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葵秋和朋寿的船早已到达虎丘。两人携手上岸,且行且谈。朋寿道:
“天下名胜,大概一半是属美人,一半是属英雄的。即是虎丘,当年若没有夫差西施,又哪里能流传到今日呢?”
葵秋道:
“可不是?虎丘风景,有剑池,有生公说法、顽石点头,有真娘墓。在远道的人看来,一定是都要瞻仰瞻仰,但就本地人瞧来,这些也不过一丘一壑,留着几个土馒头和石墩,作为后人凭吊的资料罢了。倒是山上的虎丘塔,虽然已有两千多年,却仍很雄伟坚固。还有一个冷香阁,也建得很好,居高临下,凭窗远眺,把四周的景物、流水小桥、绿野芳草,统统都收到眼底,令人胸襟顿觉豁然,我倒颇是爱它。”
两人说着,已慢步上山。道路是石级堆成,走着并不吃力,旁边还有试剑石一块,两半分着。葵秋陪朋寿到处瞧了一遍,便又同到冷香阁去,朋寿抬头,果见有冷香阁匾额一块,因向葵秋道:
“妹妹,我们进去休息吧。”
葵秋答应。两人到了阁中,便有人招待,送上两杯香茗。朋寿见葵秋香汗盈盈,娇吁不止,因忙递过一方帕,很温柔地叫道:
“妹妹,你为了我跑这许多山路,倒累你出了满头大汗,你快把汗拭去,到窗口去吹吹风吧。”
葵秋见他这样多情,因接过笑道:
“哥哥,你这是哪儿话呢?”
说着,瞅他一眼,一面拭了汗,一面便嫣然笑了。朋寿喝了一口茶,葵秋把手绢还他。朋寿趁势拉了她手,同到窗口站着,但见古木蓊翳中,露着一角塔尖。葵秋笑指着道:
“这北寺塔,此刻瞧过去,好像在云端里一样了。”
朋寿道:
“阁名冷香,大概四面种的都是梅花,故有此名,但现在可惜只有叶不见花朵了。”
葵秋道:
“我记得《红楼梦》里薛宝钗常服着冷香丸,可不是这两个字吗?”
朋寿笑道:
“不错,妹妹真好记性,那冷香丸的修合,我还有些记得。大约是用百花的香露,还要用雨水那天的水,小雪那天的雪,还有什么我也记不清了。说来真好不容易合成功啊!”
葵秋回头眉一扬,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扑地笑道:
“哥哥,你说我记性好,可是你的记性也不见得坏呀。”
朋寿见她这份高兴模样,因细细地瞧她一会儿,见她的两颊白里透红,真是吹弹得破,眉如远山,眼若秋波,愈瞧愈美,愈瞧愈爱,暗想:秋妹若是云妹,那我早凑过嘴去啧的一声吻她了。葵秋被他一阵子呆瞧,倒难为情了,瞟他一眼,笑道:
“你干吗老瞧着我?”
朋寿笑道:
“我瞧妹妹的容貌,真好像是个宝姊姊,可惜眼前没有个宝哥哥呢!”
葵秋听朋寿这样地取笑她,她便娇嗔着啐他一口,不依他,伸手要去拧他嘴。朋寿忙把她纤手握住,见她靥含娇羞,两颊好像桃花,因咯咯笑道:
“妹妹,你薄怒含嗔,却愈显妩媚可爱呢!”
葵秋见他还要取笑她,因背转了身,假装和他生气不理他。这样一来,倒把朋寿急了,忙向她叫饶,连赔不是道:
“妹妹,你快不要生气了,我是下次再不敢说你了,请妹妹原谅我吧!”
说着,又向她连连作揖。葵秋见他驯服得像头羔羊似的,又见他穿着西服拼命拱手,忍不住好笑,便嫣然笑起来,瞅他一眼道:
“我也没和你说生气,你怎么就知道我的心呀?”
朋寿笑道:
“我是妹妹肚中的蛔虫,我怎么不知妹妹的心呢?”
葵秋听了,纤指划在颊上羞他。朋寿厚着脸皮,却只管望她憨憨地笑,一会儿又道:
“我们还是谈正经吧,妹妹几时动身到上海呢?”
葵秋道:
“什么时候开校,我就什么时候到上海好了。”
朋寿道:
“现在离开学的日子虽然尚有一月,但我的意思,妹妹不妨早两天到上海,一则可以玩玩上海的繁华,二则也可以从容些。”
葵秋道:
“开学前我想买几部参考书籍倒是真的,若要游玩几天,我的素性就不喜欢。”
朋寿道:
“这样也好,我明天想回上海了,待我给你寻好学校,再来信通知你。妹妹喜欢早来也好,晚来也好,这些随你的意思好了。”
葵秋道:
“范坟今天来不及去,哥哥明天不能再留一天吗?想是嫌妹妹招待不周了?”
