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娟见她这样羞答答的意态,心里也觉得她很讨人欢喜,一面忍不住哧哧地笑,一面指着母亲,介绍道:

“嫂嫂,这位就是我妈,你快些拜见吧!”

“……妈……”

莹英听了,不得不厚着面皮,走到胡太太的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她因为想不出叫什么才算是最适当,乌圆眸珠一转,遂也低低地叫了一声妈。胡太太呆呆地打量着媳妇的容貌,觉得杨柳其腰,芙蓉其颊,眉也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真可说修短合度,纤秾得中。一时暗暗欢喜,所以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望着莹英,咧开了嘴只是笑。此刻听莹英向自己叫了一声妈,心中就更加快乐,遂连忙拉着她的手慈祥地说道:

“孩子,你们在路上还没有吃过晚饭吧?快些坐下来,我们一同吃饭。”

“在火车上原没有什么可吃,我问她要不要吃些蛋炒饭,她说不饿,我想还是回家来吃比较舒服一点……哎!宗祥这孩子好些了吗?”

文正一面含笑地说,一面又很关怀的样子,向胡太太低低地问。李子荣在旁边不等胡太太开口,就先打趣道:

“表弟一听姑爸去陪伴表嫂前来结婚,他心里一快乐,什么病都没有了!回头表弟见了这样花朵似的美丽表嫂,恐怕他立刻会起床了哩!”

“哈哈!子荣,你不要太开玩笑了,快叫人烫酒来,我要喝两杯润润喉咙。”

众人笑过了一会儿之后,文正慌忙又认真地吩咐道。这里早有仆妇李妈烫酒上来,文正和子荣喝着酒,胡太太、爱娟、莹英吃着饭,大家默默地谁也不说什么话。莹英只吃了一小碗,就放下筷子,赧然地说了一句慢用。爱娟说道:

“嫂嫂不要怕难为情,再吃一碗吧!”

“妹妹,我真的已经很饱了哩!”

莹英口里虽然这么回答,但粉脸儿早已像玫瑰花朵似的娇红起来,低了头,却退到椅子上去坐了下来。爱娟也匆匆吃完饭,遂陪了莹英到后厢房去梳洗了。这里文正又和胡太太商量道:

“太太,我的意思,择日不如撞日,还是今天晚上就给他们拜了天地,成了亲吧,那么以后,莹英也可以大大方方地在病床边服侍宗祥了。但不知道宗祥有没有气力起床?你回头吃好饭,快到楼上房中去问问儿子。”

“你这意思很好,我马上去问他。”

胡太太点点头,吃完了最后一口饭,便匆匆起身,走到楼上的客堂楼来了。室内亮了一盏淡蓝色的电灯,是因为宗祥怕强烈光线的缘故。胡太太走到床边,低低地叫了一声宗祥,宗祥微微睁开眼睛,向胡太太望了一眼,也低声回了一声妈。胡太太说道:

“你此刻好些了吗?”

“嗯!我给医生打了针后,觉得精神好得多了。”

“真是菩萨保佑,阿弥陀佛!宗祥,我告诉你一个欢喜的消息,你爸爸已把那个陶小姐接来了……”

“妈,你说的陶小姐是谁呀?”

原来这件事情宗祥预先并不知道,刚才子荣向莹英说的,无非是取笑而已。所以宗祥此刻突然听了妈这句话,他感到惊奇,显出莫名其妙的样子,向她怔怔地问。胡太太含了喜悦的笑容说道:

“陶小姐名叫莹英,她就是你的未婚妻呀!”

“啊!是我的未婚妻?这是打哪儿说起的呢?”

宗祥听母亲这样回答,益发目瞪口呆地奇怪起来。胡太太咦了一声,笑嘻嘻地表示无限的高兴,说道:

“怎么你忘记了呢?夏天你爸爸回乡去的时候不是给你定好一门亲事吗?因为你的身体很衰弱,老是生病,所以你爸爸把她接回家来,预备就此予你们成了亲,这样的冲冲喜,说不定你的病根从此就会没有了呢!好孩子,爸妈为了你,费了这么一番苦心,你难道还不快乐吗?”

