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尉迟恭乃山西朔州府麻衣县的人氏,住家在孝感庄。他母亲去世最早,到了他八岁的时候,他父亲又病得要死,惟恐他无人照管,叫他将乔公山请来。乔公山在大隋朝做过官,卸任归家,亦住在孝感庄。他当初不得第的时候,曾受过尉迟家的好处;如今卸任回家,颇为富有,不时地往尉迟家送些金钱,略表寸心。这天尉迟恭来到乔公山的家中,说:“叔父,我爹爹病得要死,命我来请你老人家。”乔公山立刻就随着他来了。到了病榻前一看,病人已至垂危,尉迟恭的父亲用手指着他儿子,向乔公山托付,求他照看。乔公山义不容辞,点头应允。是日,病人气绝身亡。乔公山将亡人葬埋,就带着尉迟恭到了他家,待如亲生之子,延请教读的先生教给尉迟恭读书,想着他长大成名,增光耀祖,亦不枉受朋友之托。他的心意未尝不善,不料尉迟恭长得浑拙猛愣,每天所念的书,教过去第二天准忘。老师见他如此,焉能不打?不料他有力气,不但不怕老师打他,他还能夺过板子与老师对打,因此换了好几位老师,亦没有一位愿意教他的。乔公山给他请不着先生,亦只好由他。幸而乔公山家道饶裕,不然真管不起他的饭吃。尉迟恭食量最大,他一个人能吃两三个人的饭,直到十五六岁,愈发能吃了。

这天尉迟恭走到宝林庄,他见有家铁铺,掌柜的和徒弟抡大铁锤打铁,他看着很有意思,愿意习学打铁,就和掌柜的商量。这铁铺掌柜的姓梅,见他长得身体强壮,是个有力气的人,很愿意收他做个徒弟。尉迟恭回到家中,和乔公山相商。那乔公山正为他游手好闲发愁,怕耽误了他,难对其父,这一商议,焉能不成?乔公山就将他送到宝林庄梅掌柜的铁铺,学习铁匠手艺。这个铁铺并不是打造锹镐钩耙,专打刀枪剑戟各样的兵器。尉迟恭打造这些个兵器都很得样,他肯卖力气,不怕受累,多比人干活,梅掌柜的很喜爱于他。三年的日期已满,梅掌柜的有个女儿,长得貌颇不恶,粗知礼义,欲许给尉迟恭为妻。乔公山亦愿资助,由他拿钱,在宝林庄给尉迟恭修盖了三间北房,又给他买了十几亩地。房子都置办好了,选择黄道吉日,高搭喜棚,约请他们的四邻,将梅凤英迎娶过门,尉迟恭与她夫妻感情很好,甚为和美。后来梅掌柜的死了,他这座铁铺就归了尉迟恭。

梅掌柜的死后,铁铺的买卖日见衰落。因为尉迟恭的脾气不好,常和买主打架,他膂力又大,都打不过他,很好的办法就是不照顾他,因此买卖就赔钱。他哪儿有钱赔呀,没有办法就去找乔公山,求他接济,乔公山便不时地接济他。人若走倒霉的运气,如同着棋一样,棋走一着错,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他这买卖做得货亦没了,本钱亦没了,铁铺不打铁,今天卖风箱,明天卖铁。买卖做到这个样子,就是来了买卖亦没法做了。尉迟恭烦闷得无法,成天价熬淘,睡起觉来没结没完,睡醒了大吃大喝,吃饱喝足了接着再睡。应了那句俗话了:吃得饱,睡得着。幸而他妻子梅凤英贤慧,诸事都能凑合,若换个如今摩登的女子,早和他打离婚了。

这天尉迟恭正在柜房坐着,见有个老道走到门前,向里问道:“这是铁铺吗?”尉迟恭赶紧出来说:“这是铁铺。”老道说:“我要打一对十三节钢鞭,你要多少钱哪?”尉迟恭说:“你这鞭的尺寸要多长,用多大分量?”老道说:“只要我能拿得动就得。”尉迟恭说:“那你就给十五两银子吧。”老道亦不还价,由身上取出十五两银子交给他,又问道:“何日能得?”尉迟恭说:“你这对鞭得十五天的工夫才能打得。”老道说:“我十六天来取如何?”尉迟恭说:“十六天来取行了。”老道听了,立刻转身而去。尉迟恭想:这号买卖,怎么亦能赚他十两银子。不料想当日夜内梅氏就闹病,尉迟恭给她请大夫看病买药,直闹了十二三天,梅氏的病才好,十五两银子花得只剩下一两了,尉迟恭很为着急:没有钱用什么买材料打鞭?到了十六天老道来取双鞭,和人家说什么?他心中着急,前思后想,别无办法,只得来找乔公山。这天来到乔公山的家中,家人问道:“你来找谁呀?”尉迟恭说:“我来找你们员外。”家人说:“员外没在家,你等会儿吧。”尉迟恭这才走进来,到了书房坐着等候乔公山。直等吃晚饭的时候,乔公山亦没回来,家人给他预备晚饭。他吃完了晚饭,亦没有回来。原来乔公山天天往清虚观与观中的老道着棋,这天恰巧有盘棋没走完。他愈等愈不来,等不了啦,向家人说:“我走了,明天再来吧。”

