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娟是从来也不吸烟的,但今夜忽然在口里衔了一支烟卷,皱了眉尖儿,连连地猛吸,从她这表情上看来,也可知她心中是烦恼到怎一分样儿的程度了。增辉那颗心,真的几乎已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但表面上不得不显出毫不介意的样子,含了笑容,咦了一声,奇怪地说道:
“爱娟,你怎么这样早回来了?刚才电话里不是说要在十二点钟吗?”
爱娟并不作答,只装没有听见,连望也不望他一眼,管自吸烟。增辉暗想:莫非我在莹英的房中谈话,她已完全知道了吗?否则,何以对我这样生气呢?遂又忍气吞声地说道:
“爱娟,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呀?看你一脸不高兴的样子,难道是打牌输了钱吗?还是受了什么人的气了呢?”
“我也没有打过牌,我也没有受过谁的气……”
爱娟因为不会抽烟,所以自不免连连地咳嗽起来,她恨恨地把烟卷丢到痰盂罐里去,回头向他白了一眼,冷淡回答。增辉忙含笑坐到床边,低低地说道:
“那么你干吗又不玩骨牌了呢?你的同学不是会生气吗?”
“我本来答应着玩了,所以打电话来关照你,可是,不知怎么的,我忽然心惊肉跳感到不安起来,好像有什么祸事将要发生在头上的样子,所以我就匆匆赶回家中来了。果然,一进房门,就不见你的人影……”
增辉听她这样说,心中不免暗暗奇怪,难道爱娟有这样预知的灵感吗?一时心头更像小鹿般乱撞,但又不得不竭力镇静了态度,哦了一声,说道:
“因为……因为,我一个人实在太寂寞,所以到外面瞧电影去的。”
“既然瞧电影去的,为什么此刻又回家来了?难道电影院断了电,所以没有映完就散场了吗?”
增辉原没有想到这许多,此刻被她这样一问,方才记得电影现在还没有到散场的时候。一时两颊就绯红起来,连忙转着眼珠,又说道:
“哦,哦,我因为怕你早回来,况且这个片子又不大精彩,所以我看了半场就回家来了,谁知道你果然比我早到家中了。”
“那么你和我一样,莫非也是心血来潮吗?”
爱娟用了俏皮的口吻,向他讽刺地问道。增辉苦笑了一下,却没有作声,爱娟于是也不再说话,就管自脱衣就寝了。增辉知道她心中生了气,便慌忙跟着熄灯睡了,在被窝里面,增辉伸手去抱爱娟的身子,低低地说道:
“爱娟,怎么?你心中恨我吗?”
“不敢恨你。你是一个爱情专一的好丈夫,我怎么会恨你?”
“何苦来呢?拿这种话来讽刺我。”
“什么?讽刺你?难道你不承认是个爱情专一品行诚实的好丈夫吗?难道你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骗着我的吗?”
爱娟趁此机会向他声色俱厉的问出了这两句话,虽然电灯关着,不过也可以想象她脸上是怎样愤怒的表情。增辉内心像刀割一般惨痛,他呆呆地没有回答,羞愧在他心头激起了无限的悲哀,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地滚下来了。爱娟见他不作声,遂又用了缓和的口吻,好像劝告地说道:
“增辉,你是我的好丈夫,我对你的前途自然需要十二分的关怀,我年纪虽轻,不过我明白一个男子好色那是免不了的事情,但你不应该勾引我的寡嫂,你更不应该在我们新婚不到四天就去另爱了别人,那你不但并无真情实爱,而且你简直是个欲中之魔鬼哩!要知道这种丑事,若被外界知道,你还有脸在社会上做人吗?”
“爱娟,你……你……这是什么话?”
“增辉,你又何必还要强辩呢?我老实对你说吧,昨天嫂嫂回家的时候,我见你的态度有异,所以我便暗暗注意你的行动和言语,觉得你对我这位寡嫂好像特别有情的样子,于是我就心生一计,假说同学家中拜寿,其实我要试试你的行动。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在我嫂嫂房中去干那些不正当的行为了。哼,我在房门口已听了好多时候,本来我要拉爸妈上来,但恐怕坏了可怜的嫂嫂的名节,所以我把这怒火又压制下来。增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现在都跟你说了,你还有什么措辞再可以来洗清你的罪恶呢?你说,你尽管说吧!”
