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的日子,家家户户都过着快乐的新年,每个人脸上无不笑意生春,大人们和孩子们身上都穿了新衣服新鞋子,大家见了面,嘴里说的,不是恭喜发财,就是新春快乐,都是些吉利闲话。走进每一户人家,就可以听到摸牌声和掷骰子的声音,还有敲新年锣鼓的声响,真是热闹得震耳欲聋,一切的景物都充满着万象更新的气息。

然而胡文正的家里,则又大不相同了。原来宗祥死于腊月二十六的早晨,正月初二齐巧是头七之期,所以家中请了一班和尚来做佛事,超度宗祥的亡魂。和尚在诵经的时候,虽然也敲着叮叮咚、叮叮咚的声音,但这声音和新年锣鼓相较,悲欢的程度,是距离得太远了。因为一面和尚喃喃地念着经,一面还有莹英哀哀欲绝的悲泣之声渗和其间,所以其音韵之悲惨有甚于巫峡啼猿,触耳鼻酸,闻者无不为之涔涔泪下矣!

黄昏的时候,太阳的光,被莹英凄切的哭声赶着躲藏到西山脚下去了。老天的心中似乎也激起了同情的悲哀,所以愁云密布,淅淅沥沥地竟落起细雨来了。莹英听了这个冷雨敲窗的声音,正像点点打在心头一样的悲痛,因此也格外哭得哀哀欲绝起来。爱娟含了满眶子的热泪,一面拧着热手巾,一面劝她不要多伤心,自己保重身子。

不料正在这个时候,忽然门外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莹英的父亲陶静光。静光自从文正把女儿带回上海去之后,他心里仔细想想,到底也有些肉痛。后来和文正通了几封信,知道宗祥病体痊愈了,他们小两口子十分恩爱,他才放下心来。因为洋布店里人手稀少,他是一日不能分身,恐怕店中职员发生舞弊事情。现在新年时期,账目结清,货柜都已封箱,静光趁此机会,便放放心心地动身到上海来,预备在女儿家中欢欢喜喜地游玩几天。这当然出乎静光的意料,谁知脚步刚入大门,就见了和尚拜忏的情形,同时又听了女儿哀哀的哭声,他心中这一吃惊,真是非同小可,情不自禁“哎呀”一声大叫起来了。经他这一声大叫,早已惊动了里面的胡文正,遂急急赶到客厅外来。一见了静光,抢步上前,握住了他的手,也不等他开口相问,就泪流如雨地说道:

“静光兄,我的儿子死了!”

“啊!什么?我的女婿死了?”

这消息自然像个晴天中的霹雳,把静光震惊得脸如死灰,目瞪口呆,怔怔地愕住了。胡文正一面请他到厢房里坐下,一面给他吸烟,然后长叹了一声,说道:

“真是家门不幸,我老了倒不死,反而把我一个命根子拔去了!我前生不知作了什么孽,所以今生老天才待我这样残酷啊!”

“那么令郎到底生了什么病呢?难道医生竟没有一些救治的能力吗?”

静光见他已经这样痛心疾首的样子,自己倒也不能过分再使他悲痛了,遂皱了眉尖,向他低低地探问。文正一面流泪,一面说道:

“是肺病的底子,又患了别的病症,我给他请医打针吃药不算,并且又给他在肺病疗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的日子,但到底药石无效而逝了。你想,叫我一个孤老头活在社会上还有什么趣味呢?”

“原来他从小就有肺病的。唉,你当初怎么不向我明白告诉呀?”

静光一听这些话,心中大为不乐,暗想早知他儿子是患有肺病的,我也就不把女儿许配给他了,现在女儿这么轻的年纪,就做了孤孀,岂不是硬生生地害了她终生吗?这虽然一半是自己的糊涂,而大半的罪恶还在文正的身上,他既然知道自己儿子患了绝症,为何还要给他定亲呢?岂不是上了他的大当吗?静光在这样思忖之下,遂用了埋怨的口吻,向他恨恨地责问。文正当然用话竭力辩白道:

“我以为一个年轻的人,偶然有些咳嗽,那也不算一回事,谁知道他会就此而死了。假使我知道他这样短命的话,我如何还肯给他结婚呢?再说这次婚姻,原是你自己说上来的,并非我来要求你。静光兄,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埋怨我了,难道我喜欢儿子死了不成?唉!至于莹英这个好媳妇,我是绝不会亏待她的。好在我也没有三男四女,凭我这一份家产,将来也还不至于叫她挨到冻饿之苦吧!”

