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增辉那天别了莹英,匆匆回到家里。在走到小院子的时候,忽听卧房中叔父和婶娘在口角的声音,恶声恶气地播送出来,于是停步不前,悄悄地躲在窗口外。只听叔父的声音,怒气冲冲地说道:

“你这个女人真是器量太小了,为了增辉读大学的事情,我瞧你唠唠叨叨的只管和我多缠绕些什么呢?老实说,侄子和儿子一样,把他好好栽培之后,将来他有了出息,我们不是也有面子吗?”

“面子?哼!哼!自己儿子也不中用哩,何况是别人家的儿子。像我的爸爸吧,他辛苦地也把我一个伯父的儿子抚养成人,到现在他在上海坐汽车住洋房,把我爸爸的恩典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了。这也是一个侄子,你瞧瞧,他有什么良心呢?”

“你爸爸的侄子和我的侄子不是一个人,人心不同呀!增辉是个有天良有希望的好孩子,他绝不会像你爸爸那个侄子一样忘恩负义,你只管放心吧!我再明白告诉你,增辉读书的钱,根本是用他自己的。因为我哥哥临死之前把所有的账款和产业都交给了我,他含了眼泪叮嘱我,无非叫我把增辉当作自己儿子那么看待。现在我们所以能过这样安安稳稳的日子,实在还是靠着增辉的福气哩!”

全增辉听到这里,心中方才恍然大悟起来,暗自想道,原来我爸爸临死的时候本有产业交给叔父的,怪不得叔父待我还算是有天良呢!这时又听婶娘冷冷地笑道:

“你放什么臭屁,要没有你把增辉抚养成人,一个孤儿,也不知被人家卖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的生命全都靠着我们长成呢,倒还说我们靠着他的福气,这简直是放屁之至!”

“你才是放屁之极,我是一家之主,这个主都不能做,我还做什么人?”

“我偏叫他学生意去,看你有什么办法对付我?”

“什么?什么?你……居然掼起东西来了吗?好!好!你这个贱人,我今天就和你见个高低吧!”

屋子里你一句我一句地吵着骂着,接着乒乒乓乓的一阵茶杯摔在地上的声音,还有两个孩子哭叫的声音,同时更有砰砰的打骂声一齐发作起来。增辉到底是个忠厚的人,他再也听不下去,三脚两步奔进卧房内去了。只见叔父抓着婶娘的头发,婶娘拉住叔父的胸襟,两人互相殴打不停。旁边的两个十岁八岁的堂弟妹却又急又怕的样子,哇哇地哭个不止。增辉慌忙走上前去,把叔父身子拉了开来。婶娘一见增辉,心中又痛恨又羞愧,便倒在地上,索性号啕大哭起来。增辉却管自拉了叔父,匆匆到书房里来,一面劝他坐下,一面还给他倒了杯茶。增辉的叔父全仲仁兀自怒气冲冲地连吸烟卷,口里骂着岂有此理。增辉想了一会儿,方才老实说道:

“叔父!你们为什么在吵闹,我已经知道得很详细了。”

“啊!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在窗外听了很多时候了,无非是为了我的读书问题罢了。”

“什么?你……你……还听见了什么话没有?”

仲仁显出局促不安的态度,很惊慌地追问他。增辉当然明白叔父所以吃惊是为了账款产业这四个字,一时微微笑了笑,低低地说道:

“我什么都听得很明白,我也很感激叔父,因为叔父待我确实像你自己的儿子一样疼爱和关怀。不过,我也体谅叔父心中的痛苦,为了使叔父和婶娘的感情不至于闹得破裂,我决定牺牲自己。叔父!我不想再读什么大学,我要到社会上去谋职业,因为我知道一个青年不应该依赖他人,需要自立才好。所以叔父不用再和婶娘吵闹了,免得大家伤了和气。”

“唉,增辉,你太好了,你处处地方固然是关怀着我,但叫我心中怎么能对得住你呢?”

“叔父,你这是什么话?承蒙你老人家辛辛苦苦地抚养我成人,我心里已经很感激你的养育之恩了。你再这么说,那叫我心中不是反而感到不好意思吗?”

“增辉,你的话虽然不错,但是现在这个社会,粥少僧多,人浮于事,要找个职业,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呀!”

