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八日夜里,日兵侵占了我们出产丰富的东三省。第二天早晨,我国各地的报纸上都登载了这令人伤心的消息,全国人士无不怒发冲冠,摩拳擦掌,预备跟鬼子拼一个你死我活。北平清华大学里的两个东北学生,一个是孔仲林,一个是张有义,他们自从接到家里来信,知道故乡形势恶化消息之后,心里就大为忧愁。所以每天早晨起来,第一步工作,就是翻阅报纸,关心东北的局势。九月十九日早晨,仲林和有义在阅报室内先瞧到报上挺大的标题是:“日兵侵占东三省,沈阳城漫天大火,满城血红!”瞧了这标题,好像是一枚利箭,刺穿了每个爱国青年的心房,尤其是仲林和有义的心头,痛若刀割,一时“啊”了一声,咬牙切齿,几乎五脏俱裂地晕厥过去。但他们立刻又镇静了态度,急急地瞧其内容道:
沈阳十八日电
近月来日兵时在我边境做大规模之演习,且皆实弹露营,百姓虽已司空见惯,然亦时感惴惴不安。
至十五日夜,日兵人数突增,我警察厅曾国雄厅长,见日兵颇有野心之企图,遂即向少帅请示,决予以迎头痛击,保卫国土。不料少帅年幼,沉湎酒色,以为日军不过演习而已,遂不介意。缘是日兵见机可乘,于是十八日夜间,竟发炮开枪,以土匪盗贼之姿态,向沈阳城做猛烈之进攻,且派大队飞机,滥施轰炸。
曾厅长与曹仁奎旅长即率领全部军警,前往抵拒,身先士卒,浴血抗战,其忠诚之精神,实令人堪钦。奈众寡悬殊,终于杀身成仁,三军尽皆为国牺牲。闻曾厅长之公馆,亦中炮弹,尽化灰烬矣!故其家属,亦全数殉难。
日兵自攻进城后,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满城大火,混乱之情形,惨不忍睹。有美籍女教徒一名,亦遭日寇淫辱惨死。如此残酷卑劣惨无人道之行动,实在有违国际公法,故我当局已向国际联盟会呼吁求援,以制裁日本之不法云。
仲林、有义瞧完了这段消息,两人的脸上不觉惨无人色,又愤又痛,又恨又悲,不约而同地把拳头在桌子上重重地一击,大骂道:
“他妈的!鬼子如此可恶,真叫人恨不得生啖其肉,痛饮其血!照此看来,鬼子所到之处,玉石俱焚,你我之家庭不是怕也完了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当然是凶多吉少……”
有义无限沉痛的样子,悲哀地回答。仲林好像发狂般地跳了起来,涨红了脸,说道:
“家破人亡,那么我们还读什么劳什子的书呢?我要回去,我要去看看这破碎的故乡,我……要去望望我年老的爸爸!”
“仲林,你的感情不要激动得太厉害吧!请你用冷静的头脑来细细地想一想,故乡既然发生了这样的惨变,可想而知,不要说交通完全断绝,恐怕连电报邮件都不通了吧!你固然无从回乡,即使让你回到故乡,你又有什么能力跟敌人去拼?万一给鬼子一枪打死,我试问你,你死得有什么价值呢?至于我们的家庭,就说已化了炮灰,你我回家也是毫无用处。不过我们到底还不能肯定,也许我们的家庭还好好地存在着,那么我们回到家里,恐怕也要受到爸爸责骂的。因为你我的爸爸,他们预备写信吩咐我们,不是叫我们安心在平求学,切不要重入虎口去吗?”
有义见仲林莫名其妙地竟向外面直奔了,这就明白他多半是为了瞧到曾静全家遭难的消息,所以神经受到了过于的刺激,使他有些疯狂的态度,于是连忙拉住了他,低低地跟他说出了这一番劝告的话。仲林听了,方才把疯狂的神情慢慢地平静下来。他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眼泪夺眶流到颊上,惨然地说道:
“那么我们怎样办呢?”
“还能怎么办?我们也只有忍悲含泪地等待着时机,终有一天会让我们到前线杀鬼子去的。”
有义凄凉地回答,他想到了家中父母的存亡未卜,忍不住也悲痛地流下泪来了。这时阅报室内许多同学也都已得知了这个消息,大家无不愤怒万分,一时议论纷纷,有的主张到街上去游行,以便激动民心,有的主张派代表到南京去,向政府请愿,赶快发兵去夺回东北。仲林也很赞成他们的提议,意欲领导他们实行起来。但张有义却不以为然,把仲林悄悄地拉到了外面,说道:
“仲林,我认为这些都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因为这些工作所得的效力是极微极微的。尤其是荒废了学业,东奔西走地去乱闯,那就更没有价值。”
“可是,国家已到了这么危急的时候,试问读会了书,是否能挽救得了中国?是否能夺回我们的故乡呢?”