出了乔公山的家门,尉迟恭由孝感庄往宝林庄走着,走到树木丛丛之处,忽听林中有人唤道:“尉迟恭,尉迟恭!”他听见了一怔,问道:“是谁叫我?”连问了好几声,亦无人答言,他气往上撞。虽然天黑了,他并不害怕,往林中便走,只见林中有个人站着。他问道:“你是谁呀?”还不见答言。惹得他性起,抡开拳头,恶狠狠地就打。这拳打上了,疼得尉迟恭都出了声啦,低头一看,原来这拳打在石头上了,手亦流了血啦。书中暗表,这座林中是个大户人家的坟地,有石人、石马、石羊等物,尉迟恭将石羊打两半了,他使的劲有多大可想而知。他手疼得难受,忽见眼前有两个火球,直冒绿火苗,往前轱辘。尉迟恭真叫胆量不小,他伸手就抓。及至抓住了,冰凉挺硬,拿起来一看,是两个大铁球。他正为无钱买铁发愁哪,得了这两个铁球,高兴已极,抱起来往回便走。他走回宝林庄,到了铁铺将铁球放下,先过了过分量,足够打两只鞭的。他还有个一两多银子,买些木柴,当日夜间就烧起火来,一直烧了半夜,亦没把铁球化开。他赌气亦不烧了,先回屋中睡觉。

他两天没烧化铁球,老道来取鞭了,向尉迟恭问道:“鞭打造好了吗?”尉迟恭说:“还没得哪!”老道问道:“怎么没得哪?”尉迟恭说:“我为道爷的鞭,买了两块好铁,烧了好几天,始终亦没烧化。”老道听着很觉奇怪,说:“你那铁哪,拿来我看看!”尉迟恭到炉中取出两个铁球。老道看了看,很为喜悦,他说:“这种铁好极了,这是石中之胆,当初有人制成此球放在石中,将石做成石龙、石象、石羊等物,作为石胆。此物不只是铁,乃金银铁铜五金所制,若能打成兵器,坚锐无比。”尉迟恭说:“道长所说甚是,这种东西实是由石中得来的。”老道说:“这东西单凭火力焚烧是烧不化的。昔日周朝欧冶子造剑,他用的材料最好,亦为五金质料,烧了多日并不融化,后用阴阳血化开,造成五口宝剑。”尉迟恭说:“什么叫阴阳血哪?”老道说:“男女之血就是阴阳血。”尉迟恭问道:“用何处的血哪?”老道说:“用人手指的血就成。”尉迟恭说:“既是这样,我亦用阴阳血试试。道爷,你再等五六天吧。”老道又给他添上三两银子的酒钱。

老道走后,尉迟恭与梅氏说明,用他夫妻之血往炉中一放,然后用柴炭烧起火来,果然烧开,才费了半天的工夫就成了。他抡开铁锤,打起鞭来,打了五天将双鞭打成。只是一样,那鞭打得了一支是十三节,一支是十二节,算是美中不足。他将双鞭打得了,次日老道就来了,问他:“鞭打得了没有?”尉迟恭说:“打得了。”他将双鞭取出来,往柜上一放,说:“对不住道爷,这鞭可不一样,一支十三节,一支十二节。”老道看了看鞭道:“这鞭我不要,送给你吧。”尉迟恭道:“你为何不要?”老道说:“我不要此鞭给了你,是要收你做个徒弟,传授你些武艺,你可愿意吗?”尉迟恭说:“道爷有这份心意,我是承情不过,感激万分,恕我学不起武艺,作罢了。”老道问:“你怎么学不起呀?”尉迟恭说:“我每天吃饭还没有钱哪,哪儿能学武啊?”老道说:“你若愿意学习武艺,我有银钱供你吃喝。”尉迟恭说:“如此甚好。”于是老道就给他十两银子,先买柴米度日,择了个黄道吉日,他就拜老道为师,铁铺关门,买卖不做了,天天跟老道练习武艺。这老道每日天光一亮便到,就传他武艺,先练腰腿,后练拳脚,再练各种武器。他们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二五更的工夫。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眨眼之间就是三年,尉迟恭练得步下拳脚,马上艺业,十八般兵刃件件精通。这天老道向他说:“你的武艺练成了,我要走啦。”尉迟恭问道:“师父意欲何往?”老道说:“我要往洛阳去,将来你我师徒在洛阳就能相见。”尉迟恭感激他教给自己武艺之恩,听老道要走,他天良发现,二目落泪,老道好言安慰。尉迟恭说:“可惜师父传授我武艺,无处使用。”老道说:“如今隋室将亡,天下各路诸侯争衡,刀兵四起的年月,正是用武之时。你有这身功夫,可以往军营之中投军,扶保英明之主,何愁功名富贵。”尉迟恭问道:“我投奔何人哪?”老道说:“河东的唐王李渊是个应运之主,你可以往他那里投军。”尉迟恭点头遵命,老道离了宝林庄,往洛阳而去,老道此去如何,暂且不表。