增辉听爱娟絮絮地说出这一番话来,顿时哑口无言,心中一阵惨痛,却失声啜泣起来了。爱娟想不到他会这样伤心,一时倒不禁为之愕然,遂惊奇地问道:
“这可怪了,难道我冤枉了你不成?你竟哭起来了!”
“不,你没有冤枉我……”
“那你为了什么缘故呢?”
“爱娟,事到如今,我也只好如实告诉你了,你以为莹英是我的什么人?她就是我的旧情人呀!”
“啊,你……这话打哪儿说起的呢?”
爱娟听到这个消息,芳心中也无限吃惊起来,不禁啊了一声,向他急急地追问。增辉于是把自己和莹英过去一段情爱的经过向爱娟低低地诉说。爱娟听了,皱了眉毛,哀怨地说道:
“既然你心中早有知心的人,那么当初爸爸跟你提亲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拒绝呢?”
“我对你爸爸原也说起过了,当初你爸爸答应我娶两个妻子,说你养下的儿子给胡家传后代,我从前那个情人养下的儿子,便给我全家做后代。我听爸爸这样恩待于我,所以我就答应了。”
“可是爸爸在我面前绝对没有提起过这一回事情。”
“那当然是怕你心中不快乐的缘故,女子都是爱吃醋的啊!”
爱娟听了,心中暗想:原来嫂嫂和他在过去还是心心相印的一对爱人,万不料在旧式婚姻之下把他们硬生生地拆开了。但既然是拆开了,老天也不该再把他们弄到一个家庭中生活,这不明明在捉弄着我们吗?虽然哥哥临死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因为嫂嫂还是一个处女,他们根本没有行过房事。所以哥哥再三叮嘱嫂嫂另外嫁人,为了死无对证起见,又特地叫我做一个见证,那么照情理而说,我是应该让他们重圆这一面破镜的。不过,爱情这个东西是多么自私啊,一个男子有了两个妻子之后,他的心、他的爱情当然都要分散了,万一以后他对莹英比对我要恩爱得多,那么这就好比引狼入室,自讨苦吃,岂不是要把我活活地气死吗?爱娟在这样考虑之下,同情之心立刻又淡薄下来。沉吟了一会儿,她故意说道:
“原来爸爸曾经答应过你的,那我虽然是个女子,但我也很有同情的爱。假使莹英没有嫁给我哥哥的话,我自然也答应你再娶莹英,只可惜莹英已经成了一个未亡人了,在这个环境和这个情形之下,你自己想想,一个舅嫂怎么还能够再嫁给姑爷做妻子呢?被外界知道了,岂不是要笑痛肚皮了吗?所以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
“是的,我知道事情再没有挽救的办法了。不过,刚才我去见莹英,也并非对她有什么野心的意念,无非是好久不见,彼此叙一叙相思之苦罢了。唉,我真想不到莹英会这样命苦啊!”
增辉一面说,一面却忍不住又流起眼泪来,爱娟口里虽不说什么,心中多少有些怨恨的成分,遂也不再理睬他,管自沉沉睡熟了。但增辉却一夜没有合眼,胡思乱想地只是痴痴地可怜着莹英,他是完全失眠了。
从此以后,增辉的精神便萎靡不振起来,莹英住在楼上房中,也始终没有下楼过,她是天天念着经书,显然万念俱灰的样子。这样过了半个月的光阴,增辉终于恹恹地病倒了。他的病很奇怪,昏昏沉沉地只想睡,不想吃,不想喝,但身上却没有什么热度,好像失掉了灵魂的样子。经过医生诊治之后,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的病症。爱娟心中虽然有些明白,但也不能说出来。眼见增辉的病情一天一天加重,可怜胡文正夫妇俩的心中真是急得走投无路,暗暗叹息着。因为儿子已经不幸死了,好容易招了一个乘龙快婿,谁知道又会生了这样沉重的病,万一女婿也不幸死了,这……岂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了吗?爱娟心中当然也非常悲伤,这天在床边服侍增辉喝药汁,增辉摇摇头,逗她一瞥凄凉的目光,低低地说道:
“爱娟,我这个病绝不是喝药就会好起来的,所以我也不要再喝什么药了,反正做人也没有什么滋味,早死迟死,也无非是时间问题而已……唉,人生本是一个梦啊!”
