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朋寿与葵秋既打得火一般热,友竹和杏云的亲事,他当然无暇谈起。即是对笑云向日的爱情,亦已慢慢地抛置于脑后去了。因为葵秋自进校后,此时已宿在校里,所以朋寿要和她见面,便不时约她在公园里晤谈。在法国公园的树蓬下、假山畔,差不多天天有两人的俪影出现。这日正是星期一,葵秋在校,突然接到朋寿一信,心中万分喜欢,把信爱若珍宝似的拆开瞧道:
吾亲爱的葵妹如晤:
连日在公园晤谈,妹妹之芳影时萦鄙怀,每欲插翅前来,只恨身无双翼,不能时伴左右,临风感想,徒增惆怅。夜来茶饭不思,眠食难安,此情此景,唯爱我者能知之耳。前宵在灯下观书,竟然伏几假寐,恍惚间觉吾妹立我面前,手持野玫瑰一束,含笑相赠。谁知昨日傍晚在公园聚首,妹妹果有一捧鲜花笑面赠我,可知情到真挚,金石为开,不然妹有娇花贻我,我又何能前知耶?今我已认妹为唯一知心人,妹心能否同意,亦请早为表示。妹谓婚姻大事,必须征求令堂同意,斯言固然,但恋爱神圣,事关吾妹终身幸福,妹心果以我为爱人,则一切还希早日决定。况妹晤我,已非一日,我非负心人,妹实多情者。妹有一老母,我自当代为奉养,我不能剖心示妹,我心实深以为憾,我已言尽于此,妹心其尚疑我耶?倘妹亦果真心相爱者,请妹于明日晚在公园中再赠我以好花一束,如是则花好月圆,吾俩必有如愿以偿之一日矣。情长纸短,不尽恋恋,诸维心照。
朋哥手启
九月二十五日
葵秋读罢来信,心中唯觉无限甜蜜,爱极欲狂,把信笺放在樱唇上吻个不住,一会儿又踌躇半晌,欲依他的来信,在今天晚上,我便再送他鲜花一束,以作表示允许,但羞人答答地一时又鼓不起勇气。但仔细地想,觉朋哥既赡养我母,又帮我学费,这样恩至义尽,世上实在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我今以身报德,即使老母知晓,亦绝不见责于我的。葵秋这样地一想,就准定在晚上再送他鲜花了。时间由一秒而成一分,再由一分而成一时,不觉又到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候。葵秋放课,回到宿舍,略事修饰,出了校门,顺道又购一束鲜花,匆匆步往公园。不料朋寿这时早已等在喷水台边,虽然他眼瞧着飞瀑,但他一心却只管在想葵秋呢。葵秋见他呆若木鸡似的出神,因老远地就喊道:
“朋哥,你等得心焦了吧?”
朋寿一听呼声,立刻回头瞧去,果见葵秋手持花朵,笑盈盈地姗姗而至,一时心中快乐,真好像大海之中发现了灯塔似的,因忙迎上去道:
“妹妹,我是候你好多时候了。”
葵秋一听,也便连奔带跳地走来。朋寿见她奔来的势头是很猛,因叫道:
“妹妹,当心地下滑跌,快别奔呀。”
说着,两人早到面前,握了一阵手。朋寿道:
“妹妹,我们且到那边茅亭里去坐一会儿吧。那面人少,地方又清静。”
葵秋听了,笑着点头,一面早把纤手中握着的鲜花向他一举,笑盈盈叫道:
“哥哥,你爱这个花吗?你瞧,它是多么美丽啊!”
朋寿忙把花接过道:
“想妹妹今天一定已收到我的信了,妹妹真是个不失信的好人。妹妹的花自然是个好花,我爱妹妹的花,我更爱妹妹的人。”
说着,便把花朵凑到鼻中,嗅了又嗅,闻了又闻,口中又不住地喊:“好花,好香!”葵秋见他这样地爱着,心中兴奋已极,那两只秋波似的眼,直把它笑得好像一条线。朋寿见她笑脸始总没有平复,知她内心愉快一定是到了万分,因把葵秋的玉臂愈加弯得紧紧地不肯放松,又望着她脸笑道:
“好花好香,好人也真好美呀!”
葵秋红晕着脸,白他一眼,忍不住哧哧地笑了。两人正在无限欢乐的时候,不料迎面却又走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少女,见了朋寿,便呖呖莺莺地叫道:
“密司脱柳,久违了,你近来好吗?”
