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秋见立在床前叫她的不是别人,正是三年级的同学赵杏云。杏云自从病痴后,一向不曾提起,现在且把她来叙明一下。赵太太得到夏太太的回话,因竭力劝慰杏云,叫她千万不要伤心,总待这学期过了再说。杏云虽然觉得希望很少,但柳太太既答应等毕业后回话,也只好静静养息。夏太太见杏云略有起色,遂叫母女两人到她家去住一会儿,赵太太自然很是感激,直到校中将近大考,杏云方去读了数天。暑假后,杏云知笑云母病回乡,遂把这事告诉赵太太,赵太太因住在上海也有数月,便也回乡去。不多几天,来信告诉杏云,说笑云妈妈已死,笑云业已和她爸爸同赴青岛。杏云得此消息,心中真喜欢得了不得,以为笑云远去,自己少了一个情敌,柳家这头亲事,倒有七八分把握了。因此她就快乐如常,向夏太太禀明,依然住到学校里去。这学期和葵秋相遇,彼此有些惺惺相惜,所以感情倒还不错。

当时葵秋一见杏云,便连忙起身招呼,一面又忙注视桌上昨晚写给朋寿的信,后来记起自己曾把它塞在枕下,心中方才安心,否则给杏云瞧见,不是要当作话把了吗?葵秋这样地想着,她的心中固不知杏云从前也是朋寿的情侣呢。杏云见她想什么心事般的,因打趣她道:

“葵秋,你昨儿和哪一个异性在一块儿玩呀?快乐吗?我本待叫你的,后来恐怕你恼我多事,故而没有叫你,你想我这人可识相?”

杏云原是和她说着玩,谁知葵秋贼人心虚,以为她是真的瞧见了,心想瞒她不过,因慌忙问道:

“昨儿你也在公园中玩吗?怎么我没有瞧到你?”

杏云听她果然在公园里,心中好笑,因假作认真道:

“我恐你瞧见,所以躲在你的后面,你的朋友到底是谁呀?”

葵秋这时脸上已红得像喝了玫瑰酒,因也掉个枪花道:

“你要问他什么啦?他是我的表哥呀。”

杏云见葵秋羞涩的神情,又见她果然给自己骗出话来,一时心中愈加兴奋,却假意地拍手笑道:

“表哥吗?不像,不像,你不要骗我了。”

葵秋正想用话搪塞,那校中的上课钟幸而当当地敲起来,杏云方才咯咯地笑着走了。葵秋等杏云走后,心中兀是疑惑不定,一面忙把枕底下的信藏在怀里,着人送到邮筒,一面遂也到课堂去。

笑云自到青岛后,便有一函寄给朋寿,内中颇怨朋寿不给她一个回信,不料这封信又落在柳太太的手里。柳太太这时心中欲定梅友竹为朋寿妻子,因友竹是一心的得意学生,且前时听朋寿的话实在也是心意很合,于是柳太太的心目中,肯定友竹是自己的好媳妇。至于朋寿的心中呢,因笑云既没有一信便别他远去,心里不免也起了误会,以为笑云已另有情人。朋寿本是个纨绔子弟,见一个爱一个,爱情根本不专一,况且此刻又有葵秋天天和他热闹地厮混,因此把向日爱笑云的心理便慢慢地转移到葵秋身上。再加上葵秋的性情和笑云大不相同,笑云是一味地好胜,葵秋是一味地柔顺,所以在朋寿的心中,便觉得葵秋比笑云还可爱。兼之人情是厌故喜新的多,朋寿的为人,既然对于女子是见一个爱一个,现在正缠着葵秋,所以把笑云便弃如敝屣了。朋寿那晚送葵秋回校,在第二天黄昏时候,他便接到葵秋的来信。朋寿急急把信拆开,瞧到“哥欲先行同居,或先行结婚,妹均唯哥是从”这三句时,直把他喜欢得跳跃起来,一时便把信藏在怀里,关照墨童好生看守,他便亲自找房子去。后来给他找到单幢石库门一幢,地点在吕班路兰心里,正是个新造房子,每月租金三十元。朋寿见它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心中倒颇契合,遂把房子定下,本来还要去买家生,因时已近夜,料想来不及,只得回家,且待明天再说。

到了次日,一早便即起身,匆匆吃毕点心,就坐车到永安商场家生部买了上下全堂簇新用具,叫立刻送到兰心里,亲自指挥摆好舒齐。一面又向近段荐头店里雇个小大姊,叫她先住进去,把家生揩拭清洁。等到诸事完备,他便叮嘱她好生看守门户,自己去一会儿就来。小大姊一听,慌忙问道:

“少爷到哪儿去?少奶呢?”

朋寿听了,脸一红,因笑道:

“此刻我是去陪少奶来呀。”

说着,朋寿遂坐车匆匆到旦华中学去,一到校门,便即停车。朋寿方欲走进校门,忽见一个女生从校门出来,一见朋寿,便抢步上前,高声喊道:

“朋哥,你好呀,今天是个什么风却把你吹到这里来了?”

