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夜之间,秦琼可就走远了,天光刚亮就到潼关。忽听三声大炮响,从潼关西门内冲出来五百儿郎,雁翅排开,当中魏文通在马上满面堆下笑容,向叔宝抱拳施礼,说:“太保至此,未曾远迎,马前领罪。”叔宝横枪还礼,向他说道:“焉敢劳动大人远迎。”魏文通说:“夜间上官中军来至,说太保奉靠山王千岁之命,因山东不安,前往山东帮助地面官员捉拿响马。”秦琼道:“正是。”魏文通说:“不成敬意,衙中备下酒筵,请太保赏脸用完了酒饭再走。”叔宝说:“可以。”于是二人率众一同进关,到了衙前下马,叔宝把枪挂在马上,同进衙署。到了客厅,家人献茶,吃茶已毕,酒筵摆上,二人入座。秦叔宝真是胆大,直到席终,未露破绽,向魏文通告辞。魏文通还把秦叔宝送出东门外,二人作别。
魏文通回至衙中喘息未定,忽报靠山王千岁来到,请大人急速迎接,魏文通又率兵迎接杨林。走至鼓楼西,迎头杨林来至,魏文通下马,跪倒施礼,口称:“末将魏文通迎接千岁来迟,马前领罪。”杨林向魏文通说:“免礼平身。”魏文通站将起来。杨林问道:“那秦琼可曾至此吗?”魏文通说:“十三太保来至潼关,我亦曾治酒筵款待,送往迎来,此时离潼关大约走出十数里了。”杨林听说秦琼被他放出关去,冲冲大怒,厉声喝道:“胆大的魏文通,你敢放走秦叔宝!来呀!”左右说:“伺候王爷。”杨林说:“将他绑上,斩去人头!”杨林的亲随立刻将魏文通绑缚停当。魏文通不知道秦琼的朋友反山东劫牢反狱,更不知道叔宝与杨林有不共戴天之仇,吓得忙向杨林跪倒哀求道:“千岁,我魏文通身犯何罪,该当斩首,望千岁说明。”杨林说:“魏文通,那秦叔宝虽系孤的太保,他与山东的响马伙同一气,如今众响马火烧济南府,劫牢反狱闹山东,秦叔宝与孤有天地之恨,四海之仇。你把他放出关去,是不是应当斩首呢?”魏文通叩头道:“请千岁暂息雷霆之怒,少发虎狼之威,容我一言。”杨林喝道:“快说!”魏文通说:“千岁与秦叔宝有这么大的仇恨,我并不知;秦叔宝勾串响马反山东,我更不知。前者千岁来至潼关曾嘱咐于我关照叔宝,有千岁之命,我魏文通焉敢慢待他秦叔宝?再者秦琼出关,亦有千岁的令箭,千岁如不相信,有令箭为凭。请千岁三思。”杨林听他所说,气消了。原是杨林嘱咐魏文通多多关照秦叔宝,他怎好不承认呀?吩咐左右给文通松绑。绑绳解开之后,杨林问道:“令箭何在?”魏文通说:“令箭现在末将衙署之中。”杨林说:“孤且到衙中观瞧。”于是大众随着杨林上马,够奔守将衙门,进了辕门一齐下马,杨林到了二堂之上落座。魏文通命人将令箭取来呈与杨林,杨林接过来一看,令箭果然不假,是自己的令箭,看罢命人收起。杨林向魏文通说:“放走秦叔宝与你无干,孤命你急速点兵追出关去,将秦琼拿回,孤不走,在此等候。”魏文通说声“谨遵王谕”,立刻命人掌号调兵,自己全身披挂整齐,拜别杨林,离了衙署,率兵出关追赶秦叔宝去了。
不表杨林在潼关等候,却说魏文通点齐了五百名马军,出离潼关,顺着大道往下追赶秦琼。直追了十数里地,不见秦叔宝,魏文通心下着慌,纵马狂奔,飞也相似又追了三十多里地,才瞧见秦叔宝与上官狄两人在前面并马而行。魏文通高声喊喝:“秦琼慢走,俺魏文通追你至此,休想逃生!”秦琼此时已然两日两夜未曾合眼,累得人困马乏,走亦走不动,才被魏文通赶上。听后面人欢马乍,秦叔宝、上官狄回头一瞧,见是魏文通率兵追赶,二人大惊。叔宝叫上官狄先走,自己截杀一阵,上官狄催马往东逃去。叔宝勒住坐骑,把马圈回来,向魏文通问道:“你为何追赶于我?”魏文通说:“秦琼,你自己的事儿还不明白吗?我奉靠山王千岁之命前来拿你,你急速下马受擒,免得我费事!”秦叔宝冲他微微一阵冷笑道:“魏文通,就凭这么一说,就要捉拿秦某,真是痴心妄想!