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季节,天气真是非常炎热。太阳的光,猛烈地照耀着整个宇宙,大地上的万物似乎受到了一种威胁,而都显出垂头丧气很萎顿的样子。只有绿叶丛中的知了好像还以十分倔强的态度,引吭高歌,发出“吱吱喳,吱吱喳”强有力的呐喊。在这静悄悄的下午的空气里,那鸣声更是显得分外嘹亮。前面是一条小河,因为好久没有下雨的缘故,所以河水并不十分涨满。小河的两岸,只有垂柳和桃枝,柳丝已罩上了翠黄的衣服,而桃花早已凋谢,所剩的也不过是几朵零零落落的残花。这时在那株绿叶成荫的柳树下面,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她穿着一件湖青麻纱的旗袍,手儿拈着飞舞的柳丝,微蹙了两条细长的眉毛,凝眸远望着前面河水上的对对鸭群,呆呆地出神。看她的意态,满面笼着愁云,而且眼角旁沾着晶莹莹的眼泪,显然她是有着十二分不如意的心事,所以还在不时地长吁短叹哩!
她站立了一会儿之后,又慢慢地在小河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望着那洁净的河水,忽然河面上似乎映现了一个中年妇人慈祥的脸儿,她仿佛也愁眉不展地望着那姑娘。因此在那姑娘的芳心之中更激起了思亲之痛,她的眼泪像雨点般滚落下来,并且自言自语地说道:
“妈,你太狠心了!你为什么要老早地抛弃我独个儿走了呢?假使你还活在世界上的话,你可怜的女儿何至于今日吃后母这样的苦楚呢?唉!爸爸是被这个狐狸迷住了,他怎么还会来疼爱我?他竟然帮着后母把我当作眼中钉那么看待,做人做到这般地步还有什么滋味呢?妈,你等着我,我就跟你一块儿去了吧!”
那姑娘边泣边说,说到这里立刻又站起身子,她好像已下了一个决心,咬牙切齿,把两脚一顿,身子便要蹿向小河里去了。不料她的手却被后面一个身穿学生装的青年拉住了,青年满面显出惊慌的神情,口吃地说道:
“莹英,你……你……疯了吗?你……好好儿怎么竟要投河自杀了呢?”
“哦,增辉,呜呜……”
莹英回身一见那个青年,原来是住在同村自己的知心朋友全增辉。因为自己没有兄弟姐妹,母亲又早亡故,所以孤孤单单的没有一个亲密的人。此刻见了增辉,好比见了亲兄弟一样,满腔的哀怨一时也无从发泄,所以投入增辉的怀抱,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全增辉自然有些莫名其妙,他紧抱着莹英的肩胛,叹了一口气,很难过的样子,说道:“莹英,你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你不要太傻了,你难道要毁灭你自己的青春吗?况且一个人的生命是多么宝贵啊!”
“别人的生命也许是宝贵的,但我这个苦命女子的生命又有什么宝贵可言呢?死了完了,在我倒也可以除却永远的烦恼。在我这个黑暗的家庭呢,也许他们还希望我早一些死,让他们可以快快活活地做人。”
莹英无限怨恨地回答,她说到后面,神情更有些愤激。但到底抵不过她心头的悲痛,眼泪又像泉水一般涌了上来。增辉拉着她的身子,一同在草地上坐下了,又取出手帕来,亲自给她拭眼泪,温情地说道:
“莹英,你忍心一死倒也罢了,叫活着的人又怎么办呢?你难道这样狠心把我抛掉吗?况且你死了之后,你的妈就没有后代了,她老人家在天之灵岂不是也要痛哭流涕了吗?所以我劝你千万死不得,总要忍耐才好。”
“忍耐?我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下,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我觉得多活一天我的精神上就多痛苦一天。”
全增辉拍拍她的肩胛,拿手帕给她拭泪。听她这样说,便摇摇头表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道:
“莹英,你又不是要在这个黑暗家庭中过一辈子,你难道连这些日子都忍耐不了了吗?假使你心中真的爱着我,那么你终要为我暂时受一些委屈、受一点痛苦才好。”
“我……要不是为着你的缘故,照着我的性子,我早已死了好几次了!”
