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寿睡在床上,心里念着杏云,回头见友竹的玉臂却枕在自己的颈下,一手又抱着自己,星眼微闭,脸含笑容,正睡得甜蜜。意欲起身,又恐惊醒友竹,且此时友竹吹气如兰,芬芳可闻,温柔的被窝实在也有些不舍得离开,因此又睡了一会儿。后来听到钟鸣九下,友竹依然酣睡,朋寿因急欲瞧杏云去,遂轻轻地把友竹的手放下,从床上坐起,谁知友竹已经醒了,一见朋寿要披衣神气,便轻轻地道:

“你昨天晚上醉了酒,且又……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啊?”

友竹说着,红晕了脸,伸出纤手,把朋寿的左手拉着,意思叫他是再可以睡一忽。朋寿回头见友竹两颊似霞,睡态惺忪,一片柔情,顿觉无限怜惜,因把要披上的衣服重新放下。此时唯觉口中干燥,便对友竹笑道:

“昨晚上的酒果然喝得不少,现在别的倒没有什么,只是口渴得很。”

友竹道:

“原来你是要起来喝茶吗?那你怎么不说呢?”

友竹说着,自己便跳下床来,拖了睡鞋,在梳妆台上的热水瓶里倒了一杯,笑盈盈地递到朋寿面前。朋寿见她穿着藕色软绸的短裤,月白软缎的衬衫,窄窄的腰身,露着雪白粉嫩的臂膀,胸口衣襟上又扣着光可夺目的钻针,一种妩媚动人的意态,真是没有一处不是惹人爱怜的。友竹见他呆瞧自己,扑地笑道:

“怎么不喝?”

朋寿连忙要接过杯子,一面又叫她快快睡进被窝,当心着了寒。友竹却不肯把杯子交给他,说不会受寒,一定要他向自己手上喝了,再由自己给他把杯子放到梳妆台上去。朋寿见她这样爱他,心中真是十分喜悦,遂把口凑到杯子上喝了两口,说声:“姊姊,谢谢你!”友竹对他嫣然一笑,把杯放下,遂重新睡下。朋寿将她拥在怀里,很肉疼地道:

“累姊姊冻得身子这样凉,待我给你暖暖吧。”

说着,便紧紧地偎着。友竹柔顺得像头羔羊,一动也不动,只管望着朋寿哧哧地笑。朋寿一时爱极,遂对着她嘴甜甜蜜蜜地接了一个长吻。

这时,阳光已晒满窗幔,只听卜卜一声,有人敲门,两人连忙离开嘴,问:

“谁?”

只听春红答道:

“是我。少奶奶先吃燕窝,还是先喝牛奶?”

友竹道:

“少爷口渴,你先拿两杯牛奶来吧。”

春红答应一声,便噔噔地走下楼去了。友竹向朋寿道:

“你今天可觉得乏力吗?你就再晚些起来也不要紧。”

朋寿道:

“我没有乏力,姊姊起来了,我也不睡了。”

说着,两人相互地又望了一眼,便都盈盈笑了。大家披衣下床,一会儿春红上来,先侍候两人梳洗,又端上两杯牛奶、一盘吐司,喊声:

“少爷、少奶用点心!”

朋寿、友竹因对面坐下,朋寿一面喝着,一面向友竹说道:

“姊姊,今天我尚须要到友人家去走一趟,你慢慢地用吧。”

说着,把牛奶一口气喝毕。友竹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

朋寿道:

“说不定,晚上总回来伴姊姊的。”

说着,哧哧一笑,友竹啐他一口,朋寿遂急匆匆地赶到大陆饭店去。谁知朋寿到大陆饭店,杏云已先一步走出。朋寿乘兴而来,不遇而返,心里是多么懊恼。后来他想:杏云既然不遇,此刻又没找处,我不如到葵秋那边去一趟,现在算来,和她分别也有十三四天了,今天又是星期日,葵秋一定是住在家里的。因此他便急急地出了大陆饭店,跳上街车,叫他拉到兰心里去。到了十八号,敲门进去。阿金一见,便即高声喊道:

“少爷回来了!”

