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增辉如何又会给胡家做入赘女婿了呢?这事情当然得从头说起,方才会明白。原来增辉这次离开家乡,到上海来谋事情做,完全是一种冒险的试验。因为他在上海既没有亲戚,又没有好友。所以毅然动身,一半是为了莹英,一半也是为了他本身不愿再在叔父家中遭人家的白眼了。当时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逞了一时之勇气,匆匆地动身到了上海。

可是偌大的一个上海,何处又是他的安身之所呢?在没有办法之下,只好寄身到小客栈里去了。上海虽是繁华之地,但一面是天堂,一面却是地狱。同样是一个旅馆,也有高楼大厦和白鸽笼般的分别。增辉住的客栈就是像白鸽笼那样局促肮脏的一个房间。因为时值炎热的暑夏,上海的臭虫每在夜里全体出动,咬得增辉寝不安席,两只手在身上东抓西抓,简直一刻都没有停过。增辉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要想找一个职业更是多么迫切呢!所以天天在报纸上翻阅,看有没有商店或银行、公司等招考职员,看准了之后,就匆匆地写履历书寄了去。

在他心中,是满希望过几天就会有复信写来叫自己去应考。但理想绝不会和事实恰恰相符的,增辉每次寄去的履历书,都好像石沉大海,杳如黄鹤。增辉到此,方才又焦急又痛苦,觉得上海虽是商业最发达的地方,而找个职业实在也不是容易的事情。这样度日如年地一天一天挨过去,不知不觉已有二十多天了。但增辉连找个最普通的职业都没有办法,他想这样下去难免有流落街头为乞的可能,于是顾不得面子,他在证券大楼的大门旁摆设了一个香烟摊,聊以度生。如此一月两月的过去,凄风苦雨之中已带来了寒冬的冷讯了。

增辉把小客栈当作自己固定的家里一样了,每当深夜回来睡觉的时候,他独对了那盏五支光暗淡的电灯,心里是多么凄惶呢!想着自己到了上海近半年的时间了,但雄心勃勃地出来,到今天只落得在马路上做一个小贩,那我岂不是太惭愧了吗?想到这里,又暗暗地念道:

“叫我怎么有脸写信给莹英告诉我的近况呢?这不是我已死父母的面子都坍完了吗?增辉!增辉!你难道永远就这样没落一辈子吗?”

增辉自言自语地说完了这几句话,他心中只觉一阵子悲痛,眼泪情不自禁地扑簌簌地直滚了下来。一会儿又想,莹英在乡下心里一定也很记挂我,说不定她心中还怨恨我变了心呢!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一切也只有天知道了。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也就沉沉地睡去了。

这样又过了半月,不觉已到了正月初十日那一天了。在这十天之中,增辉在烟摊上还带卖着玩具等物,所以生意倒也不错。晚上吃过饭,增辉一个人在昏暗简陋的房间里,心中想着新年之中,照理是多么快乐。从前在学校里读书,和同学们只知游玩,哪里晓得愁苦两个字呢?到如今我也没有新年,我也没有假日,一天到晚,只知道在西北风里做苦生意。唉!一个高中毕业的青年,这实在太难为情了。增辉一个人越想越烦闷,尤其是听了外面敲新年锣鼓的声音,更加使他心乱如麻。这就换了一套西服,披上一件大衣,把辛苦赚来的钞票,今夜预备快活去用了。

增辉踏进了舞厅的大门,谁也不知道他是一个马路上摆烟摊的人,还以为他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阔少爷哩!增辉为了找寻一些刺激,在舞厅里喝着啤酒,吸着烟卷,听着音乐,搂着舞女,沉醉了三个钟点。直到十一点过,方才跄跄踉踉地走出舞厅外来。当一阵尖刀似的西北风吹在面孔上的时候,增辉的头脑才感到清醒一点,定睛向黑漆漆的天空一望,原来在飘飞着鹅毛似的大雪哩!

