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寿既把葵秋、杏云葬事完毕,和赵太太、王氏三人又在墓前痴立多时,大家又痛哭一场,直到日薄西山,朋寿方把两人劝住,叫赵太太暂时也住到兰心里去,和葵秋的妈做个伴儿。她们原是苏州同乡,此刻变成了同病,自然是你怜着我、我怜着你,慢慢地亲热起来。朋寿当时送两人回到兰心里,阿金前来倒茶拧面巾,朋寿这时便从袋内取出支票簿来,在自己私财名下划了一万元钱,分作两张即期支票交给两人,说作为暂时用度。王氏和赵太太见女儿虽然没了,但瞧朋寿的行为倒还很有良心。赵太太的意思,以为杏云既然死了,我不如替她姊姊笑云代朋寿说亲去,得能成就,那两家的亲戚不是仍可以不断地往来吗?但是可惜笑云是跟她爸爸远远地到青岛去了,这事也只好存在心里,往后再说吧。王氏心中也阵阵地想:这样多情的一个好少爷,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只可叹我的葵秋福薄,所以竟遭此飞来横祸呢。不说两人各自暗想,她们固不知道朋寿已使君有妇了哩。
再说朋寿经连日忙碌,兼之心境苦闷,当时遂站起和赵老太太、王氏作别,出了兰心里,没精打采地回到家中。进了新房,友竹见他两眼红肿、闷闷不乐的神气,心中也颇觉不快。女子原是好妒的多,因便冷冷地对他笑道:
“士也无良,二三其德,要知自由恋爱,毕竟是没好结果的。请你还是保重着自己身子要紧!”
朋寿听友竹话中带着嘲笑,以为她是含着醋意,但自己仔细想来,原也有许多的不是:第一,不应该和葵秋同居,而且还瞒着妈妈;第二,既把葵秋同居,不应再和友竹结婚;第三,杏云那里,应该决绝地回复她;第四,笑云既然和我订有嫁娶之盟约,我应该终生地守她,不再另娶。现在好像着棋一样,一着棋子错了,满盘里便没有一着不是错的了。友竹的责我话,倒并不是友竹的醋心,实在是的确的真话。我现在第一对不住的是葵秋,第二对不住的是笑云,第三对不住的是杏云,我现在要为这三个人忏悔,我决计不再住在家里,我唯有抛弃了一切,向佛门中忏悔,以减少我的罪孽。想到这里,那朋寿的眼泪又不禁簌簌地掉下来。友竹见他一声也不回答自己,反而这样伤心起来,一时也不好意思再说他了,因亲自拧了手巾,拉着朋寿的手,温和地代他拭泪,同在沙发上坐下,又用好言劝他道:
“人死了是不能再活的,现在你既已把她们作为未婚妻的排场,代她们安葬,这样也可算已尽你的一份心了,再要怎样呢?除非你也跟她们一道……”
说到这里,便又把话缩住,觉得下面的话太以言重,恐怕朋寿更要伤心,更要发痴,因转话道:
“好兄弟,你总要看得明白些,况且你上有老母,下有妻子,难道为了她们,连自己妻子都不……”
说到此,眼皮一红。朋寿一听这话,心中一动,暗想:我若抛她而去,我又怎能对得她住?但对于已死的……我是更对不住呀!正在这时,春红进来,说:
“太太知道少爷回来了,心中很喜欢,过去事不用说了,以后好好伴着新奶奶是了。现在太太是等着你们用晚饭去哩。”
朋寿道:
“我不想吃,姊姊去用吧。”
友竹道:
“那么你也该休息安睡了。”
说着,回头对春红道:
“少爷不想吃,等会儿你给我端碗燕窝粥来好了。”
春红答应自去,友竹遂替朋寿解衣,一面低低唤道:
“萱兄弟,睡了吧。”
这时朋寿一心欲抛弃家园,觉得爱情这样东西是害人的,眼前的一切都是空虚的,浮生若梦,我若不把这个梦打破,我便非大智慧了。一会儿又想南京清凉山上有个清凉寺,闻其中颇多有道行的高僧,我何不径往南京,把我一生的罪孽统统向佛门去忏悔,也许老天可怜我,能原谅我过去的一切。一会儿又想起葵秋和杏云两人,她们完全是为着我一人把肉体毁灭,灵魂牺牲,死后的形骸又这样伤心惨目,令人不堪回忆。朋寿这样痴痴地想,所以友竹叫他安睡,他一些也不在意。友竹拉他到床边,他就跟到床边,友竹推他睡进去,他就睡进去,友竹还道他一时的迷糊,以为睡了一夜,第二天也就明白了。谁知朋寿的心里早已想得透彻,把人生所有一切的烦恼和情场经过所有的是非,好像对着一面明镜,镜里的花朵无论开得怎样美丽、怎样娇艳,但这花终究是空虚的,就是不是空虚,终究也是要枯萎、要凋谢的。把那一片片的花瓣委地化作春泥,同归于无何有之乡,鲜花呢,美人呢?朋寿想到此,只觉四大皆空,所以那晚友竹已沉沉地睡去,他竟还开着眼睡不着。他便索性偷偷地起来,坐到写字台边,写了一封留别的书信,预备明天出走给友竹的。等那信写好,回头见友竹仍酣然没醒,他因又偷偷地睡到床上,预备略事休息,不料这一睡,竟直到第二天午后还没醒来。友竹见他这样好睡,知他连日疲乏,兼之心中忧伤所致,所以倒也并不虑他有意外情事。壁上的时钟一秒一秒地过去,那窗外是刮着一阵阵的秋风,几上摆着两盆才破蕊的菊花,白的好像银丝,黄的好像松针,黄花虽好,更比人瘦,此时若没有葵秋、杏云的事,那友竹伴着良人,坐对名花,不是一个绝好的秋闺赏心雅事吗?现在朋寿既伤心泪落,友竹也人瘦于花,哪里再有心思去赏玩这大好秋光呢?一会儿朋寿已醒,友竹独坐窗下,瞧那西风吹动帘钩,呆呆地正在出神,遂不觉脱口叫道:
“友竹姊姊,我真对不起你,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友竹突然听他说出这句话来,心中似乎一怔,因也随口答道:
“时候虽已不早,但你既然乏力,就多睡一会儿要什么紧?”