“你倒说得好干净的,要知道你一死之后,叫我一个人留在世界上怎么办呢?你一点没有可怜我之心,我觉得你也未免太狠心了!”
爱娟听他这样说,好像完全是存了一个死的念头,一时在无限怨恨之中,又掺杂了无限的悲痛,只觉心酸触鼻,话还没有说完,眼泪先滚滚掉了下来。增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颤抖地握住了爱娟的手,垂泪说道:
“爱娟,我确实是太对不起你了!想你待我的好处,真是情深意蜜,但我却要无情无意地抛弃你死了,唉,我……也只好待来生报答你了!”
“哼!今生尚且这样没有情意,再说什么来生呢?增辉,你是一个年轻人,你也不要一味太痴想啊!难道你就忘记了青年在社会上所负的责任了吗?”
爱娟冷笑了一声,用了责问的口气,向他哀怨十分地说。增辉听了,却不再作答,把眼皮竟慢慢地合上了。
爱娟见他痴到这个样子,一时暗暗地想了一回心事,流了一回眼泪,觉得增辉的相思已经是入了骨髓。倘然目的未遂,看起来他的生命果然是危险了,万一他不幸死了,那我不是和莹英一样要做寡妇了吗?事到如今,我也只好来救他一救,再不能袖手旁观了。爱娟想定主意,便收束了眼泪,悄悄地走到父母的房中来。这天文正没有出去,和胡太太正在说增辉的病不知怎么医治才好,此刻见爱娟进房,遂连忙问道:
“爱娟,增辉的病怎么了?今天可曾好些了吗?”
“爸爸,他这个病恐怕不会好了……”
爱娟凄婉道,大有盈盈泪下的样子。文正夫妇不约而同哎呀了一声,慌慌张张地说道:
“孩子,你不要胡说八道,一个人小病小痛总是免不了的事情,你怎么随随便便咒念他呢?我想明天再换个医生诊治诊治。”
“爸爸,妈,他这个病是一种心病,就是请一百个医生来医治他,恐怕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效验的。唉,说起来总是女儿的命苦了!”
胡文正听女儿这样说,一时倒愣住了,不禁皱了眉头,吸着烟卷,在室内踱了一会儿方步方才回头望着爱娟问道:
“那么你知道他生的什么心病呢?”
“他……他……这个心病……”
“孩子,难道有说不出口的事情吗?你快些告诉我们,我们可以设法医治他呀!”
胡太太见爱娟的脸上有为难的颜色,似乎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出来,一时急得什么似的,向她再三地追问。爱娟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只好把增辉相思嫂嫂的话说了出来。文正和胡太太这就又大吃一惊,都有恼恨的表情,文正忍不住先怒冲冲地说道:
“这……这……话是打哪儿说起的呀?我见增辉平日为人倒很端正,谁知他竟存了这种歪曲的念头,真是岂有此理!他即使死了,那也是该死,该死啊!”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这样厚待着他,他还有这种非分的妄想,我们别的姑且勿论,在人情上说,他也太对不住女儿啊!爱娟,你为什么不劝他不骂他,使他头脑子清楚清楚才好?这种事被外界知道,岂不是要当作笑话讲了吗?”
爱娟听父母都非常生气地回答,连自己都被他们埋怨在内了。这就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满面显出悲哀的情绪,低低地说道:
“说起来当然也有一个原因的,增辉他无缘无故当然不会生这种病症。”
“是什么缘故,难道莹英在勾引他吗?”