“唉,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说?千错万错终是我这个老糊涂自己的错……”

文正这一番话,听到静光耳朵里,一时也不禁哑口无言。生死大数,谁又能够料得到呢?况且人家儿子也已经死了,你就是跟他吵闹也没有用处,他儿子也不会再活转来,就是女儿也不会再变成一个姑娘的身子。静光这样想着,左思右想,觉得事情还是自己太昏庸懦弱的不好,假使自己有一些权威的话,何至于让丽贞这样讨厌女儿,倘然家庭中很和睦地过着生活,我也绝不会把一个年纪还幼小的女儿许配给人家做媳妇呀!所以静光连连地怨恨着自己,表示悔恨万分的意思。就在这个时候,莹英在外面也听得父亲到来的消息,遂匆匆入内,一见静光便叫了一声爸爸,身子扑向静光的面前跪倒了,这就又放声大哭起来了。

静光当然明白女儿这一声大哭,是包含了多少悲痛和怨恨的情绪,一时再也忍熬不住,抚摸着女儿的肩胛,也哭出声音来了。这时胡太太和爱娟也都闻声进内,连忙把莹英劝住。胡太太含泪说道:

“好媳妇,你爸爸远道而来,也该让他休息休息,快不要引逗他老人家伤心了。况且你日夜啼哭,喉咙快哑了,自己身子也得保重些才是啊!”

静光见了胡太太,少不得又站起来招呼了一阵。爱娟拧上面巾,一面向静光叫姻伯父,一面给他擦泪。静光道了谢,泪眼望着女儿清瘦的脸颊,虽有千言万语要问她,但此刻却是问不出一句什么话来。这时李妈端上桂圆茶、莲子茶,接着又是银耳茶。因为静光是亲家,并且是第一次到来,而又值新年里,所以招待得特别周到。但静光怎么能够欢欢喜喜地吃得下茶?他是只有连声叹气。莹英这时也停止了哭泣,向静光低低地说道:

“爸爸,你要不要到我房中去坐一会儿呢?”

“好的,我就到你房内去坐坐吧!”

静光知道女儿有话对自己诉说,遂点头说好。一面站起身子,一面向文正点点头,便跟着女儿走出了厢房。经过客堂上,只见正中设着宗祥的灵座,上面挂着宗祥的十二寸大半身小照。见他身穿西服,头梳西发,两眼炯炯有神,丰姿英俊,实在是个很漂亮的少年,想不到天不予寿,竟中途而亡,这难道是我女儿太苦命吗?想到这里,遂凄切地说道:

“唉!想不到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这一张遗照,叫我怎么不心痛呢?”

静光这两句话,引得众人忍不住又泫然泪下。大家默默地站立了一会儿,好像是凭吊着致哀的样子,倒是文正说道:

“莹英,那么你就陪伴你爸爸到楼上宽坐吧!”

“爸爸,请上楼去吧。”

莹英方才低低地说。静光于是跟着女儿走到楼上客堂楼房中,只见里面的家具全是红木的,甚为考究,梳妆台上点缀着两盆水仙花,只闻到一阵阵幽香,触入鼻管。虽然这是充满着暖意的新房,但此刻也觉得有种凄凉的成分笼罩在这卧房的四周。静光叹了一口气,在沙发上坐下,莹英递过一支烟卷,又亲自倒上一杯元宝茶。静光见女儿的脸色毫无血气,惨淡得可怕,兼之眼皮红肿,神色非常颓丧,这就忍不住含泪说道:

“莹英,你今日落得这样的结局,那是我做爸爸的害了你!唉,我怎样对得住你?我又怎样对得住你已死了的母亲?”

