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所以淌眼泪,是因为想到过去失望的伤心,她觉得仲林此刻会对自己柔情蜜意地说出了这些话来,那在自己仿佛是第二世做人一样,所以她这两行热泪,多少还包含了一些喜欢的成分。不料刚从外面回家来的月华,她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就向仲林笑嗔着埋怨。当时安琪见了仲林受窘的态度,心中大为不忍,遂连忙收束了泪痕,秋波望了月华一眼,低低地说道:

“嫂嫂,你不要胡说八道,他没有欺侮我呀!”

“哦!哦!孔先生,对不起!我冤枉了你,但不知者不罪,请你原谅我吧!”

月华慌忙哦哦地响了两声,一面在沙发上放下手中的大包小盒,一面逗了仲林一瞥神秘的媚眼,笑盈盈地道歉。仲林方才把受窘的态度缓和一些,一面退到自己坐的椅子旁去,一面也含笑说道:

“大嫂子,你真会说话,在买什么东西吗?”

“是的,因为天气慢慢冷起来,我买两磅绒线和几件衣料。”

月华听他忽然叫自己为大嫂子了,一时暗暗明白,知道他和安琪表示接近了的意思,因为从前他是称呼自己为密昔司谢的。本欲取笑他几句,但终觉不敢过分冒昧,遂含笑点点头,仍旧一本正经地回答。一面把大包小盒透开来,取出两磅绒线,递到安琪手里,问道:

“妹妹,你爱这青灰的颜色,还是这苹果绿的颜色?你拣一磅,剩下的给我。”

“我拿青灰的好了。”

安琪乌圆眸珠一转,她竟伸手去拿取这一磅青灰的绒线。这在月华心中倒是出乎意料之外,不禁咦了一声,笑道:

“怎么你的脾气改变了?你不是向来爱鲜艳的颜色吗?为什么今天却拣这一种素净的颜色了?”

“我觉得青灰的比较文静一些,嫂嫂,莫非你这颜色预备自己要的吗?”

“我倒无所谓,不过我年纪大了,穿太鲜艳的颜色会让人笑话的。好在明儿有空的时候,我可以到百货公司里去调换的。妹妹,那么这两件衣料的颜色,你也来拣一件吧!”

月华说着话,又把衣料取出来给她瞧看。安琪见料子是一样的,花纹也是一样的,只是颜色不同,一件紫红印黑花,一件墨绿印黑花。于是便取过一件紫红的,向仲林望了一眼,含笑问道:

“你瞧,这一件好吗?”

“颜色这一件漂亮,正配你们年轻人穿的。”

“好!我就拣这一件吧!嫂嫂,你舍得吗?”

安琪听仲林这样说,便逗了月华一个媚眼,笑嘻嘻地说。月华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子,她见安琪把衣料仍旧拣鲜艳的一件,心中这就有五成猜到了,遂也笑着说道:

“这件墨绿的原是剪来我自己穿的,这件紫红的本是代你拣选的,那我如何会不舍得呢?只是你拣的那磅绒线的颜色,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莫非妹妹不预备自己穿,想送给朋友去吗?”

月华说到末了,秋波又向仲林斜乜了一眼。在安琪的芳心中,真是把月华佩服得了不得,暗想:嫂嫂这人好比X光似的,就像竟真的会照射到自己心眼儿里似的,一时两颊也就忍不住像桃花般地娇红起来。不过她为了怕难为情,所以表面上还不肯承认,说道:

“嫂嫂,你又胡猜了,我还送给什么人去?当然是我自己穿的。”

“就是你要送给好朋友,那也没有什么关系的,你何必这样着急呢?孔先生,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仲林见她说到后面,又来问自己,遂也含笑点头,并不作答。不过心中却在暗暗地想道:照月华所说,安琪平日是爱漂亮的颜色,这当然是小女孩儿家的天性如此,原也不足为奇。但所奇怪的,安琪为什么把绒线要拣得那么素净颜色呢?难道正如月华所猜她预备送给我吗?仲林这样想着,全身一阵子热燥,两颊不由自主地也发烧通红起来。这时小红进来冲茶,月华遂命小红把衣料绒线等物,分开来拿到小姐和自己的卧房里去,一面移开了百灵桌旁的椅子,向仲林含笑说声请坐。她自己也坐了下来,伸手在烟罐子里又取了烟卷,递到仲林面前,接着很快地又缩回来,笑道:

“我忘了,你是不抽烟的,孔先生,听说你和张先生预备投考军官学校去么?”

