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宝走后,张紫燕正在屋中坐着,忽见王官拿一件公文来,见杨林躺在床上,沉醉未醒,亦就放在案上。张紫燕见那公文未封着,打开公文一看,可了不得了!那公文上写的是众好汉大反山东,劫牢反狱,烧死历城县县官,救走二劫皇杠的响马尤俊达、程咬金,杀死官军一百七十三名,内有抄录众响马的盟单一张。张紫燕看到秦叔宝的家眷被拿获,解往长安,随后就到。这件公事是山东大行台唐璧来的,请杨林拿住秦叔宝严刑拷问,究情众响马的下落,张紫燕如何不惊?忙把杨林唤醒,将这紧急公文请杨林观瞧。杨林仔细一看,心中大怒,暗道:好个狗官唐璧,他等无能保护地面,被响马们劫牢反狱,救走尤俊达、程咬金,火烧历城县,他们无能不算,还把孤的太保秦琼家眷拿住解往长安,凭那一张盟单不辨真假,竟敢捉拿叔宝的家眷,真真岂有此理!还请孤严刑审问秦叔宝,究情这些响马的住处,以便擒拿。秦叔宝随我到长安而来,他既不知情,哪里能知道响马都是谁呀?唐璧办事如此糊涂,是不称其职!杨林越想越恼。张紫燕见他瞧着公事,气得苍眉倒竖,虎目圆睁,怒气冲天,张紫燕还错想杨林痛恨叔宝呢。忽听杨林说道:“就该斩首!”张紫燕还以为杨林说秦叔宝应得杀罪呢,其实是杨林说唐璧该当斩首。杨林喊进中官军上官狄,伸手由令座上抽出一支令箭,吩咐上官狄道:“你去把叔宝传来,我有话问他。”上官狄遵令,拿着令箭走出去,杨林又倒在床上,呼呼睡去。张紫燕见杨林睡着,心中思忖道:我与秦叔宝既是夫妇,他家遭了这样大祸,杨林又要把他斩首,我不可袖手旁观,何不设法搭救于他?哎呀!我有什么办法去救他呢?有啦!我可以乘跨坐骑,给叔宝送个信,叫他急速逃走。事不宜迟,我还得越过上官狄去才好。
张紫燕不敢耽搁,趁着杨林睡着之际,悄悄地窃取一支令箭,到了外面吩咐家人鞴马。家人将马鞴好,张紫燕手持令箭,到了府门外上马,飞奔东门。此时上官狄刚由东门出去,门军刚把东门关好,张紫燕到了门脸儿,用手把令箭高高一举,喊声:“开城!”门官吩咐:“快去给他们开城,靠山王来了,给咱们添多少麻烦。”门军说:“没法子,惹不起他们。”门军把门开开,张紫燕纵马出城,走到关厢口外,远望上官狄还在眼前。原来上官狄疑惑靠山王把叔宝传至城中治罪,催马出城,走至路上,按辔徐徐而行,心中思忖道:我若真把秦琼叫至城中,就许把命扔了,想当初要没有叔宝救我,我上官狄早就死了。受人点水之恩,便当涌泉相报;受人活命之恩,必须以身相报。如今叔宝到了堪堪性命不保的时候,我正当搭救于他。哎呀!我得想什么主意才把叔宝救了呢?少不得逃奔潼关外,要不然亦走不开。可是我把他救了,我呢,不如豁出这个中军官不当,随他一同逃走。上官狄正然思前想后,忽见旁边如飞相似跑过一骑马,上官狄心中暗道:了不得了,王爷又派别人去传叔宝了。上官狄催马就追过去的这匹马。书中暗表,头前纵马狂驰的正是张紫燕。她前头走,上官狄后面就追,二人前前后后到了大营。张紫燕为避别人的耳目,不便进营,吩咐小卒将叔宝唤出。小卒见她手中拿着令箭,知道有事,赶紧到里面回禀叔宝。叔宝不知道有什么事,来至营外瞧见是张紫燕,就是一愣。张紫燕说:“请,我来有事相商。”叔宝很不愿意,又不知她有什么大事,二人来至僻静所在,黑黑暗暗,任什么亦瞧不见。