全仲仁听增辉并不提及产业之事,虽然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但为他前途而设想,却又表示很忧愁的样子,低低地说道。增辉反而劝慰他道:

“叔父,你放心,一个人只怕勤吃懒做,那前途就没有救了。我们年轻之人,有的是两只手,只要肯吃苦,我想不至于会没有立足之地吧。所以我的意思,预备明天动身到上海去,将来若有扬眉之日,一定回乡来报答你叔父老人家的。”

“在上海,我们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到异乡客地去飘零,叫我心里如何过意得去呢?”

增辉说到后面几句话的时候,神情不免有些凄凉的成分,因此全仲仁的良心感到极度不安,他皱了眉毛,大有眼泪盈眶的样子。增辉却不作答,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方才向仲仁说声我去整理整理衣箱,便匆匆地回房去了。

增辉一个人在房中整理着行李,忽然间仲仁又悄悄地走进房来,他的脸上颇有难受的神气,用了低沉的声音说道:

“增辉,你难道决心到上海去了吗?”

“是的,叔父!”

“我想,你何必急着要在明天动身呢?”

“明天后天不是一样吗?反正住在故乡也没有什么事情,再说找职业倒是应该越快越好的。叔父,你不用难过的。”

仲仁听他这样说,一时倒又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伸手在袋内摸出五百元钱来,颤巍巍地交到增辉的手里,说道:

“这五百元钱给你做盘费,你一路上千万小心,到了上海之后,倘有安身之所,便即写信来告诉我,也好叫我放心。假使你有什么急用而不够花费的时候,你也只管写信给我,我可以设法汇给你。”

“叔父,你待侄儿这样好,真不知叫我如何报答你才好啊。”

“孩子,你别说这些话,本来侄子和儿子原是一样,当然那是我做叔父的应尽的责任,我期望什么报答的吗?”

增辉听了,于是不再说话,两人默然了一会儿,忽然仆妇李妈叫老爷少爷吃晚饭去。第二天下午,增辉匆匆地来找莹英,莹英正在院子里屋檐下坐着做针线活,当时一见增辉,便放下针线活,急急地迎了出来,低低地问道:

“这大热的天气你怎么又会来望我呀?”

“我有些话儿跟你谈谈。”

增辉拿着手帕,拭着额角上冒出来的汗水,低声回答。莹英见他满头大汗的情景,实在想请他到里面去休息一会儿。但是一想到恐怕后母会责骂,因此又觉得不敢冒昧,但口里却不得不说道:

“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要不要到屋子里去坐一会儿?”

“不,最好你跟我到外面去走一会儿,你此刻有空吗?”

莹英心中其实巴不得增辉说这两句话,当下回头向屋子里面张望了一眼,见后母没有出来,她便一面点头,一面拉了增辉的手,急匆匆地走到院子外去了。两人仍旧在小河的旁边、柳树的荫下坐着,莹英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望着增辉,急急地问道:

“增辉,你到底有什么要紧话儿跟我谈呢?”

“莹英,我准备今天乘六点钟那班火车动身到上海去了,所以此刻来找你,是特地来跟你告别的。”

这消息突然听到莹英的耳朵里,她那颗芳心自然是感到万分吃惊,因此涨红了两颊,伸手一把拉住增辉臂膀,这动作显然是恋恋不舍的意思,眼泪汪汪地说道:

“难道你为了我,所以立刻动身到上海找寻生意去了吗?”

“不,我并非是为了你,莹英你不要难过呀。”

增辉见她眼泪已夺眶流了下来,这就慌忙抱住了她的娇躯,向她柔软地安慰,莹英趁此靠在他的怀内,抬了粉颊,脉脉含情地望着增辉,似乎有说不出的感激之情。她叹息地说道:

“你何必还瞒骗我呢,增辉!在这样炎热的暑夏的天气,你长途跋涉流浪到异乡客地去,叫我心中如何能够安呢?所以,我的意思,且等秋凉的时候,你再出外去找事情,那也不算迟呀!”

“我不是已经对你说过,并非完全为了你吗?这次我到上海去找事情大半还是为了我自己的前途。其实,一个青年,株守家园,到底太无出息,所以我到上海去以图发展,这实在是件使你感到欢喜的事,你怎么反而感觉悲伤起来了呢?”