“爸爸,你说这些话也已经迟了!……”

莹英听了无限伤悲,陡上心头,这就掩着脸儿,失声又哭泣起来了。静光伸手打着自己的额角,连骂着该死该死,他的颊上也被泪水整个占据了。莹英见爸爸这样的举动,可见他心中是悔恨到怎一分样儿的程度了。因为事已至此,也不愿他老人家这样悔恨和悲痛,莹英倒反而先收束了眼泪,安慰静光道:

“爸爸,你不要难过了,我也不怨别人,只恨自己的命苦、命薄,所以才落得眼前的凄清。我也没有别的希望,只希望早些让我死了,那么才减少些终生的痛苦。”

“不,女儿!你千万不要说死,你还是一个年轻之人呀!假使你要说死,那么爸爸也更加没有脸在世界上做人了。好在文正兄已对我说过,他们绝不会亏待你的。孩子,你当初被你爷爷带到上海来的时候,你夫婿难道已经病在床上了吗?”

静光一面安慰着女儿,一面趁此低低地问她。莹英点点头,秋波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叹息了一声,说道:

“那时候他已经生了病,后来在两个多月的日子中,身子好好坏坏,有时候也能起床,有时候却病着不能起身,这样直到最近一个月,他的病便突然转变得厉害起来了。”

“唉,宗祥这孩子也没有福气,这样年轻就死了,还害了一个可怜的姑娘,我觉得他真有些不应该。”

静光以为有了两个多月好好坏坏的日子,那么他们年轻的夫妻,自然免不了是行过房事的,这就长叹了一声,有些怨恨宗祥不该早死的意思。莹英听爸爸怨恨宗祥,她芳心里却起了反感,因为宗祥实在是个有理智有情感的好青年,他虽然和自己做了三个多月的夫妻,为了他的病体没有完全复原,他不愿意糟蹋我的身子,他和我纯洁得像一对亲兄妹一样,我知道他的用心良苦,他所以不肯随随便便沾我的清白,就是预备给我另外嫁人的余地。唉!这样一个有真爱情的青年,除了已经死去的宗祥之外,在这个世界上还到什么地方去找寻第二个来呢?莹英心中虽然这样想,但口里当然不好意思把这些事实向爸爸诉说,所以低了头,没有作答。

静光默默地吸了一会儿烟,他在想一个年轻的女孩就这样孤零零地过着一辈子凄凉的生活,这也总不是一个道理,不过此刻我就劝她再醮,那似乎也说不出口来,还是劝她先回家去住几天,然后再给她找个俊美的对象,那么她自然而然会动心的。静光打定主意,遂望了莹英一眼,低低地说道:

“莹英,我想你在这儿触目伤心,恐怕对身子很有妨害,还是跟随爸爸回家去住几天,到乡下去散散心,可以忘却许多悲痛,不知道你心中的意思怎么样呢?”

“我想那也不用了,伤心的人到处都是伤心,在乡下又岂能忘记痛苦呢?况且后母与我不睦,见我失意而归,她岂不是更要嘲笑我吗?”

莹英摇摇头,低低地回答,她拒绝的理由也很不错。静光听她提到了丽贞,不由愤然起来,冷笑了一声,说道:

“害得你到今日的地步,都是这贱人的罪恶。假使你们亲亲热热的话,我又何必急急地要把你嫁人呢?现在她若再敢嘲笑你,我就要她的命!”

“爸爸,你这又何苦来呢?为了我一个苦命的女儿,再使你们伤了感情,我也不愿意这样做哩!”

“其实自从你出嫁之后,你妈倒又时常记挂你,我看她的行为好像改变好多了,你放心,这次我陪你回去,她一定也会很同情你的。”

“爸爸既然一定要我回家去住几天,女儿自当遵命,不过爸爸既来上海,也应该先在上海玩几天才是。”

静光见女儿答应,自己也就点头说好。正在这时,李妈匆匆走入房来,向莹英很小心地说道:

“新奶奶,老爷说,请新奶奶陪亲家老爷到楼下吃点心去吧!”