朋寿忙道:
“我哪里敢存这个心?本当再可以住几天,因为我来的时候,对妈妈只说两天,所以不敢多耽搁,一则恐妈妈记挂,二则也恐妹妹太辛苦了。”
葵秋见不能留住他,眼圈顿时又红起来,心中好像十分不乐意的样子。朋寿抚着她手,轻声道:
“我们将来见面的日子正长,妹妹又何必这样依依呢?”
说着,遂又携手回进里面。朋寿摸出钞洋两元,作为茶资,大家便找原路下山来。这时,斜阳挂在树梢,暑气已退,晚风拂拂,等到两人跳上船去,大有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之概。朋寿见她不语,因偎着她柔声道:
“妹妹怎不说话?心里气我吗?”
葵秋抬头,嫣然笑道:
“我干吗和哥哥生气?我不是很高兴吗?”
朋寿轻轻拍着她手笑了,葵秋也笑了。不多一会儿,葵秋家的里门已在眼前,王氏见他们回来,早已预备脸水、凉茶、冰瓜、雪藕等物件,陈列一桌。朋寿见王氏这样款待自己,一面道谢,一面宽去上褂,那晚晚餐便在院子里吃。晚饭后又同坐乘凉,直到月影横斜方才各自就寝。次日一早,朋寿便向王氏、葵秋作别,葵秋直送到三岔路口,这才握手回家。
光阴飞一般地过去,朋寿回到上海,差不多已将一个月了,他为了葵秋转学的事,奔忙了几天,因自己是旦华毕业,所以他把葵秋也报名到旦华去,一面写信关照葵秋。现在离开校差不多只有三天,葵秋来信说是今天午车可到,所以朋寿一吃好中饭,便即出外租一辆汽车坐到北火车站去,一会儿火车进站,早见葵秋随着众乘客从月台出来。朋寿连忙叫声:“秋妹,我在此等候多时了。”葵秋一见朋寿果来接她,便笑盈盈地带跳带跑地走上来,两人握手问好。小别重逢,当然更有说不出的快慰,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良久,葵秋方笑道:
“朋哥,我真感激你。”
朋寿半抱她腰道:
“我们出站去吧。”
两人出了站,车夫上来接过葵秋提箱,朋寿叫他开到大陆饭店去。葵秋到上海还只是第一次,今见马路的广阔、建筑的高大、车马的繁盛、仕女的摩登,没有一样不是怡人心志,使人羡慕。葵秋既欣慰着求学,又快乐着繁华,那心中感激着朋寿,直认为世界上第一好人,所以朋寿要不说话,倘有一言半语,葵秋是无不听从。这也并不能算葵秋的意志薄弱,实在是金钱的万能、社会的万恶,所以理智自然而然地不能胜过情感了。
大陆饭店是为上海的著名旅馆,而朋寿又是大陆饭店的大股东,内中设备,不但中西菜部俱全,最近又设有舞场、溜冰场两所,以备仕女的娱乐。且说汽车到大陆门口,朋寿扶葵秋下车,一面付去车钱,一面替葵秋提着挈匣,同进账房间。账房小王一见,慌忙离座,叫声:“柳少爷,要房间吗?”朋寿点头,小王立刻要过挈匣,亲自陪到三楼三百三十号房间。葵秋见房中陈设全用西式柚木,铜床锦被色色俱全,电灯浴室灿烂夺目,招呼周到,享用豪华,均为生平所未经尝试,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快乐。朋寿见小王走出,便对葵秋道:
“妹妹,你瞧这个房间还好吗?”
葵秋跳着笑道:
“太好了,恐怕又要多花朋哥的钱呢。”
朋寿道:
“花不了多少的。妹妹,你放心,这里我是有股份,房间可打折扣,我因开校尚有两天,把妹妹住在这里,招待上比较舒适些。回头吃了饭后,我伴你到屋顶跳舞场、溜冰场去玩一会儿,妹妹也可以见识上海的交际。”
葵秋听朋寿这样说,哪敢还说别的话,满堆着笑容,只没有平复过。一会儿侍役送上七只热菜,一瓶葡萄酒,说是账房王先生叫他送来的。朋寿十分喜欢,叫他摆在桌上,拉开椅子,叫葵秋坐下。侍役早把瓶盖打开,给葵秋满满地倒了一玻璃杯。葵秋见了,连忙把满杯的送到朋寿面前,却把朋寿面前的那只空杯子拿过来,叫侍役只筛半杯。朋寿把瓶接来,一面挥手叫侍役退出,侍役遂掩门走了。朋寿要把她杯中的酒加满,葵秋道:
“我喝半杯够了。”
朋寿道:
“这酒是不会醉的。妹妹,你何必怕醉呢?”