“唉,只怪我太没有能力,否则,你又何至于老待在家里受气吃苦,所以我心里对你实在有些惭愧。”
增辉听她又眼泪汪汪地说,显然,后母待她的凶恶是到怎一分样儿的程度。他一时叹了一口气,低着头,满面显出歉疚的样子。莹英听他怨到他自己头上了,这就把秋波逗了他一瞥温情的媚眼,低着头说道:
“增辉,这是我的家庭不良,如何能怨到你身上呢?”
“假使我环境很好的话,我就可以央人向你爸爸来提亲了,现在呢,唉!我自己也是寄人篱下,处处地方都要仰人鼻息,我如何还有能力来娶你呢?莹英,好在这学期我已高中毕业了,叔父虽然要我去读大学,但我预备放弃了,我要找事情做。如果经济可以独立的话,那我就可以跟你结婚了。”
莹英见他十二分诚恳的神情,望着自己很真挚地说。一时芳心里非常感动,遂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摇摇头说道:
“不,我不希望你为了我而放弃你的学业,因为你是一个有才干的青年,假使没有高深的学问,怎么能够为国家干大事业呢?所以我情愿自己多受一些委屈和痛苦,我希望你听从叔父的话,还是读大学去吧!”
“话虽不错,但是我到外面读大学去,我更不能时常见到你了,万一你像今天那么受不住后母的委屈而又投河自杀了,那我就是到海外去留了学,我做人也是没有什么滋味啊!况且叔父虽有叫我读大学的意思,而婶娘却大为不赞成,冷言冷语地讥笑我,说我没有出息,活了二十岁了还在家里吃闲饭,不会赚钱。我听了也很不受用,所以我要到社会上去找事情做,一半固然是为了你,而大半还是为了我自己的前途做打算哩!”
“唉,我和你的身世真可说是同病相怜,想不到我们的环境这样恶劣,增辉,我希望你去读大学,以后我一定不会再自杀了。”
莹英十分感叹,她还是低低地劝说,一面把娇躯偎到增辉的怀抱里去了。增辉偎着她的粉脸,用手理着她被风吹乱的头发,点头说道:
“是的,你以后切不要再有自杀的举动了,因为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常言道‘蝼蚁尚且惜生’,何况是一个人呢?尤其是像你这样貌艳于花的姑娘……”
“可惜的是命薄如纸啊!”
莹英不等他说下去就接着说了这两句话,她显出哀怨的神情,又连声叹气。增辉却把手去按住她的嘴,摇头说道:
“不,你并不算命薄,年轻的时候吃些苦,这不是真正的苦,只要将来我们大家有好日子过,那就会得到人生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乐趣了!不过,我千叮万嘱地关照你,你不能自杀啊!自杀原是最懦弱、最没有勇气的人才会去做,我们活在世界上,追求人类的自由平等,我们是需要努力奋斗才好啊!莹英,你以为我这些话也说得有道理吗?”
“有道理,有意思,增辉,我以后就记着你这些话了。”
增辉这一番鼓励的话,听到莹英的耳朵里,一颗芳心似乎深深地得到了无上的安慰,她频频地点头,粉脸上万分哀怨的表情之中到此也不禁浮现了一丝喜悦的微笑,这笑容在增辉看来更觉得说不出的娇艳好看。熏风一阵一阵地吹送,虽然是有一分炎热,但是在莹英身上传过来的女子的幽香,送进增辉鼻端,芬芳而甜蜜,实在使人有些心神欲醉。增辉情不自禁地捧着她的粉脸,脉脉含情地呆望了一回,忽然凑上嘴去,向她啧啧地亲了一下。不料莹英早有防备,她拿手背预先按着自己的小嘴,因此增辉吻着的不过是莹英的手心而已。莹英忍俊不禁,她便逗给增辉一个神秘的媚眼,哧哧地笑出声音来了。增辉对于她这个举动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感到她的淘气可爱,于是故意装出不高兴的样子,还有些孩子撒娇的表情,说道:
“莹英,你这样狡猾,你这样小气,难道你不肯给我享受一点甜蜜的温存吗?”
“也不知是你狡猾还是我狡猾呢?”
“我狡猾什么呀?”
“你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地亲我嘴吗?为什么预先不征求我的同意呢?这不是显得你狡猾吗?”
