴青岛,因丁氏多病,怕异乡水土不服,所以留居苏州,澹如则每隔数月回家探望一次。这时听笑云这样说,因忙扶起道:

“我回来已一星期多了。云儿,你来得正好,上两天你妈病得很厉害,幸而服药之后,所有气喘也略止了,胸口胀满也没有了。但是胃口一些也不开,每天只能喝半小盅薄粥,你瞧她骨瘦如柴,面如白纸,恐怕这个病实在是很沉重呢!”

笑云听她爸爸的话,回头便去瞧睡在床上的妈,这时妈却酣睡着没有醒,见妈脸果然毫无血色,精神疲乏,一时心中难受,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澹如差不多有两年不曾瞧见笑云,今见笑云身儿长了不少,容貌更加美丽,心中自是欢喜,但一想起她妈病重,心中又觉忧愁。这时见笑云盈盈欲泣模样,因反劝她道:

“云儿,你不用伤心,想吉人天相,你妈病总不要紧的。”

笑云听了,拭泪道:

“但愿如此才好。”

说时,见澹如口中衔着雪茄欲找火柴,笑云因随手拿过,替爸划了。父女两人又谈了一会儿上海和青岛的事,只听床上“唉”了一声,好像是在叹气。笑云回头,见妈已醒,因急奔床边,叫了一声:“妈妈,孩儿回来了。”丁氏见了笑云,顿时瘦黄脸上罩了一层笑容,说道:

“云儿,你什么时候到呀?”

笑云听她说话声音甚是轻微,眼光已没有神色,虽然在笑,那样子也很可怕,伸手去把她手拉来,正好像是捏着了一根柴枝。母女天性,笑云见妈病到这个样儿,无限辛酸陡上心头,哪里还回答出话来?但有病的人心中本是虚的,若对她哭泣,不是使病人更增加痛苦吗?所以笑云把眼泪竭力忍住,不敢抽噎,勉强装出笑脸安慰她道:

“儿回来不多一会儿,妈妈,你有什么难过?你想不想什么东西吃?孩儿从上海带来不少的罐头什物。妈妈,你倒尝一尝看。”

说着,遂叫仆妇打开一罐南腿乳腐和一罐冬菇烤笋,笑云亲自捧到床边,用筷子夹给丁氏吃。丁氏见女儿这样劝她,本来不想吃的,因心中喜欢,那天竟叫仆妇盛半盅薄粥,总算喝了几口,说:“这两种食物,倒尚还有些滋味。”但是第二餐进食时,她又依然不想再吃了。笑云见了,心中暗暗悲伤。这时,丁氏倒问起杏云的病来,说:

“你婶娘到上海去这许多时候仍不回来,杏囡的病到底可要紧?”

笑云道:

“杏妹病是好多了,婶娘因为不放心,所以仍旧伴她同在医院里。”

丁氏点点头,笑云扶她躺下。本来这次回家要把自己和朋寿的事向妈妈告知,现在妈既病到如此模样,自然不好意思启口了。笑云一心牵挂着朋寿,一心又担忧着妈妈,虽然回家已有数天,却弄得心思不宁、神魂颠倒,连到家后给朋寿的回信也没写一封。这天夜里,月明如画,爸和妈都已熟睡,笑云便步出中庭,抬头望天,月圆如镜,万里无云,夜风掠着树叶,婆娑作响。地下托着自己瘦长的身影,只觉形单影只,笑云一会儿想妈妈,一会儿想朋寿,觉得眼前境界,没有一样不是伤心的资料,于是仍又匆匆回房,独坐灯下,写了一封信给朋寿,一会儿早已写就。信中却不曾提起妈妈有病,恐怕朋郎为我愁闷,只听她自己又念着道:

朋哥:

妹今日竟尝到别离之滋味矣。孰知别离之滋味,竟有如是之难堪耶!忆自暑假一别,哥送妹于北站,斯时也,妹背人揾泪,哥叮咛珍重,谁知哥言未毕,哥之两颊亦竟涕泗横流。“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孰谓临歧分袂,古今人情有不同也。妹固儿女情长,哥奈何亦英雄气短乎?值兹遥遥长昼,困人天气,妹之念哥,竟至情思昏昏,有时伏几假寐,合眼即见哥入梦,携手并坐,促膝谈心,妹心快乐,莫可宣述。惜梦境虽好,为时甚短,迨至一觉醒来,依然形单影只,闲愁万里,嗟夫朋哥,其将何以教妹乎?日来妹第觉腰围减小,肌肉瘦削,早知如此系人心怀,悔不与哥作长时之分别也。昨夜步月中庭,仰见天空一轮皓月,正团圆如镜,设妹而与哥并肩同玩者,则人月两圆,斯时斯境,一寸芳心,只觉其欢,不觉其愁。今则相思两地,对月怀人,感慨所系,眼前景象,无不酸楚,但不知今夕之朋哥,亦有一样思妹同尝别离之滋味否?所望哥哥接得此书,早日复我一函,否则为郎憔悴,恐妹亦将恹恹入病矣。书不多及,并盼珍摄!