说着,早已笑盈盈地走到床边,伏在朋寿身上,劝他不要起来,也不要东思西想,好好地再休息一下。朋寿见她如此多情,因捧她脸偎着道:
“姊姊放心,我绝不东思西想了,但姊姊也不要难过呢。”
友竹道:
“我难过什么呢?一个人身子最要紧,所以我劝你要保重身子。”
朋寿吻着她道:
“姊姊的情义使我终生难忘的,我不知怎样报答你才好。”
友竹道:
“我们还用得着报答两字吗?你这是什么话呢?”
说到这里,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心里只觉一阵酸楚,眼眶一红,险些落下泪来。朋寿见她这个样,心里也自悲伤,吻着她的颊默默地不语。两人温存了一会儿,朋寿道:
“我该起身了。”
友竹因喊春红打脸水,服侍朋寿起来。朋寿漱洗完毕,喝了一杯牛奶,用些吐司,便对友竹道:
“姊姊,今天我还得到她们那儿去一次,以后就没有事了。”
友竹温柔地道:
“见了她们要多伤心的,我劝你还是不去的好。况且昨儿老太太曾关照过,叫你不要再到外面去了。”
朋寿道:
“我一会儿就来的,这次我去是最后一次了。因为她们也很可怜,我是给她们些款子,她们有了用度,那我也就安心了。”
友竹见阻他不住,也只好由他再去一次了,哪里晓得朋寿在昨天早就给她们款子好了,现在所说,乃是完全打着谎话。友竹见他提着小小一只挈匣,果然像要取款付她们的样子,遂也信以为真,哪里料得到有意外呢?朋寿向友竹一握手道:
“姊姊,我去了。”
友竹道:
“早些回来。”
朋寿点头道:
“知道的,我去回妈妈一声。”
说着,走到上房,也向柳老太说是付款去的。柳老太道:
“早去早回,切不要再在外面胡闹呢!”
朋寿点头,但一时却又恋恋不忍舍去。一会儿方才心肠一硬,喊声:“妈妈,孩儿去了。”
移着步子,出了上房,在房门口又停住了,回头又向老太太望了一眼,方叹了口气,匆匆出了大门,便坐车直到北火车站。乘车到南京,在旅馆里耽搁一夜,第二天便寻到清凉寺,拜在寺中的云禅法师为徒,立誓出家修行,这且按下慢表。
再说友竹自朋寿出去,心中很觉无聊,且想着朋寿刚才举动言语,更是纳闷儿。意欲向梳妆台抽屉里找本小说来消遣,不料移开抽屉,即见里面放着一信,上面写着“友竹贤妻收拆”,霎时心中大吃一惊,急忙把那信展开一阅,只见满纸狂草,歪歪斜斜地写道:
友竹爱妻收览:
朋寿不肖,造下了许多孽冤,现已深自忏悔。但杏云为我自杀,葵秋又为我遭殃,一日之间,连死二人,平心自问,实觉百罪莫赎。今我已决定遁身空门,为死不瞑目者忏悔去。
想卿与我,才尔结合,便即生离,此后光阴,定必寂寞寡欢。但人生百年,好如一梦,悲欢离合,均属梦中幻象,合不必欢,离不必愁,我去了,请贤妻切莫悲伤。倘感身世寂寞,万望另择配偶,因人各有志,卿之不能强我不去,亦犹我之不能强卿不嫁也。
我为此言,卿必以我为妄,其实我已心如死灰,虽在恐亦徒拥伉俪虚名耳。卿为现代新女性,当不拘守旧礼教专恋朋寿一人也。否则为社会服务,亦自有乐趣。
总之,朋寿是个负罪之人,与卿只有此缘,既负生,又负死,还望爱卿谅其苦衷,勿再以我为念。是我身虽去,自觉了无挂念,草此留字,聊代面谈。并祝幸福!
