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朋寿睡思恍惚,正在做他的好梦,突然听得一声响亮,从梦中惊醒。睁开眼来,抬头一瞧,只见桌上的一只花瓶已被狸奴掀翻落地,跌成碎片。那头狸妈站在旁边,却犹对人叫鸣。朋寿因从床上跳起,那狸奴还道他去捉它,遂向前窜逃而去。朋寿把地上那束花朵拾起,意欲喊墨童打扫,遂到房外小院子里,墨童却并不在。朋寿因尚在院中吹一会儿风,夏夜苦热,凉风吹来,自然颇觉遍体凉快。抬头望月,只见月圆如镜,月色清辉皎洁,照得整个院子的景物都依稀呈映出来。这在快乐人的眼里瞧来,当然是很感到兴趣,但在朋寿这时瞧看,亦觉得那月色是带着一种幽怨,好像是对自己在说:朋寿呀,你怎么会这样孤单?你的爱人到哪儿去呀?怎么她连一封信也不给你?她对你的爱,难道都是假的吗?你非得写封信去问问她不可了。朋寿想到这里,便当即回房,伏案疾书一函。但见他簌簌地写道:

云妹吾爱吻鉴:

前昨迭奉两函,未见一复,心中惆怅,深以为念。妹妹其不在家耶?抑妹妹其有病耶?哥真百思不得其解矣!

昨夜独坐灯下,又作书致妹,因坐久身倦,竟恍惚入梦,见妹卧病帐中,两颊绯红艳如桃花,我为妹殷勤侍疾,妹不言亦不笑。正欲寻话慰妹,止妹垂泪,耳中突闻一声响亮,骤然惊醒,始知身在梦中。起视室内,则所供瓶花,坠地已碎,时有狸奴一头对我叫鸣,原来惊破好梦者乃是此玉狸奴也。醒后回忆梦境,深觉不祥,嗟夫我妹,岂真病耶?抑梦之不足信耶?妹而未病,则我书两通,岂真一函未达也?殊令人满腹狐疑,不能去怀者矣。然则妹其恨我耶?抑妹为家庭故而不得自由耶?想妹与哥,情感无恙,始终未曾有怀怒破裂情事,妹今忍心不作一答,是妹之家庭必有大故,兹再修书奉达,万望速复一函,否则真要闷杀哥哥矣。苍苍者天,岂真妒我好合有意弄人至于此极乎?我书至此,我心已碎,我书几不能复读矣!云妹乎,其亦怜我而复一恳切之书以慰我憔悴人也。临风怀想,祝妹加餐。

妹心上人朋郎书

七月十八日

朋寿把信寄出,又天天地盼她回音,谁知消息仍是杳然,好像石沉大海。朋寿到此,便起了一种疑想,再也忍不住,他便向柳老太说明,谓欲与友同游虎丘,拟今日午车即往苏州一行。柳老太信以为真,遂即答应,嘱他一二日便回,不可多行耽搁。朋寿答应一声,带了银钞,便急急乘车而去。一到苏州车站,又即乘轿前往木渎。夏日虽长,等朋寿轿子到镇上,那斜阳早已渐渐向西山下去。乡村地原比不得上海繁华,那时脚下所行的路都是泥石小路,朋寿问到笑云家门牌地址,时已薄暮,敲门进去,便有一个老媪出来,一见朋寿,便即问道:

“先生贵姓?从哪儿来?到谁家去?”

朋寿听了,忙含笑道:

“鄙人柳朋寿,与府上赵小姐是个同学,现正从上海到这儿来特地相访。”

朋寿正在外面说着,院子里便有一个和笑云差不多长矮的女学生连奔带跳地跑出来,瞧她的服饰虽然是颇朴素,但她容光倒很焕发。她似已听到了朋寿的话,便满面堆笑地叫道:

“这位就是柳朋寿先生吗?请里面坐吧。”

朋寿因点头笑道:

“在下正是。”

大家说话时,已是走进屋子里。好像是个客堂的摆设,虽然并不考究,倒也收拾得很清洁。那女学生将手一摆道:

“我们乡村地方,真是见客不来的。”

朋寿一面坐下,一面笑道:

“太客气了。”

这时,那个老媪已倒上一杯茶。朋寿连忙道声谢谢,因急欲见笑云,遂又问道:

“赵小姐可在家吗?”

