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暮春的天气,在这西子湖畔的风景,真是幽美极了。草长莺飞,鸟语花香,青青的山,绿绿的水,衬着蔚蓝的天、电光色的白云,这一切一切的景物,是够使人陶醉的了。湖水像一个无忧无愁的安闲人儿,她始终很平静的并不起一些儿波浪。偶然一阵和暖的春风吹来,那湖面上也不过略为起了一些波纹,接着又像一面澄清的圆镜般的差不多连人面孔上的嘴眼耳鼻都可以找得出来。
斜阳的光芒,是带了一些赭红颜色,它从西半边的天际里照映着整个的湖面,使那微微地动荡着的湖水,更添了不少金银的光彩,仿佛千百条的彩色小蛇儿,在湖水中忽吞忽吐地活跃着。这时湖面上边驶行着游船,船顶上张着白白的布棚,此刻也映成粉色的颜色,远远望去,好像是幅天然五彩的油画,这就无怪那些骚人墨客,要在这幽美的境界流连忘返了。
其中有一只游船里坐了两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她们美目流盼地欣赏着这黄昏中西子湖的晚妆,觉得更有一种说不出妩媚而娇艳的风韵。那一个稍长的姑娘,穿着一件湖色爱国布的旗袍,装束非常的朴素。头发并没有烫得十分卷曲,但乌油滑丝的却十分光洁。头顶上扎了一根湖色的丝带,所以春风虽然不停地吹拂她,她的云发也并不过分的散乱。她的脸是个鹅蛋形的,皮肤相当细腻,所以她虽然并没有涂着脂粉,但也令人感到十分美丽可爱。她的眼睛非常活泼,时时地透露着一种热情,这热情的光芒给予每个人的心头有种暖意的安慰。还有一个较矮的姑娘,她的装束,要摩登得多。头发烫成波浪形的,绯红的胭脂,把她的两颊涂成了一个苹果似的。小嘴儿抹着唇膏,娇滴滴的仿佛一颗四月里的樱桃。她掀着嘴儿,老是浮泛着甜蜜的微笑,这微笑使人感觉有诱惑的成分。她回过头来,望了那个朴素的姑娘一眼,低低地说道:“秋兰,黄昏降临下的西湖更觉美丽可爱了,我想假使在晚上来游湖,那当然另有一种幽静的景色吧!”
“是的,不过天上最好要有挺大的月亮,那时候三潭印月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假使月色不明亮,黑黝黝的那就没有什么意思了。白苹,你要在月夜玩三潭印月,那你就住在我的家里,这样机会比较多一些。不过我家地方很小,你住着一定会感到不很舒服的。”
秋兰听她这样问自己,遂点点头儿,微笑着告诉着说。那个白苹哧地一笑,秋波斜乜了她一眼,又嗔又笑地说道:“你听,你听,我还没有说住在你府上哩,你就拿地方小的话来拒绝我了!”
“啊呀!你这个鬼丫头,真不是好人,我倒是实在的话,你却来挖苦我。我……可不依你,非得叫你讨饶不可!”
她们两人原是并肩而坐的,秋兰叫了一声啊呀,气鼓鼓地说,一面伸手到她胁下去胳肢,呵她的痒。白苹最怕的就是肉痒,所以倒在她的怀里,咯咯地笑得透不过气来,只好央求着说道:“好姊姊,我下次不说了,你饶了我吧!当心船儿翻了身,我们变成落汤鸡了!”
“好!我就饶了你,不过,你今夜得宿在我的家里。”
秋兰这才扶起她身子,很得意地说。白苹沉吟了一回,把手儿理着弄乱了的云发,很正经地说道:“只怕我姑妈心里要着急,还以为我真的掉在湖里了呢。”
白苹被她这么一说,急得粉脸儿更加通红了,嗯了一声,秋波逗了她一个娇嗔,身子又滚到她怀内去,缠绕着说道:“我不要,我不要,自己老同学,还说什么这些俏皮话呢?你这人嘴儿终是那么尖利的。我要如……那我一到杭州,也不会急急地来望你了。”
“小妹妹,别生气,我跟你说着玩儿的。不过,你假使真的还把我当做老同学看待,那你就不妨在我家里住几天。”
秋兰见她噘着小嘴儿,显然有些生气的意思,这就含了笑容,向她又低低地说好话,一面又正经地劝她住到自己家里去,表示十分亲热的样子。白苹连忙说道:“今天我出来的时候,并没有跟姑妈说好了,所以我不得不回去的。否则,叫姑妈报告警察局四处乱找人,那不是笑话?我想明后天向姑妈说定了,那时我一定来你府上打扰几天,你说好吗?”
