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莹英见了增辉,增辉见了莹英,两人脸上都浮现了无限惊骇的神色,彼此木然地愕住了。胡太太便忙着说道:
“莹英,你怎么乘这样晚一班火车回来呢?还没有吃过晚饭吧?快坐下来一同吃了。李妈,你把热的红烧鸡再盛一碗出来,少奶奶回家来了!”
“妈,我在火车上疲劳了,你们请先用饭,我要到房中先去休息一会儿。”
“那也好,回头叫李妈把饭菜拿到你房中来吃吧。”
胡太太对于这位媳妇是特别客气地相待着,遂百依百顺地含笑回答她说。莹英于是一点头,遂提着小皮箱,匆匆走到楼上房中去了。增辉的两眼,望着已经消失了的莹英的身子,兀自失魂落魄的样子,呆呆地出神。爱娟在旁边见了这个情形,芳心中不免有些暗暗猜疑,遂把他手臂撞了一下,秋波脉脉地逗给他一个神秘的白眼。增辉知道自己的神态被爱娟注目,于是立刻装出自然的神气,低了头,仍旧默默地吃饭。听文正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凄凉的口吻,感喟地说道:
“唉,我宗祥真是一个没有福气做人的孩子,白白地给他娶了一个这么美丽的妻子,现在一看到这个好媳妇,我心中就会觉得难受。”
“可不是?早知道他这样短命,我们也悔不该给他成亲了!”
胡太太心中有着同样悲哀的情绪,她说完了这两句话的时候,却忍不住流起眼泪来了。爱娟微蹙了眉尖儿,低低地说道:
“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徒然伤心,也是没有用了。爸爸和妈也只好想开一些了,你们一伤心,被嫂嫂知道了,她的心中不是更加要悲痛了吗?”
“是的,爸爸和妈还是自己保重些吧!”
增辉听爱娟劝着父母,自己当然不能呆然无语,于是也低低地说。不过他心中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惊异,只感到无限痛苦,口里虽然吃着饭,但实在有些食不知味了。这一餐饭,大家吃得不欢而散,李妈上来倒茶拧毛巾,胡太太望着她悄悄地问道:
“你把饭菜端到少奶奶房中去过了吗?”
“端去过了,少奶奶不吃,说没有饿。我见她躺在床上,还暗暗地哭泣呢!”
李妈这两句话听到增辉的耳朵里,他第一个先感到心痛,脸上的表情,是极度的不安。文正也有些难过,暗暗想道:那一定是她瞧了爱娟这一对少年夫妻,她心头多少有些触目伤悲吧!唉,这也怨不了人家一个女孩儿呀!文正这样想着,遂望了胡太太一眼,低低地说道:
“还是你上去安慰她几句吧,这孩子真也太可怜了!”
胡太太点头答应,遂匆匆地到了客堂楼房中,果然见莹英倒在床上嘤嘤地哭泣,于是走到床边,用了慈祥的语气,低声说道:
“莹英,我的好媳妇!你为什么好好的又伤心起来了呢?”
“哦,妈,我没有伤心呀!”
莹英见了胡太太慌忙从床上坐起,收束了眼泪,一面让座倒茶,一面低低地辩说。胡太太爱怜十分的神情,逗了她一瞥关心的目光,问道:
“那你为什么不要吃饭呢?饿坏了身子,叫我心头不是难过吗?”
“妈,我因为有些头痛,所以吃不下,回头我肚子饿了,自然会吃的。”
胡太太听了,便走到她的身旁,用手摸了摸她的额角,遂扶着她到床边坐下,疼爱地说道:
“那么你休息休息吧!要不要吃片阿司匹林呢?”
“这是我刚坐了火车的缘故,没有关系的,妈不用担心的。”
莹英听胡太太这样慈祥地关心自己,一时想到在家中后母对待自己凶恶的情景,觉得在这儿到底还有同情自己的人,所以万分悲苦之余,倒也还有一些安慰,遂逗了她一个感激的媚眼,轻声地回答。胡太太想了一会儿,忽又低低地告诉着说道:
“莹英,爱娟突然结婚了,你觉得很快速吗?其实这头婚姻也很巧合,令人有些意想不到的。”
“妈,是人家介绍的吗?”