朋寿白
即日
友竹读完了这封信,顿时面色灰白,“呀”的一声,不觉倒身地下大哭起来。春红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紧紧奔入新房,一见友竹倒地痛哭,大吃一惊,连忙把她扶到床上,又连喊:“少奶,你是为什么啦?”友竹这时心如刀割,哪有回话告诉春红?春红见她不语,因又急到上房去报告老太太。柳老太太一听,忙扶着春红进新房来。这时友竹已哭得泪人一般,柳老太见她没头没脑地痛哭,遂坐在床边,拉了她手叫道:
“我儿,你快说呀!为什么要这么伤心呢?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啦?”
友竹方才从床上坐起,哽咽着道:
“朋寿他出家了。”
只说一句,又呜咽起来。柳老太一怔道:
“你快别哭,什么?萱儿出家了?那你为什么放他走啊?”
友竹因把朋寿留的书给柳老太瞧。柳老太这时也急起来,连连骂着朋寿不孝:“我养了你这么大,你竟这样狠心地抛了老母、妻子去了。”
说着,那眼泪也掉了下来。春红听朋寿出家,一时心中也又恨又急,因插嘴道:
“少爷既做和尚去了,太太和少奶哭也没有用,还是快快设法把少爷去追转来要紧。”
柳老太给她一语提醒,连忙拭泪道:
“春红这话不错,我瞧媳妇还是先到兰心里去找他,也许他还没有动身哩!”
友竹一听,便停止了哭,也不洗脸,就匆匆跳上汽车。谁知到兰心里一问,赵太太说:
“朋寿自昨日回去,今天并没有来过。”
友竹一时急得六神无主。王氏又问:
“朋寿怎么了?”
友竹也无暇回答,转身出了兰心里,遂坐车到朋寿友人处去探问,不料都说并没有来过。这时天色又黑下来,友竹心想:不要朋寿假说出家,也许开着旅馆在自杀,这可怎么办?因叫阿二又把车开到各大旅馆,一家一家地前去查问,哪里有朋寿的只影?只见别人家一对对的青年情侣,臂挽臂地进进出出,瞧在友竹的眼中,心中更觉酸楚。时候一分一刻过去,倒已是九点多了,友竹也忘了肚饿,意欲再找过去,倒是阿二道:
“少奶还是回家去吧,老太太等着也许心焦了呢!偌大的上海,一时又哪儿去找?我瞧明天登报找寻好了。”
友竹听了,也觉有理,只好坐回家去,一路上又抽抽噎噎地哭了一会儿。到了家里,老太太急问:
“有下落没有?”
友竹摇头叹气。春红又问:
“少奶可吃了饭?”
友竹道:
“我哪儿还吃得下饭?”
说着,又淌下泪来。婆媳两人哭了一会儿,春红因扶友竹回房,一面又端上一碗燕窝粥,对友竹垂泪道:
“少奶,已十点多了,多少吃一些,饿坏了身子可怎么办?明天登了报,少爷也许会回来的。”
友竹道:
“你放着,我不想吃。”
春红道:
“你吃了,好服侍你睡觉,时候不早呢。”
友竹道:
“我理会得,你自去睡吧。”
春红因自退出。友竹对灯垂了一会儿泪,窗外秋风吹得紧,四周悄悄无声,忽听得隔壁收音机中播送出一阵歌曲。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玉漏频相催,良辰去不回。
一刻千金价,痛饮莫徘徊。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何日君再来》的歌曲在夜的空气中轻松地激荡着,触在友竹的耳鼓里,是更觉得哀怨凄惨,那两行晶莹莹的热泪只管扑簌簌地滚下来。这晚,友竹睡在床上,通宵不曾合眼,足足地却念了一千遍的“何日君再来”。
次日,友竹便和柳老太说,叫阿二到报馆去登报招寻。柳老太十分赞成,叫友竹拟草稿。友竹拟就,吩咐阿二前去,自己坐车又到一心女学校,把朋寿的留字给夏一心看。一心好生奇怪:怎么朋寿会出家呢?因一面劝慰友竹,一面相帮到处去寻觅,无奈朋寿已到南京,一心纵然热心替她在上海地方找寻,你想又哪能够找寻得到?从此以后,友竹便天天度着她泪天中的生活了。柳老太躺在床上,憔悴得百病丛生,睡梦中也时时喊着:“朋寿,我的儿啊!”兰心里的赵太太和王氏也已知道这个消息,所以时常遣人来问。这样过了一星期,依然石沉大海,消息杳然。这天一心有事,要到南京去一次,顺便到柳家来告诉友竹,说自己在上海地方已没有一处不代为探听,只是没有下落,现在我想到了南京,再在南京登报找寻,万一有了着落,自当打电报前来通知。友竹听了,感激得了不得,连连道谢。
过了两天,一心从南京果然有电报到来,说南京有个清凉寺,寺中方丈名叫云禅,前曾剃度一个门徒,法名柳子虚,不晓得子虚是否即是朋寿。但子虚现在已到山东朝泰山云游去了,请友竹即日寄一个朋寿照片到南京,以备往云禅处叫他一认。如果真是朋寿,那就不怕没有下落了。友竹接到电报,连夜把照片寄给一心,未知能否寻着,请看下一节里的事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