两人一听有人招呼,连忙放开手停了笑,向前望去。朋寿心中不觉一跳,你道是谁?原来不是别人,正是一心老伯给他说过亲的梅友竹女士。这时友竹的脸庞虽然较上次见面时是清瘦一些,但她天然的丰韵愈瘦自愈见得她的俏丽。朋寿瞧了友竹,又瞧瞧葵秋,觉得一个则活泼天真,一个则雅淡宜人,真是一双两好,画中人无其美丽。因为自己曾拒过她的亲事,这时见了面,不免有些不好意思。谁知友竹却仍若无其事落落大方地招呼自己,因也很柔和地回叫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梅小姐,真的我们有半年多没见面了,梅小姐一向好吗?”
友竹道:
“我自上学期毕业后,承夏老伯的抬爱,嘱我在本校附属小学担任教科,但我的志愿尚想转东吴大学法科修业去,不晓得密司脱柳现在何校肄业?”
朋寿道:
“惭愧得很,家母因家中乏人照料,叫我在家专攻簿记,增长商业智识,现在已辍学好久了。”
友竹道:
“密司脱柳怎不到我们校中来玩玩?”
说到这里,又向葵秋瞟了一眼道:
“请介绍这位女士贵姓?”
朋寿因忙道:
“这位是李葵秋女士,现在旦华女中肄业。”
一面又向葵秋介绍友竹姓名。两人听了,便握了一阵手,彼此说了一套企慕的话。朋寿道:
“梅小姐,我们同到那边茅亭里去坐着谈一会儿怎样?”
友竹因葵秋在旁,当然不便答应,因推说还有别事,遂和两人匆匆别去。这里朋寿仍携着葵秋手,沿着小小的一条河堤,踱到前面圆圆的池塘边去。只见池中赤鱼如织,喋喋水面,一见人影,则钻入水底,又悠然而逝。葵秋道:
“乐哉此鱼,婉兮清扬,吾人真不及它了。”
朋寿笑道:
“妹妹只知羡慕着鱼儿,谁知鱼儿在水,却也在羡慕着妹妹呢。”
朋寿说罢,便用目瞅着葵秋,兀是哧哧地笑。葵秋道:
“哥哥不是鱼儿,怎么能懂得鱼儿的心思呀?”
朋寿笑道:
“对呀,我就是鱼儿。”
葵秋笑说:
“可是你怎的在陆地上呢?不要干死吗?”
朋寿笑道:
“我是鱼儿,妹妹是水,现在妹妹在我身旁,我便快乐得如鱼得水,哪里还会干死吗?”
说着,便哧哧地笑。葵秋轻轻打他一下,嗔着道:
“你说到末了,总是没有好话的。”
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低头笑了。两人并肩地坐在池旁垂柳底下的长椅上,朋寿偎着她轻轻地笑道:
“葵秋妹妹,我问你一桩事,你能够满意地答复我吗?”
葵秋哧的一声道:
“朋哥不先把事情说给我知道,叫我怎样地回答呢?”
朋寿想了一会儿,憨憨笑道:
“我先说一个比方,假使有一对年轻的恋人,他们尚在求学时代,但他们的爱情却已到沸点以上,你想这一对恋人,还是先结婚好呢,还是先同居好?妹妹,你能答复我吗?”葵秋一听了这话,心中忐忑一跳,便瞟他一眼,心知这话明明是在说着自己。照理我应该可以答应他,但这种羞人答答的事,怎好便即决定?一时灵机一动,便也低低地答道:
“哥哥所出的问题,好像是学校里考试一样难,妹妹答得能否及格,非得仔细考虑不可。且待明天我再来答复你好吗?”
朋寿听她这样说,不禁暗暗佩服她的口才,因笑道:
“妹妹答得好,我给你题一百分,如答得不好,恐怕要留级了。”
两人说着,又笑了一阵。葵秋道:
“我们到别处去走走吧。”
朋寿点头,便臂挽臂在草地上散步,一面又喁喁谈着。因时已不早,两人方始携手出园,踱到环龙路时,见有一家云南馆子,名叫洁而精,葵秋笑道:
“这名好别致。”
朋寿道:
“我们就到里面去吃饭怎样?”
