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秋既把白璧无瑕的童贞献给朋寿,朋寿也把葵秋的肉体灵魂整个地占为己有,打破旧礼教之结婚仪式,实行小家庭之先行同居,鹣鹣鲽鲽,我我卿卿,两人都很视为满意。这样甜蜜的生活过了半月之后,朋寿方才把葵秋的妈妈接到上海。葵秋又把自己和朋寿同居经过的情形告诉一遍,她的妈本来是千肯万肯,听了这个消息,当然是很赞成。朋寿热恋着葵秋,便天天住在兰心里,起初每夜必在自己家里吃晚饭,柳老太倒以为他是很安分,心里很放心,谁知他一吃晚饭后,他便夜夜睡到兰心里去。只要墨童不告诉,那柳老太就也不知道,这样过了一个月,后来他竟连夜饭也不到家中来吃了。柳老太忽见他整日整夜地不见影,知他在外面一定是玩着女人,所以决定要迅速给他讨一房媳妇,以便可以收住他的野心。想起友竹这孩子,既然年龄比萱儿长些,而且萱儿也很赞美她是个现代新女性,这样叫友竹来管束萱儿,萱儿一定会驯服在她手中的。柳老太想来想去,觉得要和萱儿定亲,实在是非友竹不可了。因此她便打个电话到一心女中,请夏一心先生立刻到柳家来。一心听了,马上乘车到来。柳老太便将自己意思告诉一遍,要请一心向友竹作伐,一心听了,心中大喜,立刻答应,回到校中,向友竹告诉。友竹得此消息,眉飞色舞,不禁喜之欲狂,但也不敢放浪形骸,低头含羞道:

“全凭伯伯做主是了。”

一心知她允许,遂忙着赶办订婚手续,不到三天工夫,早已舒齐,并且还定好下月四日那天举行结婚。这几天里柳老太坐在房中是专等朋寿回来,欲详细地和他说明,不料自早到晚,仍然不见他的只影,心中正在焦急,忽见墨童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请客条,说是刚才邮差送来的。柳老太接来一瞧,见是《中华新报》的经理莫潮白,要朋寿到小花园花想容家去吃花酒,因恨恨骂声:

“老不死的东西!这样有了一把年纪,还花天酒地地胡闹,无怪朋寿整天整夜地不回家,都是被他们引诱坏的。”

说着,把请客条撕得粉碎。这时,却又见春红拿着一信进来,说也是少爷的。柳老太把信拆开,瞧是一个名叫杏云的女子,喊朋寿到她那里去玩,心想:这个杏云不是夏一心的外甥女吗?怎么她会叫萱儿去玩呢?难道他们认识吗?想到此,又“哦”了一声道:“是了,他们是同学,无怪是认识的。但一个女孩子竟和一个男子通起信来,总未免太浪漫一些,不像友竹温柔稳重。我幸亏早定下了友竹。”柳老太想着,便把杏云的信也撕碎丢了,一面对于朋寿的结婚更加是迫不及待。第二天,朋寿方从葵秋那里回来,墨童见了,便叫声少爷道:

“你怎么这许多天不回家了呀?害得我被老太太骂得死去活来,现在老太太等着你有话哩,请少爷快进上房去吧!”

朋寿一听,心中别别一跳,连忙走进上房。柳老太见了朋寿,本来预备好好教训他一顿,谁知见了他,倒又不舍得十分重责他了,因叫他在身边坐下,很慈和地道:

“萱儿,我曾几次三番地教导你,叫你不要在外胡行,谁知你竟天天在外花天酒地地玩着。儿呀,你要晓得,那些女子都是路柳墙花,儿若恋着她们,消耗金钱事小,损害身体事大。现在我已替你定下亲事,那新人就是你心爱的梅友竹女士,我和一心中学的夏老伯说明,准定于下月四日为我儿举行结婚。从今以后,请我儿万不可以再到外面去玩了。”

朋寿一听妈妈这样说,心中焦急万分,顿时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暗想:我把葵秋的事向妈妈说明了吧,但又恐妈妈不答应;况且友竹亲事是夏老伯的介绍,若给他老人家知道我已和葵秋同居,他虽然不好意思责备我,但自己不是也很觉惭愧吗?我现在只有把葵秋母女另立一家,将来由我赡养她母女的终身,往后再慢慢地和妈说明,那时木已成舟,我的妈当然也没有话说了。但自己的良心上总很对不起葵秋,我此刻若再拒绝这头亲事,妈不是又要动怒了吗?这又觉不对,那可怎么好呢?朋寿的内心是这样地交战着,终于情欲胜过了理智,决定把葵秋、友竹两人统统占为己有,那倒也是一件快人的事。朋寿想到这里,便很赞成地道:

“妈妈,我在外面一些没有胡闹,只不过在朋友家里玩几天罢了。现在妈妈既已给我定好友竹,孩儿当然是十分感激,就准定随妈妈的意思好了。”

柳老太听了,心里很是喜欢,也就不再说他了。朋寿又和她谈了一会儿,遂自回书房去,心中暗想:我下月要和友竹结婚,这个事倒不能给葵秋知道呢,那么葵秋那里,倒也不能冷落不去呢。因此朋寿依然天天到兰心里去伴葵秋。这样约又过了半月,那夜朋寿睡在床上对葵秋说道:

“妹妹,明天我有事要到南京去一次,大约半个月便可回来的,请妹妹不要记挂。”

葵秋道:

“是什么事啦?”