仲林听有义这么说,反觉得他没有一些血气,所以恨恨地向他问出了这两句话。有义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微微地一笑,也怪俏皮地问道:
“那么光是到街上去游行,到南京去请愿,是否就能挽救中国,夺回咱们的故乡呢?”
“这……这……我想至少能唤起民众,使一班醉生梦死的人可以醒一醒头脑!有义,我真不懂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对于家乡的沦陷,父母的存亡不知,竟一些也不着急吗?”
仲林被有义问住了,一时几乎答不上话来,但立刻皱了眉尖,用了责问的语气,向他恨恨地说。有义拍拍他肩胛,认真地说道:
“好兄弟,的确,你是不懂得我心中的意思……”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呢?”
有义还没有说完,仲林先急急地追问。有义知道他心中是急得怎一份样儿的程度,遂笑了一笑之后,用了严肃的态度,握紧了拳头,坚毅地说道:
“告诉你,我们要干得痛痛快快,切切实实地干一下子!不痛不痒,而徒费精神的事情,我们是不干的。”
“好!你预备怎么样干?只要你说出好主意来,赴汤蹈火,我决定跟你一块儿干!”
“第一,我得先问你,你会开枪吗?”
“我……我……没有受过军训,我……怎么会开枪?”
仲林被他这一句话倒是问窘住了,这就红了脸,支支吾吾地回答。有义一本正经的表情,望着他说道:
“那么你终不能光着两手去杀鬼子,去夺回我们家乡的呀!所以我说凭一时之勇,那是没有用的。仲林,假使我们要达到杀敌的愿望,我们只有离开这儿,投考陆军军官学校去!”
“对!对!对极了!有义,我们马上去投考吧!”
仲林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一丝兴奋的笑容来,把有义的手握住了,紧紧地摇撼了一阵,似乎迫不及待的样子,赞成地回答。有义倒忍不住好笑起来,说道:
“你这人脾气现在怎么变得这样的急躁?说去就去,事情也没有这么容易的,也得先打听打听陆军校的章程,是不是随时随刻都可以投考进去的?否则,徒劳往返,那也不大妥当吧?”
“你这话倒也有理,那么我们打听明白了后,再作道理吧!”
两人正在说话,上课钟敲了起来,于是便匆匆地走进教室来了。谁知到了教室内,见里面同学的人数却是极少,连三分之一都不到。有义当然很奇怪,急问了其他的同学,方才知道大半爱活动的同学都在大礼堂上开会,预备立刻召集全市的大中学校的学生,到街上去游行示威,请求政府即日出兵与日本开战。有义知道剩在教室里的同学都是一部分安分守己胆子小的青年,于是对他们劝告,说多数同学既已发动爱国的行动,你们虽不参加,但也不要到教室里来听请,因为这样恐怕要被多数同学攻击为冷血动物的。在教室内的同学们听了这话,觉得倒也有理,于是一哄而散,有的回宿舍去了。等教授到来,教室里早已连一个学生的影子都没有了。
有义仲林回到宿舍,两人呆呆地坐着,默默无语地相对出了一会子神,他们这时心里都觉得非常的紊乱,一颗心好像有针在刺一样的难受和疼痛。尤其是仲林心里,想到了曾静全家死难的消息,他的热泪又在眼眶子里涌了上来。有义见了,便向他说道:
“不要流泪,这个时代你流眼泪,没有人会来同情你的,我们闷在屋子里也不是一个道理,你跟我一同到大礼堂去听听消息吧!”
“我……此刻精神一些没有,你给我坐在这儿休息一会儿,我不去了。”
仲林虽然是伸手抹去了眼泪,但他还是一副悲伤的神情低低地说。有义遂站起身子,管自地走出房外去了。仲林等有义走后,他在抽屉内取出一页曾静的小照来。这是分别的时候,曾静送给他留作纪念的,想不到如今竟然只剩了那张小影,再不能见到她的人了。仲林呆呆地望着浅笑含颦、美目流盼那张曾静的玉照,尤其是那个深深的酒窝儿,实在是媚人到了极点。他有些似醉如痴的样子,自言自语地说道:
“曾静,你……难道真的死于敌人的炮火之下了吗?从此世界上难道真的再也找不到你这个娇小玲珑的姑娘了吗?唉!红颜薄命,想不到这句话,竟成千古不灭的谶语了,天心亦何太酷呢?”