说着,早已笑盈盈地伸出手来。朋寿停睛一瞧,见是杏云,一面忙喊杏妹,一面也早把手和她握住,只觉杏妹的手柔软如绵,数月不见,更觉娇媚。两人紧紧握了一会儿,因问道:

“杏妹前儿病,现在可大好了?”

杏云一听,想起自己和他从前一番情爱,现在则各自分离,不能尽心倾吐,杏云这时心中顿觉一阵酸楚,那眼中的泪珠便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下来。朋寿见她无限怨抑,愈觉楚楚可怜,因把手帕拿出,亲自给杏云拭去泪珠。杏云把身子半靠在朋寿的肩上,兀是低低抽咽。正在难解难分的时候,不料葵秋也正从校门出来,一见杏云和朋寿偎倚的情形,心中好生惊讶,情人的心理是好妒的多,此刻葵秋凭空地瞧到这个情态,你想,她的心中不是要酸溜溜地难过吗?因走过来假意高声地叫道:

“表哥,你们怎么不到里面说话去,却在这里纠缠呀?倘然被人瞧见了,不是要疑心哥哥有什么意思吗?”

杏云、朋寿骤睹葵秋立在面前,心中已很觉难为情,又听她当面地嘲笑,一时羞愤交迸。杏云因推开朋寿,收泪作色道:

“我们乃是个多年的老同学,难道连说话也不好说吗?你这算什么话呢?”

葵秋见她动怒,因淡淡一笑道:

“杏云妹妹,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是不许你们说话,我是叫你们到里面去说话呀。”

杏云冷笑道:

“你也没有权力好叫我们不许说话!哼!你是朋寿的什么人?这太笑话了!”

朋寿见两人大家争吵起来,真叫自己左右为难了,站在旁边,急得不停地搓手。后来,他想葵秋叫自己表哥,他便有了主意,因欣然地对杏云叫道:

“杏妹,我今天原是来瞧我葵秋表妹的,因为我的姨妈叫我找个房子,现在我已给她找到了,故来通知表妹的。此刻已放午学,星期六下午大家没有事,请杏妹也一同到表妹的新房子里去瞧瞧好吗?你们是个新同学,我们是个老同学,大家都要和和气气,这样不是很好吗?”

杏云听朋寿说葵秋是他的表妹,心想:往日怎么一些也没有听他说起呢?但自己和朋寿,究竟也不十分明了他的家庭,所以也只好认葵秋是朋寿的假定表妹了。今见朋寿叫她同到新房子玩去,心中虽然要侦探葵秋和朋寿究竟是什么关系,但到底是不好意思,因对朋寿说道:

“你们去吧,我因尚有别事,我们改天再长谈吧。”

杏云说毕,便说声“再见”遂匆匆地自顾自跑了。葵秋等她去远,向朋寿望了一眼,便冷冷地笑了一声道:

“朋哥,你这个老同学真好像是个林妹妹,怎么一见了人就会眼眶红起来,泪水滚滚地掉下?我今天真也不识相极了,偏偏这个时候也出校来,累得你们说不畅快,哥哥,你有怨恨我吗?”

说着,又假意哧哧地笑。朋寿见她尚在拈酸,遂也用话安慰她道:

“葵秋妹妹,你多什么心?我今天本来特地是来找妹妹的。”

葵秋哧地笑道:

“真吗?不是找你老同学吗?”

朋寿顿脚急道:

“妹妹,你还要说这种话吗?我是已给你找到了一个房子,并且又雇好一个小大姊,买好一堂家生,请你快快去瞧吧,到底满不满意呢?”

葵秋听了这话,疑信参半,以为我才昨儿寄出的信,怎么他竟预备得如此迅速呀?朋寿见她不语,因又接道:

“妹妹,你不信吗?我因妹妹的来信喜欢先行同居,所以昨天我赶紧先找房子,付好房金,今天早晨又赶办家生,一切布置妥当,来接妹妹进屋的。你快同我去吧!”

朋寿这样说着,又用眼凝视葵秋,心想:葵秋听了这个消息,她一定要表示万分喜悦,或许也会乐得直跳起来呢!谁知理想与事实往往是相反的,葵秋不但并没喜悦颜色,却红晕了脸嗔道:

“呸!哥哥,你这话好不害羞,你自己喜欢这样办,怎么倒反推在妹妹身上来?我不去了。”

说着,便真的回转身子要返校里去。朋寿一听这话,深悔自己说话造次,一时窘得说不出话来,立刻抢步把她拖住,一面又连连央求道:

“妹妹,你急什么?我说错了话,你快别见气,我的意思是租好房子,预备把你妈妈也搬到上海来同住呀,难道妹妹还不喜欢吗?”

葵秋原是怪他不该当面直说这种羞人的话,对于租好房子一层,心中是早就乐得心花朵朵开了。不过女子的心理大都喜欢假做作,假使一件自己万分愿意的事,她表面上一定要假装不愿意模样,这一半固然是怕羞,一半还是要使对方知道自己是个不轻容易侵犯的女子。但按事实而论,总还是个可怜的表示吧。葵秋一听朋寿这样说,便立刻回嗔作喜,紧握了他手,诚恳地道:

“哥哥的一片深情,我是到死都感激着的。只是说妹妹要和哥哥先行同居,你想不是要使人不愿意吗?”

