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罗通回到营中,兵丁们各归汛地。罗通回到帐中,向王君可说道:“适才伯父在阵中言说,有双枪将薛英能破狄元龙的双戟,不知道此人现在哪里?”王君可说:“此人现在隐贤村内,与我是近邻。”罗通说:“既然如此,就请伯父分身前往。”王君可不好推辞,只好应允。次日,独自一人,乘马出了大营,往回够奔。一路之上无书,来到隐贤村,先到家中歇息一会儿,然后问家人:“薛英是否在家?”家人说:“他在家哪,我们今天还看见他在村外散步。”王君可高高兴兴来找薛英。及至他到了门前,用手叩门,薛英的家人开门,说:“王员外有事吗?”王君可说:“贵主人可曾在家吗?”家人说:“在家哪。”王君可往里就走。家人进去回禀,少时薛英出来,二人彼此施礼,屋中落座,家人献茶。王君可说:“薛兄可知小弟的来意吗?”薛英说:“不知。”王君可说:“我现在是由大唐扫北的军营而来,只因我兵要往牧羊城去解围,搭救秦王与我三十六友众位弟兄。不料大兵到了黄龙岭,有北国大帅左车轮在那里屯兵,阻止我军。番将狄元龙胯下马掌中双戟,十分骁勇,我国兵将难敌,罗元帅很为着急。我在他面前提说老哥哥枪马之能,足能敌他的双戟。罗元帅有意亲自来请,军务在身,不敢离开汛地,我替他来请薛兄,望兄分身前往。不知可能去否?”薛英说:“王兄,你我不是常谈官大有险,树大招风,功名富贵不能久长,苟延岁月,了却平生吗?你父子往唐营是贪图唐家的富贵,小弟不敢妄贪。这桩事对不住,不能从命。”王君可听他所说可就怔了,觉着他二人的交情绝不能碰钉子,不料竟碰了一鼻子灰。薛英说:“我还有事,不敢奉陪,更不敢耽搁兄长的公事,就请兄长速为复命。”王君可听他这口吻是绝不能成,多说话亦是白费唇舌,那就走吧,于是告辞而出。

王君可回到家中,愈想愈有气,觉着薛英对待朋友太不对了,两个人多年的交情,不该这样。万般无奈,赶紧回去复命吧,他又由隐贤村起身往回够奔。非止一日,这天来到唐营,他见了罗通将事禀明,程咬金在旁冷笑不止。王君可问道:“你笑什么?”程咬金说:“我笑你不能办事,连个薛双枪都请不来。”王君可说:“我不成,你成吗?”程咬金说:“我要请不来双枪将,情愿将人头输给你。”王君可哪里肯信,罗通见程咬金这样,料他能成,就请他前往。程咬金带了两个亲随离了大营,毕竟到过一趟,轻车熟路,够奔隐贤村。

一路之上平安无事,这天来到隐贤村,程咬金向村中人打听明白薛家的住处,上前打门。薛家的家人开门一看,不认识程咬金,忙问:“你找谁?”程咬金说:“我来拜见双枪将薛文举。”家人问道:“你尊姓大名?”程咬金说:“孤是大唐福寿郡王程咬金。”家人说:“王爷,你略候一会儿,我进去回禀。”等了工夫不大,就见薛文举笑容满面,出来迎接,向程咬金说:“千岁至此,薛文举迎接来迟,面前领罪。”说着,躬身施礼。程咬金答礼相还说:“孤家至此,安敢劳动仁兄远迎。”薛文举往里相让。二人来到屋中,宾主落座,家人献茶。吃茶已毕,程咬金说:“仁兄,我在瓦岗山的时候就闻大名,思欲一见,机缘浅薄,无由得见,今幸有缘,两见尊容,三生有幸。”薛文举说:“小弟有何德能,如此抬爱。”程咬金说:“当初大隋靠山王杨林攻打瓦岗山之时,有位双枪将定彦平武勇绝伦,将岗山众将俱都战败,听说那定彦平的双枪就是薛仁兄所传?”薛文举说:“传艺是我,功夫还是他好。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师父。”程咬金说:“岗山人马南取五关之时,有个四宝将尚师徒枪法最好,亦是墨松山连池岛薛家的传授?”薛文举说:“不错,尚师徒的武艺是我族兄镇海金鳌双枪将薛正传给他的,因为爱惜他那人品,将家中的三宝夜明盔、柳叶绵竹甲、吸水提炉枪全都赠给他。”说到这里,薛文举一阵难过,二目落下泪来。程咬金问道:“仁兄为何如此伤感?”薛文举说:“千岁有所不知。那尚师徒是我的门婿,我乏嗣无后,只有一女,许给尚师徒。五关失去,他夫妻为隋尽忠,天不佑我,薛家无后。亦不知我薛文举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那女儿死了,亦没给尚家留后,怎不叫人伤感?”

