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写自《聊斋志异·向杲》

太原向杲,不好学文,而好习武,为人仗义,爱打抱不平,和哥哥向晟感情很好。向晟是个柔弱书生。但因为有这样一个弟弟,在地方上也没人敢欺负他。

向晟和一个妓女相好。这个妓女名叫波斯,长得甭提多好看了。向晟想娶波斯,波斯也愿嫁向晟,只是因为波斯的养母要的银子太多,两人未能如愿。一年二年,波斯的养母年纪也大了,想要从良,要从良,得把波斯先嫁出去。有个庄公子,有钱有势,不但在太原,在整个山西也没人敢惹他。庄公子一向也喜欢波斯,愿意纳她为妾。养母跟波斯商量。波斯说:“既是想一同跳出火坑,就该一夫一妻地过个正经日子。这就是离了地狱进天堂了。若是做一房妾,那跟当妓女也差不了一萝卜皮,我不愿意。”——“那你的意思?”——“您要是还疼我,肯随我的意,那我嫁向晟!”养母说:“行!我把身价银子往下压压。”养母把信儿透给向晟,向晟竭尽家产,把波斯聘了回来。新婚旧好,恩爱非常。

庄公子听说波斯嫁了向晟,大发雷霆。一来,他喜欢波斯;二来,一个穷书生夺了他看中的人,他庄公子的面子往哪搁?一天,庄公子骑着高头大马,带领一帮家丁,出城行猎。家丁一手拿着笛竿吹管,一手提着马棒——驱赶行人给公子让路。浩浩荡荡,好不威风。将出城门,迎面碰见向晟。庄公子破口大骂:

“向晟,你胆敢娶了波斯,你问过我吗?”

“我愿娶,她愿嫁,与别人无干。”

“你小子配吗?”

“我家世世代代,清清白白,咋不配?”

“你小子还敢犟嘴!”

喝令家丁:“给我打!”

家丁举起马棒,把向晟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抬回家来,只剩一口气。

向杲听到信,赶奔到哥哥家里,向晟已经断气,新嫂子波斯伏在尸首上大哭。

向杲写了状子,告庄公子。县署府衙,节节上告。不想县尊府尹全都受了庄家的贿赂,告他不倒。

向杲跪倒在向晟灵前,说:“哥哥,兄弟对不起你!”

波斯在一旁,说:

“这仇,咱们就这么咽下去了?你平时行侠仗义的,怎么竟这样没有能耐!我要是男子汉,我就拿把刀宰了他!”向杲眼珠子转了几转,一跺脚,说:“嫂子,你等着!我要是不把这小子的脑袋切下来,我就再不见你的面!”

向杲揣了一把蘸了见血封喉的毒药的匕首,每天藏伏在山路旁边的葛针棵里,等着庄公子。一天两天,他的行迹渐渐被人识破,庄公子于是每次出来,都多带家丁护卫,又请了几位出名的武师当保镖,照样耀武扬威,出城打猎。而且每到林莽丛杂之处,还要大声叫阵:

“向杲,你想杀我,有种的,你出来!”

向杲肺都气炸了,但是,无计可施。他还是每天埋伏,等待机会。

一天,山里下了暴雨,还夹着冰雹,打得向杲透不过气来。不远有一破破烂烂的山神庙,向杲到庙里暂避。一进门,看见神庙后的墙上画着一只吊睛白额猛虎,向杲发狠大叫:

“我要是能变成老虎就好了!”

“我要是能变成老虎就好了!”

“我要是能变成老虎就好了!”