叔宝按剑,怒气冲冲地问道:“你来有什么事吗?”张紫燕遂把众响马火烧历城县,劫牢反狱,救走尤、程二人,唐璧得着盟单,将叔宝家眷拿获,派来护儿解送长安,紧急公文来至,王爷大怒,要将叔宝斩首之事,从头至尾学说了一遍,叔宝这一惊非同小可。张紫燕把杨林派上官狄前来传叔宝出城的话一说,叔宝说:“我还没见着上官狄呢。”张紫燕说:“亦许是上官狄走在后头。”张紫燕见叔宝不语,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呢?”叔宝说:“除非逃走,别无善策。”张紫燕说:“你若有意逃走,我这里有令箭一支,足可赚出潼关。”叔宝问:“那你呢?”张紫燕说:“我呀……”叔宝见她沉吟不语,向她逼问道:“你倒是怎么样啊?”张紫燕说:“长安我是不能回去了。你我二人虽有靠山王之命,将我许你为妻,但你我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分,叫我跟你逃走,是万万不能。这么办吧,你出你的潼关,我自有安身之处,你我只图后会了吧。”说着,从身上取下一物,连令箭一并交给叔宝。张紫燕说:“那个物件是我们家传之物,交与你,我有一事奉求。”叔宝问道:“什么事哪?”张紫燕说:“你知道张称金否?”叔宝说:“张称金乃隋之名将,如今镇守江南。”张紫燕说:“张称金是我胞兄,你若逃出潼关,能有存身之处便罢;倘无存身之处,可往江南投奔于他,他如不相信,你可将我给你的玉佩取出来叫他瞧看,自然相信。”叔宝点头。张紫燕说:“你日后若能见着他,可把我家所遭奸臣之害的事向他说明,叫他报仇为是。”叔宝说:“好吧。”两人把话说完,张紫燕说:“事不宜迟,请你急速逃走,我当永别。”叔宝还要跟她说话,忽见张紫燕倒退数步,一转身形,“仓啷啷”宝剑出鞘,“扑哧”一声,红光迸现,鲜血直流,“噗咚”一声,张紫燕尸身倒地。叔宝大惊,张紫燕这一缕阴魂够奔枉死城状告奸臣去了。
叔宝正然伤心惊恐之际,忽听有人夸奖道:“好个节烈的女子!”叔宝见来了人,吓了一跳,问道:“是谁?”听他答言道:“叔宝兄,小弟上官狄。”秦琼这才把心放下。上官狄说:“你二人所说之事我已听明,事不宜迟,你我二人急速逃出潼关才好。”叔宝说:“仁兄不可,你能纵放秦某逃走,我就感激匪浅;若再同我弃职而逃,实是不敢累君。”上官狄说:“叔宝兄,我把你放走,我回去见王爷能够不追究此事吗?若是追究此事,我亦有性命之忧。如今事已紧急,不必为难,你速回营鞴马,我在此先替你将张紫燕埋好,然后你我一同逃走。”叔宝无法,只好如此,立刻回至营中,顶盔贯甲,罩袍束带,拴扎什物,收拾利落,挂上双锏,手持金枪,上了坐骑。来至营外,找着上官狄,叔宝问道:“怎样?”上官狄说:“我已然将她埋好了,你我走吧。”上官狄上了坐骑,二人催马往东而行。上官狄说:“有我手中这支令箭,足可以赚出潼关。”叔宝说:“我这里还有张紫燕盗来的一支令箭哪。”上官狄说:“带好了,千万不可遗失。”两人走着,不觉走出数里之遥,忽听后面一阵人欢马乍之声,叔宝说:“了不得了,后面追兵追下来了,请你头前等我。”上官狄说:“是吧。”
书中暗表,杨林上了年岁,由登州到长安路途遥远,鞍马之劳,又在府中多吃了几杯酒,虽然倒在榻上,并非睡着了,不过周身难受而已,为了叔宝之事,心中越发不安。忽然心里一惊,坐起来往屋中一看,不见张紫燕。唤了两声,进来一个王官,杨林问道:“张紫燕哪里去了?”王官说:“适才王爷不是给她一支令箭,派她有事去吗?”杨林突然跳下床来,跺脚道:“了不得了,吾儿这一走定有性命之忧!”杨林派人四处追寻。在屋中等的工夫大了,不见秦琼来到,杨林心中纳闷:我命上官狄去传叔宝,为何还不来呢?莫非说其中有什么缘故不成?杨林心中思忖道:倘有别情,岂不坑杀于我?有什么话我且追到营中与他见面说明才好。立刻吩咐外边预备,杨林把身上收拾利落,来至外面,上了坐骑。
众亲随上马,后面相随,直奔东门。到了东门,王官喊喝道:“千岁出城有事,急速将城门开放!”门军哪敢怠慢,将门开开,杨林率领众人催马出了东门,来至大营勒住坐骑。杨林向看守营门的小校问道:“上官狄可曾来至大营?”小校说:“回禀千岁,上官中军与秦叔宝早就走了。”杨林当时就猜着了,这公事一定被上官狄看见,上官狄受过叔宝的活命之恩,他看了公文中唐璧请我向秦叔宝追问众响马的下落,他替叔宝害怕,带着令箭与叔宝逃走了。上官狄虽是好心好意,可亏负我杨林对待他秦叔宝的恩义了,有什么话追上说明为要。杨林命营门小校传令,让众太保随后往东追赶,小校往里传令不表。