“妈!不,你错了!”

宗祥心中这才恍然大悟起来,但他却觉得不以为然,皱了眉尖,摇摇头,表示并不赞成的意思。胡太太又忙说道:

“孩子,你不要傻了,我告诉你,陶小姐虽然是个乡下姑娘,但她的人样儿真是生得太好了,都会里的小姐恐怕也及不来万分之一哩!你假使不相信,回头你和她拜天地的时候,你就可以亲眼见见她,方才知道我这些话是没有骗着你。”

“唉!妈,你真不知道我做儿子心中的意思……她越是生得好,我也越加不忍害了人家的终身。所以……并非我还埋怨着爸妈,爸妈的心中未免是太自私自利了。”

胡太太见他连连摇头,还深深地叹着气,这就很不高兴的样子,沉吟了一会儿,低低地说道:

“孩子,你这是什么话?像你这样一个人给她做丈夫,难道是委屈了她吗?你如何说害了她的终身呢?我说只要你病好起来,你们这两口子实在是一对玉人哩!”

“妈,假使我这病不会好了呢?那岂不是害了人家女孩儿吗?”

“胡说,胡说,你这孩子也太会忧愁了!年轻人,生病是没有稀奇的,况且我们又赶快给你请医生诊治着,所以你这病是绝对没有什么问题的。宗祥,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可怜我只有你这一个命根子,老天绝不忍心会……”

宗祥这两句话把胡太太直问得急了起来,一面埋怨着,一面喉间已经哽咽住了,心中一阵悲酸,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以下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宗祥的心头也滋长了悲哀的滋味,眼皮有些湿润起来,说道:

“妈,你不要难过,我无非是这么比方的说一句,难道说不会好就真的不会好了吗?生死大数,岂是人力所能挽回的呢?”

“孩子,你爸爸老远把人家陶小姐陪了来,他心中是存了这一份儿的热望,你若违拗了他老人家的意思,你爸爸心里也会难过的。孩子,你能起床吗?你就听从爸妈的话吧!”

“妈,你瞧我病得这个样子,如何还能起得了床呢?我总觉得你们是太多此一举了……”

宗祥对父母这一分意思,并没有表示丝毫的感激,在他心中只觉得有阵说不出的怨恨,他低低地回答,话声是包含了凄凉的成分。胡太太沉吟了一会儿,她皱了稀疏的眉毛,似乎也感到忧愁,低低地说道:

“那既然没有气力起床,我就跟你爸爸去商量商量,另外用别的办法吧!”

“妈,照我的意思,还是仍旧送人家姑娘回去吧,免得葬送了一个可怜女儿的终身,倒反而增加我的罪恶。”

胡太太已经跨步走出房外去,所以对于宗祥后面的话却没有听到。宗祥想到病骨支离的自己,不免伤感万分,独个儿掉下了不少的眼泪。胡太太到了楼下,文正和子荣也已吃好了酒饭,一见胡太太下来,便连忙开口问道:

“你瞧宗祥这孩子能起床来吗?”

“他说没有气力,恐怕支撑不住。”

胡太太愁眉不展地回答,她脑海里在想宗祥说的不会好了这一句话,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悲哀。文正搓搓手,皱了眉毛,低低地说道:

“那可怎么办呢?我想用人扶着他起来,马马虎虎地拜拜天地也就算了,其实这也无非是个应景儿的事情。”

“拜天地总要到客堂里来,从楼上到楼下确实有些麻烦。照我的意思,还是叫人代拜天地吧,你看怎样?”

“但是,这叫谁来代拜好呢?”

“姑爸,假使你们要另找别人的话,那么还是我来代拜一下,不知道两位老人家心中觉得好吗?”