仲林自言自语地说到这里,由不得声泪俱坠。一会儿他又取出曾静最后写给他的一封信,展开信笺,看到后面一段,他的眼泪益发大颗地滚了下来,遂哽咽地念道:
倘野心家果真兽性勃发,我父决率领东北军警,予以迎头痛击,叱咤风云,山河变色!嗟呼!东北数千万之生灵,将受战神残酷之荼毒也。言念及此,痛愤不已,唯望局势勿趋恶化,战事或可幸免。不然,我等远隔天涯,今生有无相逢之日,殊属渺茫,君闻斯语,当亦不胜惆怅耳……
仲林念到这里,如何还能念得下去。心中暗想:曾静在写信的时候,可见她已料到今日有死于炮火中的危险。一时伸手连连打了自己两下额角,觉得曾静的性命是自己害了她的。因为谢安琪曾经对我说过,她要我写信给爸爸,并叫我把曾静也一同接到北平她家中去暂时躲避一个时期。假使当初我肯接受她一片热心的互助,说不定我家里的人和曾静都会动身来平,那么曾静固然不会死于炮火之中,就是我爸爸、哥哥等我如今也不会再忧愁他们生死未卜的危险了。仲林这样想着,自然悔恨不已。但仔细一想,觉得自己所思忖的也无非是单方面的意思,因为曾静的爸爸是个官场中人,他平日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他是个忠诚为国的地方上的好官,那么国家一旦有了危急,他当然抱了与城共存亡的决心。至于曾静呢,她是个纯孝的好女儿,我纵然写信去叫她到北平来避难,恐怕她也未必肯抛弃父母,一个人逃性命的。再说到我的爸爸,他老人家的脾气,我做儿子的如何还会不晓得?他平生孤洁成性,况且田地房产都在家乡,他岂肯老老小小糊里糊涂地就动身到北平来打扰素昧平生的人家府上来呢?仲林东忖忖,西想想,又觉得这事实上也怨不了自己。总而言之,是敌人太无公理,不该野心勃勃地侵略我国土地,害得我们同胞流离失所,骨肉分离,造成了悲惨的命运。想到这里,不禁以拳击桌,大声地叫道:
“该死的敌人,我与汝势不两立,今生若不报此仇,何以对得住在东北遭难的父老和好友呢?曾静,凭你的英魂不远,保佑我顺利地踏上杀敌之路吧!”
这时的仲林,一个人好似在演戏的样子,一会儿愤愤地骂,一会儿喃喃地祝告,大有疯疯癫癫的神气。他把曾静的照相和那封信又十分爱护地藏入抽屉,觉得自己和曾静近五六年来的友谊,就只有这封信和那张照片算是终身的纪念物了。他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提起笔来,含了热泪,簌簌地写道:
其一
负笈金台身作客,
霹雳一声惊魂魄。
虎狼入室噬人毒,
无限头颅成白骨。
其二
火烧沈阳满城红,
噩耗传来心悲痛。
老父存亡尚未卜,
泪滴青衫恨无穷。
其三
可怜九月十八夜,
东北风云起龙蛇。
母为殉夫父殉国,
卿卿热血流黄沙。
其四
为国牺牲壮烈冠,
三军惨淡尽悲酸。
狂澜已倒谁能挽?
白山黑水一齐完。
其五
心存报国欲从戎,
壮志杀敌一般同。
破碎家乡系人念,
何日如愿去冲锋?
仲林把满腔的情绪,一口气地写成了五首七绝,他只觉一股子辛酸,触入鼻端,眼泪滚滚地落下来,湿了笺纸上一大摊。正在这个时候,忽听门外笃笃的有人敲了两下。仲林连忙拭去了泪痕,低低地问道:
“是谁?”
“是我,安琪。”
“哦!谢小姐,你请进来吧!”
门外是个女子的声音,轻柔地自报了名字回答。仲林方才知道是谢安琪来了,她前几天曾经生过病,这星期没有上学校来读书,原是请了病假在家中休养。但她此刻忽然到校中来找我,可想她是为了也瞧到报上消息,所以来安慰自己的意思,这在仲林心里当然表示非常感激,遂站起身子,连忙急急地回答。随了仲林的请她进来这句话后,安琪便悄悄地推门而入。她的脸上并不施什么脂粉,是因为病后的缘故,所以两颊更显清瘦而淡白,她很抑郁的神情,秋波逗了仲林一瞥凄怨的目光,低低地叫了一声孔先生。仲林不知她到底是为什么而来的,遂低声问道:
“你的病完全复原了吗?”