葵秋和她妈都扑到窗口来望,果然见是朋寿。葵秋叫声朋哥,早已笑逐颜开地迎到扶梯口上来了。朋寿握住她手,笑问:

“妹妹好吗?”

葵秋一面拉他到房中,一面问他南京是几时回来的。朋寿笑道:

“我因心中念着妹妹,所以把事办完,就急急赶来了。”

葵秋瞟着他嫣然一笑。葵秋妈妈倒上一杯茶,因坐着不便,问了几句,遂也退出房去,吩咐阿金煮饭烧菜。这里房中只剩两人,朋寿把葵秋搂到床上,两人并头靠在叠被上,喁喁地谈了一会儿琐屑的事。后来谈到校里功课忙不忙,葵秋红着脸,忽愀然不悦道:

“妹妹恐怕不能再上学校去读书了。”

朋寿一怔道:

“妹妹,你这是什么话呀?”

葵秋被他一问,愈加不好意思,暗想:你这个真是笨人。因万分羞涩地把嘴凑到朋寿耳边说道:

“妹妹觉经水已有两月不来了,恐怕是有了哥哥的结晶品,这几天腰肢酸软,又不时地呕恶,万一是真有了喜,将来肚子高起来,怎好去读书见人呢?”

朋寿听了,喜之欲狂道:

“真的吗?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们不是都可以做孩子的爸妈了吗?”

说着,便伸手去抚她的腹部。葵秋被他扰得痒丝丝的,因握住他手,瞅他一眼笑道:

“你倒想做爸爸哩,但是我书可读不成了。”

朋寿道:

“妹妹,你别愁,往后到夜校里去补习英文也就得了。”

说着,便捧过她脸,亲密密吻着道:

“妹妹,我愿你养个儿子,那我真喜欢你呢!”

葵秋嗔道:

“那么养个女儿呢?你就不爱我了吗?”

朋寿更紧抱了她,连吻她嘴道:

“我亲爱的,你多什么心?你如养个女儿,我更喜欢你哩!”

两人正在很甜蜜的时候,不料壁上的电话铃突然丁零零响起来,葵秋慌忙推开朋寿,站起去接,谁知这个电话正是大陆饭店杏云打来,叫葵秋到她那里去一趟。葵秋答应就来,便把听筒搁起,向朋寿道:

“杏云前次曾有一信寄到,叫哥哥到她那儿去,今天又打电话来喊我,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事情呢?”

朋寿道:

“是杏云打来吗?那么我们一块儿去吧。”

葵秋道:

“也好,我换件衣服。”

说着,遂开橱门,拿出一件青绒旗袍换上,遂勾着朋寿臂,同到大陆饭店里去。原来杏云早晨失心似的奔到马路上踱了一会儿,她想:我死了,葵秋定不给她快乐地过去的,要死也叫她一块儿死。我不如仍旧回到大陆饭店,先打个电话给葵秋,叫她到来,我却睡在床上,用电线缚好身子,单等葵秋到来,我便拉牢她,同时把开关一开,将电流通到身上,那时我自杀,她不是亦要同我死吗?杏云想定这个主意,便立刻回到大陆十二号房间,把种种机关布置完毕,立刻便打电话给葵秋。葵秋哪里晓得杏云要害她,果然和朋寿前来。杏云一听门外有脚步声音,便问:

“是谁?请进来吧!”

只见门启处,葵秋在前,朋寿在后,两人边说边笑进来,见杏云躺在床上,面带泪痕。葵秋欲待上前问她什么事,忽然听得杏云极声地一叫,葵秋给她吓了一跳,连忙俯身下去抱她,一面还喊:

“妹妹,怎样啦?”