子荣坐在旁边,心里暗想,这是一个好机会,我何不来个毛遂自荐呢?因为表弟媳的容貌太好了,实在叫人可爱,万一宗祥弟不幸死了,那么我以后也可以在她身上动动脑筋呢。子荣既然存了不良的心,这就开口低低地插嘴。胡文正夫妇正欲回答,忽见爱娟和莹英理了晚妆从后厢房出来,爱娟似乎听到了什么似的,问道:

“爸爸,你们在说些什么呀?”

“我想今天夜里就给你兄嫂权行花烛,拜了天地,那么你嫂子也可以到你哥哥房中去服侍了。不料你哥哥精神不好,说懒得起床,所以我们的意思要请子荣给你哥哥代拜天地,反正也无非是个仪式而已。”

爱娟听爸爸这样说,遂凝眸含翠地不免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秋波一转,似乎另有什么好主意地说道:

“爸爸,假使你叫表哥代拜天地,我觉得还是我来代替一下子好,反正你说无非是个仪式而已,那么我虽然是个女子,也没有什么问题了。再说妹妹代替哥哥做新郎,倒是情理之中,若用外姓人相代,嫂子面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爸妈觉得女儿这话对吗?”

“对极,对极!难为你这孩子想得那么周到,我想准定就是你来代拜天地吧!太太,你快吩咐李妈到客堂里去陈设起来,好早些做事。”

爱娟虽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但她说出来的话,却相当老练,听到文正的耳朵里,也深觉佩服,这就连声地说对,一面急急地吩咐道。胡太太不敢怠慢,遂匆匆地走到客堂里去陈设供桌了。这时子荣心中却暗暗怀恨,觉得表妹这人真是可恶,她自己不肯爱上我倒也罢了,偏偏还要捣我的乱,打破了我这一个好计划,那实在是太让人心痛了。他心里虽然这么怀恨,但表面上却也不好显形于色,只管目不转睛地望着莹英,好像失魂落魄似的。

谁知莹英此刻的芳心却在暗暗猜疑:听爷爷说,我那口子不是生一些小毛病吗?怎么连稍微起一会儿床的精神都没有?那不是叫人感到奇怪吗?莫非他们故意瞒着我,也许他是生着很厉害的病,中了迷信的毒,叫我来给她冲冲喜,实际上是把我一生幸福丢到黑暗的苦海里去了吗?莹英在这样的思忖之下,她的心里只觉无限惨痛,所以垂了粉颊,眼泪几乎要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了。

这时爱娟在后厢房却忙着穿了宗祥的蓝袍黑褂,她还天真地摇摇摆摆地走进房来,笑盈盈地说道:

“你们瞧我呀,我到底还像一个新郎吗?”

“像得很,像得很,不过你头上多着一样东西,而下面却少了一样东西,所以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子荣听了,向她望着却笑嘻嘻地打趣。爱娟红晕了粉颊,秋波似瞋非瞋地白了他一眼,恨恨地说道:

“你这人狗嘴里总是吐不出象牙来的。”

“哎呀,表妹!我这是正正经经的话,你为什么要骂我呢?我说你头上多长了一些头发,我说你下面少穿了一双你哥的皮鞋,这两句话,我难道说得不对吗?”

子荣一本正经的表情,向她急急地辩白着。爱娟听了,倒又忍熬不住抿嘴笑起来了。就在这时,文正和胡太太从客堂间进来,低低说道:

“外面都已摆舒齐了,爱娟,你可以扶着莹英去拜天地了。”

“哦,晓得,晓得。我亲爱的家主婆,来,来,来,不要怕难为情,我们可以拜堂成亲去了。”

爱娟听了父母的吩咐,遂笑盈盈地走到莹英的面前,伸手拉着她,以温情蜜意的口吻,低低地说道。文正和胡太太见她淘气得可爱,一时倒也忍俊不禁。莹英被她拉着,也只好委屈地站起身子,含了满眶子痛苦的眼泪,移步跟着爱娟走到客堂间去了。

两人拜好天地,祭毕祖先,然后双双拜见公婆。文正和胡太太见了这一对假新人,心中想想欢喜,但一想到儿子的病体不知何日痊愈,不免又暗暗地伤感,但表面上不得不含了笑容,连说罢了。于是由子荣手捧花烛,送入洞房。爱娟拉了莹英,走到床边,含笑叫道:

“哥哥,你快抬头瞧瞧,我这位家主婆生得美丽吗?如今我大大方方地让给了你,你心中应该多么欢喜,那么你病体自然天天好起来了。嫂嫂,你不用怕难为情,在床边坐下来,跟哥哥谈谈爱情吧!”