莹英向他这样责问,倒把增辉问得哑口无言,一时望着她的娇靥,连自己也笑出声音来了。遂低低地说道:
“莹英,是我错了,请你原谅我吧!”
“你自己也知道错了,那么应该受罚呀!”
“好的,你说吧,你要怎样责罚我就怎样责罚,只要你吩咐一句,我绝对不敢说一个不字。”
莹英听他这么说,遂把眼珠在长睫毛里滴溜溜地一转,盈盈地瞟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说道:
“你真的肯听从我的话吗?”
“当然真的,你吩咐的事,我长了几颗脑袋敢违背呢?”
“好!那么我就罚你不许亲我的嘴。”
“啊!这个……你……”
“我怎么样?”
“你太开我的玩笑了,莹英,别的责罚就是杀了我的头我也情愿,可是对于这种责罚,未免叫我太痛心了。”
增辉听了她的话,失望得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低低地说。莹英娇憨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胛,以俏皮的口吻向他问道:
“你长了几颗脑袋敢违背我的命令呢?”
“我自然不敢违背,但我再三要求你,希望你能够撤销这道命令,用别的条件来处罚我好吗?”
莹英听了,却不再作答,掀着酒窝儿只是微微地笑。增辉知道她无非是假意刁难自己,也许此刻她已有默允的意思了。这就放大了胆子,把莹英的脖子紧紧抱住,低下头去,这回在她的小嘴上便真的吮吻住了。莹英坐在草地上是盘着膝踝的,被他热烈地抱住亲吻的时候,忽然触痛了她腿上什么似的,立刻皱了翠眉,嗯了一声,急急地把增辉推开了。增辉正在享受甜蜜的当儿,被她这么一推,心中很是奇怪,遂低低地问道:
“你干吗?有什么不舒服吗?”
“没有什么……”
莹英口里虽然这样否认着,但她的神情显得十分凄凉,而且她的玉手还在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大腿。增辉向她呆望了一会儿,怔怔地问道:
“你腿上怎么了?被我弄痛了吗?”
“不是……”
增辉听她说这一声不是,喉间已有哽咽的成分,同时两眼也有些泪汪汪的样子,一时暗暗生疑,遂伸手把她的旗袍下摆高高地掀起,忽见她粉嫩雪白的大腿上有两块紫红的伤痕。因为时处仲夏天气,她当然没有穿着长袜子,所以那伤痕映在增辉的眼帘下,自然特别清楚,因此由不得呀了一声,惊慌地叫起来。莹英却把旗袍下摆又很快地放下来,不等增辉问话,眼泪早像断线珍珠似的滚下了两颊。增辉虽然猜得着,但口里不得不低低地问道:
“莹英,你这伤痕是打哪儿来的?”
“别问了,说来还不是我的命苦吗?”
“啊!这么说,难道是你后母虐待的吗?”
莹英没有什么话再可回答,她又惭愧又痛恨,伏在增辉的肩胛上忍不住哇的一声哭起来了。全增辉心中暗想,原来莹英受了她后母这样的委屈,那就无怪她痛不欲生自寻短见了。一时感到十分不平,遂抱着她身子,一面温情地抚慰,一面怒气冲冲地说道:
“他妈的,这该死的泼妇,竟用这种手段来虐待你吗?那真是太可杀了!莹英,你也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了,难道甘心受她这么欺侮吗?你也有两只手,你不曾向她反抗吗?”
“反抗?唉,除非不在她家吃饭……”
莹英虽然是停止了哭泣,但眼泪还像雨点一般滚落下来,增辉哼哼地冷笑了一阵,握紧了拳头说道:
“这又不是她的家,是你爸爸的家,你是你爸的女儿,也可说是你的家呀!老实说,她比你后进门来,凭什么神气活现呢?”
“在这无可理喻的黑暗家庭里,你还讲什么道理呢?这个世界、这个社会,强权便是公理,武力就是后盾。我没有一个叔伯,我也没有一个兄弟,有谁能给我做个保障,向他们提出交涉呢?要住在这个家里,只好忍气吞声地受委屈受侮辱,除非死……”
莹英说到死的时候,她的粉脸立刻又悲哀起来,增辉急得什么似的,连忙摇摇头说道:
“死不得,死不得,莹英,你……为了我,为了你将来的幸福,我劝你千万再忍耐一点吧,但愿我在一年之中,能够有自立的能力,那时候你就会像小鸟儿飞出了笼子一样自由自在了。”
“是的,我也这样希望着、期待着……”
“莹英,我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的希望一定会实现。我们能够有一个美满而幸福的小家庭,那时候我们还会养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宝宝,他长得活泼聪明,他会叫你妈妈,他会叫我爸爸,我们在星期日放假的时候,带了小宝宝一同到公园里去游玩,我们看着他蹦蹦跳跳,我们看着他唱歌,莹英,你说我们心中欢喜不欢喜呢?”