却说杨林率领众亲随往正东方追赶秦叔宝,一气儿追了七八里路,亦没有追上。将至灞陵桥,远望桥梁之上有一骑马,临近了观瞧,马上持枪之人正是秦琼。叔宝见杨林来至,在马上横枪施礼道:“千岁因何至此?”杨林说:“特来追你。”叔宝说:“追我为何?”杨林说:“吾儿放心,孤前来非是不利于汝。告诉你,山东之事孤不管,自有他们地面官员之罪,反济南劫牢反狱与你无干。孤最为痛恨那唐璧,他身为山东大行台、济南节度使,办事不明,就凭响马的盟单上有吾儿之名,真假未能分明,就敢捉拿你的家小,我必在万岁驾前参他。你只管放心,我明此理,绝不能叫你受委屈,有什么话随我回归长安再讲。”叔宝听杨林所说,心中相信这些话绝然无诈。正在思忖之际,忽听灞陵桥西一阵人马奔腾之声,不由叔宝不疑了。杨林说:“吾儿回归长安吧。”叔宝说:“千岁,俺秦琼自从入登州至今,受千岁之恩,愿随侍左右。但是众响马大闹济南,唐璧将我居家老幼拿去,内中有我娘亲,使她老人家受惊,心实不安。非是我不遵千岁之命,此时为我娘亲之事,不敢回归长安,愿出潼关得见我娘一面,若我娘身安无事,然后我还能复至长安。”杨林这人最喜爱忠臣孝子,听他所言,焉能不从?杨林向叔宝说:“吾儿此去孤不拦,但你日后能够到长安看望于我,我就心中安然了。”叔宝说:“千岁待我恩重如山,日后定然见千岁问安。”杨林说:“既然如此,你急速去吧。”叔宝说声“遵命”,马拨回头去,下了灞陵桥,往东追赶上官狄。叔宝这一走,杨林若有所失,心中这份难过就别提了。杨林又率领亲随往回走不表。
却说叔宝往东行,那上官狄的坐马走得很慢,被秦琼追上,上官狄问道:“叔宝兄,后面是追赶咱们的吗?”秦琼说:“是靠山王追赶于我。”遂把灞陵桥上与杨林说的话告诉了上官狄,上官狄说:“真是万幸,我们快走吧。”二人催马往东走着,直到了日出东方一丈后了,将至辰时,忽听后面一阵人欢马乍之声,两人回头一望,见后边尘土荡漾。上官狄说:“糟了!”秦琼问道:“怎么?”上官狄说:“大概是王爷率兵又追下咱们来啦!”秦叔宝知道他的武艺平常,叫他先走,够奔潼关,自己勒马停蹄等着。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从檫树岗的西边就瞧见杨林率领众太保追来,临近了杨林等全都勒住坐骑。叔宝向杨林问道:“千岁为何去而复返?”杨林说:“吾儿放心,孤此来绝无歹意,只因你要出关去迎接你娘,我想你一者出不去潼关,二者没有孤的王命,你在中途路上遇见你娘,解送的官人亦不敢释放啊!孤追你是想同你到潼关。”秦叔宝说:“千岁如此厚爱,我秦琼感恩匪浅,请千岁不必如此,我尚且没准儿,只不定出不出潼关哪。若是叫千岁受鞍马之劳,我心中反倒不安。”杨林见他不肯同自己到潼关,又不肯强他之意,反叫叔宝生疑。杨林说:“叔宝,你若是出不了潼关,只管回来,孤给你令箭,以便出关。”叔宝说:“遵命。”一横枪,冲杨林施礼,把马圈回,往正东纵马狂驰。天到未时,叔宝又追上了上官狄,向他说明,上官狄亦就放心了。
二人走至申时,肚内饥饿,在前面村镇吃饭喂马,饮完了牲口,上马仍然往东而走,够奔潼关。将至赤松林,又听后面一阵乱马奔腾之声,叔宝向上官狄说:“此去离潼关不远了,你去拿令箭叫关,待我将他们挡回去为要。”上官狄又独自一人往东走去,叔宝慢慢走着。日色西斜,堪堪日落,杨林三次追赶,又把叔宝赶上。杨林见了秦琼,说声:“吾儿慢走。”叔宝勒住坐骑,把马抹回来,向杨林问:“为什么管俺叫儿?”杨林说:“秦琼,是孤叫你。”叔宝冷笑道:“杨林,你敢管你家秦二爷叫儿?”杨林闻听,冲冲大怒,伸手从马上摘下来那对囚龙棒道:“秦琼,你在山东济南府拜认我为义父,如今为何反悔,礼义何在?”秦琼说:“杨林,你尚在梦中。