爱娟说到这里,把莹英身子推在床边坐下。文正夫妇和子荣听爱娟说得这样有趣,一时忍不住笑了。有了这一阵笑声,在这凄寂的气氛之中,方才略为包含了一点温意喜悦的成分。莹英坐在床边,屁股上好像有千万枚针在刺一样,她觉得自己是上了文正的大当,他为了儿子的性命,却拿自己做牺牲品。人家的花烛之夜,照理该是多么快乐,但现在自己的心头却相反感到无限悲哀。在她脑海里的想象中,觉得床上的宗祥,一定病得骨瘦如柴,也许只有三分像人而七分像鬼了吧!所以莹英连望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低了头,眼观鼻、鼻观心,毕恭毕敬地呆坐着出神。

宗祥本来是朝着床里睡的,听了妹妹的话,不由转过身子来,向莹英望了一眼。虽然只见到她一个侧面,但也已经觉得她是生得够美丽了。宗祥到底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所以一见到这样一个美丽的爱妻的时候,他那颗死沉沉的心立刻活跃起来,一时暗暗祈祷道:但愿老天可怜我,为了如花如玉的爱妻,你终要保佑我身子康强起来呀!

就在这个时候,李妈端上一盆包子,还有两碗桂圆并枣子汤,亲自送到莹英的手里,笑嘻嘻地叫道:

“新奶奶,快吃些,甜甜蜜蜜,早生贵子吧!”

莹英手里虽然是接过了莲子碗,但羞人答答的怎样肯吃呢?因此呆呆地坐着不动。爱娟见了,早已伸手把莲子碗拿去,舀了一羹匙,笑盈盈送到莹英嘴边,说道:

“嫂嫂,你不要怕难为情,我舀给你吃吧!”

莹英在这个情景之下,把嘴唇碰了一碰,算是吃过了。爱娟忍不住笑道:

“哥哥,我好久没有见到你的笑容了,你今天得了这么一个美丽的妻子,你心中兴奋吗?”

“表弟当然很兴奋很快乐,这还用得着问吗?”

大家取笑着热闹了一会儿,壁上的电钟,当当地已敲了十下了。文正夫妇于是嘱咐他们早些安睡,和众人悄悄地退出房外来。胡太太在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又向莹英招招手。莹英走了上去,低低问道:

“妈,你还有什么话吩咐吗?”

“孩子!委屈你辛苦一点,晚上小心侍候着他的要茶要水吧!但愿他早日康复,那你真是我们胡家的大恩人了!”

“妈,这是我的责任,您老人家放心着吧!”

“唉!你真是一个贤德的好媳妇……”

胡太太又欢喜又感叹地拍拍她的肩胛,方才管自匆匆地到楼下去了。这里莹英关上了房门,呆呆地沉吟了一会儿,觉得事到如今,也只好归之于命运了。一面想一面叹了一口气,移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床边,秋波脉脉地向宗祥瞟了一眼。因为这次是很清楚地看到了他,芳心里不免有个感觉,“倒是个挺俊美的青年!”有了这一个感觉之后,莹英怨恨的心慢慢消失了,她一时倒起了爱怜之情,遂用了温情的口吻,低低地问道:

“你要喝一口茶吗?”

“谢谢你,扶我起来坐一会儿。”

宗祥点点头,轻声回答。莹英遂把他身子扶起,让他靠在床栏旁,一面把一杯茶端给他喝,一面笑盈盈地道:

“你干吗这样客气呀?你病了有多少日子了?不知道是什么病症?大夫瞧过了怎样说呢?”