“哦,爸爸,那么到楼下去吧!”

莹英听了遂又转向静光说。静光站起身子,把烟蒂丢在痰盂罐内,跟着莹英一同又步到楼下厢房来了。只见桌子上已放着四只冷盆、两壶热酒。文正见了静光,遂招呼他坐下,还有子荣和其他几个亲戚陪席。文正自己握了酒壶,欲向静光斟酒,但却被子荣接来,挨次斟上了酒。静光因为不认识他们,遂向大家一一请教,文正代为介绍一番,并且说道:

“这些都是我的子侄辈,亲翁可不用客气的,请随意用一点。”

静光听了,也就握了酒杯吃喝起来。不多一会儿,热炒一道一道上来,接着是八宝饭和猪油汤团,最后无非是鸡鸭鱼肉四大菜。静光在吃饭的时候,遂把自己欲接莹英回乡去住几天的话,向文正悄悄地说了。文正因为儿子死了,在静光面前好像担着一份抱歉,因此不敢加以劝阻,也只好答应下来。静光在胡家住了八天,过了宗祥的二七之期,方才带了莹英坐火车回家乡去了。

丽贞见静光带了女儿回家,自不免显出假情假意的态度,对莹英敷衍了一回。当她仔细打量莹英身上穿着素服的时候,她又表示无限惊奇的样子,望着莹英急急地问道:

“咦,莹英!你怎么戴着孝呀?莫非你公婆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吗?”

“妈,你女儿太苦命了,我夫君……他……在去年底死了!”

莹英颤抖地告诉她说,她的眼眶子里大有盈盈泪下的神气。丽贞呀了一声,表面上不得不显出悲伤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女婿到底得了什么病症死的呢?”

“他……他……是患了肺病。”

“唉,可怜的孩子,是我害苦你了!”

静光不等莹英告诉,就抢着回答,他的语气里有无限的凄惶。丽贞皱了眉尖,低低地说道:

“年纪轻轻的人怎么会患肺病呢?难道他的身子这样衰弱吗?那么姑爷既然新丧不久,姑娘怎么就跑到外面来了呢?”

“这是我的主意,特地叫女儿回家来游玩游玩,散散心、解解闷的。女儿的意思原不肯来呢!其实人也死了,还讲究这些断命的礼节做什么?丽贞,你快到厨房里去烧些点心出来,姑娘今天还是第一次回门哩!”

丽贞听着静光这样说,又见他向自己瞪着眼,好像是怨自己不该说这些话的意思。因为还在新年里,什么都要取个吉利,于是不便多说,遂管自到厨房里去了。这里莹英很难受的表情,向静光望了一眼,凄凉地说道:

“听妈的口气,好像有些责怪我不该回家来的意思,所以我想明天就回上海去,留在这里恐怕也没有什么滋味的吧!”

“不,孩子!你不要多心,她这个人本来就有些十三点脾气,我回头关照她,她就绝不会再冷待你了!”

静光用了温和的口吻,向她低低地劝慰。莹英没有办法,也只好不作声了。不多一会儿,丽贞在厨房里烧好了一盆炒年糕,由张妈端出来。张妈见了小姐,一面招呼一面请安,而且一面也代为可惜了一阵子。这天晚上,莹英仍旧睡在从前自己的闺房里,孤单单地望着那盏豆火似的油灯,忍不住又暗暗地流了一回眼泪。

静光为了使丽贞服服帖帖地招待莹英起见,不得不想了一个计谋。所以当夜里丽贞跟静光唠叨着不该把莹英带回家中来的时候,静光便故意微微一笑,显出神秘的样子,把手向她一指,说道:

“我瞧你这个人顶猴急的,也不问问清楚我心中到底存的是什么意思,你就先跟我吵起来,那你也不是太呆笨一点了吗?”

“哼!你把一个孤孀女儿带回家来,还有什么好事情吗?我倒要请教你,你心中到底是存的什么意思呢?”