那女子听了,便答道:

“柳先生你来迟了,赵小姐已于五日前和她爸爸到青岛去了。柳先生不是还有两封信寄给她吗?这信都留在这儿,可惜她都没有收到。”

朋寿一听笑云已到青岛去,脸上顿时一呆,心中也跳个不住,因急急问道:

“那么赵小姐的妈妈也一同去了吗?”

那女生叹口气道:

“她因妈妈死了才跟爸爸一块儿去的。”

朋寿大吃一惊,脸变色道:

“啊哟!她妈怎么死得这样快呀?”

女生道:

“可不是?赵小姐回家不到几天,她妈就死了。”

朋寿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方向那女生问道:

“那么女士贵姓?和赵小姐是不是亲戚?”

女士摇头道:

“不是。我姓李,叫葵秋,和赵小姐乃是多年邻居。”

朋寿方才知道,“哦”了一声道:

“原来是李小姐,但不知赵小姐的妈是什么病症?”

葵秋道:

“她是个老弱病,平日身子原也不十分康健。”

说时,那老媪又从房中拿出烟卷来递给朋寿,葵秋遂向他介绍道:

“这个就是我的妈妈。”

朋寿听了,连忙站起叫道:

“原来是李太太,小侄实在很冒昧,我烟是不会抽的。谢谢你。”

葵秋道:

“赵小姐虽然不在,寒舍也是一样的。我们乡村地方离城市远,没有什么可口的菜,请柳先生在这儿荒宿一宵,胡乱用些便饭吧。”

朋寿倒想不到葵秋会留自己吃饭住宿,既而仔细一想,觉得葵秋的话实在是很真心,因为此刻黄昏已过,比不得上海有车可叫,自己若要赶回苏州,的确是个难题。但无故叨扰她们,心中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搓着两手,显见有些踌躇。李太太见他这样,好像已知道他的意思,因亦道:

“柳先生倘不嫌寒舍鄙陋,就请不要客气吧。”

朋寿这才厚着脸皮向她们谢道:

“多承两位一番美意,恭敬不如从命,朋寿只好叨扰府上了。”

葵秋只好抿嘴笑道:

“简慢得很,还请柳先生原谅才好。”

朋寿忙道:

“这是哪儿话?你太客气,倒叫我更不好意思了。”

李老太见他答应,遂到后面料理做饭去。这时朋寿心中一阵阵想:笑云到青岛去,一定有信会通知我,怎么我没接到呢?因又问葵秋道:

“请问李小姐,赵小姐到青岛,是住在哪儿呀?”

葵秋道:

“这个倒不曾知道。当我送别时,也问过她,她说因为青岛根本还没有住址,待到了青岛再会告诉我的。”

朋寿听了,心中闷闷不乐。此次来苏,满想与云妹重叙阔别,谁知人去楼空,理想竟与事实相反。葵秋见他不语,因向他问问上海学校情形。朋寿见她笑语盈盈地问着,当然不好意思不答。两人谈了一会儿,朋寿倒也忘记忧闷,随口地问到葵秋年龄,以及何校读书时,葵秋微红了两颊,低头含羞答道:

“我今年十六岁,就在这儿东村初中肄业。”

朋寿见她虽然有些娇羞模样,但举止大方,说话流利,容貌端正,这些羞涩姿态,只有增加她的妩媚可爱,因此心中颇觉羡慕,遂又问葵秋有无姊妹兄弟,爸爸哪儿办事。葵秋抬头瞟他一眼道:

“我爸爸是很早殁了,妈妈王氏只养我一个女儿,现在初中虽然毕业,可是知识有限,意欲转入高中,可是中途遥远,事实上恐怕就办不到。”

朋寿听了这话,一时竟动了爱怜之念,很想帮助她求学,奈彼此初次见面,又怎样可以说上去,因很同情地道:

“李小姐这话很不错,况乡村地方,到底没有好学校……”

正说时,那李老太已捧着一盘酒肴出来,向葵秋道:

“秋儿,天这样黑了,为什么不上灯?尽让柳先生在黑暗里坐着吗?”