宗祥听她絮絮地问着,一时忍不住长叹了一声,两眼望着莹英的粉脸儿,大有凄然泪下的样子。他皱了眉毛,摇摇头,感伤地说道:

“我……我……实实在在是患了肺病哩!”

“啊!你……患了肺病?”

这消息太惊人,仿佛是一枚尖锐的利箭,猛可刺穿了莹英的芳心,她粉脸显出恐怖的表情,慌慌张张地问。宗祥明白她是感到失望的痛苦,自己心中一时也感到无限羞愧和歉疚,一阵子悲酸,眼泪真的流了下来,说道:

“莹英,我很对不起你……但是,这并不是我自己的主意。”

“不,你不要这样说,你会好起来的。我真奇怪,老天为什么这样残忍呢,要让一个怪年轻的人害了这样可怕的病症!唉!”

莹英见他流泪,心中大为不忍,遂慌忙低低地安慰他说,但说到后面却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表示无限伤感。宗祥却接下去说道:

“我这个病是远在几年以前就种下的根子,又因为我性情沉默,好多愁善感,不喜运动,因此那病就更加有了基础。虽然时常打针吃药,但并无多大的效力。夏天里爸爸有事回乡去一次,回到上海的时候,他就告诉我说已给我定下了一门亲事,当时我就竭力反对,我反对的理由,倒并不是为了要婚姻自由或另有了爱人,实在是因为我这衰弱的身子,不够资格结婚,恐怕将来害了人家姑娘的终身。然而在这专制家庭之下,做儿女的又有什么主权呢?唉!果然这三个月后的今天,我竟恹恹地不能支撑睡在床上了,可是思想陈旧的父母,他们瞒着我,却把你带到上海来,就这样草草地给你成了亲,委屈了你倒也不必说,但是毁了你的终身幸福,叫我心中又如何能安呢?唉!把婚姻大事当作儿戏,我并不是没有良心还来怨恨父母,觉得他们的行为到底是太自私自利了!”

宗祥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完了这一番话,他表示非常怨恨,因此不免有些气喘,莹英伸手在他胸口轻轻地抚摸着。她听了宗祥的话之后,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感动,觉得他实在是个有血性有作为的好青年,因为他说的话是多么伟大啊!这就含了眼泪,摇着头,低低地说道:

“宗祥,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我们既然成了夫妇,我们终希望将来有甜蜜的日子。我也不怨天不尤人,只恨命运如此。然而话又得说回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只要你病体一好,我们俩还不是一对无上美满的小夫妻吗?”

“但愿应了你的话,这就是我们的幸福了!”

宗祥听她这样安慰自己,心中无限欣喜,他在愁眉苦脸之中也不禁浮现了一丝快慰的微笑,紧紧地握住了她的纤手,说道:

“这真是我意想不到的事情,你的心中会并无一些怨恨,反而这样期待着我,唉!那叫我真不知如何报答你才好。”

“我们是夫妻了,还用得了报答吗?宗祥,这样子坐着会不会太吃力?我给你扶下来躺着吧!”

“不,我此刻的精神很好,我愿意跟你好好谈一会儿。”

“我们夫妻的日子长哩!今夜时候不早,还是静静地安睡吧!”

“十一点没有敲,时候还早哩,哦,哦,你在乡下的时候,恐怕八九点钟就睡吧!可是在上海,那情形就不同了,你觉得上海人太荒唐吗?”

宗祥说到后面,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哦哦地两声,微笑着问。莹英摇摇头,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低低地回答道:

“这是因为乡村里没有电灯的缘故,同时乡下人都很节俭,舍不得多点火油,因此早起早睡,也就成了习惯了。”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家庭中的情形,你父母都健在吗?”

“我的父母虽然都很好,但我的亲生的娘却早已死了……”

这似乎勾起了莹英心头的悲哀,她回答这两句话的时候,语气分外凄凉。宗祥有些怜惜的表情,嗯了一声,说道:

“那么你有的是一个后母了?”

“是的……”

“后母待你还好吗?”