你既有刀在手,撒马一战!”魏文通大怒,抡刀就剁,叔宝用枪招架。两个人二马盘旋,冲杀在一处。魏文通以为他是隋之名将,哪把秦琼放在心上,用他的大刀向秦琼扇砍劈剁,招招进逼。秦琼把大枪一拧,抖颤了,似条金龙一般,见招破招,见式破式,套式还招,施展平生所能,与魏文通拼命死战。魏文通虽然刀马纯熟,与叔宝动着手杀了五六个回合,却不见输赢胜败,见自己的大刀递不进招来,只得抖擞精神,向叔宝苦苦相逼。秦叔宝见他一刀比一刀紧,一招比一招快,亦不敢放松。两个人的马八条腿儿蹬开了,翻蹄亮掌,把尘土荡起多高来,真跟走马灯相仿。杀的工夫大了,叔宝因为累了两日两夜,未能歇乏,再跟魏文通久战,如何能成?累得周身是汗,遍体生津,渐渐不敌了。叔宝无法,虚点一枪,拨马败走。魏文通哪里肯放,高声喊喝:“秦叔宝,你往哪里逃走,今天我非把你拿回潼关不可!”秦叔宝仗着黄骠马跑得快,飞亦相似,往东而逃。
两人一前一后,跑出约有七八里地,忽见前面树林之中出来一骑马,马上一人,壮士打扮,手使一条大枪,这枪的粗细比是人使的枪都粗。马上这人向秦琼说:“二哥快往正东,待俺截杀一阵。”秦琼一瞧,不是别人,正是李豹李如珪。叔宝虽然知道他的武艺不是魏文通的对手,但是自己劳乏,亦不能逞英雄之气了,说声:“兄弟多受累。”往东而去。李豹把大枪一拧,喝道:“对面什么人,敢追我秦二哥!”魏文通问道:“你是何人,敢截住我魏文通的去路,放走秦叔宝?”李豹说:“爷姓魏,人称俺叫老魏。”魏文通听他要便宜,如何不恼,刚要用刀砍李豹,李豹抖大枪就扎,魏文通用刀招架。两人走了不及三合,李豹就敌不住了,往东就败。魏文通刚要往东追赶,忽见从林中又出来一骑马,挡住去路,马上一人约有丈高之躯,手使一对大锤,说:“魏文通,俺齐国远在此久候多时了,你我二人决一胜负,见一高低!”魏文通气得烟生火冒,用刀就砍,齐国远用锤招架。二人一马三招,错过镫去,魏文通应当圈回马来再战哪,心里想着追赶叔宝,舍了齐彪,往东追下。齐彪却不放过他,追上魏文通,抡锤便打。魏文通瞧着他这对锤比谁家使的锤个儿都大,心里还真有些怯阵,只得一巧破千斤,锤虽沉重,碰不上大刀。魏文通跟他动着手,见秦叔宝走远,心中着急,把大刀一举,向齐彪顶门便砍。齐国远用锤往上一磕他的大刀,可就磕空了。说时迟那时快,魏文通扳刀头献刀,二马错镫,大刀刀杵一推抹丘斩,齐国远招架不及,刀到了项后,忙用缩颈藏头式,“扑哧”一声,刀刃砍在头巾之上,正把头巾削去,吓得齐国远拍马落荒而走。魏文通不管他往哪里逃走,催马在后,追下秦叔宝。
追下来约有顿饭时刻,虽然追上叔宝,可就把他的五百马军落在后头了。魏文通正往前追赶,忽见前边山路窄狭,道路窄得只能过得去一人一马。秦叔宝拐过山环,魏文通就见对面来了一个矮人,身躯瘦小,面黄肌瘦,短衣襟小打扮,肩头挑着担儿,两头两个大筐。这矮人瞧见魏文通人急马快,一害怕,把担儿放下,横在路上,往旁就闪。魏文通赶紧双足扣镫,将马勒住,向矮人喝道:“你还不把担儿顺过来吗?”矮人笑道:“这条路是大家走的,你干嘛冲我这么横呀?”魏文通大怒,刚要催马就走,打算给他撞倒了又能怎样,谁想这矮人一纵身形,反倒跳在马前,扎煞胳膊,挡住了去路。魏文通用刀向他便砍,矮人横身一纵,刀就空了。魏文通二刀又砍,又被他躲过。真是可恨,他把那担挑起来往东就跑,飞亦相似,跑出不远,把担儿放下,又往回跑。别看他人矮腿短,跑得还是真快,又到马前扎煞胳膊,挡住去路。魏文通气得烟生火冒,抡刀就砍,砍了好几刀亦没砍着。魏文通见他小小的身躯,蹿蹦跳跃,闪展腾挪,身体灵便,形如猫鼠,恰似猿猴,心中明白此人武艺不弱。魏文通赞成他这身武功,可是瞧见矮人冲他嘻皮笑脸,又真叫人有气。两人一追一跑,他又挪担儿,又挡着去路。如是数次,他冲魏文通说:“魏文通,关夫子当初过五关斩六将,无人能敌,你这赛关爷可不成,差得太多,还不如关老爷的三孙子哪!”魏文通气愤难舒,被他如此讥诮,几乎把肺气炸。魏文通说:“鼠辈,你站住!”矮人真怪,挑起担儿就跑,一拐山环,走了。