增辉拿手指抹着莹英颊上的泪水,向她温情地安慰着。莹英垂了粉脸,不再说什么了,两人默然了一会儿,增辉又低低地说下去道:

“莹英,到了上海后假使有了安身的地方,我一定会写信来告诉你。不过,我有句话要向你叮嘱,后母无论怎么虐待你,你总不能存了自杀的念头,你要这样想,渡过了这目前的难关,不久就可以步入幸福的乐园了。莹英,你能听我这些话吗?”

“我知道,我再不会自杀了。因为我还年轻,我不能就这样毁灭我的生命。增辉,你一个人到老远的他乡去,千万也要自己保重才好。”

莹英说到这里,眼泪又扑簌簌地滚了下来。增辉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偎着她的粉脸,说道:

“我一切都会小心,你不要伤心呀!你这么一哭,我的心会片片地碎了。”

“我心里不知怎么的此刻会感到无限恐怖,好像我们今天这一分别之后,我的四周仿佛更有不少的魔鬼,张牙舞爪地要来陷害我的样子,我简直感到害怕极了。”

莹英说完了这几句话,紧紧地偎着增辉的胸怀,粉脸上浮现了惊慌和恐怖的色彩。增辉听了,那颗心立刻像小鹿般乱撞起来,连忙说道:

“这是你过分忧虑的缘故,所以才有这样恐怖的幻想。莹英,两人同心,其利断金。又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们只要抱定坚决的宗旨,我相信四周魔鬼虽多,但亦动摇不得我们的这两颗心。莹英,你以为我这两句话说得对吗?”

“是的,我们只要抱着坚定的心,那就什么都不怕了。但上海是繁华之地,并不像乡村那样朴素,尤其是上海的女人,我听说个个都有花朵儿般的粉脸,水蛇似的腰肢,所以我想起来又觉得很担忧。”

“你担忧什么呀?”

“我……我……怕你到了上海,会被这种妖精般的女人迷住了心。”

莹英支支吾吾的,用秋波斜乜了他一眼,方才忧心煎煎地说出了这两句话。增辉听了,却微微地笑起来说道:

“那你也太会自寻烦恼了,我可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我怎么会给人家迷住了心呢?你放心,我的心始终是向着你的,除非我死了,那才……”

“不许你再说下去!……”

“那么你应该相信我才是呀!”

增辉见她又怨恨又焦急的神情,一面把手扪住了自己的嘴,一面还是娇嗔地喝阻着说,这就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向她真挚地回答。莹英方才微微一点头,秋波向他一瞟,嫣然笑起来了。增辉认为她这一笑笑得非常妩媚可爱,于是低下头去,在她的小嘴上紧紧地吻住了。良久之后,方才慢慢地分开了嘴唇,大家再互相望了一眼,倒又赧然地感到不好意思起来了。

在临别的一刹那之间,辰光也好像过得特别快速。各人心中的话,好像还只倾吐了十分之一的光景,而太阳的光却又要向西山脚下慢慢沉下去了。增辉一见手表已经四点多了,这就急急站起身子,说道:

“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那么让我送你一程吧!”

“你要送我,倒还不如我来送你回家去,因为你出来的时间太多了,你后母不是又要责骂你的吗?”

莹英听他这样说,一时脑海里不免又浮起了后母那张狰狞得可怕的脸,因此她的心中又开始感到担忧,所以没有表示拒绝的意思,挽着增辉手臂走回家中去了。在走过那条板桥的时候,莹英忽然又停了步,说道:

“不对,你是马上就要离开家乡到上海去的人了,照情理说,终该是我送送你的。虽然我不能送你到火车站,但我至少尽我一份儿的心来送你一程路,哪有你来反而送我回家之理呢?这似乎叫我心中太说不过去了。”

“莹英,其实我俩之间何必还用再闹这些客套呢?常言道,送客千里终须一别,反正往后我们见面的日子长哩!”

“那你难道不愿意我来送你吗?”

增辉见她鼓着红红的粉腮子,好像撒娇那种表情,妩媚地说。这就不忍再违拗她的情谊,笑了一笑,拉着她的纤手,又在桥头上转过身子两人一同向后走了。不料这情景却映在静光的眼睛里,一时想到昨夜丽贞告诉自己的话,万不料倒是真实的事情,所以心头的愤怒立刻由头顶心冒了上来。本欲当面把两人训斥一顿,但转念一想,反正我把女儿已经许配了婆家,何必在半路上急急地发脾气呢?万一惊动了四周居民,大家出来看热闹,那我不是自己在坍自己的台吗?静光在这样转念之下,他把要发出来的火星又熄了下来,而且把身子还急急躲进树蓬里去,等莹英和增辉走过了之后,方才闪身出来,先急匆匆地赶回家中去了。

丽贞在客厅里坐着,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吸着烟卷,见了静光回家,便猛可地站起身子,逗给他一个白眼,冷笑着说道:

“昨天晚上我告诉你,你好像不大相信,今天是我亲眼看到的事情,难道还会冤枉了你的好女儿吗?”