“好……”

莹英低低地说了一个好字,她的眼泪几乎也要落下来了,凭她这种悲哀的神色,聪明的宗祥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一时非常同情她,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想不见得,做后母的人多少总有些偏心的,那么你弟妹多不多呢?”

“我妈只留下我一个人,后母也没有生育一个孩子。”

“照情理说起来,你是一个独养女儿,他们也应该多疼爱你啊!”

“假使世界上的事情,个个人肯拿情理来说,怎么还有为非作歹的人来扰乱社会呢?唉!人心都是那么险恶啊!”

宗祥听了莹英这两句痛心之语,只有暗暗地点头,愤世嫉俗,直觉心中无限痛恨,遂感喟地说道:

“你这话太不错了,我想你要如有个亲生母亲的话,这头婚姻,也绝不肯贸然答应下来的。因为这次我爸爸带你到上海来,实在是太盲目了,更因为你是一个娇柔的姑娘,所以竟连一些反抗的能力都没有。莹英,我想你心中一定是万分不情愿吧?”

“不瞒你说,我同情你,我在当初确实是不愿意,但是现在我见到了你,听了你的话之后,我同情你,我爱上你,因为你是一个太有思想的好青年了。”

莹英绯红了娇容,赧然地说,她芳心里的话,赤裸裸地都表白出来了。宗祥自然有些甜蜜的感觉,扬着眉毛,得意地笑道:

“你这话可是真的吗?”

“我为什么要骗你?宗祥,我希望你快些好起来,我情愿为你终生长斋,把我将来所有的钱财完全来做慈善事业。”

“莹英,你太好了……”

宗祥因为是过分感动的缘故,所以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同时他的眼泪也涔涔而下了。莹英情不自禁倒在他的怀抱里,两人相偎着默默地温存了一会儿。这天晚上,莹英虽然和宗祥同睡一张床上,却是各睡一条被儿,这是宗祥的意思,莹英一个女孩儿家当然是没有什么表示了。

从此以后,宗祥的神色倒好了许多,有时候也能够起床在房中踱步,偶然也可以一同坐车到外面瞧瞧电影。莹英暗暗庆幸,就此便吃素了。胡文正夫妇更加欢喜,觉得莹英真是一个好媳妇,所以给她添制了不少衣服及首饰。这样过了五十多天,已经到了秋末冬初的季节,天空老是阴沉沉的,阳光躲在云堆里不大肯出来,西北风呼呼地刮得很响,好像要落雪的光景。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几天宗祥躺在床上身子又不大好起来,而且咳嗽得很厉害,痰中还沾带着丝丝的鲜血。医生说他这肺病将步入第三期了,最好到医院里疗养。文正夫妇和莹英、爱娟听了这个消息,心中当然又觉得万分惊慌而忧愁,尤其是莹英的芳心中,更觉无限惨痛。文正为了救儿子的性命,顾不了医药费的昂贵,就把宗祥送到上海肺病疗养院去医治。从此莹英就在医院里和宗祥做伴,以便随时可以服侍他的茶水。

在医院里宗祥又住了一个多月的日子,看看腊月将尽,快到第二年的新春了。莹英见宗祥的脸色黄白得像一个蜡人似的,和三个月之前大不相同,觉得宗祥的病体已入膏肓,虽有卢扁之医,恐怕亦难收回春之效。一时暗叹命苦,心痛如割,但又怕宗祥见了自己伤心,更要引起他难过,因此忍熬着悲哀,在他面前还是强颜含笑地安慰着宗祥。这天已是农历十二月二十五了,再过五天便要到新春了。家家户户都预备着过年,但莹英还是凄寂寂地伴着一个垂死之人,在医院里终日愁眉苦脸,十分伤心。这已经是黄昏的时候了,病室内笼上了一层惨淡的阴影,宗祥在昏沉之中,叫了两声莹英,莹英连忙挨近床边,低低地问道:

“宗祥,叫我做什么?你要喝茶吗?”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你梦见了什么呢?”