“我绝不会说不好,只要你心里愿意。”
秋兰还有些怨恨的样子,微嗔地说。白苹却靠着她肩头,兀是淘气地笑着,说道:“我愿意,我怎么不愿意?我愿意娶你做妻子,跟我永远在一块儿过日子呢!”
“啐!女孩儿家,你说得出来,不怕难为情吗?”
白苹已经说出了口,也觉得女孩儿说话未免失了检点。此刻被秋兰这么一取笑,自然格外地感到难为情,绯红了两颊,把脸在她怀内乱藏,忍不住又哧哧地笑个不停。秋兰见她这一阵子嬉笑,船身也随着颠簸起来,于是连忙又说道:“好了,好了,我们规规矩矩的,谈谈正经的吧!”
“这话倒不错,我先问你,我们分别了三年,你可会有个知心的好朋友了吗?”
白苹坐正了身子,秋波逗了她一瞥顽皮的媚眼,笑盈盈地问。秋兰听她话中分明又有些吃豆腐的成分,这就娇嗔地笑道:“这算是正经的话吗?我瞧你呀,这小姑娘三年不见,真是有些儿变的了!”
“啊呀!我这些话难道有什么不正经的地方吗?我说你呀,自己存了歪心眼儿,所以把这好朋友三字误解了,比方说,我们之间,能算好朋友吗?”
秋兰听她这么一解释,倒是弄得哑口无言了。遂又恨又爱地白了她一眼,抿嘴笑了笑,指指她额角,说道:“上海到底不是好地方,瞧你只有去了三年,就学得这么油腔滑调了,要知道再过三年的话,保险你知心好朋友有三四打……”
“嗯,你是好人,你就该这么的取笑我吗?我不依,我不依!”
“咦!咦!你这话奇怪了,我取笑你什么呀?难道你把知心好朋友五个字也误解了吗?那你这人未免是只有自己,没有别人的了。”
白苹于是也无话可答,笑了一笑,恨恨地逗给她一个娇嗔。秋兰握住她的手儿,扬了眉毛儿,乌圆眸珠一转,得意地笑道:“你不用怨恨我,这是我学你的好样子呀!”
“好,好,我佩服你的聪明。你这人真是一些不客气的,照理说,我们老同学三年不见了,现在碰在一起,应该亲亲热热地谈谈才对,怎么你倒尽管跟我吵嘴呢?”
“你不知道,欢喜冤家见了面,才是这样又亲热又吵嘴的。”
秋兰这两句话,说得白苹方才又哧哧地笑了一阵。白苹偎了她的身子,两人呆呆地向澄清的湖水望着出了一会子神。黄昏的空气是很静悄,小鸟儿三五成群地掠空飞过,低鸣着安息的晚歌。游船慢慢地靠近了岸边,秋兰向那边一指,说道:“前面就是柳浪闻莺,我们要不要上岸去游玩一回?”
“好的,几年不到杭州,觉得杭州的景致更加美丽了。”
两人说着,遂吩咐舟子把船靠近岸旁,携手一同舍舟登陆。叫舟子稍等片刻,她们便到柳浪闻莺那儿去了。这里是个亭子的模样,里面立了一块碑,上书“柳浪闻莺”四字。抬头见四周景物,清静幽雅,柳树成荫,有不少黄莺儿,穿梭般地在柳丝中飞来飞去,歌唱着婉转悦耳的鸣声,使人心怡神旷,十分的快乐。白苹在草地上倒身躺下,向秋兰招招手,笑道:“这天然的席梦思,软绵绵的多舒服啊!来吧,我们一同来躺着休息休息。”
秋兰遂也笑盈盈地坐了下来,两手环抱了膝踝,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好像静静地在听黄莺儿歌声的样子。白苹见了,哎了一声,笑道:“秋兰,从前你在学校里音乐成绩特别的好,歌声一起,同学们都把你誉为金嗓子。今天在这么幽美的境地里,我想请你唱一曲歌给我饱饱耳福,不知你肯不肯唱给我听听吗?”