在舞厅里花钱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些糊里糊涂的,但走出舞厅大门的时候,无论谁都会觉得这些钱是花费得有些硬伤的。所以当车夫上来向他兜生意的时候,增辉摇摇头,放开脚步,就冒雪而行了。这是一条靠近静安寺路的马路,本来这条马路也很冷清,尤其在寒冬的季节,兼之落着大雪的黑夜里,所以当然是格外冷清,连一个人影子都没有了。

增辉低着头,眼瞧着地上滑泞的泥水一步一步地走,他伸手摸着袋内所剩无几的钞票,心里想想不免有些恼恨。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怎么能够荒唐地滥用呢?唉!我真是太没有主意了。正在想时,忽然见一辆三轮车从横马路里驶行出来,摇摇摆摆的,显然车夫是非常吃力。同时后面跟着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他急急地拦阻着三轮车,喝声停下。看他情形,显见是不怀好意的样子。增辉因为喝过了一瓶啤酒的缘故,所以胆子大了不少,遂奔近过去,见那男子手里拿的却是一根广东香蕉,这就益发有了勇气,在他肩胛上一拍,喝道:

“他×的,你这个该死的东西!胆敢把香蕉当作手枪,来抢劫人家钱财吗?今天撞在我的手里,这也是你的倒霉了,快快跟我到警察局里去吧!”

“啊,先生,你……你……帮帮我的忙,我……我……实在因为活不下去,所以才不得已动这个脑筋的。唉!可怜我家中还有六七个孩子等着回去买……米烧饭呢!你……千万做做好事饶了我吧!”

那男子正在向车内人拦劫钱财的时候,忽然被增辉喝破了秘密,一时吃了一惊,回头向后面一望,又见增辉是个身穿西服大衣的青年,听他口气,显然是警局里暗探的神气,因此急得跪在地上,哭丧着脸儿,苦苦地哀求着。增辉听了他这几句话,想到自己找不到职业的苦况,一时倒反而同情起他来。暗想:为了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因此铤而走险,这也是社会上可怜的一群。何况他手中到底没有真的武器,就是抓到警局里,也没有多大的罪名,我何必在一个可怜人面前发这些威风呢?增辉这样想着,遂又喝他起身。那男子听了,便即翻身欲逃。不料增辉把他又抓了回来,这一下子急得那个男子全身瑟瑟发抖,脸色都变成死灰的样子。增辉心中却又在暗想:我虽然是做了一件见义勇为的好事情,但这个男子若因抢不到钱财,而使他家中六七个人口全部饿肚皮,那么说不定明天报上会登着生活压迫一家七口自杀的消息。假使果然如此,我岂不是太伤阴骘了吗?增辉既然考虑到这一层,他便伸手在袋内把自己用剩的钞票摸出来,交到那男子的手里,说道:

“这些钱,你拿去吧!”

“先……生!你……是跟我开玩笑吗?”

这当然是出乎那男子意料的事情,所以满面显出惊喜万状的样子,将信将疑地问。他似乎还不敢接受这些钞票,因为他再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事实,但增辉却一本正经地说道:

“谁和你开什么玩笑?你拿去吧!不过,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做这些犯法的行为了。假使你是为了家中大大小小的生活没有着落,那么你可以找职业。就是这年头职业很不容易找,那么你就摆摆摊头,做做小生意,也可以维持生活呀!你要明白这些犯法的举动,到底不是永久解决生计的办法啊!”

“是的,先生的金玉良言,真是太使我感动了。我以后一定不再做这些犯法的事情了!”

“好,你就去吧!”

那男子回答的话声有些颤抖,似乎感动得要哭出来的样子。增辉心头却感到一阵痛快,遂挥了挥手,是叫他可以走了的意思。那男子向增辉深深地一鞠躬,方才匆匆地走远了。

增辉微微一笑,他也要匆匆回身走的时候,不料车内人却已经跳了下来,伸手拉住了增辉,显出敬佩的样子,说道:

“先生,你不要走,我还没有向你道谢哩!”

“不要客气,我们年轻人应该有这种仗义的精神,算不了什么稀奇的事情。”

“先生,你府上在什么地方?瞧天空中的雪下得这么大,还是坐了我车子,我来送你回家好吗?”

增辉听他这样说,心中暗想:那也是人家一番感谢自己的意思,我是应该领他的情才对。于是点头说声谢谢你,他便跟了那人跳上三轮车去。车夫遂冒了纷纷的大雪,又继续向前行驶了。那人在车上望了增辉一眼,低低地问道:

“先生贵姓大名?”

“在下姓全名增辉,您这位老先生贵姓呢?”