“不,不!爸爸,你怎么误会到这个头上去呢?”
“那么到底为了什么原因?你快些告诉我吧,我心里真是急都急死了!”
胡文正一面猛吸着烟卷,一面迫不及待地问她,他的身子还像热锅上蚂蚁似的在室中团团地转圈。爱娟于是把增辉和莹英过去的情爱,向文正夫妇说了。并且说增辉所以流浪到上海来吃这些劳苦,也完全是为了莹英的缘故,一面又说道:
“爸爸,你当初向增辉提亲的时候,增辉不是跟你声明他还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女朋友吗?谁知道这个女朋友就是莹英!我对于这件事本来并不知道,只是增辉告诉了我,方才晓得。他还说,爸爸曾经答应他娶两个妻子,不知道爸爸果真曾经说过这一句话吗?”
“这……这……些话,我并不抵赖,我确实曾经答应过他的。但是当初我又怎么料得到莹英就是他从小的爱人呢?”
文正听了他的话之后,心中方才恍然大悟,但一想到莹英已经是做了胡家的媳妇了,那如何还可以再嫁给增辉呢?所以他急得连连叹气,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接着说道:
“爱娟,我记得了,当时我曾经说,假使他女朋友没有嫁人的话,我就答应增辉也娶她做妻子。不过,莹英现在已经嫁人了,而且又成了寡妇,你想,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了。”
“爸爸,你错了,莹英实在还没有嫁过人呀!”
爱娟这一句话听到文正夫妇的耳朵里,两人都又奇怪地呆呆愣住了,遂不约而同急急问道:
“爱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莹英不是你的嫂嫂吗?她怎么能说没有嫁过丈夫呢?”
“莹英其实只能说给哥哥做了三个月的看护,因为她并没有和哥哥做过夫妻,她实在还是一个小姑娘呀!”
“什么?你……这些事情如何知道的呢?”
文正不胜惊讶的神气,急急地问。胡太太也呆呆地愣住了,望着爱娟的粉脸出神,好像静待她说出来的样子。爱娟遂低低地说道:
“哥哥在肺病疗养院临终的时候,他含了眼泪对我说,他说莹英还是一个处女,她只不过和哥哥做了三个月的挂名夫妻。现在哥哥死了,假使叫一个女孩儿家为他守这一辈子莫名其妙的节,在哥哥心中是反而增加无限的痛苦。恐怕哥哥死了之后,还有害人终身的罪恶,那么来生难免仍旧要做一个短命鬼。为了这个,他向我嘱咐,叫我做一个见证,在爸妈那儿代为劝告,希望爸妈把莹英好好地另嫁他人,那么哥哥虽在九泉之下,他也深深地得到安慰了。爸妈,女儿这些都是实话,所以叫莹英一个姑娘身子,而担负了寡妇的名义,实在也太冤枉了!”
“你这话到底是真的,还是编造出来的呢?”
文正听了,还有些将信将疑,皱了眉头,一本正经地问。爱娟显出认真的态度,点点螓首,说道:
“我若有半句谎话,我一定不得好死!”
“奇怪,我想不到宗祥这孩子有这样的好德!照理说,我的儿子也不该如此短命而死啊!”
文正听女儿罚下了重誓,方才相信是真的了。一时觉得宗祥实在是个有理智有德气的好青年,因此心中不免又伤心起来。当他说了这两句话,大家忍不住又落了一回眼泪。爱娟这时又说道:
“况且上次又是我和莹英一同拜堂的,所以这和哥哥可说是丝毫都没有关系。假使我和莹英同事一夫,我以为这也是一个预兆哩!爸爸、妈,你们若答应了,一面固然救了增辉的性命,一面也救了莹英的终身,同时你们嫡亲的女儿,也不会做一辈子的孤孀。因为增辉一死,我的前途也不是完全呈现了黑暗了吗?就是胡家的一脉香烟,从此也都完了!爸爸,你要为几方面都着想,我觉得你应该发发慈悲心,千万答应了吧!”