葵秋把纤手扪着杯口,摇着身子,憨憨笑道:
“我真的喝不多,朋哥,你自己多喝杯吧。”
朋寿见她这样,因也不勉强劝她,把筷子拿起,向菜一点道:
“那么妹妹你也不用把杯口遮蔽了,我们吃菜吧。”
葵秋点头微笑,两人便浅酌低斟起来。葵秋觉得这酒果然滋味香甜,所以朋寿见她喝完了,再替她倒时,她也不推却了。朋寿笑道:
“妹妹,这酒不是一些也不厉害吗?”
葵秋道:
“可是我的脸不是也已红了吗?”
朋寿见她果然娇面微酡,愈显艳丽,遂呆呆地瞧个不停。葵秋倒觉不好意思了,因笑问道:
“朋哥,敢是我脸上有了脏吗?”
朋寿忙道:
“哪儿哪儿,我因为和妹妹有一个月不见了,现在瞧来,觉得妹妹的脸是愈加丰腴美丽了。”
葵秋瞅着他啐了一口,嗔道:
“我知道哥哥总没有好话的……”
说到这里,便又嫣然一笑。朋寿心中真兴奋极了,举起杯子,便一饮而干。一面又向自己杯中倒满,一面还叫侍役拿酒。葵秋怕他也醉,便不依他道:
“你已喝一瓶了,我不准你再喝。”
朋寿见她娇憨的神情,真是又爱又感激,因笑道:
“妹妹叫我不喝也可以,但是要条件的。”
葵秋道:
“什么条件?你说吧。”
朋寿道:
“这个瓶里还有一杯酒,妹妹如喝了,我就不再叫拿酒,否则我还得喝一瓶。”
葵秋听了,雪齿微咬着嘴唇,心中倒为难了,因笑道:
“哥哥既这样说,我就再喝半杯,一杯是无论如何也喝不下了。”
朋寿不依。葵秋央求道:
“好哥哥,你别难为我了。”
朋寿道:
“我哪里难为妹妹?妹妹不喝罢了,让我再喝一瓶不是很好吗?”
葵秋“嗯”着一声道:
“我不要,我不要,我偏不准你再喝。”
朋寿听了,心中好不痛快,因不敢再假意和她违拗,准定照她意思办。两人把酒喝完,稍用些稀饭,叫侍者收拾去。葵秋躺在沙发上,脸是热辣辣的血红,朋寿在她身边横倒笑道:
“妹妹醉了吗?”
葵秋笑道:
“我瞧你也站不住了,还是大家躺会儿吧。”
朋寿因喊侍役拿上水果,两人并了头,一面吃橘子,一面喁喁地谈着。这时,两人感到快乐,真是生平所未有的了。直到下午三点敲过,大家方始酒醒,一见两人并头躺着,都觉有些难为情。朋寿道:
“我们到上面舞场去玩玩吧。”
葵秋因站起,忙又重匀脂粉,两人携手上楼。到了舞场,茶舞已经开始,游客颇众,两人遂在空位置上坐下,侍役问淡茶红茶,朋寿道:
“一杯红茶,一杯咖啡好了。”
一会儿早已拿上,朋寿遂把咖啡送到葵秋面前道:
“这茶也能醒酒提精神的。”
葵秋见他这样多情,当然更加地感激了。这时乐声又起,暗绿的霓虹灯光下,一对对的红男绿女早已拥抱偎倚,在舞池里欢然起舞。朋寿睹此情景,一时兴起,要求葵秋同舞。葵秋一听,羞涩万状,低声说道:
“妹在学校虽也学过舞蹈,但却不曾学交际舞,还请哥哥原谅吧。”
朋寿道:
“这种四步的‘勃罗斯’是最容易学了,妹妹是个聪敏人,如不会的话,我来教你一次,保管你就会了。”
葵秋摇头笑道:
“不会的。拖来拖去多难看,还是待妹妹将来学会了再和哥哥同舞吧。”
朋寿道:
“那么我们溜冰场去怎样?”