莹英听她忽然提起姑娘的婚事来,一时遂故意装出随随便便的口气,低低地问着。胡太太笑了一笑,一面摇头,一面便把文正认识增辉的经过向她诉说了一遍。莹英方才明白,心中不免暗暗怨恨,她恨增辉到了上海之后,没有给自己一封信。但仔细一想,我恨他也没有用,因为我自己也负了他,说不定他此刻心中也在怨恨我呢!不过他到底是得着一个娇艳活泼的妻子了,而我的前途呢,却是永远沉沦在黑暗的苦海之中,再没有拨云见天日的日子了。莹英这样想着,内心是痛苦到一百二十分,但可怜她表面上却还不能过分显形于色,一个人到了要伤心而不敢伤心的环境之下,其内心的惨痛又岂是作者一支秃笔所能形容其万一的呢!这时胡太太又用了安慰的口吻,说道:
“莹英,我们的意思,爱娟若生下第一个儿子来,我就做主送给你做儿子,归你抚养,那么你将来自然也不会冷清了。而且宗祥也有了后代,我们两老死后,也不会做无祀之鬼了。莹英,我们这个意思,不知你心中也欢喜吗?”
“妈的意思,我当然赞成,怎么会不欢喜呢?”
“唉,你真是一个贤孝的好媳妇哩!”
莹英为了要博得她老人家的欢心,当然也顺从她的意思,很有孝心地回答。胡太太这才露了一丝凄凉的笑意,低低地颂赞着说。就在这时,爱娟也匆匆进来,她望了莹英一眼,含笑说道:
“嫂嫂,你在乡下住了半个多月,这次回来,带些什么好东西来给我吃吗?”
“妹妹,你自己糖也不给我吃,喜酒也不给我喝,怎么倒反而问我要东西吃了呢?”
莹英为了不露一点痕迹,恐怕姑娘心中起疑,所以竭力装出欢悦的表情,还向爱娟俏皮地打趣着回答。爱娟被莹英说得哑口无言,粉颊上立刻浮现了两朵娇红的桃花,赧然地一笑,说道:
“你不用怪我呀!都是父母的主意,谁料到这样快?……害得人家书也没有读了,我也真恨着爸爸呢!”
“你听,你听,做父母的苦苦为着儿女们操心思费脑筋,谁知道还是不见情、不讨好,反而恨着哩!唉!”
“妈,你听妹妹这些口硬骨头酥的话呢,你见了她脸上笑容可掬的样子,也可见她是那样感谢着爸爸和妈妈哩!”
莹英见胡太太很灰心地叹了一口气,连忙笑了笑,开玩笑地插嘴。爱娟被她说得连耳根子都红了,却是嗯了一声,缠绕着莹英闹不依。胡太太见嫁后的女儿还是那么孩子气,一时倒也忍不住又笑起来了。大家在房中说笑了一会儿,胡太太趁势叫莹英吃些饭。莹英心中感动,遂也吃了一小碗,胡太太方这才放心,遂和爱娟也就各回房中去了。爱娟母女一走,莹英觉得卧房里又呈现了死沉沉的凄清,她孤单单地拥着被子,脑海里在想着爱娟和增辉新婚中的快乐,他们此刻是享受着闺中齐眉之乐,真是像糖一样甜蜜,鸳鸯般恩爱。想不到我的意中人,却会落在爱娟的怀抱,唉!这真是所谓各有因缘莫羡人了。可怜莹英胡思乱想一夜未睡,痛定思痛,只觉肝肠寸断,绣花枕上却淌了一大堆的眼泪水。
爱娟别了莹英,回到自己的卧房,只见增辉坐在沙发上,呆呆地出神,好像在想什么心事的样子,连自己走进房内,他也没有知觉。因为增辉今天的神情和往日有异,所以爱娟心中不免再度感到怀疑起来,遂悄悄地走到他的身旁,轻轻地在他肩胛上拍了一下。因为增辉既没有发觉,自不免吃了一惊,抬头望到爱娟的时候,好像虚心的样子,红了两颊,脸色在慌张了一阵之后,立刻又平静下来,拉了她的纤手,亲热地笑道:
“爱娟,你什么时候进房来的?怎么我一些儿也没有知道呢?”