尉迟恭遵师命准备前往太原投军,可家中没有川资路费,只得到乔公山家管叔父去要。乔公山给了他五十两的一整包,又给了他二三十两散碎银子。尉迟恭回到家中,收拾行囊。妻子梅氏说明自己身怀有孕,让丈夫给孩子留个名字。尉迟恭就以宝林庄的“宝林”二字为名,又留下一支鞭,錾上字迹,然后夫妻二人洒泪分别。一路之上饥餐渴饮,晓行夜宿,这一日来到太原城中,打听明白,花了二两银子先买了一张投军状,然后径直够奔晋阳宫而来,指名道姓要见太子建成。建成不明就里,命人把尉迟恭带进来。一问一答,尉迟恭口如悬河,说自己十八般兵刃样样精通。建成不信,成心取笑他,说道:“你虽有这么大本事,可凭这么一句话却做不了大将,要做官得花钱买。”尉迟恭问道:“得花多少钱哪?”建成说:“花得多,官就大;花得少,官就小。”尉迟恭问道:“要花五十两哪?”建成说:“可在营中当个小头目。”再看尉迟恭,伸手就从身上取出那五十两的一包道:“这就是五十两银子。”建成原是想刁难他,没有银子就不要他了,不料尉迟恭真有五十两银子,他将银子拿出来,建成只得将他派到营中当个头目。

尉迟恭到了营中,一看他的十二个兵丁,都很规矩,冲他施礼,他亦还了个礼,就在营中当起头目。这天到了用饭的时候,有伙夫给他送来二十六个馒首,十三碗菜。那馒首足够半斤多一个,按说十三个人吃二十六个馒首,一个人吃两个,足够吃的。不料尉迟恭食量最大,二十六个馒首,他一个人就吃了一多半儿,他吃完了,那十二个兵丁可就不够了,大家都向他要。尉迟恭说:“我去找他们要去。”尉迟恭应当往伙夫处要,他走错路了,进了辕门,到了太子的亲兵营,见帐内搭着锅灶,有四个八仙桌子,桌上净是细瓷家具、碟碗杯盘,有四个又白又胖的厨师傅在灶上正然炒菜,煎的炒的,香味放出多远。尉迟恭瞧见有个大笼屉热气腾腾,他伸手一掀,笼屉内满满的净是馒首。他见这屉内的馒首个儿又大,一双手能抓四五个,他抓起来往嘴里搁。眨眼之间,他吞了十几个,连嚷:“好吃,又甜又香!”他端起这屉馒首往外就走。

忽然过来一个王官,向他大嚷道:“嘿!放下放下!你往哪里端,这是为你蒸的吗?”尉迟恭说:“我们还没吃饱哪。”王官说:“你没吃饱活该,你和我们说不着,这是给东宫太子……”说到这里,他还要往下说,尉迟恭端着笼屉往外还走。那王官抡起皮鞭子,照着尉迟恭的背后,“啪”的就是一下。尉迟恭生在乡间,他没当过差,不懂得军营的规矩,是层层节制。他回过身来,用热笼屉往王官脑袋上恶狠狠就打,跟着飞起一脚。这王官被笼屉打得烫得就受不了,一脚踢在肾囊上,“哎哟”一声,躺在地上,一命呜呼。营中的兵丁看见了,向他嚷:“你打死人了!”尉迟恭将两只胳膊往后一背,说:“你们将俺捆上吧。杀人者偿命,欠债者还钱。”他这一来,有兵丁将他捆上,又有人飞报太子李建成。唐太子立刻升帐,刀斧手、绑缚手、中军官、旗牌官列立两厢。有人推推搡搡,把尉迟恭推进大帐。建成一看是他,气坏了,不由分说,吩咐一声:“责打八十军棍,然后赶出大营,永不准用!”两旁呐喊一声,把尉迟恭按在地上,打了八十军棍,然后把他赶出大营。