“是的。”

月华自己划了火柴,吸着了烟卷。仲林点点头,只回答两个字,他皱了眉尖,似乎又勾引起重重的心事来了。月华并不理会他这一点,继续表示很同情的口吻,低低说道:

“这次九一八事变,你未婚妻曾小姐的一家,竟不幸地会全数遭难,这真是太使人感伤的了。”

“唉!”

“嫂嫂,你这人真……鲁莽,刚才人家为了这件事已经伤心了好一会儿,你怎么又来勾引他的悲哀了呢?”

安琪见仲林低头默然,只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大有凄然泪下的样子,这就向月华逗了一个娇嗔,低低地埋怨。月华连忙安慰他说道:

“孔先生,事到如今,你徒然悲痛,也没有用处,只好撇开一些吧!我现在希望你的家里,但愿吉人天相,平平安安地十分安全,那就叫人很欢喜了。”

“是呀!我希望我家能够太平无事才好。”

仲林对于她这一番好意,当然不能不表示感谢的意思,于是点头回答。月华吸了一口烟,把烟圈子慢慢地喷去了后,望了仲林一眼,又低低说道:

“昨天妹妹回家,跟爷爷说起你们的事情,爷爷倒一口答应的呢!不过我的意思,你们的志愿和勇敢的精神虽然令人钦佩,但怕你们的身体会吃不起军队的苦生活,所以这倒是一个问题呢!”

“吃苦两字,我们是绝对不怕的,所忧愁的,就是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上前线杀鬼子去呢!”

在月华的意思,很想慢慢地打消他们投考军官学校的志向,预备拉拢仲林和安琪能够配成一对美满的姻缘。谁知道仲林却愤激的表情,很坚毅地回答,一时把自己劝阻他的话再也说不上来了。呆了一会儿,方才站起身子,说道:

“我到厨房里去看看他们午饭做好了没有。妹妹,你伴着孔先生谈谈吧!”

“我我……想……回去了,明天我再来向老伯拿取介绍信吧!”

“咦!孔先生,你和我安琪妹妹昨天不是约好在这儿吃饭吗?怎么一忽儿又要回去了呢?难道说我做嫂子的得罪娇……贵客了吗?”

月华听仲林说要回去,这就又回过身子来,显出奇怪的表情,瞟了他一眼,笑盈盈地说。她本来想说娇客,但到底觉得过分的取笑,叫他们都要受窘的,所以说到“娇”字,却缩住了话,又改说了一句贵客。安琪是懂得嫂嫂在取笑仲林,虽然十分的羞涩,不过却也十分的喜悦和甜蜜,遂望着仲林,温情地说道:

“已经近十二点钟了,你还客气什么呢?”

“那么你们也不要太客气,随便什么小菜都行的。”

仲林这才把站起的身子又坐了下去,低低地回答。心中暗想:原来她们姑嫂之间比姊妹还亲热呢!安琪简直把什么话全都跟她嫂子说的呢!否则,月华如何知道我们约好在这儿吃饭的?月华见他答应了,方才含笑走出会客厅去。这里安琪陪着仲林坐下,她亲自剥了一块杏仁软糖,送到仲林面前,柔情绵绵地说道:

“仲林,你们到军官学校去读书,我希望你常常跟我通信,就是你在外面另有了知心好朋友,我也希望我们始终还是一个朋友。”

安琪说到末了,她的话声有些颤抖,包含了凄凉的成分。仲林见她连眼皮都红了,一时感觉她的痴心,真有些可怜,遂也诚恳地说道:

“安琪,你别那么说,这个年头儿,想我的身世,已经是家破人亡,我如何还会在外面再跟女人谈情说爱呢?那我岂不是成个丧失心肝的人了吗?”

“假使放暑假放寒假之后,请你不要避什么嫌疑,你跟张先生只管到我家来耽搁,我是绝不会讨厌你们的。”

安琪听他这样回答,芳心里自然无上的安慰,遂脉脉含情地望着他,又说出了这几句话。仲林点头答应,说我们一定会住到你府上来。两人谈说了一会儿,小红已开上饭菜,月华跟着进来,把桌上糖果盘子和茶杯搬移到茶几上去,向仲林问道:

“孔先生喝什么酒?”