说到这里,声音是很轻微,秋波盈盈地瞟他一眼,忍不住又低头笑了。朋寿见她如此娇媚不胜情的状态,因抚着她手,涎皮笑脸地赔不是道:

“妹妹,你还生气这句话吗?我不是早对你说是我的不好吗?妹妹,你饶我这一次吧,我下次一定不敢再说这种鲁莽的话了。”

葵秋见他驯服得像头绵羊,哪里还舍得再说他,遂拉了他手笑道:

“我们走吧。”

朋寿道:

“妹妹的心真细,刚才要不是你叫我一声表哥,我一时倒真的想不出对待杏云的话了。这种转机的灵敏,使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拜倒在妹妹的旗袍下面了。”

葵秋白他一眼,忍不住又哧哧地笑。两人边走边说,早已踱到电车站,两人就跳上车厢,乘到吕班路口下来,没有几步路,早见一带新造房子。葵秋抬头见弄口上是“兰心里”三字,里面十分宽阔,因问:

“是这条弄吗?”

朋寿点头。走到十八号门口,敲门进去,果然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大姊出来,见了两人,便向朋寿喊声少爷道:

“这位可就是少奶吗?”

朋寿一听这话,一时倒回答不出了。说是的又怕葵秋生气,说不是的,那你自己明明说是去陪少奶的,怎么又不是了呢?因望了葵秋一眼,随便点了点头。小大姊一面关门,一面又笑盈盈向葵秋叫声“奶奶”,葵秋这时两颊涨得绯红,心中又喜又羞,也只好是承认朋寿的少奶了。两人走到楼上,只见上面铺着一张克罗米半床,床边摆一只梳妆台,下首一只面汤台,对面一只玻璃镜的大橱,窗口一张席梦思,旁边一张红木架子,上面还摆着一只收音机。正中一只压玻璃板的圆桌,两旁克罗米梗子的小沙发,床脚后又有一只衣架,桌上茶壶、茶杯、自鸣钟、热水瓶一应俱全,壁上还挂着两幅西洋油画,配着金边框子,更觉美丽,摆设是相当欧化。朋寿这时又把梳妆台抽斗打开,又见许多化妆品早已安放里面,再把橱开了,又见衣料、皮鞋、手帕堆满。葵秋这一喜欢,真乐得不知如何是好,恍惚已进神仙境界,猛可地奔到朋寿身边,将他脖子紧紧抱住,连叫道:

“我的朋哥,你真待我太好了,我不知怎样地感激你报答你呀!”

朋寿知道她已兴奋过了度,因也搂紧她笑道:

“我们两人还用报答两字吗?妹妹,我们快再去瞧亭子间吧,这是预备给你妈睡的。”

说着,两人遂又携手到亭子楼,只见里面家生也很考究,此外还有一只净桶。葵秋见他想得如此周到,心中愈加喜欢,脸上的笑容这就始终没有平复过。这时,小大姊已泡水进来,喊:“少爷、少奶喝茶去。”

朋寿因又携手到房中,一面对小大姊叫道:

“阿金,你的少奶是还在校中读书,老太太因在苏州不曾出来,少爷又在外面做事,所以日间家里没有人。你第一须要门户小心,只要做事不错,将来会加你月薪的。”

阿金一听连连答应,又问:

“午饭怎样?”

朋寿道:

“回头带你一同外面去吃吧。”

阿金笑着下去。葵秋又问朋寿道:

“我的妈妈究竟哪天叫她来呢?”

朋寿道:

“我想明天妹妹先和校中张先生说明,那妹妹就可以搬出寄宿所住到这儿来了。后天就请妹妹写信给你妈去,叫她乘车来上海,我再到站上去接她。你想怎样?”

葵秋道:

“这个当然是很好,只是又要劳动你的大驾了。”

朋寿忙道:

“妹妹这是哪儿话?只要妹妹不说我办事不周,那我就一万分快乐了,哪里敢辞劳苦呢?”

葵秋见他待自己这样恩情,心中自然更有说不出的爱他了。朋寿又道:

“那么妹妹,你准定明天晚上搬进来睡吧。今天下午我还得给你置备枕褥床毯去。”

葵秋道:

“妈妈没有来,我和阿金两人睡在这儿,晚上不吓吗?”

朋寿一听这话,正是自己发言的好机会了,因凑过嘴去,附着她的耳朵,低声说道:

“妹妹一个人害怕,我来陪你怎样?”

葵秋红晕了脸颊,却低头不语。朋寿见她虽不表示赞成,但也并没有反对,这明明是个默许,一时心中的快乐,真非作者的一支秃笔所能形容其万一了。一会儿钟鸣十二下,朋寿遂同葵秋、阿金出外吃饭,吃毕叫阿金回家看守门户,葵秋仍旧回校。朋寿又去赶办被褥枕,第二天又到校中,和葵秋同到张先生那里说明,从此以后,朋寿和葵秋便如鱼若水地过起同居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