不料话声未完,葵秋也早大声叫起来,扑在杏云身上不动了。朋寿一见,还不知何故,意欲也走上前去拉她。这时门外茶房早已进来,一见两人脸色转青,知系触电,连忙把朋寿拉开,说:

“柳少爷,近不得她们。”

一双如花如玉的美人,霎时便都香消玉殒。茶房一面把电线剪断,一面打电话给巡捕房。朋寿见杏云、葵秋的脸好像焦炭一般,一时伤心已极,不觉放声大哭。这时,满房间都站满了人,茶房用竹竿把床上棉被挑开,见杏云身上缠着电线,知是有意自杀,那葵秋实在是无辜受累,冤枉遭殃。众人纷纷议论:“那姑娘为什么要自杀?”朋寿站在旁边,心痛如割,眼瞧着两人,又不好上前伏尸痛哭,这种苦楚,真是从生以来不曾尝到过。一会儿巡捕房里已派人到来,详细向朋寿问明来历,又问两人和朋寿关系,因何自杀,并把尸体要送往验尸所去验明。朋寿道:

“她们都是旦华学生,但不知因何自杀,可否请求免验,尸交家属收殓。”

捕房方面对于此种案件无甚关系,遂准如所请。朋寿遂立刻把两人尸体运往大上海殡仪馆,又着人到兰心里去通知葵秋的妈妈,但杏云妈妈是在苏州,朋寿只好叫人代打电报去通知,叫她即速来上海。这时,葵秋妈妈王氏早从兰心里赶来,人还不曾到厅堂,便就放声号啕大哭。待见到葵秋死得这样可怜,人已不成样子,更加痛心,抚着尸身,遂“肉啊儿啊”地大叫起来。朋寿想起葵秋腹中尚有一块肉,一时触动心怀,愈加伤心,走近尸身旁边,也哭得肝肠痛绝。后来伸手触到杏云袋内,见尚有一信,因连忙取出一瞧,那信只有寥寥数字道:

朋哥:

你不爱我了,妹唯有一死,妹为情而死,亦为朋哥而死。妹心至痛,妹心实至快也!妹死后,望哥切勿悲伤。

妹杏云绝笔

朋寿念毕这封信,方知杏云的死原是完全为着我,一时泪下如雨,忍不住又抱尸痛哭,口叫:“妹妹,我害了你,累妹妹死得好苦啊!”说罢,又大哭不已,心想:杏云为我而死,葵秋也为我而死,可怜她肚中小生命,也无辜为我而死,她们都死得这样惨酷,平心自问,自己还有脸再生世上见人吗?痛定思痛,又挥泪不止。这时,王氏哭葵秋亦已哭得死去活来,朋寿劝也无从劝起,眼见着大厅上放着一样两副衣衾棺椁,馆中人又来问可否入殓。朋寿因把葵秋先行入殓,杏云尸身且待赵太太到后再说。王氏不肯把葵秋尸身给他们入殓,抱尸号哭不放,后来朋寿做好做歹地劝住了,说:

“老人家一切以后生活,总由我朋寿负担,你放心是了。”

这且按下慢表。再说赵太太自回苏州后,心中时时记挂杏云,这两天里不知怎样,周身的肉竟无故地频频跳动,跳得赵太太心里好不安心。意欲乘火车到上海来瞧瞧杏云,又恐上车落车,路上诸多不便,正在犹豫不决,那朋寿打出的电报已从上海送到。朋寿因恐赵太太急出意外病来,所以电报中并没说出杏云自杀,只说病重,快速到上海来。赵太太一听这个消息,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理什么,立刻单身登程到上海来了。上海方面的朋寿,既把葵秋入殓,仍劝王氏回兰心里,自己一面算定赵太太到上海时刻,遂预先等在校中候她。这时上海各报早有新闻登出,谓年轻少女失恋自杀,累及同学,当时各界人士无不当作谈话的资料,因此柳老太和梅友竹自然也知道了。这天晚上朋寿回来家,遂都向他诘问。朋寿知隐瞒不过,遂把以前一切经过统统说给两人知道。友竹虽然不赞成朋寿的所为,但事已如此,也只好认为前世冤孽,见他两眼红肿,两颊瘦削,也不忍去说他,只叫他快睡着休息吧。柳老太连说:“作孽!”也不敢责他,反劝他不要伤心,自己有了这样美丽的好媳妇,以后就不要再到外面去胡闹了。

再说赵太太一到上海,便即坐车到旦华中学,问杏云现在什么医院诊治。校中教师道:

“什么?杏云又不曾生病,她是已自杀了。”

说着,便把杏云因受刺激,独自开大陆饭店,用电线自缚身子自杀,并且还连累一个同学也一道死了的话说给赵太太知道。赵太太一听杏云已死,顿时急得脸色灰白,把颤巍巍的身子突然跌倒在地。学生们在旁见她厥倒,便忙上前扶起,一面用开水灌醒。赵太太早大哭起来,一面又问:

“杏云尸身在哪儿呢?”