葵秋笑道:
“对于这个妹妹倒颇感兴趣,以前在学校里,我是常玩的。”
朋寿道:
“这再好也没有了。”
因付去茶资,携着葵秋又到东面溜冰场去,叫侍役拿上两副溜冰鞋穿上,两人便携手入场溜去。玩了一小时,葵秋早又香汗盈盈,娇喘吁吁,低唤:“朋哥,我们休息会儿吧。”朋寿亦已汗湿衬衣,因就住手,回到休息处,脱去溜冰鞋,付了鞋资,两人遂携手回房。葵秋手帕拭着额上的汗笑道:
“我非洗个澡不可了。”
朋寿道:
“你快去洗,我等着你喝汽水。”
葵秋随口笑道:
“朋哥不想洗个浴吗?”
朋寿笑道:
“那么也得待妹妹洗好了我再洗呀。妹妹难道允许我俩一块儿洗不成?”
葵秋自知失言,因红着脸啐他一口,忍不住哧哧笑着逃进浴室去。等葵秋洗好浴,朋寿已开好两瓶汽水、两盒美女牌冰淇淋,叫葵秋吃,自己也去洗了澡。晚上,两人又到公园去乘凉,直到钟鸣十二下,朋寿先伴她到大陆,方才告别回家,约定明日一早再来瞧她。那晚葵秋睡在床上,想起朋寿的豪富,又想起朋寿待她的情义,只觉一寸芳心大为感动,假使朋寿这时向她做进一步的要求,恐怕葵秋也没有不死心塌地地听从了。
一宵匆匆,早已红日满窗。葵秋尚睡眼惺忪,朋寿却已立在床前,凝眸细细地瞧她睡态。只见她玉臂两弯,向上伸个懒腰,纤手又按在樱唇上打个呵欠,含笑带羞地问道:
“朋哥,你多早晚来的?昨夜回去,你的妈有问过你吗?”
朋寿道:
“妈是早已睡了,妈只要我不在外面住夜,她是不会问的。”
葵秋把薄纱线毯掀开,披上睡衣,走到面汤台边,开了冷热水龙头,回头道:
“朋哥,你请坐会儿,我洗脸了。”
朋寿笑道:
“妹妹只管自己洗脸,我在旁边瞧着你。”
葵秋扑地一笑,便拿手巾擦脸。这时,朋寿站在葵秋背后,只觉她一阵阵的幽香,如兰如麝地从她肌肤中发泄出到自己鼻子里,一时情不自禁,便挨近一步,低下头去闻她的脖子。葵秋正在对镜漱口,在镜内见朋寿这个动作,心中颇觉羞涩十分,脸上突然又飞起两朵桃花,因立刻回过头来,半嗔半笑问道:
“朋哥,你这干什么啦?”
朋寿给她一问,倒不好意思起来,幸转机得快,连忙笑着道:
“我瞧妹妹雪白的脖子上现着一颗鲜红的痣,起初我还道是胭脂渍,原来却是妹妹特有的记认,妹妹是真好艳丽啊!”
葵秋听了,瞥眼见朋寿脖子上也有个红印子,因纤手攀着他颈项瞧一会儿,忽又故意咯咯地笑道:
“原来朋哥的颈上也有一颗红痣呢!”
朋寿笑道:
“哪里?妹妹别诳我吧,我是一向没有痣的。”
葵秋拉他到镜旁,又指给他自己瞧,一面又假装正经道:
“哦,我道是个痣,原来是个女人口上胭脂印呀!”
说着,又哧哧笑道:
“咦!哥哥,你这胭脂印是哪里来的?”
朋寿从镜中一瞧,突然想起早上春红端牛奶进来,自己曾把她搂在怀里,偎着脖子接一个吻,想起来这一定是春红的口脂无疑了。因忙抢过葵秋手里的面巾,一面把红印擦去,一面连说:“没有,没有。”葵秋见他这样,早又拍手向他取笑道:
“朋哥,你真是个宝二爷了,怎么脸上满渍着胭脂膏子呀?”
朋寿听她正说在自己心坎里,愈加羞得两颊通红,因索性要把葵秋抱住接吻道:
“妹妹说我宝二爷,我就算宝二爷,妹妹做个林姑娘吧!”
葵秋急得两脚乱顿,“嗯”着不依道:
“朋哥,你再胡闹,我准不依你了。”
朋寿方才坐到沙发上去,望她憨憨笑道:
“谁叫妹妹取笑我呀?你快洗脸吧,我们大家到法国公园玩去。因为妹妹是只有今天闲着,明天开了课,恐怕就不能畅畅快快地同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