“你这话问得奇怪了,我进来了,难道要敲锣来通知你吗?你自己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所以眼睛里就没有我这个人了……”
爱娟听他这样问,故作生气地表示,恨恨地摔脱了他的手,噘着小嘴,冷笑了一声,便回身走到床边去坐下了。增辉一见她这情形不对,慌忙跟到床边,偎着她的娇躯,亲亲热热地坐下,笑嘻嘻地说道:
“哎呀,爱娟,你这是什么话呢?我们新婚才第三天哩,我爱你,真是比我生命还爱到十万分哪!我怎么眼睛里会没有你?你也真是太冤枉我了!”
“这种虚伪肉麻的话,我可不要听……”
爱娟见他这个样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遂把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兀是生气地说。她本来想这样说:“你见了我的嫂嫂,莫非你已失了魂灵了吗?”但仔细想想,这两句话到底又忍熬住了。增辉却伸手去挽住她的脖子,温情蜜意地想去吻她的嘴。爱娟似乎还有些怕羞,嗯了一声,低低地说道:
“我们睡了,别涎脸了,怪难为情的。”
“嘻嘻,在闺房之中,又没有第三个人,你也害难为情吗?”
增辉见她那种小女儿娇羞的意态,真是令人爱煞。一时觉得爱娟到底童心未泯,所以忍不住笑起来。但爱娟早已脱了衣服,睡到被窝内去了。增辉遂也脱去西服,跟着跳进被窝内。这回把爱娟身子紧紧抱住了,吻着她的小嘴,笑嘻嘻说道:
“爱娟,我们在被窝里了,你难道还怕难为情吗?”
“当然啰,快熄了电灯吧!”
增辉见她赧然的样子,遂不敢违拗,伸手把电灯熄了。两人温存了一回,方才默默地睡了。但增辉哪里能睡得着呢?他心中在想可怜的莹英,她如何会嫁给爱娟的哥哥呢?刚才她见了我,她的心里自然万分惨痛,所以她急急奔回房中去,连饭也不要吃了。唉,她一定是被后母强迫嫁人的,她内心一定有说不出的苦衷,我多么同情她呀!增辉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爱娟其实也没有睡着,他听增辉又叹起气来,这就更加怀疑,但表面上又故作关心的模样,低低地问道:
“你怎么好好的又叹气了呀?”
“没有什么!爱娟,你还没有睡熟吗?”
增辉轻轻回答,他是故意打混过去。爱娟冷冷一笑,俏皮地说道:
“我见你今夜的神情很不好,你又何必瞒骗我,其实我也早已明白了!”
“爱娟,你明白了什么呀?”
爱娟这句话听到增辉的耳朵里,他的心头马上别别地乱跳起来,用慌张的口吻,急急地问。爱娟听了,暗想:他明明心虚啊!一时愈加疑心层层,不过她并不拆穿他,还故意猜到别地方去,说道:
“我明白你一定是懊悔了!”
“我懊悔什么呢?”
“哼,你懊悔跟我结婚呀!”
“爱娟,你太冤枉我了,我若有这个意思,那我还算是个人吗?”
“既然没有这个意思,那你为何在新婚快乐的日子中还长吁短叹?当然,你是因为讨厌我啦!”
“我若讨厌你,我一定不得好死!”
增辉急得没有了办法,涨红了两颊,只好赌起咒来。爱娟听了,冷冷一笑,却并不放松的还是恨恨地说道:
“那么你干吗叹气?你总得说出一个道理来,你道理说不出,那你就是讨厌我,要想丢掉我!”
爱娟这样紧紧地相逼着问,增辉实在没有了办法,在他还以为是急中生智,所以只好低低地说道:
“爱娟,我老实告诉你,因为我想到你哥哥这样年纪轻轻的人会患肺病死了,觉得人生在世也太没有意思。所以我情不自禁地叹了气,谁知道你却误会我讨厌了你,那不是天晓得吗?”