“丽贞,什么事情,什么事情?有话好好说,何必向我发这么大的脾气呢?”

静光因为在路上亦已碰见了女儿确实有男朋友的事情,所以此刻对于丽贞的大发脾气,心中早已明白缘故。不过他表面上还故作莫名其妙的样子,向她急急地问。丽贞恨恨地说道:

“你女婿亲自寻上门来了,约了你的好女儿,不知又到什么地方幽会去了。到此刻去了快四个钟点了,却还没有回家,你想她的胆子大不大?”

“那你为什么不阻拦她呢?你可以把这个小子骂出去呀!”

丽贞被静光这样一说,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回,但立刻又显出愤恨的态度,唠唠叨叨地说道:

“我本来想阻止她的,后来我仔细一想,女儿人大心大,况且她平日又不肯听我的话,假使她对我倔强,事情一定要闹了开来,那么被四邻知道了,岂不是你做老头子的坍台吗?我也无非为了你的名誉关系,所以在客厅里虽然看见了他们,也只装不知道,让他们偷偷地又去寻欢作乐了。静光,我的意思,莹英既然喜欢他,这样偷偷摸摸的大起肚子来,到底不是一件好听的事,还是爽爽快快地跟着这个小子去了,我们倒也眼不见为净呢!你说我这意思好不好呢?”

“女儿若不明不白地跟着这个小子走了,这对我的名誉仍旧大有损害。况且我今天所以这样早回家,原是来告诉你们,因为我把女儿已经许配给人家做媳妇了。”

“什么,你这话当真吗?”

“当然真的,我为什么要和你开玩笑?”

“不知道配给哪一家做媳妇呀?”

“这事情说起来也真凑巧得很,今天早晨十时光景,忽然来了一个老朋友,此人姓胡名叫文正,我们多年不见,就留他在店里吃饭。大家偶然谈起家中的人口,我方才知道他的儿子宗祥已经长成十九岁了。于是我就触动了心事,对他说,愿意把女儿许给他做媳妇。胡文正这人倒也很直爽,当下一口答应。我想女儿有了婆家,那么早晚终是胡家的人,所以你也不再会受她的气了,同时我做父亲的,也算是放下一头的心事。”

丽贞听他滔滔不绝地说出了这一大篇的话,心中虽然十分怨恨,她是舍不得陪上一副嫁奁给莹英的。在她的意思,最好把莹英就此赶了出去,不过这种意思,她口里当然不能贸然表白出来。所以呆住了一会儿,方才又颓伤地问道:

“那么这个姓胡的家里住在什么地方啊?”

“嗯!他的家已迁居到上海去了,现在这个孩子还在上海读中学哩!”

“什么?他们家住在上海吗?那将来结婚的时候,我们难道还要把嫁妆运输到上海去吗?这似乎太不便当了。”

静光听她这样说,心中已经知道了她的一点意思了,遂笑了一笑,伸手拈着人中上的胡须,附了她耳朵,低低地说道:

“你这人也太呆笨了,我说他们住在上海只有好啊!将来结婚的时候,我可以推说路上诸多不便,一应嫁奁,还是请他们男家在上海买些,这样一来,我们不是便宜了许多吗?”

“嗯!嗯!这……倒不错啊!那么就准定这样决定了吧!”

丽贞嗯了两声,方才回嗔作喜,连连点头,很得意地回答。就在这个时候,忽然见莹英垂头丧气地走进屋里来了。当她抬头见到父亲已经回家的时候,心中似乎有些微惊。但她还是竭力镇静了态度,含笑道:

“爸爸,你今天怎么回来得早一点了?”

“是的,因为我在外面做了一件欢喜的事情,所以特别早回来了。莹英,大热的天气你在什么地方啊?”