喊着喊着,他觉得身上长出毛来,再一看,已经变成一只老虎。向杲心中大喜。

过不两天,庄公子又进山打猎。向杲趴在山洞里,等庄公子的人马走近,突然蹿了出来,扑了上去,一口把庄公子的脑袋咬下来,咔嚓咔嚓,嚼得粉碎,然后“呜 ”一声,穿山越涧而去,悠忽之间,已无踪影。

向杲报了仇,觉得非常痛快,在山里蹦蹦跳跳,倒也自在逍遥。但是他想起家中还有老婆孩子,我成了老虎,他们咋过呀?而且他非常想喝一碗醋。他心想:不行,我还得变回去,我还得变回去,我还得变回去。想着想着,他觉得身上的毛一根一根全都掉了。再一看,他已经变成一个人了,他还是向杲。只是做了几天老虎,非常累,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向杲摇摇晃晃,扶墙摸壁,回到自己家里。进了门,到柜橱里搬出醋缸子,咕嘟咕嘟喝了一气,然后往床上一躺。

家里人正奇怪,他失踪了好多天,上哪儿去了?问他,他说不出话,只摆摆手,接着就呼呼大睡。

一连睡了三天。

波斯听说兄弟回来了,特地来看看,并告诉他,庄公子脑袋被一只老虎咬掉了。向杲叫家里人关上门,悄悄地说:“老虎是我。我变的。千万不敢说出去!可不敢!”

日子久了,向杲有个小儿子,跟他的小伙伴们说: “庄公子的脑袋是我爸爸咬掉的。”

庄公子的老太爷知道了,写了一张状子,到县衙告向杲,说向杲变成老虎,咬掉他儿子的脑袋。县官阅状,觉得过于荒诞,不予受理。

一九九一年十月十二日

原载《小说林》一九九二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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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向杲

向杲,字初旦,太原人。与庶兄晟,友于最敦。晟狎一妓,名波斯,有割臂之盟。以其母取直奢,所约不遂。适其母欲从良,愿先遣波斯。有庄公子者,素善波斯,请赎为妾。波斯谓母曰:“既愿同离水火,是欲出地狱而登天堂也。若妾媵之,相去几何矣!肯从奴志,向生其可。”母诺之,以意达晟。时晟丧偶未婚,喜,竭赀聘波斯以归。庄闻,怒夺所好,途中偶逢,大加诟骂。晟不服,遂嗾从人折箠笞之,垂毙乃去。杲闻奔视,则兄已死,不胜哀愤,具造赴郡。庄广行贿赂,使其理不得伸。

杲隐忿中结,莫可控诉,惟思要路刺杀庄,日怀利刃,伏于山径之莽。久之,机渐泄。庄知其谋,出则戒备甚严。闻汾州有焦桐者,勇而善射,以多金聘为卫。杲无计可施,然犹日伺之。一日,方伏,雨暴作,上下沾濡,寒战颇苦。既而烈风四塞,冰雹继至,身忽然痛痒不能复觉。岭上旧有山神祠,强起奔赴。既入庙,则所识道士在内焉。先是,道士尝行乞村中,杲辄饭之,道士以故识杲。见杲衣服濡湿,乃以布袍授之,曰:“姑易此。”杲易衣,忍冻蹲若犬,自视,则毛革顿生,身化为虎。道士已失所在。心中惊恨。转念得仇人而食其肉,计亦良得。下山伏旧处,见己尸卧丛莽中,始悟前身已死,犹恐葬于乌鸢,时时逻守之。越日,庄始经此,虎暴出,于马上扑庄落,龅其首,咽之。焦桐返马而射,中虎腹,蹶然遂毙。杲在错楚中,恍若梦醒;又经宵,始能行步,厌厌以归。家人以其连夕不返,方共骇疑,见之,喜相慰问。杲但卧,蹇涩不能语。少间,闻庄信,争即床头庆告之。杲乃自言:“虎即我也。”遂述其异,由此传播。庄子痛父之死甚惨,闻而恶之,因讼杲。官以其诞而无据,置不理焉。

异史氏曰:“壮士志酬,必不生返,此千古所悼恨也。借人之杀以为生,仙人之术亦神哉!然天下事足发指者多矣。使怨者常为人,恨不令暂作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