“我全好了。”
“你为什么不在家里多休养休养?此刻到学校有什么事情吗?”
“我心里很不放心你,所以特地来看望你的。”
安琪听他这样问自己,遂显出很难受的神气,温情地说。仲林起初听了这话,倒是不禁为之愕然。但仔细一想,方才知道她是怕引起自己的伤心,所以用另一种方式来回答这两句话。一时深感她病才初愈而这样多情地关怀着自己,遂脉脉含情地望了她一眼,却是没有作答,颓伤地摇摇头,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皮几乎又要润湿起来。安琪走近他的身旁,纤手按到他的肩胛上去,轻声安慰他说道:
“事到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呢?十三日那一天,你要如肯听从我的劝告,也许他们此刻已在这儿过日子了呢!”
在仲林的心中,刚才已经对于这一点表示悔恨,如今又被安琪一提起,他心头益发感到无限的歉疚和悲痛,因此满眶子眼泪再也忍熬不住地流了下来,哽咽着说道:
“我想不到战争会发生得那么快,就是我听从你的话,写信去叫他们到北平来,在你府上暂时躲避一下,我猜想他们也不见得会马上动身就来的。所以这个劫数,他们却再也逃不了!”
“我希望你一家人安安全全的没有遭到意外的惨变,吉人天相,老天一定会保佑他们太太平平的。所以你也不必过分的着急,因为徒然悲伤,也是没有什么用的。”
安琪见他满面是泪,女孩儿家心肠本是软弱弱的,因此眼皮也红了起来,用了虔诚的口吻,颤抖地说。仲林叹息道:
“这希望是多么的渺茫呢!想鬼子惨无人道,到处杀人放火,可怜我们东北同胞哪一个能逃得了他们的残杀?所以我恨不得飞回故乡,去瞧瞧我年老的爸爸。”
“但事实上怎么能够呢?恐怕交通已完全断绝了吧。”
安琪颦锁了翠眉,低低地说。她的明眸偶然见到写字桌上放着的那张诗笺,遂走上去拿来看了一遍。见第一首中所说,无非是战事突然发生,仿佛晴天霹雳,东北人民将在敌人铁蹄下,受尽痛苦而死的意思。第二首中是在忧愁他家里的父兄等人,生死尚未知道。第三首内是在哀悼曾厅长全家殉难,他主要的当然是伤心未婚妻曾静的意思。再看第四五两首的诗句,她的芳心顿时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淡白的两颊,也会透现了一层焦急的红晕,回身望了仲林一眼,关切地问道:
“孔先生,你……你……难道预备当兵去吗?”
“是的,我和有义都有这个志愿,我们要替东北的同胞报仇去!”
仲林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地回答,他脸上是显现了杀气腾腾的样子。安琪走上去,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点点头说道:
“你真有血性,你真有勇气!不过,你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你如何有能力掮了枪杆子去打仗呢?所以我劝你不要太性急,凭一时之勇,去做无谓的牺牲,那是太可惜了。因为你将来的才干,绝不是这一点子临阵冲锋的小才。我希望你努力学业,在艰苦之中力求深造,那么将来可以成为国家的栋梁,希望你能够创造一个新的中国!”
“你……你……所说的真所谓远水救不得近火,瞧我们的家乡已被敌人毁了,瞧我们的同胞已被敌人残杀完了!你还叫我不要太性急,难道等中国完全亡于敌人之手再起来反抗吗?那时候再性急恐怕也来不及了。”
安琪被仲林声色俱厉地抢白了顿,一时满面羞愧,连耳根子都几乎红了起来,这就双泪交流地说道:
“我并不是叫你不要爱国,我的意思,你应该留着有用的身子,将来好好地替国家干一些更重大的工作。孔先生,上前线去杀敌,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你大材小用,岂非是国家的损失?”
“哼!你把我当作什么了不起的人才看待呢?我现在心中,并不希望将来做大事,掌大权!我的心中是只希望能够杀死一个敌人,那么我纵然是粉身碎骨,死亦瞑目了。假使我们四万万同胞,个个人抱了一个换一个的决心,老实说,小小三岛之地的倭奴,不是早就灭种了吗?那么我们堂堂的中国,也就再不会时常地受到矮子的侵略和侮辱了!”