妹笑云

七月十五书于灯下

不料笑云自这封信寄出之后,她妈妈的病竟天天加重,一会儿气喘,一会儿昏厥。澹如见丁氏病已危笃,暗地里便给她预备身后一切,万一不测,免得临时慌促。因为这个时候,正在盛夏,若不先事预备,尸身又不好耽搁时日,所以连日之间,笑云则日夜陪伴,澹如则在外料理,等到衣衾棺木统统舒齐,丁氏竟果一瞑不视,溘然长逝。临死之夕,只以手指笑云和澹如,并没言语交代,因久病之人,油尽灯干,骤然咽气,实在是令人防不胜防。快乐的家庭顿时笼罩着凄凉的景象,笑云伏尸号啕大哭,澹如亦挥泪不已。幸身后一切早已预备,家下仆妇人等好容易把笑云劝住,澹如遂把丁氏入殓,即择首七安葬。澹如因经商青岛,若没有丁氏的病,他是早已出外,此刻欲把笑云一道带往青岛,所以把丧事赶紧了毕。笑云得此消息,心中大吃一惊,暗想:我给朋哥的信至今还没回音,现在爸爸又要带我一同到青岛去,此后光阴,不知何日才得再和朋哥见面。这次回乡,心中本是十分喜欢,谁知妈妈竟抛我而去。唉!苦命的女儿呀,今后还有谁来知道你的心事呢?笑云痛定思痛,不禁又泪湿衣襟。这天晚上想了又想,觉得还是把自己目前环境再详细地写封信给朋寿,也许他接到这信便有个回音给我了。笑云想罢,遂即提笔,对灯写道:

朋郎爱鉴:

妹于暑假中旋里,即得老母病状,谁知甫卸行装,入门侍疾,即见老父含泪相告,谓云儿快来,汝母病笃,危在旦夕。妹闻父言,虽割股有心,奈病入膏肓之老母,不久竟溘然长逝。嗟夫朋郎,哥有母无父,妹今日竟亦有父无母矣,可胜痛哉!

日来母之丧事已毕,老父因经商青岛,不克久住家园,今已定明日挈妹同赴济南,妹从此不特做无母之孤女,且亦将做离群之孤雁矣。每忆天南地北,与郎相隔几数千里,此后光阴,欲与郎再谋一面,也很觉艰苦万状。郎乎郎乎,其将何以使我俩而重得聚首耶?郎不能见我,妹岂能怨郎?但郎何以竟多日不寄我一书耶?郎殆已另有情人,故不忆妹欤?不然何妹书两上,竟一函未达耶?郎虽忍心,绝不如此,况郎并非忍心人耶,妹不能背父寻郎,郎亦何能抛家寻妹?尔后光阴,唯愿鱼雁时通,消息不断,则我俩姻缘,定有圆满之一日。郎不忘妹,妹亦绝不负郎耳!余待妹一到青岛,当再函达左右,诸维珍摄,并祝进步!