原来两人只管说着话,一时忘了时候,现在被李老太一提,大家有些不好意思。葵秋“呀”了一声,一面笑着,一面站去忙上了灯,还向朋寿瞟了一眼。朋寿在灯光下瞧着,更觉美丽,因微微笑了。葵秋见他望着自己笑,一时又害羞起来,低了头忍不住亦哧哧笑。这时,李老太已把菜从盘中端到桌上,朋寿见一碗清炖童子鸡、一碗油炸鸡蛋、一碗青菜芋艿、一碗红烧鲫鱼,还有一壶老酒,都是田家的风味,心中非常高兴。一面连连道谢,一面又叫她们娘儿俩一块儿来吃。葵秋点头,一面让他坐下,一面早又执壶在手,先向朋寿筛一杯,向妈也筛一杯,自己却只筛半杯。朋寿道:

“李小姐怎半杯呀?”

葵秋笑道:

“半杯已了不得,我是不会喝的,只不过陪着客人罢了。”

朋寿听了,心中荡漾了一下,笑道:

“我哪里算客?”

葵秋笑道:

“柳先生远道而来,怎么不能算客呢?”

朋寿这时很觉兴奋,遂举杯一饮而尽。葵秋见他好量,遂频频替他筛酒。朋寿坐对美人,口饮好酒,心中真是喜欢万分,却把笑云的愁事暂且丢开。谁知他这样一杯一杯喝下去,虽然是酒逢知己,但朋寿到底不是海量,等到一壶酒喝完,朋寿早已醉态蒙眬,因此所说言语不免从心所欲了。葵秋见他已有醉意,他所说的话不敢违拗,只答应一个“是”字,朋寿见她这样柔顺,心中自然更加欢喜。这时,李老太已盛上饭,朋寿一面道谢,一面又叫道:

“老太太,我瞧葵秋妹妹现在既已初中毕业,若不叫她再进高中,实在是很可惜的。”

王氏道:

“我们贫苦人家,况且葵秋又是个没爸的孩子,哪里读得起高中呢?这事亦只好梦想罢了。”

朋寿道:

“这要什么紧?只要老太太答应,那学费一层,我倒可以帮助的。”

葵秋在旁边听朋寿喊她为妹妹,并又愿帮助她的学费,一时心中又喜又羞,红晕着颊,那笑容却始终没有平复过。王氏听他这样说法,也很觉感激,总以彼此初交,不好意思答应,所以王氏满口感谢。一会儿饭已用毕,王氏又泡上浓浓一碗香茶,便收拾碗盏到厨下去洗了。朋寿因轻轻把葵秋衣角一拉,亲亲密密地叫道:

“妹妹,方才的话你可听到吗?妹妹如赞成的,请妹妹于本学期开学前到上海来。所有妹妹家里的用度,我此刻先摆二百元给你妈妈,将来我可再寄给你妈的。”

说着,他便真的向袋内取出钞洋二百元交给葵秋收下。葵秋一见,心中无限惊奇,世上真有这样慷慨的人吗?一时倒反而怔怔地呆住了。朋寿见她不来接,因拉起她手,把钞票塞到她手里,笑着道:

“秋妹,你千万不要客气,这儿全是出于我自己的情愿,这一些钱原算不了什么。”

葵秋道:

“这个我实在不敢收受。”

朋寿道:

“那妹妹不是瞧不起我了吗?”

两人正在推让,王氏已把房中收拾清洁,在里面喊道:

“秋儿,你请柳先生里面坐吧。”

朋寿听了,却先答应一声,早已走进房去。葵秋见他这样,因望着手中一叠钞票想了一会儿,不觉抿嘴一笑,也匆匆跟着进来。朋寿见房中铺着一张半新的木床,一张木桌,两把椅子,下首窗口又铺着一张半床,很是简单。壁上挂着一个镜框,镜框内便是葵秋初中毕业文凭。葵秋这时把朋寿给她的二百元钞票放在桌上,又向李老太把朋寿的意思告诉一遍。李老太听了,也很惊异,心中倒颇不安起来,因恳切地道:

“柳先生这样慷慨,不要说现在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人,就是我们亲戚当中,也从来没有这样的好人。这叫我们母女两人将怎样报答才好呢?”