教师道:

“昨天就由柳朋寿给她们送到大上海殡仪馆,死后一切都由朋寿料理。朋寿昨日亦来校关照,说待老太太到后,请暂等片刻,他就会来的。”

正在说时,人丛外便挤进一个西服少年,见了赵太太,便含泪叫道:

“这位可就是赵伯母吗?”

赵太太还兀是哭着,并不理会。众人道:

“柳朋寿来了,请老太太不用哭了,还是快跟他到殡仪馆去吧。”

赵太太听了,方才对朋寿望了一会儿,哭道:

“这位就是柳先生吗?唉!想不到我儿竟会这样痴心,就是柳先生缓一步答应她的亲事,也何至出此下策定要自杀呢?”

说毕,又号啕大哭地叫着:

“儿呀,你真死得太可怜了,你不想想,你死了,叫我再靠着谁呢?”

朋寿听了这话,心中自然无限酸楚,那泪便滚滚掉下,就是平日和杏云比较要好些的同学也无不陪着落眼泪。朋寿又对赵太太道:

“伯母,此刻我们且到殡仪馆去,给杏妹成了殓,有话停会儿再说吧。”

赵太太听了,只好收束眼泪,和朋寿别了众人,坐车到殡仪馆。赵太太见大厅上停着一棺,又停着一尸,上面揭开死身脸上的帕,哪里还认得是杏囡?只见她面目发黑,唇如焦炭,赵太太伤心到极顶,抱着尸身痛哭得昏厥数次。这时,王氏亦来哭她女儿来了,见了赵太太,知是杏云的妈,心想:自己葵儿若没有杏云打电话来喊她去,葵儿哪里会得死呢?因此便走上来,向赵太太骂道:

“都是你的女儿害人精,自己要寻死,还叫人去什么?累得我女儿也过电触死了。现在你来得正好,快快赔还我的女儿吧!”

赵太太听王氏这样说,心知这妇人一定是我杏囡同学葵秋的妈了。一时想葵秋真的无辜受累,死得冤枉,又见王氏也是个憔悴多病人,想想自己,想想王氏,真是个同病相怜。自己女儿死了,还要再瞧别人面孔,听别人辱骂,那时心中痛上加痛,便又凄凄切切地哭个不停。王氏见她并没回答,反而哭得更伤心,一时又想这事原怪不来她娘,大家都已死了女儿,还埋怨什么呢?因伏着葵秋的棺材,又痛哭起来。朋寿站在旁边,眼瞧着两个白发的老媪都痛哭着女儿,自己问着自己,也很觉对她们不住,因此心中便存了忏悔的心意,欲把杏云、葵秋葬在一道,把她们都认为自己的未婚妻,一面再拨款赡养她们两老人家,以终天年。朋寿打定这个主意,遂对她们发表这个办法。赵太太和王氏见朋寿这样重义,一会儿又想女儿的死究竟不是朋寿害她们的,因此赵太太遂向朋寿谢道:

“得能照此办法,那死者的心中也略觉安慰了。我只恨杏囡见识短、意志薄,竟闹成这样惨酷的结果。我又哪里敢怨恨贤婿的不好?倒是这位老太太,我真对你不起呀!”王氏听她这样说,因含泪道:

“这是她们的命。”

现在彼此已成亲戚,赵太太也不用说此话了。朋寿见两人都已认为满意,遂即跪下叩头,向赵太太、王氏都喊一声岳母。两人连忙扶起,朋寿遂给杏云入殓盖棺,把杏云、葵秋同葬到上海公墓,立碑一方,题“故未婚妻赵杏云、李葵秋墓”。此事轰动社会,好事者编有《双花冢传奇》,若与本书参照,倒也很足为阅者们茶余的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