“哎!你不要小觑了她啊!我告诉你,虽然姑爷死了,但她的公婆却非常宠她,因为他是一个独养儿子,所以把他全部家产都给莹英承管。说起胡家的财产,我且不说别的,单拿金子一项来说,至少有十多斤。丽贞,我所以叫女儿住到家中来,就是要看重她所得的遗产啊!假使她的公婆一死,这一份产业还不是叫我们所有的吗?所以你千万不能得罪莹英,你要把莹英当作活财神般看待。老实说,金子是人人爱的东西,你难道不喜欢吗?”

果然,这一番话听到贪财而势利的丽贞的耳中,她面部表情立刻浮现出欢喜的色彩来,但还有些疑心参半的样子,悄悄问道:

“哎!哎!你这话到底是真的吗?”

“当然真的,我如何会欺骗你呢?所以你如果对待她不客气的话,她马上回夫家一走,哼!金子就落到别人家的手中去了。”

静光认乎其真的神气,向她低低地说。丽贞逗给他一个媚眼,拍拍他的肩胛,笑嘻嘻地说道:

“你放心吧!从此以后,我就待她像太婆一般恭敬,她要吃什么,我就烧什么,她说屁是香的,我再也不敢说是臭的了。你说,我这样待她,她还会向夫家走了吗?”

“那当然不会了,丽贞,你记着,金子是多么可爱呢!”

丽贞忍不住哧哧地一笑,夫妻两人也就熄灯安歇了。如此以后,丽贞脑海里每天浮现着黄澄澄金子,所以对待莹英也就特别客气,好像上客似的看待。莹英见她这个样子,于是安心住下了。不过每天也没有什么事情,她就在闺中陈设了佛堂的模样,一天到晚,念经吃素。静光劝她不必如此,但莹英执意不听,一时也只好由她。光阴匆匆不觉过了半月,这天莹英又在房中敲着木鱼,念着经,忽然见孙得根悄悄地进来,他手里拿了一碗净素年糕汤,放在桌子上,笑嘻嘻地说道:

“表妹,姨妈叫我拿点心来给你吃,你不用念经,可以休息休息了。”

“啊呀,表哥,你是客人,我怎么好意思叫你拿点心进来呢?”

莹英在念完一篇经之后,方才回身望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歉意地回答。得根摇摇头,贼眼滴溜地在莹英面上打滚,笑道:

“但到了现在,我不是客,你倒是客人了。”

“我在自己父母家里,怎么倒变成客人了呢?”

“因为你已经做过胡家的少奶奶了呀!”

“唉,表哥,请你不要再提这些话了,谢谢你,还是请你外面去坐吧!”

莹英听他这样说,不免触痛了心事,遂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是不愿和他多啰唆的意思。但孙得根却不肯就走,反而在椅子上坐下来,说道:

“表妹,我说你年纪这样轻,而且容貌又这样美丽,一天到晚念着经,过着这样冷清清的生活,也太犯不着了。照我的意思,你是还可以另谋出路,保险你将来还有无限的幸福哩!”

“表哥,你这是什么话?我瞧你年纪一年一年的大起来,说出话来怎么还是那样疯疯癫癫的叫人生气。对不起,我没有空闲工夫来跟你说话,你还是到外面去坐吧!”

孙得根这些话,莹英听了,自然十分恼怒,这就把粉脸儿一沉,显出冷若冰霜的样子,向他下着逐客令。不料孙得根这人却是十分厚皮,他对于莹英的生气,好像一无知觉,还依旧一本正经地说下去道:

“表妹,我现在比从前懂得多了,姨妈说我一些也不戆了。当然啰,年纪大了,人自然也聪明了。其实我是一片金玉良言来劝告你,一个人总要替自己将来做个打算呀!现在表妹年纪轻,有着一股子恒心,所以还可以勉强过去。但是你到了三十岁以上,这个孤孀的滋味就不容易过下去了。表妹,你假使需要我帮忙的话,我倒可以给你一个月老。”

“什么?什么?你……越说越放屁了!你把我当作什么人看待?你胆敢这样侮辱我吗?表哥,我警告你,你再敢向我胡说,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莹英听他说出这样不堪入耳的下流话来,一时气得两颊发青,全身忍不住瑟瑟地发起抖来。但孙得根却向莹英跪倒在地,用了苦苦哀求的口吻,说道:

“表妹,你……不要误会,我长了几颗脑袋,我敢侮辱你呢?我……实实在在地对你说了吧,因为我爱你,我喜欢你,所以我求求你,不管你是个死了丈夫的孤孀,我还希望你嫁给我呀!”