程咬金说:“薛兄,你千万不要伤感,我告诉你一桩喜事吧。那尚师徒还有一子,现在我们军中。”薛文举问道:“尚师徒之子怎么在你们军中?”程咬金就把当初三抢虎类豹,马跳月牙涧,尚师徒托妻寄子的事说了一遍,薛文举听明白了,才知道自己的女儿大义殉节,外孙子尚元培由秦叔宝抚养成人,惊喜之下,恨不得立时就见着尚元培才好。程咬金是干什么的出身,他就不住嘴地夸尚元培,说得天花乱坠。薛文举向程咬金问道:“尚元培我能否一见?”程咬金说:“那有何难?元帅罗通乃罗成之子,是咱们的弟男子侄,我又是监军,你到了军中自然有人招待,亦能叫你们外祖外孙相见。”薛文举听他所说,高兴已极,忙命家人预备酒饭,款待老程,并且招待程咬金的随从。当日不能起身,用完酒饭,程咬金就宿在他家,住了一宵。次日清晨早起,梳洗完毕,收拾起身,程咬金、薛文举带领亲随人等离了隐贤村,顺着大道够奔唐营。

非止一日,这天来到唐营。二人进了大营,将进辕门,正赶上罗通升帐办公,王君可、王永安父子俱在帐中,见程咬金真把薛文举请来,很觉着奇怪,不知道老程有什么高明的手段。当下程咬金、薛文举帐前下马,有人接过坐骑。到了帐中,薛文举向罗通施礼,口称:“薛文举拜见元帅。”罗通站起身还礼说:“老义士何必行此大礼,旁边赐坐。”薛文举说:“此乃中军宝帐,焉能有我的座位?元帅恩待,但求见尚元培一面,平生之愿足矣。”罗通说:“这有何难?”就叫尚元培过来拜见。尚元培走出来,薛文举仔细观瞧,见他相貌堂堂,仪表非俗,心中大悦。程咬金指着薛文举,向尚元培说道:“这是你外祖父,还不施礼吗?”尚元培被他道破,才想起来当初秦琼对他说过,他父母死了,本族虽无近人,还有骨肉至亲,墨松山连池岛双枪将薛文举是他的外祖父。连池岛的薛家是大户,本族人太多,叫他长大成人往连池岛去认亲,不料今天外祖父前来看他。倒是骨肉至亲,血统所关,尚元培想起自幼孤苦,在秦家长大,很为难过,一阵心酸,落下泪来。薛文举见了他,想起自己的女儿,焉能好受?爷儿两个伤感不已。

程咬金说:“你们爷儿两个今日相逢,可是喜事,别忘了秦琼啊!我秦二哥把尚元培养大成人,请老师教读,亲传武艺,亦不容易,他总算对得起尚师徒了。你们爷儿两个如欲报恩,就设法将番兵杀退,兵过黄龙岭,打到牧羊城,救那城中被困的秦琼要紧。”薛文举听罢,止住悲声,向程咬金作揖道:“王爷指示明路,我们爷儿两个愿效犬马之劳,去杀北国的胡儿。”罗通说:“现在有北国的小将狄元龙杀法厉害,我兵难敌,老义士可能去战狄元龙呢?”薛文举听说去战狄元龙,心中为了大难。原来薛文举在早年由墨松山连池岛起身,要往北国,路过曹州将双枪传与定彦平。后来二人路见不平,打死人命,定彦平逃奔南方。薛文举逃奔北方,在北国很受胡人优待。他老来收狄元龙这个徒弟,传授双戟,就是谢那北国人厚待之意。如今听说叫他去破狄元龙的双戟,师徒之情,怎好去战他哪?不过为报秦琼的大恩,免不得去战狄元龙,觉着师徒之情,狄元龙一定能够退让,亦就应允了。罗通大悦,因他一路劳乏,叫他先去歇息,并且还赏他爷儿两个一桌酒席,贺他祖孙团圆,并请程咬金作陪。这爷儿三个到了寝帐,有人将酒席摆上,三个人入座。薛文举有了外孙,非常高兴;尚元培孤苦伶仃,有了外祖父,欢天喜地;程咬金将双枪将请来,他觉着露脸,亦是痛快。三个人高高兴兴,吃个尽醉方休。是夜薛文举就宿在尚元培的帐中。