“好久不唱歌了,恐怕现在唱不好了。”
“又不是叫你登台表演,就是唱得不好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啊,难道还有什么人会闹退票吗?”
白苹含了笑容,向她絮絮地怂恿着说。秋兰点头说声“也好,我就试试,反正这儿没有什么闲人在着”。她一面说,一面又咳了一声,想了一会儿,忽又问道:“我唱什么呢?”
“唱个《想郎》也好。”
“小鬼!你狗嘴里又长不出象牙来,我可不唱了!”
秋兰红晕了粉脸儿,恨恨地骂了一声,扬手要去打她。白苹却把身子一滚,躲了开去,一面又哧哧地笑个不住,说道:“谁叫你问我的?我并不是说你想情郎,我是叫你唱个《想情郎》。你把歌簿子翻开来找寻找寻,《想情郎》不是也有的吗?”
“这种歌词儿我可不情愿唱。”
“那么你要唱什么就什么,反正我没有指定你唱什么,只要你唱一曲我听听,也就是了。”
白苹把身子又从草地上滚回来,一本正经地说。秋兰见她穿的是件苹绿软绸的旗袍,完全还是新的,这就又说道:“当心衣服被枯枝儿弄破了,不是怪可惜的吗?”
“这软绵绵的天然席梦思,哪儿来枯丫枝呢!你别打岔儿了,快唱吧!”
“那么我来唱个父母子女主题歌。”
秋兰凝眸含颦地想了一回,低低地说。白苹点头说好。秋兰这就微仰了脖子,两眼望着天空中的朵朵白云,轻声樱口地唱道:“春天儿美丽,春天儿妙;春天儿快乐,春天儿好!春到人间乐逍遥,大地的万物生长了!小鸟儿,吱吱叫,孩子们,哈哈笑,无忧无虑在欢跳。算一算年纪大家也不小,父母子女合作好。合作呀!合作呀!合作呀!合作!”
白苹听秋兰很曼妙地唱着,其声铿铿然,真仿佛百啭黄莺,悦耳动听,洵不愧为金嗓子。正欲叫好的时候,忽听远处先来一阵拍手的声音,飞渡耳际。白苹秋兰都很奇怪,遂连忙回眸望去,只见那边柳树旁站了一个俊美的少年,穿了一套笔挺的西服,满脸含了微笑,还在拍手称好。秋兰想不到会被一个陌生的男子听到了,芳心自然非常的难为情,这就红了脸儿,不知怎么才好地垂下了粉颊,默不作声。白苹见那男子还慢慢地走了过来,于是从草地上一骨碌翻身跳起,表示有些恼怒的样子。那少年走到了她们面前,便开口笑着说道:“你这位小姐歌儿唱得真好极了,请教贵姓呀?”
“咦!你这人真是太奇怪,我们唱我们的,你走你的路,好不好与你有什么相干?陌陌生生的就问人家贵姓呀!嘿,你真有些儿神经病!”
白苹说话倒是相当的干脆,把柳眉微微地一竖,秋波逗了他一瞥娇嗔,冷笑着回答。这叫那少年倒是弄得没有落场势了,也不由得红了脸儿,搓搓手儿,讪讪地一笑,向她们鞠了一躬,还连说了两声对不起。他回转身子,便只好匆匆地走了。秋兰瞧了这个情形,心里很觉得痛快,遂拍手笑道:“白苹,真有你的,给他碰了一鼻子的灰,叫人瞧着,心里多高兴的。这种七搭八搭的少年,就不是一个好人!”
“可不是?幸亏你刚才没有唱《想情郎》,否则,倒让他得着便宜了。”
白苹说话真是淘气,她在一本正经之中免不了还是开玩笑。秋兰这就急起来,骂了一声烂舌根的!她便站起身子,伸手去打她。但白苹咯咯的一阵子嬉笑,她早已像小兔子那么的逃开去了。秋兰不肯饶她,遂也随后追了上去。两个人一个逃一个追,在柳树蓬儿里团团打打圈子。追到后来,你也累了,她也乏了,白苹跌在草地上,秋兰也扑在草地上,两人扭股糖儿似的闹在一堆,大家又哧哧地笑个不停。白苹只好央求着连连告饶,秋兰才放了她身子,两人坐在草地上,但酥胸一起一伏的,大家却还不住地喘着气。过了一会儿,白苹说道:“时候不早,我们回去吧!”