仲林冷笑了一声,他心中真有无限的愤怒和隐痛,遂握紧拳头,激昂地说,他仿佛马上就得跟敌人去拼命的样子。安琪因为本身是个官家之女,所以听了仲林的话,益发感到有些羞愧,遂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的话固然很不错,但现在时代不同,绝不是凭气力大人数多就可以取胜的。在这科学昌明的时代,一切都用机械化来称霸于世的。我以为你一无军事知识倒也不要说它,单凭你光着两手去杀敌,恐怕也是白白地送命吧!”
“那当然,我在事先当然也有个考虑,所以我和有义已经决定了主意,预备马上投考军官学校去!”
仲林点点头,方才把他们的计划说了出来。安琪凝眸含颦地瞟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不过你们此刻去插班,恐怕学校里已不收学生了吧?”
“也许有义他有办法的。”
安琪这句话听到仲林的耳朵里,他心里虽然也感到有些忧愁,不过他还并不表示绝望地回答。安琪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假使你们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我也许可以给你们想些办法。”
“哦!你……你……想什么办法呢?”
仲林倒是感觉着意外的惊喜,他情不自禁地去握住安琪的手,急急地问。安琪觉得他会自动地来握自己的手,这实在还是第一次,她芳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遂扬了眉毛,微微地笑道:
“因为黄埔军官学校的教务主任张学海是我爸爸的换帖弟兄,假使你们一定要达到这个志愿的话,我可以跟爸爸去商量,请他老人家备一封介绍信,给你们带了去见张学海大叔,那一定没有什么问题了。”
“真的吗?那好极了,我想就拜托你帮我们一些忙好不好?”
仲林十分兴奋的表情,向她央求地说。安琪点点头,正欲回答,忽然眉尖一蹙,伸手摸着自己额角,好像有什么不舒服的样子,仲林遂奇怪地问道:
“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忽然眼花头晕起来。”
“这是因为你病才好的缘故,大概站立得太久了吧!快坐一会儿,我这人真也糊涂,却没有招待你坐下哩!”
仲林听了,一面拉了她在椅子上坐下,一面很抱歉地回答。同时又在热水瓶里倒了一杯白开水,竟手忙脚乱地招待她起来。安琪虽然很喜悦,但也有些悲哀的意味,遂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秋波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低低地说道:
“这也怨不了你不招待我,你一见到报上的消息,知道未婚妻全家殉难,这不但你的方寸已乱,就是我们旁人也代为你感到伤心难过哩!况且我们是日常见面同学之间,其实原也用不到什么招待的。”
“常言道:东面到西面也是客,所以招待倒是我分内之事。”
仲林听她口里虽然说怨不了自己,但看她脸部的表情,就可以知道多少终有些怨恨自己的成分。总而言之,她对自己确实有一番痴心。仲林在今日的环境里,也由不得把她爱怜起来,这就含了笑容,表示十分温情地回答。安琪淡淡地一笑,却并不作答。仲林也在她旁边的那张圆凳上坐下,关切地问道:
“你此刻头还晕吗?我真对不起你,为了我的事,又累你亲自来关心我……”
“好一些了,这是病后没有力的缘故,所以多说话也会头晕的。”
“那么你静静地坐一会儿,我不多劳你的精神了。”
仲林听她这样说,一时也只好这么地回答。两人默然了一会儿,但仲林心中是暗暗地盘算着,想不到她的爸爸和黄埔军官学校的教务主任是个拜把子,那么只要她爸爸肯帮忙,事情当然绝对不成问题。假使她爸爸是个不大肯管闲账的人呢?这……便如何是好呢?仲林想到这里,一时免不得又急了起来,他又情不自禁地说道:
“谢小姐!那么投考军官学校的事情,完全拜托了你,假使成全了我们的愿望,那叫我们真不知怎么的感激你才好。”
“事情在没有成功之前,你且慢慢地说‘感激’两个字,等我回家去要求了爸爸,明天我来给你听回音好吗?”