朋寿道:

“为了地产交涉,是非得我自己去接洽不可的。”

葵秋信以为真,因道:

“你可以早回来就早些吧。”

朋寿道:

“这个不用妹妹关照,我也愿意早一日回来伴妹妹呢。”

葵秋瞅他一眼,哼了一声道:

“我瞧你这几天神思恍惚,不要又有心爱的情人了吧?”

朋寿暗吃一惊,连忙镇静态度道:

“你这是什么话?妹妹,你疑心我吗?”

葵秋听了,抱住朋寿脖子,温和地道:

“我不是疑心哥哥,最好请哥哥早日禀明你妈妈,能够快些举行结婚,那妹妹也好安心了。”

朋寿听了,心中颇觉难受,只得欺骗自己良心道:

“妹妹放心,待我南京回来,就和妈慢慢说吧。”

说着,偎了她脸,亲亲密密吻了一会儿,这晚,两人在枕边真是说不尽的旖旎风光。次日,朋寿在身边又取出钞洋二百元,叫葵秋收作家用,葵秋又殷殷叮嘱他路上小心,两人方始分手别去。

诸君想来都是聪敏人,大概知道朋寿对葵秋的话都是假的,原因是没有几天,便是他和友竹结婚的日子到了。朋寿在上海和友竹结婚那天,正是笑云在青岛,她爸爸强迫她和江葆青订婚的日子。江葆青为山东潍县人,即前任湖北警备司令江上峰的侄子,江上峰因湖北兵变殉难,身后并无子息,妻陈氏即以葆青为承继,所有遗产统归葆青承受。这时葆青移家济南,和赵笑云爸爸澹如朝夕见面,很是投机,澹如因此便欲把女儿笑云和他订婚。笑云得此消息,终日暗暗啼哭,一会儿怨着自己命苦,早死了妈妈;一会儿又恨着朋寿负心,竟连一个字也不回复。澹如见女儿这个样子,便把葆青怎样富有、怎样年少、怎样能干的话絮絮向笑云说了一大篇。笑云她从来没有把朋寿的事告诉澹如,澹如当然一些不知道,所以问笑云为什么这样好人才不要,笑云实在是说不出理由,因此澹如遂决心定上这一头亲事了。

再说杏云自从朋寿毕业后,她是天天等着夏太太的回音,以为朋寿因笑云远去,对自己当然是最好了,谁知早也等晚也等,总不见夏太太来回话。那天在校门口好容易碰到了朋寿,正待细诉衷肠,向朋寿长谈别后的相思,不料千载一时的机会,突然又被葵秋惊散,你想杏云的心中是多么痛恨着葵秋。后来又听朋寿喊葵秋表妹,知道他们原是姨表兄妹,一时妒葵秋的心理就愈加怒不可遏,由愤怒而成怨恨,直把葵秋认为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当时虽然怏怏而别,但内心的痛苦真是无言可形容了,于是她既要侦探朋寿行动,又要破坏葵秋好事,两人的举动当然特别注意了。

这天放学,葵秋心知朋寿已等在家,所以并不留心,急急回寓。杏云因悄悄跟在后面,见葵秋跳上头等电车,她便跟着跳上三等车厢,见葵秋在吕班路站头下车,她也跟着跳下,这样直跟到兰心里。待葵秋敲门进去,她便在门外徘徊,一会儿只听有阵笑声从窗口吹送出来,接着便是朋寿的声音开口叫道:

“妹妹,我瞧你这几天的容儿是益发长得娇嫩美丽了。人家说少女没有嫁人以前,她的美是个处女美,既嫁人以后,两性调和,得到了男性的补充,那生理上便起了一种变化,肌肉当然愈加发达,那脸也自然更显娇艳了。这些都是因性欲上有了调剂,精神上也就得到了快乐,不信只看妹妹这几天的两颊,真好比是剥出鸡蛋一样嫩哩!”

朋寿这样得意地高声说着,一面又咯咯地笑。这就听葵秋呸他一声笑道:

“哥哥好不害羞,怎的什么话全嚷出来了?”