“是的,哥哥死得确实太可怜,不过剩下我嫂嫂一个人,她孤零零的更加可怜万分哩!我真代她伤心!”
爱娟是个心细如发的姑娘,她认为增辉说的替她哥哥可怜,换句话说,他就是代嫂嫂可怜。可怜固然是可怜,但要一个做姑爷的人老是郁郁在心内,这其中当然有些缘故了。莫非增辉见了嫂嫂的美色,而存了不良之心吗?爱娟虽然这样想,但她表面上却故意用十分同情的语气,附和着说。增辉于是中其圈套,又接连叹着气,说道:
“可不是?我想不到她竟有这样的苦命……”
“……你的心肠真软,怎么淌泪了呢?”
爱娟听他说了一个她字,心中已经很不乐意,又听他话声有些凄凉的成分,这就更加有些醋心,于是假意把手摸到他的脸上去,谁知道手指上的感觉果然有些润湿,因此益发不受用起来,向他讽刺地说。增辉忙拭了泪痕,勉强笑道:
“几时我淌过眼泪的?你又说笑话了!”
“说说笑话不好吗?省得你闷闷不乐呀!”
增辉也是一个聪明人,他听爱娟说的话总是带刺的样子,知道自己的态度已经使爱娟有些怀疑了,于是又说了几句笑话,便管自沉沉睡熟了。可是爱娟翻来覆去却一夜没有睡,她觉得总要想个计谋来侦查他们的行动不可。
第二天增辉和文正到金号去办事,爱娟在莹英面前先约略探了几句口风,但莹英也是一个有心计的姑娘,她怎么会露出一丝一毫的马脚呢?所以爱娟觉得这事情完全发生在增辉单方面,因此把增辉也就暗暗地怀恨起来。
黄昏的时候,增辉和文正回家了,爱娟在房中却对镜梳妆,换了新衣,好像要到外面去的样子。增辉忙含笑问道:
“爱娟,你预备出去吗?”
“嗯,我一个女同学二十岁生日,打电话来请我吃夜饭,所以我只好去一次了。”
“那你预备送些什么呢?”
“时间这么仓促,我也来不及买什么东西,马马虎虎送些现钞就算了!”0“你早些回来吧!人家一个人在房中多寂寞哩!”
增辉点点头,显出一刻不能相离的神情,媚意地叮嘱。爱娟横眸一笑,说我知道了,便匆匆地到外面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莹英推说头痛,没有下楼来吃饭,又是胡太太叫李妈端上一些去给莹英吃的。这里增辉在上房里略坐片刻,也就回到楼上自己的房中,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觉得莹英不肯下楼来吃饭,那明明是为了我的缘故,不知道她是为了羞见我呢,抑或是为了怨恨我而不愿意见我呢?唉!总而言之,她是怕彼此见面,无非多感到一些痛苦,所以她才觉得还是不看见好吗?不过我们是住在一个家庭之中,事实上绝不会一辈子不看见的,眼前的躲避又有什么用呢?那么我何不趁此刻爱娟不在家中偷偷地到她房里去诉诉大家的苦衷呢?
增辉这样想着,他便站起身子来,正预备跨步出房的时候,忽听桌上时钟当当地敲了八点,一时又停止了步,不免有些踌躇。暗想:我叮嘱爱娟早些回来,此刻已经八点,恐怕爱娟就要回家了,万一被她撞见我在莹英的房中,那不是糟了吗?增辉正在心头乱跳、委决不下的当儿,忽见李妈匆匆上来叫道:
“姑爷,小姐打电话来,请你去接听。”
“哦!”
增辉答应了一声,便匆匆走到亭子间门口的扶梯上去接听电话了。握了听筒,只听爱娟说道:
“你是增辉吗?”
“是的,爱娟,你还不回来吗?”
“因为主人要拉我打牌游玩,我推却不了,所以今夜要迟一些回来了。”
“那么什么时候回家呢?晚上天气冷,路上很不方便,你就少打几圈回家好吗?”