安琪虽然心中很有十分的把握,不过她口里还是这么地说。仲林点头说道:
“只不过要你多出一些力量向老伯竭力地恳求,我想老伯看在你的面子上,一定会帮我们忙的。”
“这也不一定的,爸爸这人的脾气就是这个样子,他高兴的时候,什么事都肯帮人家的忙,不高兴的时候,那就麻烦了。”
“但愿他老人家今天晚上回家的时候,一定高高兴兴的,那就是我们的幸运了。”
仲林这两句话,安琪听了,倒是“扑哧”一声地笑了起来,秋波斜乜了他一眼,显现了无限娇媚的神态。心里虽然很想跟他说几句体己的话,但一时里却又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才好,所以望着他英俊的脸,反而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仲林恐怕她乏力,遂又说道:
“那么你早些回家去休息吧,我想明天你不必再劳驾来找我,我就到你府上来听回音好不好?”
“那也好,你明天什么时候到我家来呢?”
“放晚学以后,我和有义一同来吧!”
两人说话时,已站起身子来。安琪想了一下,回头说道:
“刚才我来的时候,见同学们都在大礼堂上开会,听说预备到街上去游行示威,激动政府抗日,看来明天也不见得会上课的。假使不读书的话,你们就上午来吧!在我家吃午饭怎么样?”
“可是,你不要太客气,最好是家常便饭。”
仲林为了要她出力帮忙,所以不敢拂她的情意,含笑回答,但又低低地叮嘱她。安琪见他对待自己的态度,完全和以前不同了,一颗芳心,当然甜蜜无比,遂笑盈盈地逗了他一个媚眼,说道:
“你放心,我绝对不和你客气,明天我拿青菜淡饭来招待你,你说好吗?”
“好极了,这个时候,家乡已沦于敌人之手,你就是给我吃山珍海味,恐怕我反而食之不能下咽哩!”
安琪说的原是一句戏语而已,谁知仲林却又无限感慨地回答了这两句话,大有愤然欲泪的样子。安琪知道他是一个有血性的青年,恐怕因此又勾引起他的痛苦,遂不再说什么,就跨步走出宿舍去。仲林只好匆匆跟出房来,一路送她到校门口,还给她讨了街车,直等街车拉了安琪消失了影子,方才又慢步地踱回宿舍来。谁知有义却在房内了,他手里正拿了自己刚才作的五首七绝低头细看,听了脚步声,抬头望了仲林一眼,低低地问道:
“你到哪里去的?”
“我送谢小姐回家去。”
“怎么?她来过了吗?”
有义表示很惊奇的口吻,向他急急地问。这时仲林的脸上,却略有喜色的样子,含笑告诉着说道:
“有义,我们投考军官学校的愿望可以完全不成问题,谢小姐她有办法能帮我们忙呢!”
仲林这些没头没脑的话,给有义听了,当然莫名其妙,一时愕住了表情,又急问他说的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仲林遂把安琪到来慰问自己,谈起投考军校的事,她愿意向爸爸去恳求出一封介绍信的话,向他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一遍。有义这才恍然明白,一时也欢喜十分,笑嘻嘻地说道:
“你这话可是真的吗?”
“难道我还有什么心思跟你开玩笑不成?”
“这真是天助我们达到这个志愿,那么安琪……她倒赞成我们这样干吗?”
“当初她原有些劝阻我的意思,不过她见我的意志甚为坚决,所以她反而给我想办法了。”
有义听他这样告诉,遂望着他神秘地笑起来,低低地说道:
“我想谢小姐在报上得知曾静已经惨遭不幸的消息,恐怕她那颗已死的心又会复活起来吧!不过她这一番痴心,你倒也应该爱怜她才好。”
“有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仲林因为有义在过去是绝对不赞成他去跟安琪谈恋爱的,今天听他忽然改变话锋反而劝告自己去爱安琪起来,一时当然十分惊奇。深恐有义是试探自己心的意思,所以他故意沉着脸色,很严肃地向他有些包含了责问的口吻说。有义却仍旧含笑道:
“你问我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希望你能给她一些安慰,再不要冷淡她才好,因为我觉得谢小姐痴情得真是怪可怜的!”
“这话好像不是你口里说出来的,在过去你不是反对我跟她亲热吗?”
“唉!彼一时,此一时,在过去我所以反对你,是不希望你在三角恋爱圈子里自找烦恼和痛苦。我是为了爱护你,爱护曾静,而且也是爱护安琪的意思。所以叫你及早斩断安琪这一边情丝,其实也并不是我和安琪有什么怨仇的缘故。不过如今呢,曾静可怜已经是死于炮火之中了,那……在你……的心头当然是会感到空虚的悲痛,所以我希望安琪能填补你心中的空虚,她是个多情而美丽的姑娘,除了曾静之外,你不爱安琪,你还去爱护谁呢?”