“我姓胡,名叫文正,今夜在朋友家中吃饭,饭后朋友们便拖住玩了一会儿扑克,所以回家迟了一点。假使没有先生相救,我被抢去钱财不算,恐怕还要饱受一场虚惊哩!唉,这个社会真是太不良了!”

“唉,这是整个民生问题,民生不安定,社会就永远没有太平的日子。胡先生,叫车夫在浙江路停下来就好了。”

增辉在感慨了一会儿之后,又向文正低低地关照。文正于是吩咐了车夫,一面望着增辉,又轻声地问道:

“全先生,你刚才给那个人多少钱?这些损失,我是应该赔偿给你的。假使不是为了我,你又怎么会花这一笔钱呢?”

“胡先生,这是我自己做的义事,怎么会要你来赔偿我呢?那你也太客气了!”

“全先生,你真是一个不平凡的青年,我觉得在这个社会上除了先生有这样热心仗义,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所以我除了感激你之外,又觉得无限敬佩!全先生,我虽然老了,但我还希望跟你交一个朋友,请你告诉我府上的地址及先生的贵业,不知道先生愿意有我这样一个老头子做朋友吗?”

原来胡文正自从宗祥死了之后,他心中也是万念俱灰,终日以酒浇愁。今夜真是凑巧的事情,却会和增辉遇在一起。因为增辉是个年轻而俊秀的青年,所以在文正的心中倒又勾引起心事来了,这就显出万分热诚的表示,向他详详细细地探问。不料听在增辉耳朵里,内心反而感到无限痛苦。因为他问自己住在哪里并做什么贵业这两句话,简直叫自己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这就皱了眉尖,沉吟了一会儿,方才胡乱地回答了两句,说道:

“舍间就在浙江路口同春里三号,我没有在做生意,还在读书。”

“那你一定在读大学的了?”

“是的!”

增辉口里虽然这样回答,但他心中却暗暗地说了两声惭愧,同时他白净的颊上,也飞过了一朵红晕。文正听了,却格外欢喜,连忙又问道:

“那么全先生的府上还有些什么人呢?”

“爸妈,兄弟姐妹都有。”

增辉说谎说到底,他这回忍不住暗暗地笑出声音来了。文正点点头,他向增辉又打量了一会儿,含笑说道:

“我想全先生大概还没有结过婚吧?”

“嗯!”

增辉听他问到婚姻上头去,一时更加觉得有趣,暗想:我又不和你对亲结眷,何必问这些呢?遂嗯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话了。就在这个时候,车夫把车子停下,回头说浙江路口到了。增辉于是向文正说声谢谢,便匆匆地跳下去了。文正心中的意思,是最好和增辉多谈一会儿,但增辉却没有留恋之情,所以文正望着远去的增辉的身子,倒忍不住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晨,增辉穿了一件布袍子,和昨晚相较,又变换了一个样子了。他匆匆地又到证券大楼门口旁边去摆香烟摊了。这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增辉忽然见昨晚碰到的那个老先生,竟坐了三轮车到证券大楼门口停了下来。增辉的心中自然非常焦虑,意欲藏身躲避,但已经来不及,只见文正已走到面前来,用了惊异的目光向增辉身上打量了一会儿,咦咦地叫起来问道:

“你……你……不就是全增辉先生吗?”

“……不,不!你……这位先生是认错了人吧?”

增辉被他问得两颊绯红,一时恨不得把身子钻向地洞里去,但他情急生智转了转乌圆眼眸,立刻又否认了。文正见他愕住了一会儿后,方才支支吾吾否认,心中当然有些猜疑起来,觉得自己虽然年纪老了,但也不至于眼花到这样的地步。不过,昨夜遇见他的服饰和今天见到他的情景实在是大不相同。况且他说是个大学生,怎么却在这里摆香烟摊呢?这个青年不是太富有神秘性了吗?文正觉得事情必定有个缘故,他被好奇心所激发,遂上前拉住了增辉,正经地说道:

“全先生,你也不用抵赖了,事情还是昨天夜里发生的,难道我连这一点记忆力都没有了吗?可是我真觉得奇怪,想不到你会干这一行。”

“对不起!请你不必追究这些原因,干这一行,也是自食其力,算不了低贱,难道你就看轻它了吗?”