爱娟这一番话,把文正一颗固执的心也慢慢地说得活动起来。他伸手摸着人中上的胡须,沉吟了一回,回头向胡太太望了一眼,低低地说道:
“哎,你听爱娟倒也很有道理,但你的意思也以为好吗?”
“既然莹英还是一个姑娘之身,那么当然也不忍心叫她过一辈子凄凉的日子。况且要救女婿的病,更要救我爱娟的前途,这都是连带着切身的关系,所以我也非常赞成,就答应这样办吧!不过,莹英的心里肯不肯改嫁,这当然也得征求她的同意才好。”
“妈,你放心,我们只要向她劝劝好了,我想她也一定肯答应的。此刻我去把莹英拉下来,我马上跟她说明了吧!”
爱娟听父母都有答应的意思,这就破涕为笑,也不等爸妈再说什么,便匆匆地奔到莹英房中去了。这里文正接连着吸了一支烟卷,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
“唉,真没有办法,为了救女婿的性命,为了救女儿的终身,更为了救一个可怜的姑娘能够得到终身的幸福,我……也管不得许多了,不过仔细想来,那实在还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情哩!”
“是的,这确实是件好事情,否则,我家不是又要造成大悲剧了吗?”
文正和胡太太在彻底一想之下,倒又觉得欢喜起来,因此脸上都不禁挂了一丝笑意。正在这个时候,爱娟拉了莹英的手,匆匆地走进房中来,莹英边走边说道:
“妹妹,你拉我到这儿来有些什么事情呀?”
“爸爸有事情跟你商量。”
爱娟这才放下了手,微笑着回答。莹英向文正夫妇请了安,叫了一声爸妈,然后有些猜疑的样子,低低地问道:
“不知道叫媳妇有什么事情商量呢?”
“哦!哦!事情是有一点……莹英,你先坐下来吧!”
文正对于腹中这一层意思,当然是很不容易说出来的,所以他被莹英问得真有些窘住了。他支支吾吾地向胡太太望了一眼,胡太太似乎也有些说不出口,呆呆地出神。莹英虽然在椅子上坐下了,但心里却忐忑地跳个不停,因为猜不透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文正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之下,只好愁眉苦脸的样子,低低地说道:
“莹英,你瞧增辉病得这样可怜,给他请医吃药,总是没有什么效力,你想怎么办才好呢?”
“爸爸,这……这……叫我有什么办法呢?”
莹英想不到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来跟自己商量,一时倒不禁为之愕然,绯红了两颊,急得有些口吃地回答。文正自然也被她反问得语塞了,他用手摸着下巴,好像一筹莫展的神气。胡太太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是自己开口说话了,于是低低地说道:
“莹英,你不知道,增辉这孩子竟是生了心病,心病非心药不医,所以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来和你商量,千万请你帮帮忙才是啊!”
“妈,我……我……又不是医生,那叫我有什么能力来帮忙呢?”
莹英听了胡太太这一番话,她那颗芳心益发像小鹿般乱撞起来,但表面上还故作不明白的神气,焦急地回答。爱娟这时也忍熬不住插嘴说道:
“姊姊,我老实对你说了吧!增辉是害了相思病,他想的就是你!”
“啊,妹妹!你……”
“姊姊,你不用再说什么话了,增辉全都告诉过我了,你们本来是一对有情人,只是在旧式婚姻的强迫之下,硬生生地把你们拆开了。”
爱娟不等她再说下去,就向她老实道明。莹英这就无话可答,两颊已绯红得像朵玫瑰花了,沉吟了一会儿,方才徐徐地说道:
“不过我现在是你的嫂嫂,是胡家的媳妇了……”
“不,你错了,哥哥临终时候说的话,你大概总也听清楚了吧?他说并没有和你同过床,你根本还是一个姑娘,所以哥哥绝对不希望你给他守节,因为如果他害了一个姑娘的终身,这使他死后会感到万分不安,哥哥完全是叫你另外嫁人的意思。况且当初结婚的时候,又是我跟你一同拜天地的,那么按照实际而言,你和我哥哥可说是绝无一点夫妻的关系。所以在这三个月之中,你只能算是我们请来的特别看护,你现在嫁人,完全是堂堂皇皇,并没有什么可耻呀!”