妹笑云临别再拜

七月二十七日

笑云把这信寄出后,天天盼朋寿的复信,谁知朋寿在上海也天天念着笑云,有时梦中惊醒之后,又长吁短叹。柳老太自从朋寿拒绝凤仙、杏云亲事,她便心中怀疑,近日又见他神魂不定,心中愈加猜疑,因便暗暗侦探,唯恐朋寿在外滥交女性,所以嘱咐春红、墨童,如有人寄给少爷来信,统统先拿到上房来我瞧。因此笑云寄来两信,春红都送到柳老太那边。柳老太一见信中具名是个笑云,她不知笑云究竟是何人,对于笑云的人品、性情当然更不知道,但瞧内容,笑云和朋儿好像已私订婚约,不要笑云是个女淌白,或者是个不正当女人,那可怎么办呢?幸亏她已到青岛去了,我若把这两信藏过,不给朋寿知道,那日后自然慢慢生疏了。一面我再赶紧给他订婚……柳老太想到这里,便准定把信暂时藏到梳妆台抽屉里,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当,万一朋儿知道我把他信收没,他心里一气,便生出种这种危险事来,那又怎么好?柳老太到底是个爱儿若命的慈母,这时心中倒又急起来,因此她想个两全办法,就是回头先向朋儿问个明白,这笑云到底是怎等样人,若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我就把信交给他……正在这个时候,春红来报说夏一心伯伯来了。柳老太因一心是朋儿爸的好友,所以就在房中接见。两人相见之下,问了一会儿好,一心说起杏云,倒真是个好女孩子,倘若老太太不中意,我还有一个好姑娘,她是我的女弟子,名叫友竹,才貌双全,性情温和,不知老太太意思怎样?柳老太因一心是个品行端方的学者,平日颇为信仰,所以柳老太的意思,也欲于两人之中拣一个作为媳妇,因此把方才欲问朋儿笑云是何人的念头又完全打消,那笑云的信当然更加不肯给朋儿知道了。一面并向一心说道:

“夏老伯,你的话我是很相信的,你作伐的女子一定品学兼优。我意待朋儿回来,我先和他说明,倘然他也赞成,我再给你一个回音好了。”

一心道:

“朋侄先时说毕业后举行亲事,现在各校都放暑假,我因闲着没事,所以顺便来到府上问一声。因为婚姻大事,完全是要双方同意,万万不可勉强。”

柳老太道:

“可不是?前儿内侄女凤仙姑娘,她倒也是个好女子,而且门户也相当,无奈朋儿这孩子执意不愿,所以到如今也就冷起来了。”

两人谈了一会儿,一心便作别告辞。

再说朋寿这晚回来,柳老太便对他说道:

“萱儿,今天夏老伯又来我家,他说有两个女学生,都是学问很好、品貌出众的女子,一个就是上趟说的杏云,一个叫作梅友竹。这两个人不但是德容兼备,而且性情温柔,我儿喜欢哪一个,夏老伯便给我儿向那一个作伐去。”

朋寿一听“梅友竹”三字,心中不觉一动,便对柳老太说道:

“是梅友竹吗?这个人孩儿倒曾见过一面,果然是个现代的好女子。可惜孩儿和她没有姻缘。”

柳老太听了奇怪道:

“我儿,你这是什么话啦?”

朋寿到此,不得不把实情告诉,说自己和杏云的堂姊姊笑云业已有成约在先,所以无论怎样美的女子,孩儿实在不敢妄想,请妈妈成全孩儿的志愿吧。柳老太听了,方才明白笑云是杏云的族姊,因问:

“笑云今年几岁了?”

朋寿道:

“十六岁。”

柳老太这时心中虽然有些要答应他,但到底不放心笑云是否是个好女子,因先劝他道:

“友竹今年是十八岁,比我儿长一岁,若以处理家务主持大小各事,当然以年纪长些来得相宜。况且友竹我儿既然也赞成她是个好女子,我想萱儿还是和友竹姑娘订婚吧。”

朋寿听了,心中不觉又一动,低头并不回答。柳老太道:

“你仔细地想一想,你是一个十足孩子气的人,若再娶个比你还年纪小的女子,大家都不晓得什么,以后恐怕就有气闹了。友竹这孩子,据夏老伯说,是十分温和,且年龄也大些,早起晚睡,对于我儿的服侍方面,当然是不用我再为你担忧了。”

朋寿抬头道:

“这些倒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想过几天再说吧。”

朋寿说罢,便闷闷地回书房里去。原来因为天气炎热,朋寿已移榻书房,这时朋寿躺在床上,一会儿想杏云是为我病了,一会儿又想笑云回乡差不多已有半月,至今却是音信全无,不晓得她的身体究竟好否?一会儿又想起友竹,夏老伯居然也给我作伐来了,本来这样聪敏美貌的女子,真是世间少天上有,可是现在也只好辜负她了。这样地左思右想,恍恍惚惚他便渐渐地做梦了,梦中见有一个少女卧病在床,自己却坐在床沿旁殷勤服侍她。只见那少女的两颊好像是雨后桃花,这个少女究竟是谁?一时模模糊糊像是笑云,又像是友竹,还在暗暗垂泪。朋寿正待用言慰她,取出身边的一方帕,意欲上前代她拭去泪痕,突然间,耳中闻得一声响亮,那朋寿早从梦境中惊醒。这时,耳中所听到的只有壁上嗒嗒的钟声和桌下咪咪的狸奴声,哪里是有笑云,哪里是有友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