增辉听他的意思大有轻视的意思,这就显出非常高傲的态度,冷笑着回答。胡文正听他显然是承认了,一时立刻又含了笑容,很谦和地说道:

“不,不!我生平绝对不看轻人,而且我也认为自食其力是件最高尚的事情。但是先生为什么要撒谎呢?我觉得撒谎总是一个青年所不应该的事啊!”

“是的,这也许是我错了,但……我并没有损害你什么,你又何必一定要向我责问呢?”

“全先生,我想跟你详细谈谈,你能和我找个地方去坐一会儿吗?”

“我们也没有什么可谈,反正像我这种人是配不上跟你老先生做朋友的。”

胡文正听他这样拒绝自己,心中对于增辉这个人也更加感到好奇起来,于是很诚恳地说道:

“全先生,你不要生气,我言语之间有得罪你的地方,请你千万原谅我吧!”

“哪里哪里!胡老先生,被你这么一客气,倒叫我太不好意思了。”

增辉见他一味地认错说好话,一时也觉得这位老先生真有趣得好笑,不免红了脸儿,大有羞愧的神气,低低地回答。文正又说道:

“我实在很想知道你一些真实的身世,全先生,你能告诉我吗?我知道你是一个有才学的青年,所以流落在上海,也许有说不出的苦衷。虽然我能力很微薄,不过我或者能够有帮助你的地方。”

“胡老先生既然这样看得起我,我心里自然十二分感激。那么今天下午两点钟,我们在大东茶室碰面好不好?”

增辉听他的口气,知道他也是一个很热心的老者。一时暗想:我若一辈子摊着烟摊,那我还有什么出息呢?既然他肯帮助我,那么这真是我一个发展的好机会了。所以点了点头,一面感激地回答,一面又向他约了一个地方。胡文正因为金号里在上午也有许多事情要接洽,所以非常赞成,并且还叮嘱他下午两时千万不要失约,增辉点头说好。文正去了之后,增辉也收拾烟摊回旅馆去了。

到了下午两点钟,增辉又西装革履,匆匆到大东茶室去赴约。只见文正早已等在那里,两人见面,各自招呼,大家坐了下来。文正给他斟了一杯茶,然后细问他的身世。增辉在这个时候方才从实相告,文正听了知道他是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心里暗暗欢喜,遂说道:

“我在证券大楼开设一家永昌金号,营业倒也不坏。现在对于银钱账房一职,我的意思请你担任,不知道你愿任斯职吗?”

“承蒙胡老先生这样栽培提拔,我如何还有不愿意的道理?不过我在上海无亲无友,实在连个保人都没处找,那可怎么办呢?”

胡文正见他明眸里充满着热情的光芒,好像有种说不出感激的样子。但说到后面的时候,皱着眉尖,却又表示有些忧愁,这就哈哈地笑道:

“全先生,我假使要你找保人的话,我也不会把这个职位给你做了。因为我相信你是一个诚实有为的青年,我哪里还要你找什么保人吗?”

“胡老先生,你这样恩待于我,真不知道叫我何以为报。”

“我觉得你是一个有血性的青年,所以非常敬重你,我岂望你报答我呢?全先生,那么你在上海既然没有安身之所,我的意思,明天你就搬到我家来住吧!”

“那叫我怎么好意思呢?”

增辉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昨夜偶然管一下闲账,竟会管出这样的大好处来,一时将信将疑,他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了,遂红着脸儿,惊喜地回答。胡文正笑了一笑,望着他俊美的样子,似乎也越看越欢喜,说道:

“全先生,你不要客气,这是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总而言之,我们的相遇也绝不是偶然的事情,至少也有些缘分的吧!”

“我本来好像在黑暗之中摸索,现在遇到了胡老先生,我是得到了新生的光明!说句冒昧的话,你真是我的重生父母一样了。”

“哈哈!我假使真有你这么一个好人才的儿子,那倒是我前生修来的福气了!”