次日罗通升帐办公的时候,薛文举入帐拜谢,无可为报,自请出战。罗通传令,命刘祺、刘璧带兵一万为左路接应,罗仁、单天常带兵一万为右路接应,徐德带兵五千为中路接应,又点兵一万亲自杀奔黄龙岭。众将奉令出帐点兵,各自去了。元帅的一万大兵点齐,罗通、程咬金率领众将,与薛文举中军帐前上马,炮响三声,冲出大营,齐催坐马,够奔黄龙岭。人马来到岭前,罗通传令:“人马列阵。”炮响一声,两杆素缎门旗开处,一万唐军二龙出水式左右排开,当中间帅纛旗下,罗通怀抱令旗压住大队。薛文举在阵中听见山中鼓角齐鸣,撞出来五千番兵,在山前列开阵势,当中间高挑大元帅的纛旗。由他们队中冲出来一骑马,马上之人正是双戟无敌狄元龙,在两军阵前耀武扬威,喊喝声音叫战。薛文举向罗通自告奋勇,阵前出战。罗通说:“老义士度德量力,不可贪功,纵然不胜,亦不为辱,本帅还有破敌之法,多加小心为是。”薛文举说声“遵命”,催开坐骑,直临阵前,马到疆场。他这一出马,北国的将帅全都惊愕,不知他怎么在唐军之中。

狄元龙见了薛文举,亦是一怔,忙把双戟一横,在马上躬身道:“师父,恕我披挂在身,不能下马施礼,马前见过。”薛文举说:“贤徒免礼。”狄元龙说:“师父不是回归中原,自享晚年之乐吗,怎么又在唐营之中?”薛文举说:“我在唐军之中,随着唐军扫北,是报他人大恩。我的女儿是四宝将尚师徒之妻,当初秦叔宝兵取虎牢关,我的姑爷将幼子尚元培寄托在秦叔宝之手,他们夫妻尽忠殉节。我的外孙尚元培受秦叔宝养育之恩,长大成人,如今秦叔宝被困在牧羊城,我的外孙找到我,我们爷儿两个为答报秦家的大恩,在军中出力,来破重围。我不是贪图大唐的功名富贵,今天是罗元帅派我临阵,望你念师生之情,让我一阵,以全大义。不知你意下如何?”狄元龙说:“师父言之差矣。我们两国起了战争,以图存亡,为争光荣,各不相让,岂有退让之理?你老人家是我狄元龙的师父,传授我的武艺,与国事无关,这是私恩,我尽子弟之义,答报你老人家。到了两军阵前,我只知有国,不知有家;只知有君,不知有身。无论是谁,待我有恩,亦是先公后私,不敢因私废公。你老人家既是我师父,应当教我忠义,不应当教我徇私。”薛文举说:“贤徒,我不是要你们退出黄龙岭,亦不是要你解牧羊城之围,我只叫你与我假战三合,败下去就算完事,我能搪过此差就行。至于黄龙岭过得去过不去,解得了解不了牧羊城之围,我全都不管,专看我国元帅罗通与你国大帅左车轮的调动了。”狄元龙说:“师父,这不是我家,这是两国的战场,我不能应允,请你回去,不必再言。”薛文举还是和他好说。狄元龙自恃其勇,觉着能为他都学会了,没什么可怕薛文举的,动起手来,薛文举亦不成啊,老不讲筋骨之能,英雄出于少年。