有义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遂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这许多话来。仲林听了,一时感动到了极点,这就猛可扑上去,抱住了有义的脖子,竟是失声地哭泣起来了。有义拍拍他的肩胛,倒忍不住笑道:
“老大个子,怎么倒哭起来了?”
“有义,我永远可以爱的就是你!”
“哈哈!哈!怎么?难道你预备看中我做你老婆吗?”
仲林这句话听到有义的耳朵里,他虽然是哈哈地打趣着笑起来说,但他两眶子里也涌满了晶莹莹的热泪,这深厚的友爱,是多么伟大的表现呢!仲林低低地说道:
“男女间的爱,我认为多少还有些欺骗的成分,这和你那圣洁的友爱岂可以同日而语呢?”
“我们现在更变成患难中的苦命儿了,假使我们彼此再不深深地关切彼此的前途,那我们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又如何对得起已死的曾静呢?”
有义一提起了曾静,这叫仲林的热泪益发滚滚地落了下来。两人伤心了一会儿,有义把仲林身子轻轻地推开,指了桌子上放着的诗笺,说道:
“你的诗做得很好,不过我希望你以后少做这些伤心的工作,因为这些终是使人感伤的东西!”
“我想到父兄存亡未卜,曾静全家为国殉难,千千万万的同胞遭殃,我满腔的悲痛也只好在纸上吐露一些而已。”
“我们心中的悲痛,是只有切切实实去报仇杀敌,那么才会消灭的!否则,我们这一口怨气再也吐不出来。”
两人愤激地说了一会儿,方才走到大礼堂里来看同学们开会的情形。只见此刻校长先生对同学们正在训话,并劝导大家不要荒废学业,国家大事,当然政府会向日本交涉的。同学们听了校长的话,暂时忍耐了怒火,大家也只好回到教室里上课去了。
第二天早晨,各大中学的学生,竟聚集在中山公园,预备出发游行,因此清华大学自然没有上课。仲林、有义对于同学们的计划在昨晚原也知道,不过他们没有参加而已。仲林见时钟已敲十下,遂向有义说道:
“安琪昨天原叫我今天到她府上去听回音的,那么我们此刻一块儿去吧!”
“我不去了,你一个人去一次吧!”
“为什么你不去呢?反正你一个人在校里也没有什么事啊!”
“她爸爸答应不答应还没有知道呢!所以你先去一次,等她爸爸答应帮助我们了,我再去跟他道谢。”
仲林听他这样说,心中虽然不以为然,但口里却不好意思埋怨他,也只好怏怏地独个儿地到安琪家中来了。今天安琪的脸上,略为敷过了一些脂粉,所以并不像昨天见面时那样显着惨淡的颜色,红润润的颇有青春的美丽。她笑盈盈地露着雪白牙齿,很亲热地说了一句“你来啦”!接着说下去道:
“怎么张先生没有来吗?”
“他……有些头痛……所以叫我一个人来了。”
仲林当然不好意思把有义所以不来的实在原因向她明白地告诉,所以支吾了一会儿,才情急智生地圆了一个谎回答。安琪倒也并不注意这些,遂连忙请他坐下。这里小红丫头早又端上四盘糖果,两杯热气腾腾的玫瑰花茶。仲林很不安地说道:
“谢小姐,你又这么客气了,那可叫我真不好意思。”
“这是你自己说的,东面走到西面也是客,难道我能不招待你吗?”
安琪笑盈盈的秋波,脉脉含情地逗了他一个媚眼,一面在身旁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一面很俏皮地回答。仲林这就哑口无言,也只好报之以微笑。小红把果盘和茶杯在小圆桌上放下之后,便又悄悄地退出去了。仲林低低地问道:
“你那位大嫂没有在家吗?”
“她出去买一些东西,就回来的。仲林,啊!对不起!你允许我这样叫你吗?”
安琪一面抓了一把杏花软糖送到他的面前去,一面叫了一声仲林,她也不知道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忽然又故作失口了的样子,羞红了粉脸,向他低低地问。仲林想到有义昨天对自己说的话,觉得有义真可说料事如神。因为安琪确实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真如有义所说,除了曾静之外,你不爱安琪,你还爱谁去呢?一时也微微地一笑,脉脉含情地望着她娇容,说道:
“其实同学们彼此称呼先生、小姐原也太客气,照理是应该大家叫名字的。”
“那么我倒要怪你了,既然你早已知道同学之间是应该叫名字的,那你为什么口口声声地叫我小姐呢?”