增辉说这两句话,也无非是感无可感的意思,听到文正的耳朵里,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但笑过之后,他猛可又想起了宗祥的死,因此倒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增辉听了,心中却在暗想:我假使有像你这么一个父亲,那也是我前生修来的福气了。不过他口里自然没有说出来,拿了茶杯,两眼望着黄澄澄的茶汁,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两人在大东茶室吃了一些点心,因为时已五点将敲,文正方才付了账单,一同出了大东茶室的大门。临别的时候,文正告诉了家里的地址,叫他明天早晨七时到来,顺便一同到永昌金号去办事。增辉哪里还有什么说不好的道理吗?当下连声答应,这才各自回家。

第二天一清早,增辉就在那家小客栈里算清了账目,好在他没有什么行李,无非是一只皮箱,当下坐车匆匆来到胡文正的家里。出来开门的却是一个年轻而漂亮的姑娘,她好像预先已经知道了似的,向增辉笑盈盈地说道:

“这位就是全先生了吗?”

“不敢,你这位小姐是……”

“哦,胡文正就是我的爸爸。全先生,请里面儿坐吧!爸爸早已等候您好久了!”

原来这姑娘就是爱娟,她知道这全增辉就是那夜相救爸爸的青年,所以非常客气地向他殷殷招呼。增辉方才明白胡老先生家中还有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儿,这就很难为情地红了脸儿,低低叫声胡小姐,跟着她步入客厅里去了。

文正夫妇听到天井里有人说话,便都已迎了出来。当时一见增辉到来,便都显出欢迎的样子。爱娟早已先介绍道:

“这是我的妈,这位就是全先生!”

“哦,胡老太太!小侄来得实在孟浪,还请勿责是幸。”

“全先生太客气了,那夜要没有你热心相助,真是要受着一番惊吓了呢!快请坐吧!”

彼此客气了几句,增辉就在椅子上坐下,李妈倒上了茶,文正叫李妈把增辉的皮箱拿到后厢房去,一面笑道:

“全先生,你睡的地方我已给你预备好了,就在楼下后厢房,你要去看看吗?”

“一切都要老伯费心,叫我实在太感激了!”

增辉因为心中实在感激,所以情不自禁叫了一声老伯,微红了脸儿,低低地说。文正听了,自然更加欢喜,当下就陪增辉到后厢房去了。胡太太因为见增辉一表人才,果然是个俊美的少年,所以也非常悦意,很喜悦地吩咐厨房里烧好点心,请增辉文正吃毕,他们方才一同到金号里去办事了。这里爱娟拿了书包,也到学校里读书去。

从此以后,增辉就在胡家住了下来,因为和爱娟早晚相见,而爱娟处处地方对待他又非常亲热,好像不避什么嫌疑,拉了增辉的手,不是叫他一同出外看电影,就是在爱娟房中弹钢琴唱歌游玩。增辉在这个情形之下,对爱娟一番真挚可爱的情意固然不能推却,同时对于莹英的旧情又不敢忘怀,因此在这种左右为难的情形之下,他的内心实在是感到非常痛苦的了。这是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后的晚上,文正和增辉在后厢房里低低地谈着话,增辉红了两颊,呆呆地愕住着,好像显出非常为难的样子。文正的心中还以为他是怕难为情,于是笑了一笑,说道:

“全先生,你不用怕难为情,你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了,婚姻当然有自主权。再说你又没有了爸妈,所以对于你的婚事,就更加不用去问别的人了。本来我也不敢冒昧地跟你说这些话,因为这一星期来,我见你和爱娟的情感也很不坏,而且爱娟确实也有爱上你的意思。你该知道,可怜我的儿子已死了,这么老年纪的人,膝下只有女儿一个人,她的终身问题我是多么关心呢!我要给她找个品貌双全的夫婿,那么就是我们两老将来也有半子之靠。我觉得全先生这样的青年太好了,不但是我理想中的女婿,而且也是我女儿理想中的丈夫。全先生,我想你也是一个富于情感的人,大概不至于使我感到失望吧?”

增辉听了他这一番话,他到底不是一个草木之人,怎么会不感动呢?所以满面显出羞愧而又感激的表情,低低地说道:

“老伯,想我是个穷途落魄之人,流落上海,几乎沦落街头,因此做小贩以度生计。承蒙老伯热心提携,始有今天一日,所以老伯吩咐,虽赴汤蹈火,亦万死不辞。何况令爱以千金之体,委屈下嫁于我,真如彩凤随鸦,在我心中如何还有不喜欢感激之道理呢?”