增辉这一番话说得莹英的芳心里这一阵悲哀早已被甜蜜遮掩过去了,因此粉颊儿浮现了羞涩的红晕,秋波脉脉含情地斜乜了他一眼,眼角旁也不免透露出一丝欢悦的笑痕来。但她却用手指在增辉脸颊上划了划,赧然笑道:
“哼,亏你说得出这些话来,难道不怕难为情吗?”
“这怕什么难为情啊?莹英,你不是期待着有这样的日子吗?”
“嗯,嗯。”
莹英娇羞欲绝的表情,却把粉脸儿藏到他的肩胛上去了。增辉抱着她的娇躯,好像得到了无上安慰的样子,说道:
“莹英,你真是我的灵魂,你也真是我的生命。没有见到你的时候,我的心里总觉得死沉沉的感到寂寞,不过,我只要一见到了你的脸之后,我就觉得什么痛苦都会忘得干净了。所以我是为你而活着,只要我们有美满的结合,我什么艰难都不怕,我什么痛苦都肯牺牲。莹英,你听,这树丛内的鸣蝉声声不是在鼓舞我们努力奋斗的勇气吗?”
“嗯,我希望我能够永远躺在你的怀抱里,那我一切的痛苦也都会忘记了!”
两人低低地说着,紧紧地偎着身子,柔情如水,蜜意如云,大有永远不再分离的意思。这时太阳已向西山脚下慢慢沉下去,四周的空气似乎凉爽了许多。蓝色的天空浮着片片桃红的晚霞,衬着远处飞扬上来的炊烟,笼着丝丝的柳条如烟如雾,倒是一番很美丽的乡村景致。莹英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忽然见三五成群的小鸟掠着翅膀横空归巢,这就猛然想到时已不早,若不回去恐怕又要受后母的责骂,于是低低地说道:
“增辉,已经黄昏时分了,我该回去了!”
“你忙什么,刚才炎热的太阳照着大地,此刻凉风拂面,我们乐得乘一会儿凉、谈一会儿心,你瞧,这黄昏的美景是多么使人留恋,尤其和心爱的人伴在一起,我实在是乐而忘返了!”
“增辉,黄昏的美景虽然令人留恋,但它的时间到底是太短促了,因为不多一会儿,夜色就要降临大地,宇宙间又会呈现恐怖的颜色。所以我不希望留恋在这短促的美景里,我们要永远步入良辰美景的环境中,过着没有黑暗降临的生活。所以你要为我恶劣的处境着想,你应该让我回去,否则,我被后母折磨起来免不了又是一顿打骂。所以我们要求永远地相聚在一处,还得你多多努力奋斗才好。”
增辉听她说了这一番话,知道她在淫威下,实在也是没有了办法,遂很同情地点点头,一面扶起她的身子,一面拍拍她的肩胛,说道:
“好的,我听从你的话,我一定奋斗到底,来完成我们美满的理想。”
“嗯,那么你也早些回去吧!”
“不过,你千万要忍耐,我们度过了这黑暗时期,光明就会降临在我们头上的。”
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已走到那条板桥上了。莹英偎着木栏杆,望着下面不疾不徐的流水,又木然了一会儿,忽然抬头说道:
“增辉,你不要送我了,我们再会吧!”
“再见……”
增辉和她紧紧地握了一阵手,黯然神伤地说了一声再见,方才匆匆地回身走了。莹英站在桥头上,眼望着增辉身子消失了,她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只觉无限怅惘!她低了头,穿过板桥,正欲回家的时候,忽然见那边树蓬里走出一个身穿白竹布短衫裤的男子来,年约二十岁,生得獐头鼠目,头发上还有几处癞痢。他向莹英笑嘻嘻地叫道:
“表妹,好啊,今天被我瞧见了,原来你跟全增辉在谈爱情呀!”