“主人说回头她用汽车送我回来,你放心好了,十二点之前准回家的。你一个人若怕冷清,你就去瞧场电影好了。”
“我一个人也不高兴去瞧电影,那么我先睡了。”
爱娟在那边说声好的,便搁下了听筒。增辉慢慢地回到房中,心里暗暗想着:爱娟说要在十二点之前才能回家,那么离这时还有整整四个钟点。我和莹英互诉苦衷,至多也不过两三个钟点,那不是天赐我一个绝好的机会吗?增辉想定了主意,这就鼓足了勇气,悄悄地走到客堂楼来。只见房门虚掩着,并没有关上,遂轻轻地推开房门,闪身走入房内,连忙把门关好,只听莹英在床边说道:
“照这样情形下去,我的内心不是更加感到痛苦了吗?唉,事到如此,我还是削发为尼,永远为佛门子弟,或许这样可以减少我终身的烦恼。”
“莹英!你……千万不能这样做啊!”
增辉听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可见完全是为了自己的缘故,他心中一急,便情不自禁走上去,低低地说。莹英冷不防听了这话,一时倒大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子。回头见了增辉,她的脸色立刻一阵红一阵白地变成死灰的颜色了,好像十分害怕的样子,以口吃了语气,又急又低声地说道:
“增辉!……哦,不,姑爷,你……为什么到我的房中来呀?”
“莹英,我对不起!我……负心你……了!”
增辉听她这一声姑爷的叫唤,那是多么刺耳啊!因此愁眉苦脸的神情,哀声地说,他的眼皮已经红了。莹英似乎更感到痛心,她摇摇头,没有回答,眼泪已像一串珍珠般挂了下来。增辉继续说道:
“可怜我自从和你分手之后,孤零零地流浪到上海来,一无亲戚,二无好友,因此我就只得住在小客栈里,暂时作为安身之所,一面积极地找寻生意,但万不料上海虽是商业荟萃之地,竟没有我可以做事的地方。一天一天下去,我心中是多么着急,为了怕流落街头做乞儿,我只好不顾面子摆香烟摊做小贩。本来我想写信给你,但是我不得意到如此地步,又有什么脸来写信告诉你呢?因此我就没有勇气提这一支笔。
“事情很凑巧,那天晚上回家,为了偶一的援助,而和爱娟的爸爸认识了。他是个热情的长者,他非常器重我、同情我,所以便叫我住到他家中来,还把金号的总账房职位给我担任,并且又再三要把他的女儿嫁给我。我受了人家这样的恩惠,实在没有拒绝的勇气。不过爱娟的爸爸曾经允许我娶两个妻子,因为我和他说明过,我从前是有一个情人的。不过,我万万也料不到爱娟的寡嫂就是你啊!那岂不是叫我太不明白了吗?但我也知道你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一定是被后母强迫的。莹英,你能把过去之事也告诉我一些听听吗?”
对于增辉这些话,莹英在胡太太那里已经听到过。不过胡太太并没有说出增辉曾经做小贩子的事,大概是爷爷当初瞒着的,所以连婆婆也不知道。莹英既然明白增辉为自己曾经吃过这样的苦,她心中把恨增辉的情绪倒又恨到自己的头上来了。不过自己嫁人,又岂是心甘情愿?总而言之,彼此都是万不得已,所以悲哀欲绝地叹了一口气,流着惨痛的眼泪说道:
“你既然明白我嫁人是被强迫的,那么我也不必再向你有所诉说了。反正我们的环境太恶劣,我们的遭遇太悲惨,是我没有福气,所以才不能和你结成这一对良缘。增辉,过去的事情,我们只把它当作一个梦吧!人生本来就像梦一样,你……不要为我难过,还是出房去吧!”
“莹英,这是我害你的,我假使早有能力的话,也就把你带到上海来了,何至于今日害得你做凄凉的未亡人?唉,我负心你了!”