狄元龙向薛文举说道:“请师父速退回阵,不必再言。如若多言,你来看!”说着把手中双戟一摆道:“双戟之下,得见高低!”薛文举大怒,说:“狄元龙,你既愿战,我们就走上三合。”狄元龙说:“小徒斗胆了!”说着话,用双戟就砸。薛文举这个气就大了,他来的时候想着叫狄元龙让一阵,绝然能成,不料不成,还翻脸无情,欺他年迈,动了手啦!薛文举焉能没气?两个人各把战马催开,双枪、双戟杀在一处。两国的大队之内摇旗呐喊,擂鼓助威,喊杀连天。狄元龙的双戟施展开了,对他师父毫不退让,招招进迫。幸而双枪将薛文举没把功夫搁下,否则非死在他手下不可。当下薛文举人老精神在,枪马纯熟,两条大枪如同双龙戏水一般,拦架遮挡,封得很严。足有七八个回合,不见输赢。忽然薛文举使了个上刺咽喉下刺心的招数,一拧双枪,扎了进来。狄元龙真叫心狠意毒,他要使双戟的月牙将双枪锁住,凭他的膂力左右一分,叫薛文举将枪撒手。说书迟,那时快,他的双戟一锁双枪,狄元龙就锁空了。薛文举撤回枪头,用后边的枪头往上一撩他的双戟,就撩起来了。他的双戟再往下来,一条枪架住双戟,一条枪就扎在他的哽嗓咽喉之上,“噗哧”一声,红光迸现,鲜血直流。狄元龙一命呜呼,双枪将心中反倒难过了。

罗通见狄元龙已死,乘势把令旗一摆,大队人马冲杀过来,万数兵将如同排山倒海似的冲过来,与北国的兵将撞在一处,兵对兵,刀砍枪扎;将逢将,拼命厮杀。唐军锐气正盛,北国死了狄元龙,士气不振,只杀得北国兵将东倒西歪,横躺竖卧,尸骨堆聚如山,血流成河。左车轮败下去,罗通乘势要复夺黄龙岭。唐室的气数正旺,众小将如同生龙活虎一般杀进黄龙岭,番兵往山外逃走。唐兵因头路扫北军在山中受过埋伏,都不敢大意,随走随看地下。及至看出没有埋伏,北国的兵将已然走尽了。罗通得了黄龙岭,立刻传令:“全军人马过山安营下寨。”掩埋死尸,查点伤亡兵将,遣将把守黄龙岭,然后罗通升帐办公,命一干诸战将报功。军政司给大家记完了功,大摆酒宴,犒赏三军。歇兵一夜,次日起兵,杀奔牧羊城。

大队人马正往前进,忽见探马来报:“前面有北国的一座大营,约有数万人马屯扎在那里。”罗通吩咐:“再探。”因有重兵在前,不便冒险前进,罗通止住人马,采勘吉地,安营下寨,然后亲统五千精兵杀奔敌营。走至中途,见对面尘沙荡漾,土气翻飞,料是敌军来到,传令列阵。炮声一响,人马将阵势列开,罗通、程咬金与将士儿郎往对面一看,只见番兵来到。一声炮响,两杆大红缎色门旗开处,五千番兵列队,当中大红缎色旗下,有一员女将勒马停蹄,手持双刀,压住大队。两军人马把阵势列圆,罗通问:“哪位将军出战?”雄士杰拍马临阵,用双锤指着番兵叫战。只见由番兵军内冲出一匹马,马上女将生得南人相貌,窈窕身材,面似芙蓉,白中透红,红中透嫩,眉若春山,眼似秋水,悬胆鼻子,樱桃口,唇似涂朱,银牙糯米一般。头戴凤翅金额,双插一对雉鸡尾,身披柳叶甲,内衬红罗衫,胸前狐狸尾,倒挂狐裘,背后红绸飘洒,十二把柳叶飞刀,大红缎色软战裙,上嵌金钉,大红绸子中衣,两只天足蹬着一对凤头花靴,牢踏一对紫金镫内。坐下一匹胭脂马,鞍韂嚼环鲜明。这女将不到二十岁,亦就有十六七的样子,千娇百媚,手中擎着双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