“不,不,表哥,你不要胡说八道,我几时跟人家谈……”
莹英见那男子就是自己后母许丽贞的外甥孙得根,因为听他这样乱说,自然大吃了一惊,一时血红了粉颊,忍不住急急地辩白。但孙得根不等她再往下说,就呸了一声,扮着鬼脸,说道:
“哼!哼!这是我亲眼看见的事情,你倒还想瞒着我吗?哎哟,亲热得来,勾肩搭背,倒像是对夫妻的样子。”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什么闲账!”
莹英因为他说话粗俗,明明有讥笑的意思,一时把心一横,索性板起了面孔,恨恨地回答。孙得根阴险地说道:
“你叫我不要管闲账,但我却偏偏要管一管。回头见了姨母,我一定把这件事情告诉她,看你下次对我凶不凶?”
莹英本来是急急向前走了,此刻听了他的话,不由把脚步缓了下来,回过身子,秋波逗了他一瞥怨恨的目光。但表面上却只好带了央求的口吻,低低地说道:
“表哥,你何苦损人不利己地要苦苦害我呢?假使妈知道了,把我责骂了一顿,于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呀!”
“我虽然没有好处,但我心中也好出一口怨气。”
“奇怪了,我和你井水不犯河水,到底与我有什么怨气呢?”
“那你为什么跟别人去谈爱情,却不肯和我来亲热亲热呀?”
孙得根贼秃嘻嘻的样子,望着莹英恨恨地问。莹英暗想,你这种癞子也配跟我来谈爱情,真是在做梦了。但口里却还辩白着说道:
“我根本没有和什么人谈过爱情,表哥,请你不要冤枉我好吗?”
“你不是要我不去告诉姨妈吗?这也可以,但你得依我一个条件。”
“依你什么条件呢?”
“嫁给我做老婆,你答应不答应?”
“哈哈!哈哈!我没有人要了,也不会嫁给你这种低贱的东西!”
莹英忍不住讽刺地大笑了一阵,她怒气冲冲地说完了这两句话,便头也不回地奔回家中去了。孙得根气得什么似的,握了拳头,在地上呸呸地吐了两口唾沫,咬牙切齿地冷笑了一阵,也跟着她匆匆地赶到莹英家中来了。
莹英的父亲陶静光,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年人了,在镇上开设了一家洋布店,每日早出晚归,十分简朴,所以颇有积蓄,在这个村子里也可说是小康之家。静光在四十六岁的时候不幸死了妻子,中年丧偶原是最为痛苦,那时候莹英只有十二岁,家中乏人照料,静光内外兼顾,自然不胜劳心劳力,故而亲友们都劝静光续弦,并且有人给他做媒,因此静光就娶了后妻许丽贞。丽贞二十八岁嫁给静光,到如今六年工夫,还只有三十四岁,平日之间颇喜装饰且薄具姿色,虽然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涂脂抹粉打扮得妖妖娆娆,在老夫少妻的情形之下,陶静光安得不给她迷得糊糊涂涂团团转呢。所以对于丽贞虐待莹英,虽有庇护之心,却终不敢有责骂丽贞的勇气。可怜懦弱的静光,他心头的痛苦,真也不是一支秃笔所能形容其万一的了。
这天静光回家,见丽贞没有在房,于是便走到女儿的房中来,不料见女儿坐在床边暗暗地伤心流泪,一时急急地问道:
“莹英,你怎么了?好好儿又在伤心了呀?”
“爸爸,你回来了吗?”
莹英见了父亲,连忙收束眼泪,站起身子,低低地呼叫。静光见女儿并不回答,心中早已料到了几分,遂蹙了眉毛,又轻声问道:
“孩子,是不是你妈又责骂了你呢?”
“爸爸……”
莹英被父亲这么一问,她再也忍熬不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静光不由得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拍拍她的肩胛,说道:
“好啦,好啦,女孩儿家早晚要嫁人的,你就忍耐些吧!你妈虽然跟你意见不合,但你也不会一辈子在她手下做人呀!”
“爸爸,她无缘无故地打我骂我,我到底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这种生活叫我如何能过得下去?”