尉迟恭出了大营,他低头往前走,想起自己的事来,很觉伤心:当了两天兵,赔了五十两银子,挨了八十棍,被赶出来一回,实在冤屈。回想事之原因,都是太子李建成不好,当差不给饱饭吃,才闹出人命祸来。他越想越恼,幸而还有些银两,先找个店吧。他在店内住了一宵,又听人传说山后定阳府招募兵将,他就奔定阳而来。这天来到定阳,他投奔军营,到了营前,向把守营门的小校说明来意。小校见他身体魁梧,料必留用,到中军帐回禀大帅,那大帅宋金刚命他到帐中拜见。

尉迟恭来到这座营内,见中军宝帐两旁站着四十名站帐军,各持鞭板锁棍;二十四名刀斧手,雄赳赳,气昂昂,各捧刀斧;二十四名绑缚手,挺胸叠肚,拧眉立目,腰掖绳索,盔明甲亮;数十员战将,高矮胖瘦不等,胖大的魁梧,瘦小的精神。这帐中七长八短汉,三山五岳人,人才济济。帅案后边坐上一人,约有八尺之躯,头大项短,腰圆背厚,面如生羊肝,黑中透紫,扫帚眉,大眼睛,蒜头鼻子,高颧骨,四字方海口,连鬓络腮胡须。头戴一顶三岔紫金帅字盔,三岔头一棚伞儿,十三曲簪缨高挂,顶门上一朵红绒高寨,勒颔带双掐勒颔骨,包耳护项。身披大叶紫金甲,内衬大红缎色蟒征袍,胸前悬挂护心宝镜。后边葫芦金顶八杆紫缎护背旗,上绣八个大字:廉清智信,仁勇严明。肋下佩带双锋利刃。底下有案挡着,看不清楚。

尉迟恭料着此人便是元帅,冲他跪倒叩头施礼。宋金刚见他身体雄壮,很为喜爱,向他问道:“你来投军,有何武艺?”尉迟恭说:“练过三年把式,惯使双鞭。”于是宋金刚命他在帐前练武。尉迟恭又讨了一支鞭,和他那支鞭往怀中一抱,练起双鞭来,一招一式施展开了,手眼身法步,心神意念足,按着拨、挂、磕、蹲、撩、捎、拉、错八个字的招数,练起来颇为不弱。怎见得?有赞为证:

出手式双龙摆尾,捎带着枯树盘根。托鞭挂印惊鬼神,暗藏白蛇吐信。白猿翻身献果,换招式巧纫双针。阴阳鞭分上下,苍龙训子紧护身。夜叉探海诓敌将,摘星换斗取命追魂。

宋金刚的将士儿郎见他练的这趟鞭,一手变八招,八八六十四招,练完之后面不更色,气不涌出,真是高人所传,名人指教,无不夸奖。惟有宋金刚心中不悦,他暗自说道:这尉迟恭武艺高强,我非所敌,如若叫定阳王刘武周知道了,一定重用于他,他得了第,还能重用我吗?他暗着有了妒贤忌能之意,表面不露痕迹。他等尉迟恭来到帐中,说:“尉迟恭,你的武艺虽好,未有大功,先充当旗牌官,俟有功之后再为重用。”尉迟恭叩头谢恩,自此便在定阳府当差。

这天尉迟恭来到中军帐伺候元帅办公,见有一人,中等身材,面如三秋古月,长眉带煞,二目有神,鼻直口方,三绺短墨髯。头戴一顶九云冠,上绣平金太极图,身穿八卦仙衣,白袜云履。他看此人精神百倍,气度不俗。按着穿着打扮,料着必是军师。书中暗表,此人是定阳王刘武周的军师刘文静,乃武功人氏。他胸怀大志,腹有良谋,刘武周言听计从,颇为重用。这天他与元帅宋金刚议事,一眼望见了尉迟恭,他熟读相书,二目识人,暗自说道:此人相貌魁梧,身体雄壮,真将军也!瞧他的五官,将来能有公侯之分,是个开国的功臣之相。这才向宋金刚指着问道:“他叫何名?”宋金刚说:“他是新来投效的,充当旗牌官。”刘文静说:“此人心地诚实,颇可重用。”宋金刚说:“军师之言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