“呸,你这个无耻的东西!给我少开臭口,快些滚出去吧!”

莹英狠狠啐了他一口,因为是气愤过了度,所以伸手向外一指,娇怒地叱喝着说。但得根却拉住了莹英的旗袍下摆,不肯给她避开,说道:

“妹妹,你就做做好事,答应我了吧!从前你是黄花闺女,也许心里另爱别人,把我看不上眼。但现在你是个二路货色了,难道我还高攀不上你吗?”

莹英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一时气得忍无可忍,她也骂不出什么话来,挥手在他颊上啪的一声,就给了他一下耳光,但她的粉颊上还是呈现了灰白的颜色,两手都有些气凉了。不料,孙得根忽然站起身子,上前把她抱住了,气喘喘地说道:

“表妹,表妹,你打死了我,我也要爱你的!”

“你这混账的下流坯!你……胆敢这样无礼吗?这……这……简直是没有王法了!妈!妈!你快来呀!瞧表哥在发疯了呢!”

莹英一面挣扎着反抗,一面情急生智地叫了起来。孙得根到底有些心虚,连忙放了手。就在这时候,只见丽贞匆匆奔进房来,口里还急急地问道:

“什么事?什么事大惊小怪的呀!”

“妈,表哥欺侮我。”

“姨妈,我没有欺侮她,我是在向她求婚呀!”

莹英一面说,一面眼泪已经滚落下来了,但得根涨红了脸儿,却急急地辩白。丽贞听了两人的话,微微一笑,然后向莹英说道:

“孩子,你只有十九岁的年纪,难道你真预备修行了吗?”

“妈,我是一个苦命女子,今生的命运这样悲惨,所以还是修修来生吧!”

“孩子,你这话说错了,你虽然死了丈夫,但是你还可以嫁人呀!得根是我的外甥,他人很忠厚,而且也十分多情。因为他非常可怜你,所以事先向我要求过,要请你嫁给他做妻子。我说你这样年轻,再找个终身的归宿,那也是很正当的事情。所以我叫得根只管来向你求婚,这件事我原也知道的,并非是他来欺侮你呀!”

莹英想不到丽贞不但不责骂得根,反而帮着得根来怂恿自己嫁给他,原来他们串通一气,预备叫自己再醮的。这就冷冷地说道:

“妈,你这是什么话呢?我是一个寡妇,我若再嫁人,这岂不是丢了你娘亲的面子吗?”

“你爸爸不是说你夫家除了公婆之外,没有别的人了吗?我的意思你表面上只管替你丈夫守节,暗地里就不妨嫁给我的得根。等你公婆死了之后,你把胡家遗产统统带到乡下来,然后再和得根正式拜堂结婚,那你不是一举两得吗?”

“妈,你弄错了!胡家根本没有什么财产,我也根本不想再嫁什么人,老实说,女儿要嫁人,也不会再嫁到乡下来。”

丽贞别的都不急,只是听了胡家没有财产这句话,她便急起来了。她哎呀了一声,慌慌张张地问道:

“什么?胡家原来是很贫穷的吗?那么你爸爸怎么说他们家中金子也有十多斤呢?”

“哼,真是在做梦了!再说胡家有钱没钱,和你们原不相干呀!”