“爱娟这话说得对极了,莹英,你千万答应了吧!”
文正在旁边又附和着说,表示赞成的样子。莹英沉思了一会儿,觉得既然是公婆的命令,又是爱娟竭力要求的,那给我的岂不是一个踏上幸福之路的好机会吗?我又何乐而不为呢?这样想着,她芳心中暗暗欢喜,不过她表面上是绝对不显露一些欢悦的痕迹的,还故意连连地摇头,说道:
“话虽不错,但我到底已经有个舅嫂的名分,如今要我下嫁姑爷,被外界知道了岂不是要当作一件新闻资料吗?那我实在觉得没有脸做人呢!”
“莹英,你上次结婚根本没有举行过什么婚礼,也没有发过喜帖、办过喜酒,其实外界也并不知道你是我家的媳妇呀!所以对于这一点,倒也可以不用顾虑的。”
“对呀,现在我还有一个两全的办法,就是把你先认作女儿,然后再让你跟增辉结婚,这样不是更加名正言顺了吗?”
“哈哈,太太,你这个法子想得更好了,我赞成,我赞成。莹英,不知道你也愿意有我们这样的父母吗?”
莹英听文正夫妇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完全是一片真心叫自己嫁给增辉的意思。一时心头除了万分喜悦之外,更有说不出的感激,但终觉得羞人答答的有些说不出口,因此垂了粉脸,默不作声。爱娟见她这个神情,心里知道她已有默允的意思,但为了要她有个明白的表示,这就拉了她的手儿又苦苦地哀求道:
“姊姊,你就答应了吧!为了救增辉的性命,为了救我的终身,你千万发发慈悲心!只要你肯委屈答应,我情愿让你为大,其实我本是叫你姊姊的。姊姊,你虽然铁石心肠,你多少总也有一些感动吧?姊姊,假使你再不答应,那么我只好向你跪下了!”
爱娟说完了这些话,她也觉得自己是受了过分的委屈,一面跪下,一面眼泪像雨点般滚落下来。莹英慌忙站起身子,忙把爱娟扶住,因为是感动过分的缘故,她抱住了爱娟,却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莹英这一哭,倒害得大家又落了不少眼泪,爱娟知道她是感激的意思,芳心中倒也着实得了一些安慰,遂含泪又问道:
“姊姊,那么你答应了是不是?”
莹英方才哽咽了语气,低低地回答,爱娟这就破涕为笑,拉着莹英把她身子推了推,说道:
“姊姊,那么你快快先拜了爸爸和妈吧!”
“爸爸,妈!”
在这个情形之下,莹英是没有办法的,只好向文正夫妇跪了下去,亲亲热热地叫唤。文正和胡太太又喜欢又伤心,笑容和眼泪一同浮上来,一面把莹英扶起,一面说道:
“好女儿!起来,起来!我……死了一个儿子,总算是多着一个女儿了!”
“姊姊,你既然答应了,那么此刻快跟我到房中去安慰安慰增辉吧!他见了你,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爱娟听爸爸这样说,恐怕又引起大家的伤心,于是拉了莹英的手,一面说,一面又急匆匆地把她拖到楼上来了。爱娟将莹英推入后厢房之后,便关上房门,连自己也躲避到房外去了。这时天已入夜,莹英伸手拉亮了房中的电灯,当她走到床边的时候,那颗心跳得真厉害,同时全身每个细胞都感到紧张万分。她悄悄地向床上望了一眼,见增辉有些昏迷不醒的样子,这就感伤地叹了一口气,含了泪水,低低地唤了两声增辉,说道:
“你要吃些什么吗?”
“爱娟,我什么都不想吃。”
莹英见他闭着眼睛回答,知道他把自己当作了爱娟,遂凄凉地又低声说道:
“那又何苦来?增辉,你难道为了莹英这个苦命女子,真预备着死吗?”