“我好像在一片茫茫的沙漠上徘徊着,眼见着血球似的太阳,慢慢地向西山脚下沉沦下去。我正感到茫茫无所归的时候,忽然有人在我肩胛一拍,只闻其声说道,时候不早,你也该回去了!我回身去看,却并无一人,心中一惊,这就醒过来了。这梦不知是凶是吉?我心里十分猜疑,你能给我解释解释吗?”

莹英听他说出了这一个梦,芳心一阵子乱跳,她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了。但表面上还竭力掩饰着伤心的表情,毫不介意的样子,说道:

“这是因为你多睡的缘故,所以昏沉沉的,难免乱梦颠倒。这算不了什么稀奇,何必要研究它呢?”

“唉,这个梦恐怕有些道理吧!莹英,你是一个聪明的姑娘,我知道你一定很明白,你也无非不忍心说出来罢了……”

宗祥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神情有些惨然。莹英想不到他这两句话会说在自己的心里去,一时觉得宗祥真可以说是知己,一阵子悲痛,泪水便流了下来,呆呆地默无一语,望着宗祥发怔。宗祥遂眼泪汪汪地接下去说道:

“莹英,事到如今,我也只好老实向你说了,我这个肺病是不会好了,在这医院里多住一天也无非是多花费一点金钱而已,尤其是今天我做了这一个梦之后,我觉得我的性命恐怕是朝不保夕的了……”

“不!宗祥!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

莹英等不及他说下去,就阻止他回答,她哽咽着喉咙,已经是失声哭泣起来。宗祥被她一哭,只觉泣不成声,一时也泪如泉涌。正在相对啜泣,忽然爱娟匆匆地进来,一见这个情形,眼皮儿也红润了,遂急急地叫道:

“嫂嫂!你怎么啦?不要哭呀!别引逗哥哥伤心才是。”

莹英听爱娟有些埋怨自己的口吻,这就收束了泪痕。爱娟走到床边,望了哥哥一眼,说道:

“哥哥,你不要胡思乱想呀!倒叫嫂嫂伤心哩!”

“妹妹,我到这个时候再不说几句话,难道真叫我到明儿病体沉重得不会开口说一句话的时候再说吗?那恐怕来不及了,因为到那时候,你们要听我说话,也听不到了。”

“哥哥!你……为什么要说这些伤心之言?这……”

爱娟刚才是埋怨着莹英,但此刻连她自己也忘乎所以哇的一声哭起来了。莹英偷偷地拉扯了爱娟大衣的衣袖一下,低低地说道:

“妹妹,你也不要这样大哭呀,爸爸和妈回头来不来呢?”

“爸爸的意思,因为如今已到腊月二十五了,叫我来问问哥哥的意思,要不要搬回家中去过年?等正月半后,再可以住到医院里来的。因为正月里住在医院,不但太冷清,而且……”

爱娟说道这里,顿了一顿,但宗祥却先接口说道:

“不用了,搬来搬去,太麻烦一些。反正医院也好,家里也好,都是一样……妹妹,你此刻来得很好,我正需要你给我做一个见证。”

莹英和爱娟听他这样说,一时都有些莫名感到奇怪起来,眼睁睁地望着宗祥的脸呆呆地出神。宗祥却向莹英招手,莹英坐到床边去。但宗祥又向她挥手,莹英不解其意,真不知如何是好。宗祥说道:

“你站得开一点,我说话时口气会把病菌传染给了你。”

“不会,不会的,你放心吧!假使真的传染给了我,使你的病体可以减轻一半,那我倒很情愿哩!”

莹英这才明白宗祥心中是这个意思,她觉得宗祥很多情,一时也赤胆忠心地说出了这两句话。宗祥听了,含了一丝苦笑,但摇摇头说道:

“莹英,有你这两句话,我已经是够感激你了,不过,你却不知道,我传染给你是很可能的,而我病体减轻一半,这实在是不可能的呀!莹英,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五了,离今年底,是最后的五天了,所以我最后也要向你说几句话……”

“宗祥,我劝你不要太伤精神,还是静静地休养吧!”