实对你说吧,你我有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我认你为义父是为进身之计,叫你不疑,想着把你刺死,报仇解恨!”杨林听他所说,心中纳闷,向他问道:“你我有何冤仇?”秦琼说:“我对你实说了吧,我祖父名叫秦旭,在北齐后主驾前称臣,官拜亲军护卫使,我父秦彝乃北齐的武卫大将军。想当初你们杨家尚在北周称臣,杨忠为帅,你为先锋,打破北齐晋阳都城,我祖父秦旭为国尽忠,命丧晋阳。后来你又攻打马鸣关,那时我父秦彝正然镇守马鸣关,你与我父打了数阵亦未能取胜。只怨那副将阿古,夜间献关投降于你,我父秦彝命丧汝手,俺们母子逃至济南府存身。在登州府要认为义子,俺未应允;到了济南府应允此事,是为进身之计,好为我父报仇。总算是你命不该丧在秦某之手。如今俺要出关,你还苦苦地追赶,告诉你吧,你待秦某多好,是为私恩;而我为报父仇,才认你为义父。这就如同用兵之机,兵不厌诈。”靠山王杨林听叔宝说出真情实话,又是急,又是气,又是后悔,又是难过:急的是秦琼把话说明啦,跟他有杀父的冤仇,要是放走了他,终须是祸;气的是自己不应该认仇人之子为义儿干殿下;后悔的是不知他是秦彝之子,否则绝不能收他为十三太保;难受的是可惜自己对待秦琼这份心机,何等之恩,如今化为乌有,焉能好受?秦琼见他在马上气得腰身乱晃,银髯飘摆。
忽听杨林说道:“秦琼,你祖父秦旭、你父亲秦彝,都是为国尽忠而死,当年他父子虽死于老夫之手,却是两国交兵,各为其主,亦不能与争私斗而死相比呀。”秦琼说:“不然,我秦氏受过北齐的三世雨露之恩,你们杨家灭的北齐,我秦叔宝与你有亡国之仇、杀父之恨,岂能比那私仇、公仇?”杨林大怒,喝道:“秦琼,休要多言!”催马抡棒就打,说声:“看棒!”秦叔宝看他来势凶猛,囚龙棒打奔自己顶门,叔宝使了个“指日吞云”的招数,用枪反去扎杨林手腕。棒短枪长,棒打不着叔宝,叔宝的枪可够着他的腕子,杨林忙把双棒撤回。叔宝应当趁势就扎杨林哽嗓咽喉,可秦琼把枪撤回,说声:“杨林,你待我秦某不薄,让你三招。”两人马打盘旋,杀在一处。秦琼让了杨林三招,杨林还是招招紧迫,秦琼说声:“得罪了!”把金枪一抖,按照罗家的枪法施展出来,上拦下掩,内穿针外刺袖,沾、粘、滑、压、崩、打、扎、抽,一招一式向杨林身上紧扎。杨林虽然年迈,但自幼练武,久经大敌,大将不走三合之勇,无人能敌。秦叔宝跟他杀了六七个回合,不见输赢胜败。杨林真爱二爷这身把式,抖擞精神,把囚龙棒抡动如飞,拼命死战。众太保勒马观瞧,谁也不敢过来帮助。二人直杀到十数个回合,叔宝渐渐不敌,恐有闪失,三十六着走为上策,虚点一枪,拨马就走。杨林喊嚷:“秦琼,你往哪里逃走!”拍马就追。后面众太保“呼啦”一声,亦随着追下秦琼。
追到天色渐黑,秦琼在前,杨林在后一步不放,把众太保落了多远。秦琼直跑到月亮都上来了,杨林一步都不放,仍然紧追。秦琼纳闷:杨林怎会这么好的眼力呀,他会总瞧得见我?忽然心中明白过来,自己的马上带有銮铃,马走銮铃响,老家伙听见金铃响,他是顺声音追,我何不将金铃摘下,扔掉不要?忽见眼前有座大树林子,密密匝匝,风声刮动,这树被风刮得呼呼直响,秦琼无法,催马走进树林。杨林追至树林,将马勒住,不敢进来。杨林叫道:“秦琼,你出来!”秦琼说:“你进来!”两个人一在林中,一在林外,杨林就听见林中“哗啷啷”銮铃作响。杨林怕叔宝逃走,催马围着树林在外面打转。杨林听着金铃声音亦转,在这边听见那边响,绕至那边,这边却又作响,只把杨林忙得周身是汗,遍体生津。天光大亮了,后面众太保赶至,见杨林冲着树林子发怔,众太保问道:“父王千岁为何在此发怔?”杨林叹了口气道:“孤中了那秦琼的系铃之计。”说着话杨林用手一指,众太保一瞧,果然在树杈上挂着金铃。众人说:“千岁,俺们还是赶紧追他为是。”杨林这才催马再追叔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