“她苦命,我也苦命。爱娟,你也苦命呀!唉,我这个病不会好了,我知道我太没有情义,我只好对不起你了!”
“增辉,你怎么老是叫我爱娟?你也睁开眼睛来向我仔细看看呀!我到底是什么人呢?”
增辉在昏沉之中听到了这两句话,于是把两眼睁开,向床边的莹英望了一眼,这似乎使他感到了意外的惊喜,他的精神立刻充足起来,猛可地跳起身子,忍不住呀的一声。莹英情不自禁坐到床边,增辉这就把她紧紧抱住了,叫道:
“你……你……是莹英吗?”
“增辉,你别忘了你身上有着病呀!”
“不,不!我的病没有了!我一见到了你,我的病完全没有了。莹英!我想不到你会来看望我,我们莫非在梦中吗?”
增辉紧搂着莹英的身子,把脸在莹英颊上横贴竖贴,这情景好像要把莹英整个人吞吃到肚子里去一样,莹英又喜又羞赧然说道:
“哪里是做梦呢?这完全是事实。增辉,你不要太兴奋了,快躺下来休养着吧!”
“啊,天哪!莹英,你……莫非肯嫁给我了吗?”
“不,我是来服侍你的病的,我……怎么能嫁给你呢?”
“什么?你……不是嫁给我?那……我……又什么全都完了!噢喁!噢喁!我的病又重新沉重起来了!”
莹英见他惊喜欲狂的神情,这就故意刁难他,不料增辉听了,他的两颊果然又惨白起来,手按着额角,万分失望地说了这两句话,身子又要倒向床上去了。莹英连忙抱住了他,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又笑又嗔地说道:
“我见你病好得快,也生得快!这到底算是什么病呢?”
“这……这是刻骨相思病,莹英!我没有你,我实在不想做人哩!因为这个病一生起来,吃药像吃水,根本没有效力。除非你心药一到,我就马上能起床明儿好办公事去呢!”
“我不相信世界上竟有这种怪毛病,无非是假痴假呆吓吓人罢了,增辉,你真是一个老面皮,难道不怕难为情吗?”
莹英一面俏皮地说,一面把手指在他颊上一划,秋波还逗了他一瞥妩媚的娇嗔。增辉却倒向她的怀内,像孩子撒娇似的,说道:
“嗯,莹英,那么你到底嫁不嫁给我呀?”
“你这个冤家,我就老实告诉你吧!”
莹英方才抚着他的脸,低低地把自己还是一个姑娘之身并爱娟和爸妈苦苦哀求的经过,向增辉告诉了一遍。增辉心中这一快乐,心花也不免朵朵乐开了,搂着她的脖子,笑嘻嘻地说道:
“莹英,你原来还是一个处女吗?这……这……我真是太兴奋了!我……我……的病已完全好了,莹英!从今以后,我们两人再不要分离吧!”
“增辉,你放心,我再也不会让你们分离了!”
这回答的声音却不是出自莹英口中,原来爱娟已悄悄地推门进房,满面现出神秘而欣喜的微笑,低低地说。莹英这一羞涩,早已推开增辉,起身躲避,但增辉却跳下床来,竟向爱娟跪了下去,急得爱娟连忙奔向前去,把他仍旧扶到床上,急道:
“做什么,做什么,你难道疯了吗?”
“爱娟,我没有疯,我实在是太感激你了!我觉得你真是世界上一个最多情的姑娘,叫我不是感到太幸福了吗?”
“增辉,希望你从此努力上进,至少在社会上要干一些有益的事业才好,那么我们姊妹俩的心中才能得到无上的安慰哩!”
“妹妹的话真是金玉良言,现在我称心满意、喜气洋洋,但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从此在这人间再不要发生悲剧,那是我一百二十分的希望哩!”
增辉一手拉了爱娟,一手拉了莹英,左顾右盼,只觉两个娇妻好比桃李争艳,一时无限甜蜜,心花怒放,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几句得意的话。这时他们三个人紧偎在一起,偶然抬头望到窗外的天空,只见那轮光圆的明月,展着玉洁芳容,也正在对他们微微地发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