莹英听父亲的口气,好像还有些嗔怪自己不肯忍耐的意思,一时满肚子的委屈更加无从发泄,因此倒在床上,又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静光呆住了一会儿,慢慢儿挨近床边,表示疼爱的样子,说道:
“你妈到底也是吃饭的人,她无缘无故怎会打你呢?唉!我想你的脾气一定也很倔强,所以她恼羞成怒了。我说你总要看在我的分上,什么事情只好受些委屈。她骂你,你只当没有听见,当她在放屁一样。她若打你,你就逃开一点,这样不就完了吗?”
“她抓住了我,好像要把我吞吃下去的样子,叫我逃也逃不了。爸爸,你瞧吧,你可怜的女儿在过地狱的生活,你教我怎么不痛哭流涕呢?”
静光见女儿边哭边说,同时伸手把旗袍撩起,给自己看大腿上的伤痕。当静光见到这两个紫红的血块,他一阵子气愤,全身禁不住瑟瑟发抖。这就伸手颤抖地去抚摸女儿的大腿,心痛地说道:
“什么?什么?这……女人竟……如此狠毒吗?孩子,爸爸悔不该……续弦,害你吃……这样的苦!”
“爸爸,这怨不了你,我恨我的妈为什么要这样早丢掉我们死了!”
父女两人正在伤心地说着话,不料丽贞已悄悄地走进房中来。当她看到静光用手抚摸着莹英的大腿的时候,立刻妒火中烧,冷笑了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大叫起来:
“好啊!好啊!你们父女两人预备偷偷摸摸地通奸吗?”
“丽贞!丽贞!你……你……这是什么话?你……竟然说出这种下流的话来吗?这……这……简直是放屁!”
陶静光想不到丽贞会这样含血喷人,一时气得灰白了脸,转过身子,睁大了眼睛,戟指怒骂着说。莹英也又气又急地从床上猛可跳起来,涨红了两颊,说道:
“妈,你说这种话,你的人格在什么地方啊?”
“哼,女儿不是三岁两岁,做父亲的还可以摸女儿的下身吗?你们不要脸,做出这样下流的事情,还敢说我没有人格,我给你们到外面去评评道理,你们父女是不是在通奸!”
莹英听她口口声声地还是那么说,一时急得哇的一声,忍不住又放声大哭起来。静光因为这事情可不是开玩笑的,生怕这个泼妇真的向外面闹了开去,岂不是弄得有口难辩吗?所以拉住了丽贞,气喘吁吁地说道:
“丽贞,你疯了吗?你疯了吗?我……老实对你说,女儿有什么错处?凭你所说她不是三岁两岁的女孩子,你……你竟把她打成这个样子!平日之间,我什么事情都说女儿不好,今天你还说出这样混账的话来,你真是把我气都气死了!”
“好啊,你这短命老头子,你有了女儿,就没有了我啊!你们两个人欺侮我啊!我还做什么人呢?倒不如死了干净,给你们父女快快活活地做人!喔,天哪!天哪!你有眼睛,叫我早些死啊!”
丽贞见静光从来没有发过这样大的脾气,知道今天的事情原是自己这句话说得太过分的缘故。不过自己进了陶家门以来,无论什么事情都没有认过错,今天岂能承认自己不好呢?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地把身子往地上一滚,这就寻死觅活地大哭大闹起来。
孙得根在厨房里,原在丽贞面前搬弄是非,说莹英在外面有了相好,这是自己亲眼所见的事情。丽贞捏着了把柄,正预备向静光进谗,忽听莹英房内有哭声,所以进来一看究竟,见静光已经回家而且又在抚摸着莹英的大腿,因此疯狂地大闹不止。当时孙得根在外面听了这番天翻地覆的哭闹之声,遂匆匆进房,故作莫名其妙的样子,急急地问道:
“啊呀,姨妈,你这是做什么呢?快不要哭了,你自己的身子也该保重一些呀!回头气出病痛来,我瞧你也太犯不着了。”
“他们父女两人欺侮我,我还做什么人?我情愿死,我情愿马上就死!”
“姨妈,不要这个样子,我扶你回房去休息吧!”
孙得根一面说,一面扶着她的身子向房外走,丽贞在这个情形之下也就落得顺水推舟呜呜咽咽地回房中去了。莹英在床上躺着,也是哭个不停。静光气得流着眼泪,连连顿脚,说道:
“这样下去,简直要逼得我死,要逼得我死!”