静光故意不动声色的样子,还是满面喜悦的表情,向女儿低低地问。丽贞却冷笑了一声,管自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莹英因为担着虚心,所以两颊微微有些发烧,但口里却低声答道:

“因为我心中有些烦闷,所以在外面树荫下散一会儿步。”

“莹英,你心中也不必烦闷了,为父告诉你一个喜讯,因为我已经把你许配婆家了。”

“啊!爸爸!你……你……”

莹英心中这一吃惊真是非同小可,那粉颊立刻涨得绯红,她愁眉苦脸的样子,支支吾吾的口吻,几乎要哭起来了。静光连忙说道:

“做什么?莹英,你难道不喜欢吗?”

“并不是不喜欢,因为我的年纪还小,所以我觉得嫁人太早了。”

“这是什么话?十八岁的女孩子还能说小吗?别人家十六岁做母亲的也很多很多呢!莹英,你还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人呢!我告诉你,那边孩子是我好朋友胡文正的儿子,名叫宗祥,今年十九岁,比你大一年,这不是一头美满的良缘吗?”

静光听了莹英这两句矛盾的话,心中不免有些着恼起来,这就把脸色一沉,很严肃地说。说到后面的时候,语气转变得缓和了一些,表示自己完全是一番好心的意思。但莹英刚和增辉分手,怎么肯就此变心答应这头亲事呢?所以显出强硬的态度,极端地反对道:

“爸爸!这个……请你老人家原谅我,女儿实在还不想嫁人。”

“哼,你何必找借口来推脱呢?我明白了!”

静光听她再三拒绝,一时心中大为愤怒起来,遂冷笑了一声,瞪着眼睛回答。丽贞在旁边,却故意用了俏皮的口吻,低低地问道:

“你明白什么呀?”

“我明白这贱人在外面一定爱上了野小子!”

“爸爸!我……我……没有……你……不要冤枉我……”

莹英被爸爸这么一说,顿时急得芳容失色,忍不住双泪交流,急急地声辩。丽贞不等静光先开口就伸手把桌子一拍,大骂道:

“放屁,你爸爸会冤枉你吗?这是我亲眼所见的事情,我问你,你这一下午的时间和那个野小子究竟在什么地方幽会?快快给我说出来,你这个贱货还有脸做人吗?”

“妈,请你把话说得清爽一点,女儿虽是个没有知识的女子,但也颇知洁身自爱,绝不做无耻苟且之事。你这样侮辱我,那你不是等于侮辱你自己吗?”

莹英见她破口大骂,而且言语不堪入耳,一时羞愤交迸,鼓着勇气,也情不自禁回了这几句嘴。丽贞见她竟敢大胆冲撞,这就痛恨入骨,伸手抓起茶杯,在地上狠命地摔得粉碎。一面指手画脚,大骂大吵,撞颠过去,似乎恨不得将莹英吞吃下去的样子。静光这时候也嗔怪女儿太没有礼貌,他一面拉住丽贞,叫她不要气坏了身子,一面怒视着莹英,冷冷地问道:

“莹英!你为什么不答应这头亲事?你给我说出一个道理来。”

“没有什么道理可说,我觉得还不需要嫁人。”

“哼哼,你这贱人还敢强辩吗?我老实告诉你,你和一个野小子刚才挽手同行,我也亲眼瞧见的。我活了这五十多年,从来不说一句谎话,也从来不冤枉人,你……难道还能够再抵赖吗?”

静光见女儿兀是倔强的神气,娇嗔的回答,这就一迭连声地冷笑不止,拍着桌子,愤怒到透顶地喝问她。莹英听了,全身冷了半截,不免瑟瑟发抖,这就低了头,默不作答。静光接着又道:

“我陶静光在这个地方到底也是有些小名望的人,你要给我败门风,干出下流的勾当来,这是万万也不能够的!”

“爸爸,女儿并无做什么下流的事情,也绝不会败爸爸的门风,您老人家千万请放心吧!”

“放心?哼!哼!你的肚子也快要大起来了!你这死不要脸的贱人,还来充什么假正经吗?”

丽贞在旁边好像插冷拳似的向莹英责骂着,满面显出幸灾乐祸的神气。莹英不愿和她说话,所以并不理她,静光这时又说道:

“你一个姑娘家,挽了野男子在外面东跑西跑,还不能说是败我的门风吗?”

“这……这……是我从小的同学,人家也是一个有为的青年,我们的友谊非常纯洁,就说在一处说话,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啊!”