“谢谢你,我不会喝酒的。”

“你上次在我家不是喝了一些葡萄酒吗?这是不会醉人的。我想今天你也喝些葡萄酒吧!”

“我实在一些也不会喝酒,还是你们自己喝好了。上次我也不过是应个景儿罢了,况且这两天心境又很不好。”

“大家不会喝酒,我们还是实惠些吃饭吧!心境不好,喝酒也不相宜,嫂嫂,你就别和他客气了。”

安琪恐怕他喝了酒后,又会想起伤心的事情而感到难过,所以向月华丢了一个眼风,低低地说。月华会意,遂不再客气,大家坐在桌边,便静静地吃饭了。安琪别的不会说,只有夹了菜,连连请仲林多吃一些。月华随机应变地却又说了一些笑话,所以这一餐饭倒也并不吃得怎么的寂寞。

饭毕,小红又送上香茗,拧上手巾。安琪因为怕他一个人坐在会客室里嫌冷清,所以她也并不回房去梳洗,就在客室内马虎地擦了一把手巾。但仲林坐了片刻,却要告别回校,说给有义回音去,别让他等了心焦。安琪道:

“那么这封介绍信你明天来拿吧!”

“好的,我明天再来。大嫂子,我走了。”

“孔先生,你明天什么时候来?”

“我想晚上来,也许老伯在家里了。”

“与其晚上来,还是下午来,难道这一餐晚饭我家就吃不起吗?”

月华挺干脆的,笑嘻嘻说。安琪也请他下午就来,仲林遂答应了,方才匆匆告别走了。

回到校中,一步跨入宿舍,谁知有义却躺在床上睡得正熟。一时心中暗想:这家伙倒是高枕无忧,难道一些心事都没有吗?正欲伸手去推他身子,忽然见他枕旁落着一张相片,拿来一瞧,见是一个满头白发的妇人,认得这是有义的母亲,而且相片上还展露了几点泪水。这才知道有义一个人在感怀着思亲之痛,一时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只觉一股子悲酸触入鼻端,两行眼泪便也滚滚地掉了下来。就在这时,有义却惊觉过来,睁眼一见仲林,便一骨碌翻身坐起,惊奇地问道:

“咦!干吗?一个人又在哭泣了?”

“因为你哭过了,所以我也哭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哭过的?我向来就不爱哭的。”

“别瞒人了,瞧这照片上还留着你的眼泪呢!”

有义被他这么的一语道破了,因此也就默然了,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想到了什么似的,望了他一眼,问道:

“安琪的爸爸肯不肯给我们写介绍信呢?”

“肯的。”

“信呢?”

有义不等仲林说下去,就伸手急急地问。仲林遂把安琪告诉她爸爸要今天晚上才写了来的话,向他说了一遍,并说道:

“明天下午,你总该和我一块儿去一次了。”

“今天我本来也要去的,都是为了你,所以我才让你一个人去的。”

仲林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认真地说,一时倒弄得莫名其妙起来。遂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皱了眉尖,问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阻止过你不要去吗?其实你刚才不肯一同去,我心里还有些恨你太没诚意呢!”

“啊!被你这么一说,那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了。因为我知道你今天到她家里去,安琪对你一定有许多体己的话要说。假使有我在旁边,那就多么的不方便,所以我才不去的。你想,这还不是为了成全你们吗?”

有义“啊”的一声叫起来,他方才絮絮地说出这些话来,脸上倒又显现了一丝有趣的笑容。仲林这才恍然大悟,一时觉得有义真不愧是我生命中第一个知己,不禁红了两颊,倒是默无一语了。有义见他放下手中照片,慢慢地坐到他自己的床边去,遂把母亲照片藏入怀内,望着仲林,又含笑问道:

“安琪今天对你的态度,一定是分外的亲热,对吗?”

“……”

“我希望你能够完全接受她的热情。”

“可是,我心里怎么对得起曾静呢?”