“爸爸,你……千万别说死。千错万错总是女儿的错,为了我这个不孝的女儿,害得年老的爸爸这样痛苦。唉,天哪!倒不如让我死了,这个家庭才不会有吵吵闹闹的事情发生了。”
莹英听父亲说死,心中大为不忍,这就又从床上坐起,停止了哭泣,万念俱灰地回答。静光听了,回身抱住了莹英,不禁也失声哭泣,说道:
“孩子!你也千万不要说死啊,可怜我只有你这一点骨血啊,你若死了,我做人岂不是更没有滋味了吗?”
“爸爸!那么你……你也不能说死的……”
莹英口里低低地回答,眼泪早就像雨点一般滚落下来。父女两人各自劝慰了一回,静光恐怕丽贞还要寻死觅活地吵闹,他只好又匆匆走回到自己的卧房里去安慰丽贞了。这晚的饭,大家都没有吃,倒是孙得根舒舒服服地饱餐了一顿,抹抹嘴巴,很得意地回去了。
夜里,丽贞沐过了浴,身上只穿一件丝背心和一条小纺短裤,呆呆地坐在窗口出神,手里挥着扇子,那神情显然还是十二分的生气。静光在油灯的光芒下,见到她这副勾人灵魂的骚态,刚才那股子情绪早已消去了大半。遂悄悄地走了上去,搭着她的肩胛,含笑叫道:
“丽贞,快十二点钟了,此刻凉快了不少,你坐在窗口吹着夜风,当心着凉,我劝你还是可以安睡了!”
“不要你来管我!”
丽贞猛把手儿狠狠地摔脱了,兀是怒气冲冲地回答。静光只好忍气吞声地赔着笑容,仍旧温情地说道:
“丽贞,我是好意对你说,你为什么要拿这种态度来对付我呀?”
“哼!我看你还是到房中去陪陪女儿吧,我没有这样好福气来承蒙你这般的关心。”
“这……这……是什么话?丽贞!我……活了这么老的年纪了,你……红口白舌地冤枉人,你……难道不怕犯天打吗?”
静光皱着眉毛,搓着双手,他涨红了脸,急得额角上的汗点像珍珠般冒上来了。丽贞把秋波斜白了他一眼,撇着嘴儿说道:
“那么你干吗一回家就到女儿房中去,而且还摸着女儿的大腿?幸亏看见的是我,假使给旁人看见了,传到外面去,那时候你才没有脸再做人了。”
“唉,我回家之后当然先到你房中,因为你没有在,所以我到了女儿房中去了,万不料她却在哭泣呢……”
丽贞听了,心中明白,那时候自己正在厨房里听得根说话,但表面上依然很生气的样子,不等他说完,就急急地问道:
“是不是这个贱人说我虐待她呢?”
“……我也不明白到底为了什么事,但女儿腿上的伤痕是不能假装出来的。”
静光沉吟了一会儿,想起女儿的委屈,他到底鼓足了勇气很严肃地说出了这两句话。丽贞把自己在洗浴的时候预先抓伤的臂膀伸给他看,还眼泪汪汪的,说道:
“你看,你看,你女儿是老实人,她把我抓伤了,难道是应该的吗?我虽然不好,到底也算是她的娘,现在女儿打起娘来,这世界不是造了反了吗?”
“啊!你……你……也被她抓伤了?”
静光捧着她白白胖胖的臂膀,果然见有被指甲抓破的丝丝血痕,遂显出很肉疼的样子,惊讶地问。丽贞把手臂缩了回来,气愤愤地说道:
“哼,我这伤痕难道是装出来的不成?”
“这……贱人太可恶了,就是你做娘的有什么不是的地方,做小辈的岂能如此没有礼貌呢?我明天非教训她不可。丽贞,请你原谅我一时糊涂,千万不要生气吧!明儿给她好好坏坏地找个婆家,还是把她早点嫁了人,以后也就眼不见为净了。”
静光这时的心境和刚才在莹英面前又完全不同了,他也表示出非常怨恨的样子,讨厌地回答。一面拉了丽贞的手,一面走到床边去了。丽贞听静光的话又转变了方向,心中自然暗暗欢喜,遂也不显出倔强的态度,很柔顺地跟着他一同坐到床边去,一面淡淡地笑了笑,秋波逗了他一瞥媚眼,俏皮地说道:
“我倒并不是讨厌她,一个女孩儿年纪大了,做爸爸的也确实应该给女儿留心留心才好,要不然,喜酒没有给人家吃,只怕你我倒先可以抱外孙了。”
“丽贞,你这话是打哪儿说起的啊?”