两人方才携手儿回到湖边,一同跳下游船,让舟子把她们划回去了。游船回到湖滨公园旁边,秋兰付了船资,和白苹一同跳上岸来。这时公园里游人,红男绿女,还是十分拥挤,有的还拿了照相机摄着小照。白苹说道:“我明天到姑妈家里也带了照相机来大家一同拍照好吗?”
“那么你今天一定不住到我家去吗?”
“我说好明天住到你家来,那就再不会失约的了。秋兰,我进城还得好些路呢!那么我先回家了。”
“我给你雇车子吧!”
“不用,我自己一路上会讨到的。”
“不行,你要被他们刨黄瓜儿呢!”
秋兰笑嘻嘻地说。两人遂步出了公园,给白苹讨好了车子,付了车钱,方才握手分别。这儿秋兰一个人慢步地踱回家去,斜阳照着她自己的影子,在沙泥路上拖得长长的。此刻秋兰的心头,却又感到孤寂的悲凉,晚风拂面,颇觉有些寒意,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秋兰的家是在涌金路的尽头,那边是一个小小的村庄,完全是包含了乡村的风味。有一条曲曲折折的阡陌路上弯到了秋兰家的院子门口,两旁植了好多株柳树,柳树中也隔植了红红的碧桃,所以那边风景也很美丽的。
院子里也经过一番人工的布置,所以也有假山,也有花坛。花坛里种着春天里的花朵,红红黄黄,点缀在绿油油的叶子里,颇觉鲜艳夺目。那边还有一个葡萄棚,上面已盖满了绿叶。棚下有两张竹椅子,中间隔了一张圆茶几,几上放了一只金鱼缸,里面有几条挺大的金鱼,倒都是名种。假使在月色很好的夜里,在这儿坐着纳凉赏月,这是再舒服也没有的了。
客厅上陈设,家具虽已陈旧,但布置得窗明几净,微尘不染。单瞧着壁上的山水字画,也可以猜想着屋子里主人是个风雅清高之士。原来秋兰的爸爸崔士钊在过去倒是个举人出身,旧文学当然相当广博。自从废去科举制度后,他便从事教育,在高级师范学校干了二十多年的粉笔生涯。近年来因为患了风病,手脚都不甚活络,所以他不得不辞了教职,在家里静静地养病。今春风病略为好些,他每天早晨起得很早,整理那个院子,种种花草,玩玩金鱼,所以倒也逍遥自在。兴来时,喝几杯酒,吟几首诗,颇为自得其乐。
秋兰跨进院子,便见她家的老仆妇李妈,弯了背脊,在水缸里舀水。那张石凳上还放了一只淘米罐,似乎舀水预备淘米的样子。于是问道:“李妈,爸爸呢?”
“小姐,你回来了?怎么,那位白小姐没有一同回来吗?老爷被张家二叔叔约了一同出去喝酒了。”
“白小姐今天仍旧住到她姑妈家去,明天才住到我家里来。”
秋兰一面说着话,一面走进客厅。她在椅子上坐下,觉得游玩比工作更觉吃力。此刻在椅上坐下后,却感到一阵舒服,她再也不想站起身子来了。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那当然免不了涌上许多思潮。她想到了三年不见的白苹,从前是跟自己一样朴素,但到了上海去之后,她竟也学上了摩登,可见上海真是一个繁华的地方,容易改变一个人的性情。白苹的家境本来也并不十分富裕,但今天听她口气,显然她们在上海是住着小洋房了,显然她的爸爸在这三年中一定发了财。据白苹告诉我,我们这一辈的同学,有的考大学,有的在银行或公司里做职员了,也有做人家的太太,在她们的环境,可说都有了变化。但只有我这个人,还死沉沉地株守家园,并没有一些儿发展。自从去年母亲死了之后,我这个家就更加的离不开了。秋兰这么想着,她那颗处女的芳心,也会激起一阵无限的哀怨。尤其在这寂寞的黄昏里,更加感到空虚的悲哀,觉得自己这美丽的青春,在春花秋月中等虚度,实在是太可惜一些。她全身微颤了一下,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阿兰!阿兰!有客来啦,快来迎接吧!”