朋寿摇手道:

“老太太,你不用说这些话,还是快收下了吧。”

葵秋这时又从抽屉内取出朋寿给笑云的两封信,交还给朋寿道:

“这个信,我本待代你寄到青岛去的,因为青岛的地址笑云姊当初自己还不知道,她说她到了青岛,自会来信告知,所以我便把信暂存在这儿了。”

朋寿听了这话,知笑云到青岛后,必定也有信给我的,因此也就放了心,一面又向葵秋道谢,把信纳入袋内。葵秋又问上海女中哪一个好,哪一个不好,朋寿一一又回答她。两人喁喁地谈了许久,觉得愈谈愈有兴味,直到十二点敲过,还是絮絮不休。后来,李老太催他们早些睡了,两人方始笑着停止。葵秋请朋寿到上面大床里去睡,说:

“妈妈特地换上清洁被枕,比较舒适些。”

朋寿道:

“这可好了。为了我,倒把你们娘儿两人挤出了。”

李老太道:

“柳先生别客气,这样脏地方,真委屈你了。”

朋寿遂不再客气,到上首床里,脱衣就寝。这里李老太和葵秋遂睡在窗口的半床上。一宿无话,次早朋寿醒来,已日上三竿,见她母女两人都已起身,葵秋便端着面水进来,笑盈盈道:

“不多睡一会儿吗?昨晚上一定睡得不舒服了。”

朋寿道:

“哪里话?昨夜是睡得再适意也没有了,倒是叫你们累忙了,真对不起得很。”

说着,便披衣下床。葵秋哧地笑道:

“忙不了什么,你洗脸吧。”

说时,李老太早已煮好鸡蛋和面食两碗,搬到房中桌上,叫葵秋伴着朋寿同吃。葵秋把筷擦净,朋寿已漱洗完毕,和葵秋一横一直地成一斜角度坐着吃面。葵秋把筷子挑着面条子,秋波盈盈地凝视朋寿说道:

“昨晚上多有慢待,妹子的心中很觉抱歉,现在朋哥既这样地厚待我们,我意欲朋哥再宽留几天,大家可以到虎丘、天平去玩玩,未知朋哥的意思怎样?”

朋寿听她忽改口也称我朋哥,一时心中大乐,拉开了嘴笑道:

“好极了,好极啦!但是只不过又要劳妹妹陪着一同去,不是累你辛苦吗?”

葵秋一撩眼皮,眸珠一转道:

“你是个难得来的客人呀!我哪里会辛苦?就是辛苦了,我也很乐意的。”

说着,又向朋寿嫣然一笑。朋寿听了这话,心中甜蜜极了,猛可地伸过手去,向她手紧紧握住。笑道:

“你这话可当真?”

葵秋冷不防给他这样一来,心中倒是一怔,低了头,又哧哧地笑。朋寿道:

“妹妹,你真肯为我辛苦吗?”

葵秋点了点头,一面又向外努嘴,朋寿方始放了手。两人匆匆吃完面,葵秋把空碗拿出去。

朋寿这次来苏州,本是来瞧笑云的,现在无意中竟会碰到了葵秋。此刻又听葵秋和自己很热情地说话,而且又待自己这样体贴温存,一时觉得笑云而外,葵秋实在是自己唯一的知心人,所以葵秋的话,他是无不顺从,大有相见恨晚之慨。这天又在葵秋家中午饭,饭后便向李老太说明,两人遂携手出去,租了一只船,并带着许多糖果食物,先作虎丘之游,但见平原十里,绿树婆娑,山塘碧莲,风送清香,流不断绿水悠悠,听不尽鸟鸣啾啾。这时,两人的心中,实为生平的第一快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