“这……这……是什么话?原来这个瘟老头子故意骗我的吗?哦!我明白了,我是完全上了他的当了。断命老不死!他无非叫我待你好一些呀!你是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我难道还要养着你吗?哼!哼!我家雪白米饭没有这样多,你给我马上滚出去好了。”

莹英听了她这一番话,心中方才恍然大悟了,暗想,这泼妇当初所以待我这样好,原来还是爸爸用了一个计谋。那又何苦来?我在夫家又不是饿着,何必一定要住在这儿呢?于是怒气冲冲地说道:“本来么,我是一个嫁出了的女儿,我原不该住到娘家来。你也不必赶我,只管放心吧!等爸爸回来,我马上就走!”

“好呀,你这个小贱人!你敢拿老头子来压势我吗?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东西!抬举不起的贱货!你给我滚!你给我马上就滚!你这一张孤孀脸,我是越看越不上眼,你若在我面前再多站一分钟,我的眼睛里将要看出血了呢!”

莹英被她这一段辱骂,无论如何再也忍熬不住了,这就铁青了粉颊,咬紧了牙齿,把脚一顿,才叫声:“好!我就走!”她便急急地整理衣箱了。孙得根在旁边瞧此情景,急得连连跺脚,拉了丽贞的衣袖,悄悄地说道:

“姨妈,你这火气也太大了,表妹不肯答应,慢慢地劝劝她,她自然会肯的。现在被你这样一来,事情不是完全弄僵了吗?”

“弄僵就弄僵好了,有什么大不了呢?这种小孤孀难道当她宝贝吗?得根,讨孤孀本来不吉利的,当初无非看在金子面上,所以马马虎虎叫你来向她求婚的。如今金子既然没有,我还当她是人看待吗?哼!一只狗也比她值钱一些呢!你不要着急,姨妈明儿给你好好地娶一房媳妇好了。”

丽贞在安慰得根的时候,莹英早已把皮箱整理好,她因为是气糊涂了的缘故,所以连走路都有些跌跌冲冲的样子。她也不再说什么话,提着皮箱,匆匆向外就奔。孙得根还有些依依之情,遂抢步上前,叫了两声表妹你不要走。但是被莹英狠命一推,得根猝不及防,竟是仰天跌了一跤。这真所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反而自讨苦吃,等得根爬起身子,莹英早已奔出大门去了。

莹英气冲冲地一路走,一路想着:我今日这样走了,在爸爸的心中当然是莫名其妙,回头晚娘在爸爸面前还是诉说我的不好,那我不是蒙受了不白之冤吗?为了来去明白起见,我应该到爸爸那儿去告别一声的。莹英想定主意,遂急急地赶到镇上的洋布店。静光突然见女儿提了皮箱到来,心中自然大为吃惊,一面把她接入经理室坐下,一面奇怪地问道:

“莹英,你怎么啦?你预备到什么地方去呢?”

“爸爸,我回上海去了。”

静光听女儿颤声地回答,红着眼皮,大有盈盈泪下的样子。这就心中起了疑窦,皱了眉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突然之间怎么要回上海去了?难道又是你的娘得罪了你吗?”

“得根表哥竟然向我求婚,妈知道了,反而帮着表哥劝我。我不答应,妈便叫我马上就滚。她又说所以待我好,是看在我有金子的面子上,如今知道我没有金子,她便把我当作冤家一样对待了。”

“谁说你没有金子呢?”

“我自己说的,因为我知道爸爸虽然是为了我费这一番苦心,但我却不愿意这么欺骗人。反正我在胡家可以平安过活,我又何必一定要住在乡下受气呢?因为怕爸爸不明真相,所以我特地来拜别您老人家的。爸爸,女儿去了,您老人家保重身子吧!”

静光听了,方知女儿到来的原因,心中虽有依恋不舍之情,但到底生性懦弱,不敢回家去和丽贞争论,只好在店内取了五百元钱,给她作为路费,并且送她到火车站,父女两人方才洒泪而别了。

莹英到了上海,这是出乎意料的事情,谁知文正给爱娟在家中已招了一个女婿。当晚吃夜饭的时候,在席上舅嫂和姑爷相见,文正还给他们互相介绍。谁知这个姑爷不是别人,却是莹英的旧情侣全增辉。当时两人怔了一怔,彼此不免有些哭笑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