突然一阵叫声,惊醒了秋兰的思潮。暗想:这不是爸爸叫我的声音吗?到底是哪个客人来了?秋兰一面想,一面站起身子。方欲向外走出,只见爸爸带领了一个西服少年已由院子里进来,这时天色已有些昏暗,所以秋兰还有些瞧不清楚那少年的脸儿。士钊却先笑呵呵地介绍着说道:“这是我女儿秋兰。阿兰,过来见见这位高乐明先生,他从前也是我的学生子,今天很凑巧,我在回家的路上,竟遇见了他。起初我还不认识他,因为我们差不多有六七年不见了,倒是他认识我,叫我一声崔老师。我在盘问之下,我才想起来了,高乐明从前在学校里是个聪明的学生呢!”
崔士钊滔滔不绝地说着,表示他年纪虽然已近花甲,但记忆力还相当不错。秋兰在爸爸说了这么一大套话儿之下,当然把那少年的脸儿也瞧得很清楚了,一时芳心别别乱跳,几乎啊的一声要叫出来了。你道为什么?原来那少年也不是别人,就是在那柳浪闻莺那儿刚才请教她们贵姓而被她们碰钉子的那一个男子。这时高乐明也把秋兰认出来了,他的心比秋兰跳得更快速,连两颊都有些热辣辣的发烧起来。为了避免这不好意思,他只好显出毫不介意的态度,很有礼貌地向秋兰鞠了一躬,一面含了微笑,低低叫声崔小姐。秋兰当然不能装作没有听见,遂也弯了弯腰儿,还叫了一声高先生,您请坐。就在这当儿,李妈在外面似乎已经知道有客在家了,她在厨房里端上三杯玫瑰花茶来,放在桌子上,一面说道:“老爷,我把油灯点上来好吗?”
“好的,李妈!这位高先生,我留他这儿晚饭,你快把酒去炖热了。”
崔士钊一面点头,一面吩咐着说。李妈答应了一声,她先点上了油灯,然后到厨房里烫酒去了。高乐明似乎有些局促,搓搓手儿,说道:“崔老师,我可不好意思打扰你府上了,我坐一会儿,就走的!”
“乐明,你不用客气,我们是师生关系,说得亲热一些,我们也像父子差不多。在老师家里吃顿饭,那没有什么问题。我已两年多不教书了,我碰到了我从前的学生,我心里很高兴,我想跟你好好儿地谈谈。”
“高先生,我爸爸脾气是很爽快的,您还是别闹客气了。”
高乐明所以不肯吃晚饭,是因为担着虚心的缘故,恐怕秋兰对自己仍旧存了一种恶感的意思,那自己留在这儿吃饭当然也没有什么滋味的。此刻见秋兰含了娇媚的微笑,也帮着她父亲一同劝留自己了,方知道这位姑娘的心中,并没有讨厌自己,他这才很快乐地不再说要走的话了。这时崔士钊又问道:“乐明,你这几年来大学当然毕业了,现在干些什么工作呢?”
“我大学毕业之后,又转入音乐专科学校毕业,现在上海几个中学里担任教授,我还创办了一个音乐学校。”
“唔!很好,很好!你也在教育界里服务,倒可说确实是我的学生了。你知道吗?我整整已经教了二十六年的书了,瞧我的头发全都白了。不过我的学生也做了教师,那我是多么安慰呢!”
崔士钊连连点头,他伸手摸着满头白发,两眼忘了乐明英俊的脸,十分欣慰地说。高乐明很恭敬地说道:“我们所以有今天这么日子,还不是老师教导之功吗?”
“哈哈!这一半也是你们自己学好的成绩,乐明,你府上还在杭州吗?”
“不,胜利之后,我们全家迁居上海了。”
“你爸妈都好?”