“哥哥,你还是安静地睡一会儿的好。”

莹英和爱娟都低低地劝着说,不愿意再听他说出伤心的话来。但宗祥却并不理会她们,管自望着遥远的粉颊,气喘喘地说下去:

“莹英,我非常对不起你!承蒙你辛辛苦苦地服侍了我三个月,而且和我做了三个月的挂名夫妻,到现在我竟残忍地抛掉你死了!我心中真是说不出的痛恨!痛恨着这个世界,痛恨着这个社会,唉!我为什么苦苦地要害你终身的幸福呢?那临死的我岂不是会增加无限的罪恶吗?虽然在三个月之前,我们两人还存了一种希望,希望我的病体会好起来,那么我们往后还有粉红色的家庭,过上甜蜜的日子。但这粉红色的美梦在三个月后的今天,是完全被恶劣的现实击破粉碎了!所以事情在万不得已之下,我向你有个不情的请求,就是我死了之后,请你不必为我伤心,更不必为我守节。因为你还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之身,你原可以坦白无愧地另嫁夫君……”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下去,我的心已经碎了!”

宗祥说到这里,上气不接下气,忽然连连地抽噎起来。莹英掩着粉脸儿也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她心碎断肠的,恨不得也早些死了,可以免却终身的烦恼。爱娟叫了一声哥哥,意欲向他劝慰几句,但喉间仿佛有骨相鲠,除了扑簌簌地流泪之外,再也说不出一句什么话来。但宗祥勉强支撑着说下去:

“这些情形本来是我们私底下的事情,外面人哪里能知道呢?现在妹妹当然是知道了,我希望妹妹给我们做一个见证,明天在爸妈面前,千万给我代为劝告,叫他老人家切不要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儿子,而牺牲了一个前途有希望活活泼泼的女孩子。妹妹!你若能完成了这个任务,做哥哥的虽在九泉之下也深深地感激着你的情义了!”

“哥哥,我劝你不要胡思乱想,你说的话我已经知道了!”

爱娟见他两眼向自己呆呆地望着,好像迫切地希望自己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一时想想莹英的身世,实在也万分同情,因此情不自禁地只好含泪应承下来。宗祥似乎得到了一种深深的安慰,于是垂下眼皮,不再说什么话了。爱娟见莹英兀自抽抽噎噎地干泣着,遂拉着莹英身子,悄悄地走到病房外面,说道:

“嫂嫂,你不要哭呀!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哭又有什么用呢?”

“妹妹,你听他口口声声地说着不中用了,我因为天天伴在他的身边,一时也有些糊糊涂涂,你瞧瞧他的神色,到底怎么了呢?”

“我见他神色比前星期确实是更不好了,但到底怎么样,我也看不出来。我的意思,打个电话给爸妈,叫他们马上来一次好吗?”

“好的,我们都是年轻之人,懂得了什么呢?妹妹,那么你快去打电话吧!”

姑嫂两人,一个是十八岁,而一个却还只十七岁,说起来根本还是一个小孩子模样,她们自然禁不起大风浪的。当时两人在商量之下,爱娟便急急地打电话给爸爸去了。不多一会儿,胡文正和胡太太匆匆坐车赶到。当走进病房,见到宗祥已经奄奄一息的情景,他们两人到底是上了年纪的长者,见多识广,知道儿子的生命已到了最危险的一刹那了。胡太太心痛如割地哭泣起来,文正也不免涕泣滂沱,感伤不已。这时宗祥两眼失神,呆滞地望着爸妈,却是口不能言,唯有流泪而已。

这天晚上,宗祥气喘喘地叹了一夜的气。医院为了避免传染给家属起见,便在宗祥旁边点了一盏桐油灯,是防止病菌向外飞出来的意思。这样直到第二天凌晨四时敲过,宗祥方才叹完最后一口气,很平静地了结了他的一生。莹英痴痴呆呆地还向他叫了两声,但宗祥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再也不会答应她了。莹英在感到前途完全呈现着黑暗的时候,她只觉一阵头晕眼花,身子摇摇摆摆地站立不住,砰的一声,终于昏厥倒地,连人事都不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