仲林想不到安琪会向自己责问了这一句话,因此望着她倒是又愕住了。安琪见了,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扬了眉,得意地笑道:
“干吗不回答我?我要听你叫我一声名字,你叫呀!”
“无缘无故地叫唤你一声,那算什么意思呢?”
安琪这神情和话儿不免都有些乐而忘形,仲林倒被她弄得难为情起来,红晕了脸儿,反而赧赧然地回答。但安琪却鼓着小腮子,似乎有些怨恨的样子,说道:
“我知道我还没有够得上资格请你来叫一声名字呢!”
“这……是哪里话呢?安琪,你别那么多心吧!”
仲林心中一急,于是便脱口叫了出来。安琪听了,似乎感到无上的安慰,这就秋波一瞟,抿嘴哧哧地笑起来了。仲林见她竟痴心得那么神气,一时也颇为感动,由怜生爱地把她深深地嵌在心眼儿里了,便微微地笑道:
“我瞧你多高兴的,今天精神比昨天好得多了吧?”
“嗯!是好得多了,你瞧我面色怎么样?”
“比昨天略有一些血色。”
安琪不等仲林说下去,便益发笑出声音来了。仲林连忙问她笑什么?安琪逗了他一瞥妩媚的娇嗔,嗯了一声,说道:
“我又没吞服过仙丹,哪里就好得这么快起来?你不见我是涂上了一些胭脂的缘故吗?所以才显得有些红晕晕哩!”
“哦!原来如此,我实在没有知道。”
仲林假痴假呆地说,神情相当静穆。
“嗯!你没有知道?你原来也是个假老实……”
安琪雪白的牙齿,微咬着殷红的涂着唇膏的嘴儿,秋波瞅了他一眼,笑嘻嘻俏皮地说。仲林听了,也由不得笑起来了。一会儿,方又正经地问道:
“安琪,昨天你回家之后,可曾和你爸爸提起过我们这件事情吗?”
“说起过了,爸爸答应的,他说这一些小事,没有问题。不过这封介绍信,他要今天晚上回家时写好了交给我。”
仲林听她这样回答,自然满心眼的欢喜,遂扬眉得意地向她拱拱手,表示道谢的意思,说道:
“这是全仗你的大力,叫我们心里永远地记住你的热心帮助!”
“穿了西装拱手那可不太合式,我瞧你还是站起来跟我鞠个躬吧!”
仲林见她掀着酒窝儿,笑盈盈地说,知道她无非是嗔怪自己不该太多礼的意思,所以故意这么取笑自己的。一时也忍不住好笑,有些情不自禁地说道:
“鞠躬我倒不情愿,要么跪下来向你磕个头!”
“那我可不是你的未婚妻,怎么能接受你的磕头?”
安琪情不自禁赧赧然地说出了这两句话,但既然说出了口,立刻又觉得失言了,回眸见仲林的脸,果然浮现了一层浓霜的样子。这就皱了双眉,低下头来,抱歉地说道:
“对不起!我不该引起你的伤心来了。”
“唉!”
仲林只叹了一口气,却没有作声。
“天灾人祸,真是没有办法所能挽回的事情,你也看开一些吧!只要你将来能成为一位民族英雄,与东北的同胞报仇去,我想曾小姐在天之灵,多少也能得一些安慰了吧!”
安琪平静了脸色,方才一本正经地又向他安慰了这几句话。仲林点点头,望了她一眼,这热情的目光中是包含了感谢她的意思,说道:
“是的,我希望能够达到杀敌的志向,即使我粉骨碎身,我也瞑目九泉了。”
“不!不!我相信你一定会踏上成功的道路!”
“要如我真有这么的一天,我一定不会忘记你对待我的好处。”
安琪听他这样说,一时芳心中也不知道是喜悦还是悲酸,她的明眸里竟扑簌簌地落下眼泪来。仲林明白她是因为在绝望之余忽又得到可爱的温暖,所以喜极而泣的意思。一时深感她痴心得可怜,遂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子,走到她旁边,按了她的肩胛,低低地说道:
“安琪,不要伤心,过去,你应该谅解我的苦衷,但现在,你更应该可怜我的悲痛!”
仲林说到这里,几乎连自己也要流下眼泪来了。谁知这时候忽然一阵子咯噔的皮鞋声,只见月华拿了大包小包笑盈盈地走进室中来。她一眼瞧见安琪满颊是泪,这就哟了一声,说声孔先生太不应该了,我们姑娘才病好呢,你就来欺侮她了!仲林听了这话,又急又窘,红了脸,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呆若木鸡似的怔怔地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