“好!好!你还敢犟嘴吗?一个女孩儿家,交了男朋友,还说没有什么大不了,这真是造了反了!我老实对你说,在我这个家庭里,办不到!办不到!现在我最后警告你,你答应我这头亲事便罢,否则,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你给我马上去死!”

静光气得灰白了脸,全身抖个不停,瞥见茶几上放着一把剪刀,遂伸手抓来向地上一摔,痛恨切齿地说。丽贞见了这个情形,心中不免暗暗欢喜。她又故作温情的样子,扶着静光,说:“你犯不着生这么大的气,气坏了身子,不是自己吃苦吗?我扶你到房中去休息一会儿吧。”丽贞一面说,一面向莹英白了一眼,便扶着静光到房中去了。

可怜莹英这时心中的痛苦,好像有刀在割一样。她一个人站在客厅里,泪流如雨般呆呆地出神。暗自想道:爸爸竟用这种强迫的手段来对付我,显然他是完全听信了后母的谗言,所以毫无父女之情了。我若答应这头亲事,心中如何对得住增辉?他为我苦苦地到上海去流浪,临走的时候又向我殷殷地安慰,情深如海,义薄云天。假使我负了他,我不是成了爱不专一的姑娘了吗?那么这头婚姻,我万万不能答应下来。但是我若拒绝了婚事,爸爸必定不放过我,在这样左右为难的情形之下,使自己简直没有了办法。低头瞥见地上爸爸刚才丢着的一把亮闪闪的剪刀,于是她的脑海里又浮上了一个死,觉得事情除了一死之外,简直没有办法把自己身子来安插一下。虽然一个人说到死,好像是一件最痛苦的事情,然而在自己的环境之中,倒觉得死是件最安逸的事情。因为死不但能解决一切困难,而且还可以免掉自己终身的痛苦和烦恼。莹英在这样的思忖之下,望着那把剪刀忍不住独个儿惨笑起来。忽然咬紧银齿,把脚一顿,猛可俯身拾起剪刀,望着天空,一面哭泣,一面叫道:

“增辉!我终也算对得住你了!妈!你……苦命的女儿跟着你来了!”

莹英说完了这两句话,正欲把那剪刀向自己喉管里直刺的时候,忽然背后有人抢步上前,把她手中的剪刀拼命夺下,同时口里急急地说道:

“小姐!小姐!你疯了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这么一刀刺下去,你的性命不是完了吗?”

“我知道,可是我活不下去,我只好死啊!……噢!妈呀!你……怎么知道你的女儿竟在阳间吃这种苦楚呢?”

莹英回头一看,原来是厨房里的仆妇张妈,她惊慌着脸儿,急急地说,一时痛到心头,伏到桌子上去,一面说,一面又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了。张妈把剪刀藏入抽屉之内,走到莹英身旁,拍拍她的肩胛,用了慈祥的口吻,低低地说道:

“小姐,你们刚才吵闹的事情,我在窗门外早已听得很清楚了。小姐,假使为了不肯嫁人而自杀,我觉得你也未免太傻了。就是你到了阴世之路,你亲生的娘恐怕也会责骂你不孝哩!因为你妈只留了你一个人,她虽然死了,我知道她一定希望你给她争气,在社会上好好做人,给她传后代。现在你若自杀而死,岂不是叫她在九泉之下也要痛哭流涕了吗?小姐,我劝你不要太痴心,你还是听从老爷的话,就答应这头亲事吧!你要知道,自杀是最没有出息的人啊!”

莹英听了张妈这一番话,猛可想到增辉也曾经再三再四地劝自己不能自杀,那么我到底不能把生命看得这样轻微啊!我且暂时答应了爸爸,希望不会马上结婚,那么将来增辉在上海有了安身之所,我不是可以悄悄逃到上海去找增辉的吗?莹英既然这样打定主意,她便将计就计地忍痛含泪把这头亲身答应了下来了。

从此以后,莹英心中的希望是只等增辉有信札寄来,使她可以知道增辉的地址,那么就能逃到上海去找他了。万不料莹英望眼欲穿,终不见增辉有一个字寄到她手里。可怜莹英是那么焦急和悲痛,暗暗地以泪洗面,人也日日消瘦起来。光阴匆匆,暑夏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在几张落叶之中,降临了凄凉的秋天。这日黄昏的时候,静光从镇上回来,却带来了一个胡文正,说是来陪莹英到上海结婚去的。莹英心中这一急,真是急断肚肠,这回连要自杀都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