接着又听两人一阵狂笑。杏云站在门口听得十分清楚,红了脸暗想:这两句话,不是明明说他们已结过婚了吗?但葵秋又何以一天也没有向校中告假呢?哦!他们一定是先行同居了。杏云想到这里,暗暗骂声:“不知耻的东西!”意欲敲门进去,假意是来望望葵秋,也好嘲骂他们一顿,无奈这时心头里只觉一阵阵的悲酸,也不知是苦是辣,所以始终没有勇气敲门了。眼瞧着自己的爱人竟给一个后来的人夺去,一时顿觉万念俱灰,好像火热的沸汤里泼上一勺冷水,她觉得希望是完全没有了,她不愿再在这儿留恋,因此便自怨自艾垂头丧气地踱回校去。一路上她想:上次我在病中,朋寿对夏太太不是说等他毕业后和我再谈姻事吗?现在他毕业早已多时,况我笑云姊姊又远远地到青岛去了,朋寿如果知道我爱他的心切,也应该可以托夏太太给我一个回话,全是被这葵秋狐媚子迷住了。但转念想想,朋寿既没有回绝我,也许再过几天自有满意的答复,我不如回到校中,先写封信去给他,叫他前来会面,索性当面详细地问问他,到底爱不爱我,那么他总有切实的答复话了。杏云想定主意,遂即回校写信到朋寿家里,谁知道这封信齐巧落在柳老太手里,因此杏云等了又等,总不见朋寿的回信,也不见朋寿的到来,一时她心中又迁怒到葵秋身上去了,以为一定是被葵秋阻住的。后来她仔细一想,也许朋寿住在兰心里,我信寄到柳林别墅,恐怕他没有接到吧?我还是直接地写到兰心里去,那他一定是可以瞧到了。不料朋寿这几天为了正要和友竹结婚,兰心里也没有去,所以杏云的信朋寿仍然接不到。杏云见他如此狠心薄情,一时旧病复发,神经大受刺激,她便悄悄地独自开个房间,意欲服毒自杀,但到底也得会朋寿一面,因此她又打电话到柳林别墅,叫朋寿前来。那天正是朋寿和友竹结婚后第五天,朋寿伴着友竹享受温柔滋味,而且家中还有许多亲友正在闹房,忽见春红进来喊:

“少爷电话!”

朋寿急忙到电话间,拿起听筒一听,知是杏云,因问:

“你此刻在哪儿?”

杏云道:

“我在大陆饭店四楼四百十二号,你有空立刻就来。”

朋寿又问:

“有什么事?”

杏云道:

“有要紧事,你来就知道了。”

朋寿不知何事,因道:

“此刻有朋友在家,过会儿我准定来是了。”

杏云既得到朋寿允许,心里以为见面在即,顺便就可以问问姻事,因此要想自尽的念头暂时又丢开了。谁知朋寿被几个朋友拉住,说:

“家中有客人,主人家怎能逃走?”

定要新郎、新娘陪着他们抹骨牌、喝酒,朋寿不好脱身,只得陪在新房中瞧他们玩骨牌,等八圈骨牌玩毕,接着又是猜拳喝酒,却把朋寿喝得酩酊大醉,睡在床上,不省人事。待他一觉醒来,客人早散,时已夜漏沉沉,房中只有友竹一人,见朋寿醒来,遂给他解衣就寝。朋寿纵然有心赴杏云的约会,但如此深更半夜,友竹面前又怎样说得出口?所以只好爽约,且待明天再去瞧她。朋寿这样一想,遂搂抱着友竹,去享受他甜蜜新婚的快乐了。朋寿在绣花锦被里和友竹似胶投膝,如鱼若水,自然是万分愉快,谁晓得在大陆饭店的杏云真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了。杏云给朋寿信,朋寿并没回信,这杏云还原谅他没有接到,今天打电话给他,是他本人亲口答应前来瞧她,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杏云数尽更筹,一直等到天亮,却仍不见朋寿影翩然降临。杏云这一气,以为朋寿是有意拒绝,一时心中大受刺激,伏在枕上,又暗暗抽咽了许久。情场失意,原是青年人的不幸,杏云到此,竟真尝到失恋的滋味了。那时东方已现鱼肚白,杏云哭了一会儿,便整衣而起,临镜自照,突见两眼红肿,好像胡桃的一般,意欲回到校里去,又恐被同学们见笑,左思右想,觉得人生实在是太无意味。“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一个人好像是个僵蚕,纵然吐丝成茧,也不过是自缚其身。我不如把我的躯壳早日毁灭,不留渣滓,来得干净尽绝,那所有一切的烦恼和痛苦,还怕它不随着躯壳一同消灭吗?杏云既这样地想着,她的心中早萌着死志,但究竟用什么方法死得干净呢?杏云昂了头,想了许久,一时又哧哧地自己笑起来道:

“死了完了,还顾它什么呢?唉,杏云你真痴得可怜了。”

这时杏云突然又从沙发上跳起,好像发狂似的直奔出房去。茶房问她要不要把房间留着,她也没有听到,只把头摇了一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