葵秋道:
“哥哥喜欢去尝尝云南馆子的风味,妹妹是没有不赞成的。”
这家洁而精的厨子,烹调很是出色,房间又很幽雅,三层楼上餐室外,有一个小小的天井,三面有水门汀花栏杆围着。夏夜天热,有的便把酒肴移到天井里去,情人谈心,实为最清静也没有了。当时葵秋、朋寿携手进内,侍役招待上楼,拣洁净座位,朋寿叫葵秋点酒菜。葵秋道:
“今天酒不要喝了。”
朋寿道:
“随妹妹好了。酒这东西我亦并不十分喜欢的。”
葵秋点头道:
“朋哥这话就对了。现在时候尚早,饭吃不下,我们各吃碗酸辣面是了。”
朋寿见她这样给自己省钱,心中愈加爱她,便只说:
“随妹妹的意思吧。”
两人吃毕面,遂下楼付账。正欲跨步走出,朋寿忽然想起葵秋方才送我的花朵尚还在座上,因又忙叫侍役上去给他取来,一面把自己怀中那只玉镯取出,乘葵秋不防,便轻轻笼在葵秋的臂上,一面又柔声地道:
“妹妹,你把它戴着,做个纪念吧。”
葵秋低头见是雪白一只玉镯,心中爱得什么似的,立时眉飞色舞地向他道谢,又把镯串到上臂膀去。朋寿见她玉样藕臂,笼着雪样镯,真个是美丽极了,一时把手抚摩着不停。葵秋睃着他却只管哧哧地笑。这时,侍者已把花取来交给朋寿,朋寿接在手中,一面踱到马路上去,一面又把花不住地吻着。葵秋道:
“朋哥,我希望你把这朵花好好去供养着,要始终如一地爱着,切不要半途上抛弃了才好呢!”
朋寿道:
“妹妹,你放心,我是终身地爱她,永远地爱她。”
葵秋听了这话,扬着眉得意地笑了。朋寿道:
“我送妹妹回校去怎样?”
葵秋道: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好了。”
朋寿道:
“时候尚早,我陪妹妹再走一截路吧。”
葵秋见他恋恋不忍舍去模样,心中愈加得意。两人在马路上喁喁又谈了许久,晚风扑面,颇觉轻松凉快。直到明月已悬挂高空,朋寿方替她讨车回校。葵秋回到宿舍,时钟已鸣九下,把身向床上一躺,想着今天和朋寿说的话,又朋寿对自己的话,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欣慰。一会儿又把臂上玉镯脱下,细细玩一会儿,葵秋爱到极顶,不禁轻轻脱口叫道:
“朋哥,我的亲爱的,我真有说不出的爱你呀!”
自语到此,一时触动情怀,便从床上跳起,对灯伏案写了一封切实的复信。只见她瑟瑟写道:
朋寿爱哥吻鉴:
别后回校,甚快。临睡又重把芳函拜读,觉字里行间满嵌着哥哥深情蜜意,妹不但爱不忍释,几至喜而不寐。哥哥神仙中人也,妹以蒲柳之姿,过蒙奖誉,是哥之爱深,则妹之含羞,亦愈甚矣。
昨奉鲜花一束,此花名为鱼儿牡丹,花朵巧小,颜色娇美,妹用以相赠,暗祝吾哥与妹联成如花美眷,快同如鱼得水,并寓富贵到老之意。谁知哥哥早早已明了我意,当以玉镯一只赠我,谓尔后光阴,当如玉之坚白,镯之团圆。哥有心人,虽未盟誓旦旦,妹亦岂敢忘乎?妹母老多病,爱妹无异掌上明珠,妹意所欲,无不乐于赞成。今哥既爱妹至厚,哥欲先行同居,或先行结婚,妹均唯哥意是从。但哥亦有老母,最好事前禀明,庶妹之身份,不至飞短流长。妹所以再将此意声明者,妹并非不信哥哥终身相爱,请哥万勿误会,妹今已尽情答复,哥哥其亦甘心题我一百分乎?专此,并候好音。预祝永好!
妹葵秋手启
九月二十六日
葵秋把信写完,自己又读了一遍,一寸芳心只觉别别地跳个不停,因为她预料朋寿接得此信,一定和自己又有许多的磋商,明晚如在公园中和他聚首时,那便是我俩一生的结局了。想到这里,心中既非常得意,却也非常害怕。得意的当然因为自己能嫁给这样一个有才有貌有钱的少年,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害怕的又恐怕朋寿万一给自己身破了,他就抛弃不顾,这我又怎能再有脸皮见人呢?因此葵秋的一颗芳心便忐忑愈跳得厉害了。但仔细一想,朋哥平日是多么多情,而且又多么温柔,想来绝不是个无赖,我又何必多虑呢?倒是方才碰到的这个梅友竹,不晓得她和朋哥是个什么朋友,还是什么亲戚,明天见了朋哥,倒要问个仔细了。但转念一想,一个人当然有亲戚朋友的,我何必一定要追问他呢?论他们互相的称呼,交谊也未必深厚。葵秋这样想着,遂也放下心来,把信拿到枕边一塞,自己横身躺倒。方欲入睡,蒙眬间好像自己和朋寿结婚,自己妈妈亦已从苏州接到上海,正在万分欣慰,耳中突闻有人叫道:
“懒丫头,还不醒来?”
葵秋被她叫醒,启眸一视,果然红日满窗。喊葵秋的究是何人,读者请先猜一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