魏文通亦走到山环,将要拐弯儿,忽见对面有个矮人,比适才那个略微高点儿,穿着一身青衣裳,肩头上担着一个担子,两头儿是小圆笼,一头儿直冒热气,大概锅里卖的是吃食。就见这小矮子肩挑担子,飞步跑上山去,较比猴儿还快。他到了山上,向魏文通嚷道:“魏文通,我请你吃煮鸡子儿。”说着,他把扁担攥住一头儿,一甩后头,“嗖”的一声,热气腾腾飞奔魏文通。走在这窄狭的路儿,还算好躲闪,往后一带牲口,这马往后一打坐坡,把圆笼虽然躲开,热砂锅正掉在马脑袋上,烫得马一疼,尥蹶子尥起多高来,“噗咚”一声将魏文通扔下马来,摔得魏文通这身甲叶子“哗啷啷”直响。魏文通翻身爬起,“嗖”的一声,那头儿正打下来,砸在身上,圆笼一撒,里头净是鸡蛋,鸡蛋碰碎了,弄得魏文通身上往下流鸡蛋清儿,气得魏文通怪叫如雷。山上头的小矮子还拿着扁担,冲着他嘿嘿直乐。魏文通用手一指说:“你下来,是英雄好汉,你我决一胜负,见个高低!”小矮子刚要往下跳,忽见正西来了五百马队,魏文通回头一看自己的人马来到,心中放了心,忙过去揪住了自己的牲口,此时这马疼得还直甩腮帮子哪!魏文通上了坐骑,再往山上观瞧,那小矮子踪影皆无,气得魏文通非把他追上,乱刃分尸不可。书中暗表,这两个矮人是侯君集、尚怀珠,故意戏耍魏文通,激得他烟生火冒,好往下追赶他们。
魏文通手持大刀,率领五百马军,转过山环往东追赶。忽见从正东来了一骑马,马上一人,约有八尺多高,细条身材,白脸膛儿,穿白挂素,雪里银装,胯下银鬃马,马上挂着一条素缨枪,洒袋有弓,壶中有箭。马上这人将马勒住,抽弓拔箭,认扣填弦,说声:“这箭要射马军中个儿最大的!”“嗖”的一声,弓弦响处,果然这五百马军之中的掌旗官被箭射中哽嗓咽喉,翻身下马,“噗咚”一声,尸横马下,把魏文通的大旗撒手,扔在地上。护旗的兵丁谁要抢旗到手,就能够升到掌旗官儿,谁不夺旗呀?头一个下马拣旗的兵丁刚下马,那射箭之人抽出二支箭,说时迟,那时快,“嗖”的一声,被箭射倒在地,吓得五百马军个个心惊。射箭人刚抽出第三支箭,魏文通怕被他威吓全军退却,忙喊:“我兵杀!”五百马军随着魏文通“呼啦”一声,往前冲杀。射箭之人说声:“谁先过来,俺便射谁!”弓弦响处,就将人急马快走在前路的马军,果然射死一人。射箭之人又抽出一支来,认扣填弦道:“谁还过来!”吓得五百马军全都将马勒住,个个触目惊心,吐出舌头来,半晌才缩回去。
魏文通本领高强,焉能惧怕射箭,催马摆刀,直奔射箭之人,问道:“你是何人,敢射俺官军?”射箭之人说:“俺乃昔日科场夺魁的武状元王伯当是也。魏文通,我知道你是隋主驾前有名的大将,亦叫你尝尝我的箭法厉害。”说着,抽箭一支,认扣填弦,向魏文通“吧嗒”就是一箭,这箭射奔魏文通的哽嗓咽喉。真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这箭一到,魏文通一调脸儿,这箭“嗖”的一声从耳旁过去。躲过这支箭,跟着二支箭又到嗓子了,魏文通两只脚一踹镫,后脊梁沟儿往马屁股蛋儿一躺,这个功夫叫做铁板桥,箭却从身上“嗖”的一声又过去了。魏文通一直腰儿,可了不得了,三支箭又到了,魏文通的身体灵便,使了个“缩颈藏头式”,要躲这三支箭,这箭正射在盔缨上,吓得魏文通心里头突突乱跳。王伯当见头两支箭没有射着,被他躲过,三支箭虽射在盔缨上,心中却佩服他的武艺。魏文通躲过了箭,便不容他再射,催马过来,抡刀便砍。王伯当把弓放在洒袋内,摘下大枪,与魏文通便杀在一处。两个人各施所能,魏文通与王伯当走了三四个回合,不见输赢,见王伯当大枪使出来神出鬼入一般,似条银龙相仿,暗中赞美他的功夫。王伯当的枪法虽高,始终没递进招去,见魏文通的刀法使的是:
青龙出水埋头,裹首连肩带背斩。左手抽回右肋藏,扳尖献迷心点。孔雀出屏防抹丘,二马对镫劈头砍。孤雁出群蟒翻身,仙人解带拦腰斩。
王伯当认识他这刀法,是春秋刀,八手分开变为八八六十四手,一招一式向王伯当相迫。王伯当跟他杀到十几个回合,不见胜负,虚点一枪,拨马便走。魏文通哪里肯放,催马就追。
两人一前一后,往东跑出去不到一二里地,忽见对面来了一骑马,马上一人,八尺向外的身躯,虎背熊腰,紫面目,五官端正,三绺黑胡须,跨马持刀,放过王伯当,挡住自己去路。魏文通问道:“尔是何人,胆敢挡住你家将军去路,放走匪人余党?”这人说:“俺姓谢名科字映登,特来搭救秦叔宝。你要能胜得过我手中刀,俺便放你过去追拿秦琼;如其不然,休想过去。”魏文通大怒,抡刀便战。二人杀了六七个回合,杀得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杀过了十个回合,谢映登料着不能取胜,虚砍一刀,拨马便走。魏文通哪里肯放,催马就追,追出多老远了,不见五百儿郎,心中纳闷。在这心里思忖之际,马走得略微慢些,眼瞧着谢映登走远了。
魏文通追来追去,追至黄河岸,望见河心中有只大船,叔宝等俱在船上,心里可真急了。好在河的南岸尚有几只船呢,魏文通下了坐骑,向那大船喊道:“大船上有人吗?”从舱内出来两个水手道:“有人,你雇船吗?”魏文通说:“不错。”说着话,拉马上了大船,勒令船家开船。水手不敢怠慢,立刻开船。这只船摇橹扳桨,还没到中间哪,叔宝他们那只船可就要拢岸了,魏文通吩咐:“船家快走!”偏是出错,船家一忙,翻身全都掉在河内。魏文通上了贼船,中了人家之计,气恼之下,哪里觉悟啊!大船忽然一翻过,来了个底儿朝天,“噗咚”一声,可就将魏文通掉在河内。觉着迷迷糊糊浑身难受,睁眼一看可了不得,把个能征惯战的魏文通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此时魏文通在黄河南岸被人家倒绑二臂,生擒活捉了,心里这份难过就了不得。这正是:寡妇啼儿泪,将军被敌擒。失宠红人面,不第举子心。魏文通既是被擒,只可由人摆弄,驮在马上运走吧。书中暗表,魏文通上的这只船上,那两个水手是三十六英雄中的鲁明星、鲁明月弟兄。
却说叔宝与上官狄、王伯当、谢映登等各自乘马,往东走着,这天离了金堤关相差不远,就听炮鼓之声、兵丁呐喊之声、山谷的回声、风吹来的杀声,如同山崩地裂一般。这段书说到此处,三挡杨林,九战魏文通算完,接着便是秦叔宝走马取金堤,三斧定瓦岗,可就到了三十六英雄成事的热闹回目了。
这套《隋唐传》在我们评书界内原是无人说的,自从英瑞山老先生(敝人师祖瑞字辈的)的内弟胡连成(说评书黄诚志的师父)在天津得来了这道活的“黄脸儿”,(管说《隋唐传》调侃儿叫做黄脸儿,是指秦叔宝说,叔宝是本书的书胆,长得黄脸膛儿,故曰黄脸儿。)传流到评书界内,至今成为三大派别:评书大王双厚坪在日的说法不同,成为一派;如今殿字的老前辈王殿远与奉天书曲研究会的副会长梁殿元,成为一派;士殿成与品正三,他们父子说《隋唐》又是一派。这三派之中各有所长,敝人将评书界的史料早已调查成功,尚未肯公诸社会,将来有了机会,必然披诸报端,贡献于阅者,使社会的人士得以了解评书界中之内幕,外界人无论如何评论,俱是隔鞋挠痒。敝人每日有八千字的工作所迫,暂时说明,俟有时间,必当披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