丽贞说的明明话中有刺,静光当然十分猜疑,这就皱了眉毛,向她奇怪地问。丽贞冷笑着说道:
“等你知道,只怕老母鸡早已变鸭子了,我老实告诉你,你这个好女儿在外面已经有姘夫了。哼!哼!你做爸爸的有面子,风光不风光?”
“什么,你这话可当真?”
“没有证据,我如何能冤枉她?”
丽贞认乎其真地回答,她用柔媚的手段,把软绵绵的身子偎到静光的怀内去。静光听了这个消息,不禁又气得全身发抖,说道:
“你说,你说,你到底捏着了什么证据?快告诉了我,我可以要这个贱人的狗命。”
“今天下午,在村子前面那条小河边,她和一个男子在幽会,这是实实在在的事情。”
“是你亲眼瞧见的吗?那男子是谁?你可认识他?”
“不是我眼见,却是得根亲眼见到的,那男子叫什么名字我忘记了,刚才得根还告诉过我呢!说他们很亲热地相偎在一处,简直像对小夫妻的样子哩!”
静光听她说是得根看见的,一时把满腔的愤怒倒又慢慢平静下来,心中暗想:得根这小子我就瞧不入眼,鬼头鬼脑的样子,完全是个没有出息的下流种子。他说的话,十句倒有九句靠不住,说不定是他造的谣言,故意来搬弄是非,那我倒不能轻易地上了他的当呢!静光一面想,一面还竭力装出愤怒的模样,说道:
“这姑娘倒是人小心不小啊,可恶极了!我明天一定给她马上配了人家,省得败了我陶家的门风。丽贞,你说我这个意思好吗?”
“我的意思,最好送给人家做养媳妇,那么也可以少陪一份嫁妆。老实说,你的年纪大了,我却这么年轻,万一有了不测之事,叫我孤零零一个人以后怎么生活下去呢?”
丽贞说完了这两句话,她却倒床上暗暗啜泣起来了。静光暗想,我还没有死哩,你哭也太早呀!心中虽然这样想,但表面上却还显出温情蜜意的样子,和她并头躺下,抱着她的身子,含笑说道:
“你放心,我老虽老,但精神还很好,活到八九十岁,那也算不了稀奇呀!丽贞,你不要伤心,假使你不相信我的话,我们不妨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怎么样?”
“啐!省省吧,我瞧你留些精神多做几年人吧。”
丽贞见他说到后面,却显出贼秃嘻嘻的样子,这就啐了一口,又白了他一个媚眼。一面嫣然地笑起来,一面却把床边桌子上那盏油灯吹熄了。
第二天早晨,静光匆匆地又到镇上洋布店里去了。在十时左右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静光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胡文正,当时两人握手言欢,共叙阔别。原来胡文正已迁居到上海,这次回乡,是来料理一些族中的事情,因为老朋友多年不见,所以特地来望望静光的。静光当下十分欢喜,就在店内留他吃了午饭,还在酒菜馆里喊了几样小菜,款待文正。两人喝着酒,谈着彼此的境况,方知胡文正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叫宗祥,女儿叫爱娟,都在高中读书。静光听了,不免触动了心事,遂问宗祥几岁了。文正说还只有十九岁,孩子倒很聪明,而且读书也很用功,只不过身子比较弱一点。静光想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把自己欲把女儿配给宗祥为室的意思告诉他,并问他心中可赞成?文正听了,非常欢喜,当下两人自作主意,一言为定,彼此留了通信地点。静光的本意欲请文正到家去住几天,无奈文正在上海还有许多公务未完,所以急于返沪。吃完午饭,便匆匆分手别去。静光完成了女儿这头婚事,心中十分高兴,这天下午,提早赶回家来,不料在那条板桥之上,果然见女儿和一个青年男子携手行来,一时心头乱跳,不免又愤怒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