增辉见她痴痴呆呆地说,说到后面,把手向外一指,同时背转身子去,表示不愿再见自己,一时怎肯出房?遂反而走上一步,按着她的肩胛,悔恨万分地回答。莹英猛可回过身子,泪眼盈盈地望了他一眼,说道:
“你何必要说这些话呢?事情原是我先来负你,所以我先对不起你!大概是我没有坚决的爱,所以才会遭到这样悲惨的下场。增辉,我决不恨你,不过我也希望你不要恨我,好在你已经有一个多情的爱娟来安慰你,你当然也可以忘却一些过去的痛苦。现在我们比不了从前,时候不早,我劝你当我死了吧!还是回房去吧!”
莹英说到这里,又向他连连挥手,但增辉却迟迟不肯走,满面含泪呆住了。他忽然抢步上前,紧紧地握住莹英的手,说道:
“莹英!你……难道愿意永远过着凄凉的日子吗?不!我不忍,我……我……一定还可以爱你,和过去一样爱你!”
“什么?增辉!你疯了?你……怎么说出这些话来?被爸妈知道,这还了得吗?”
增辉说这两句话的时候,他的情感果然激荡得非常厉害,他的神态确实有些疯狂,莹英芳心怦然一动,因为她想到自己还是一个姑娘的身子,所以她的粉脸立刻涨成了喝过酒一般的血红。不过她的情感到底被礼教束缚,顿时又冷冰冰地平静下来,显出淡然的表情,向他严厉地责问着。但增辉还是继续说下去道:
“你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礼教不应该残忍地来束缚着你过着一辈子悲惨的生活!况且,我们本是一对爱人,我为什么不能再爱你?我一定跟爸爸去说,去哀求,爸爸一定会答应我的!”
“增辉,请你不要再说这些疯话吧!你是一个读书的知识分子,你头脑镇静一点,我现在是你的舅嫂了,你如今是我的姑爷了!你把名分弄得清楚一些吧!你不要为了一时的情感冲动,而使彼此的名誉扫地呀!我已经是苦命到这个地步,难道你还要来害我做个不贞洁的人吗?那你也太狠心了!假使你真正爱我的话,我请你快快出去!”
莹英在这个情形之下,恐怕羊肉没有吃,反而沾了一身膻臭,所以不得不含了痛苦的心,向他一再痛责,一面背身掩脸,忍不住已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增辉听了,似醉似痴,还是依依不舍的样子。不料正在这个时候,忽然门外笃笃的有人敲门,敲门声使房中两个人的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了。莹英连忙停止了哭泣,回身见增辉早已急得两颊发白,好像六神无主,手足无措,走到窗旁,预备要跳窗的样子。莹英见了,慌忙又把他急急地拖住,伸手指指床底下,是叫他躲到床底下去的意思。增辉在这个时候,哪里还管得了许多,立刻趴在地上,钻进床底下去了。这时敲门之声更急,莹英佯作刚睡醒的样子,问道:
“是谁敲门呀?”
“是我,嫂嫂!你睡了吗?”
这分明是爱娟的声音,听到莹英和增辉的耳朵里,两人的心头更加像小鹿般乱撞。莹英恐怕爱娟进来,会发现这个秘密,所以不得不圆谎说道:
“是妹妹吗?我已经睡在床上了,你有什么事情?我给你来开门。”
“嫂嫂,你已经睡了,那么不用开门了,我没有什么事情,因为我刚从外面回来,瞧瞧你睡了没有。那么明儿见吧!”
莹英听爱娟在门外说着话,接着一阵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噔噔”地走到前厢房去了。这就伸手试试额角上的汗点,深深地透了一口冷气,蹲着向床底下招手,用了怨恨的口吻,低低地说道:
“你快出来,你快出来吧!真是太危险,你几乎害了我。”
“奇怪得很,她不是说在十二点之前回家吗?怎么此刻才九点半就回来了呢?”
增辉从床底下爬出来之后,也不免抖着身子,看了看手表,很不明白地自言自语道。莹英一面拍着他身上的灰尘,一面又连连催他快走。增辉到此,方才如梦初醒,匆匆开了房门,心生一计,把皮鞋脱去了,光穿着袜子,先走到楼下,然后再把皮鞋穿上,很响亮地走上扶梯,表示刚从外面回来的意思。当他走进厢房门口,只见爱娟脸色很不好看地坐在窗边猛吸着烟卷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