“谢谢老师,他们都很强健。”
崔士钊问到这里,觉得无话可问了,遂沉默了一会儿。他在灯光之下,瞧到女儿的秋波水盈盈地只管向乐明偷瞟,一时倒不免勾引起心事来了。暗想:秋兰这姑娘今年也有二十一岁了,女孩儿家一过二十岁,做父母的心里就得着急起来,况且我们又住在冷僻的乡村里,要找个斯斯文文的好人才,那可真不容易。乐明生得一表人才,而且又是大学毕业,秋兰若能配到像他这么一个好丈夫,倒也不算辱没了秋兰的好模样儿。但不晓得他有没有结过婚?我非探听探听他不可。士钊这样思忖着,遂故意笑出声音来,埋怨着自己说道:“你瞧我年纪老了,记忆力真不行,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我已经二十六岁了。”
“那你当然结婚过了?”
高乐明说出了二十六岁四个字,士钊心里先冷了一半,遂有气没力地继续问他。但乐明这次回答的倒是出乎他们父女意料之外,他有些怕羞的样子,低低地说道:“我还没有结婚。”
“真的吗?”
崔士钊立刻浮现出笑容来,又急急地问他。同时他瞧到秋兰的粉脸,也有喜悦的颜色。乐明点点头,却向秋兰望了一眼。秋兰自己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的害羞,只觉一阵辣辣的发烧,连耳根子都红起来了。士钊接着又问道:“乐明,并不是我多管闲事,照你的年龄而说,不是也该结婚了吗?怎么你父母倒没有替你定亲呢?”
“也是东说西不成的,所以一直耽搁下来。不过,我成天的东忙西忙,简直倒也没有想着这一个问题。”
高乐明微微一笑,低声儿回答。秋兰明眸脉脉地瞟了他一眼,这回子她却插嘴说道:“我想高先生一定是眼界太高,所以没有一个姑娘中您的意吧!”
“这也不见得……”
高乐明想不到秋兰会这样的插嘴,遂这么回答了一句,但以下也不知道该怎么的说才好,支支吾吾的却是憨然地笑着。崔士钊也说道:“这年头儿女的婚姻倒也是一件大事情,我说这是受着打了八年仗的影响,大家天天过着苦日子,因此一年一年的搁下来,谁还想得到婚嫁呢?”
“老师这话就真不错,就说眼前吧,照理是国泰民安,老百姓应该可以过好日子了,但生活程度仍旧这么的高涨,有的固然是发了胜利财,但有的还是连三餐薄粥都喝不到呢!”
崔士钊听他这样说,倒着实感叹了一回。这时窗外天空已完全黑漆漆了,秋兰见李妈还没有把酒菜端出来,恐怕她一个人来不及照料,遂站起身子,匆匆的也到厨房里去帮忙了。秋兰进了厨房不到十分钟后,李妈便把饭菜端出来了。崔士钊遂请乐明坐下,乐明很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我就老实不客气了。这时秋兰手里提了酒壶,匆匆进来,走到桌旁,把桌子上酒杯里满满地斟上了,秋波向乐明盈盈地一瞟,嫣然笑道:“高先生,乡村地方,没有好的菜儿款待贵客,还请您别见笑吧!”
“哪儿哪儿,我已经打扰了你们,累忙了您,真对不起得很!”
“忙什么哪,一些儿也不忙的。高先生,菜没有,淡酒多喝上两杯吧!”
“崔小姐,那么您也一块儿来喝杯好吗?”
“她不喝酒。秋兰,你就陪着吃饭吧!高先生不是外客,他是我学生,和你也就像兄妹差不多,没有关系,不必避什么嫌疑的。”
崔士钊心里因为对乐明已经有了一些意思,所以他竟很亲热地说了这几句话。秋兰点头答应,李妈给她盛上了一碗饭,她就坐在下首,陪着他们管自地吃饭了。
在他们喝酒的时候,当然又谈了许多的话。秋兰方知乐明这次到杭州完全是游春来的,他是住在西冷饭店,在杭州大概有一星期可以耽搁,就要回上海去的。崔士钊父女听了,心中颇为忧愁,因为在这么短促的日子内,彼此怎么好意思就可以谈到嫁娶的问题呢?那么乐明在回到上海去之后,彼此自然又疏远开来了,那么这头婚事成功的希望可说是很渺茫的。秋兰这么想着,她的精神会颓伤起来。但是说也有趣,老天也许有心成全他们好事吧,在他们吃毕这晚饭的时候,忽然听得一阵洒洒的声音震破了四周静悄悄的空气,只见李妈进来告诉,说外面竟在落着大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