“啊,你不要客气,既然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文正不等他说下去,就迫不及待的样子,自说自话地问他。增辉显现着无限痛苦的表情,支吾了一会儿,方才期期艾艾地说道:

“不过……”

“哎,不过什么呀?难道你还有什么难为情的事情吗?”

“第一,我除了一身之外,一无长物,未免太委屈了令爱。”

“你说这话太看轻我们了,难道我们就这样势利吗?再说你的环境,我全都明白。假使我是贪财的人,我就根本不会跟你谈起这件婚事来了。”

增辉所以这样说,也无非是借口而已,今听文正一本正经地向自己解释着,一时倒又万分忸怩不安,遂叹了一口气,只好从实说道:

“不瞒老伯说,我在乡下的时候,实在有个从小一同长大的女朋友,她的身世十分可怜,而我们的感情又非常深厚,我们临别之前,曾经海誓山盟地定了白首之约,彼此决不相负,如今我若另外娶了妻子,这在我良心上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吗?”

“嗯,原来是还有这一种事情,那确实有些为难了……”

文正听了,方才明白究竟,觉得增辉不忘旧侣,足见用情专一,这倒是一种美德,所以自己并不憎恨他,反而皱了眉尖,也代为焦虑起来。增辉遂又说道:

“老伯待我不薄,而且令爱又痴心爱我,以情理来说,我是应该遵从老伯的吩咐,但现在我既和别人订约在先,我若得新忘旧,我怎么还能算是一个有人格的好青年呢?然而,老伯和令爱心中必定失望,所以我又感到痛苦不安,唉!这真不知叫我如何是好呢。”

“全先生,你也不要着急,我现在倒给你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了。”

“老伯,你想出一个什么好办法呢?”

“我的意思你只管和我爱娟结婚好了,到了明儿你到乡下去找寻你的女朋友,假使她没有嫁人的话,你就不妨带她到上海来,我答应你娶两个妻子,不分大小,都住在我家。爱娟生下的儿子给我们胡家做后代,你那个女朋友生下的儿子给你们全家做后代,这样我觉得反而更好了呢!全先生,你心中也赞成吗?”

增辉做梦也想不到文正会动出这一个脑筋来,一时乐得眉飞色舞,心花也几乎朵朵乐开了。暗想,本来是熊掌与鱼不能兼得,现在堂而皇之可以娶双美为妻,而且还不做负心之人,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岂有不好的道理呢?不过表面上还故意有所考虑的样子,低低地问道:

“老伯这样体谅于我,真是恩同再造,不过我怕爱娟小姐心中也许会不赞成吧?”

“你放心,只要你喜欢,爱娟这一方面,我做爸爸的可以做完全的主,绝对没有什么问题。”

文正听他答应,这就笑嘻嘻回答,表示绝对有把握的意思。增辉于是马上站起身子,向文正端端正正地拜了下去,口叫岳父大人在上,那么小婿在这儿拜见了。文正被他这一声称呼,全身的骨节都觉得轻松十分,因此一面扶他,一面哈哈地大笑起来了。

对于爱娟和增辉这一头亲事,文正是抱定速战速决的宗旨,所以事情在说妥当了之后,不上五天日子,就给他们在大上海酒楼举行结婚典礼了。增辉虽然觉得这次结婚之后,和莹英当然再不能有结婚的仪式了,那么莹英就是再能嫁给我,在形式上似乎已经委屈了她。不过事情已经着手进行着在办理了,那还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呢?因此也只好糊里糊涂地任他们摆布,反正自己是甩着袖子做新郎的了。

新婚的夜里,新房是在楼上前厢房爱娟的房中,两人因为在席间曾经喝过了一些酒的缘故,所以在芙蓉帐中彼此的情爱更加浓厚。一个是羞人答答、又惊又喜,一个是心头忐忑、又快又乐,真是说不尽的郎情如水、妾意若绵。增辉在这个温柔乡里,仿佛鱼儿入了小溪,其乐融融,哪里还想得到委屈莹英这一回事情了呢?

这不但是莹英意想不到,就是增辉的心中又怎么能料得到呢?在他是只晓得爱娟有一个寡嫂回娘家了,哪里知道在他们婚后第三天的晚上,爱娟的寡嫂从娘家回来,他们两人也无怪惊骇得怔怔地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