“你别说傻话了,曾静假使没有惨遭不幸,那你另爱别人,这才对不起她的。现在曾静已经为国殉难了,你到底不能为她终身不娶呢,况且你们究竟没有订过什么嫁娶的婚约。就说你们是结过婚的吧,世间上续弦的也不知有多多少少呢!在东北事变之前,你在安琪跟前,能够承认曾静是你的未婚妻,我以为你已经很对得起曾静了!”

有义所说的完全是合乎人情上的道理,仲林听了,自然无话可答。不过他想到自己和曾静五六年来的情义,以及种种的恩爱,若和安琪这短短的日子认识相较,当然是及不来万分之一,所以他无限悲痛,泪水又滚了下来。有义接着说道:

“我以为你将来终要结婚的,与其另娶别个女人,那当然还是跟安琪结成一对,比较幸福。并不是说安琪是财政厅长的女儿,我就说她好,因为我觉得除了曾静之外,安琪确实也是个有血性的好女儿。”

“我想这年头根本谈不上结婚两字,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倘若今生不能为国杀敌,光复河山,那我们还有什么结婚的日子呢?”

“这也不能如此而说,为国杀敌是一件事,结婚也是一件事。假使个人为了忧愤国家的被外人侵略,而大家不结婚,那么中国不是更加要绝种了吗?绝种比亡国更危险,因为绝种是永远没有存在了。至于亡国呢,假使民心不死的话,当然还有翻身日子。所以我说制造小国民,也未始不是强国之本,而且也是人民应尽的责任。”

仲林听有义所说的虽然近乎有些笑话的成分,但仔细想来,确实也是入情入理的话,遂向他望了一眼,扑哧地笑道:

“那么你也应该早些去找一个对象,来尽国民的责任吧!”

“我……当然也这样想啰!不过人家看中我的,我看不中人家。我看中人家的,人家却看不中我,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有义说完了这几句话,他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了。仲林知道有义的理智胜过于情感,所以他不大容易跟任何女子发生爱情的。况且他有他的抱负,他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因此心里也格外深深地敬仰着他了。

安琪、月华送仲林走后,两人进屋子里。月华向安琪瞟了一眼,神秘地笑了一笑。安琪问她笑什么,月华低低地说道:

“妹妹,我想孔先生的未婚妻既然是死了,那么他对你当然也会生出爱情来了吧!”

“我不知道,你谈这个干什么?”

安琪红晕了娇靥,秋波斜乜了她一眼,赧赧然地回答,似乎有些嗔意的成分。月华微微地一笑,便管自地回到卧房去了。这里安琪也回到自己的卧房,她见沙发上放着绒线和衣料等物,遂把那磅青灰色的绒线取来,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这时小红齐巧进来,安琪遂叫她伸了两手,套着绒线,自己把绒线一圈一圈地缠成了圆圆的好几团。小红见小姐拿了竹针,系上了绒线在起头儿,遂含笑问道:

“小姐,你预备编结什么呀?”

“我想编结一件马甲,你给我到奶奶房中去问一声,大少爷的马甲大小是结几针的?”

小红答应了一声,便匆匆地走出房去。不多一会儿,月华笑嘻嘻地走进来了,她在安琪坐的长沙发上一同坐下,神秘地问道:

“妹妹,你叫小红来问你哥哥马甲的大小干什么呀?”

月华这句话倒是把安琪问住了,她的粉脸,马上像海棠花那么的娇红起来,娇羞万状的意态,赧赧然地逗了她一瞥媚眼,支吾地笑道:

“你别取笑我,我就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我也早已明白得很详细了。否则,你如何会拣那一种青灰的颜色呢?不过,我刚才既然已经猜到你要预备送给好朋友,可是你为什么还要一本正经地赖呢?”

“人家假使承认了,那是多么难为情哩!”

安琪一面说,一面倒向月华怀里,却把粉脸在月华胸前躲藏起来。月华却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抱了她的娇躯,说道:

“此刻孔先生又不在房中,你在自己嫂嫂的面前,别那么怕难为情吧!”

“那么你不要老是取笑我。”

“阿弥陀佛,这真是天地良心,我几时曾经取笑过你?老实说,你嫂嫂的心里,也巴望不得你们能够要要好好、亲亲热热、恩恩爱爱地成功一对哩!”

“嗯!我不要,我不要……”

安琪听她这后面几句话分明又在取笑自己了,这就嗯了一声,滚在她的怀内,又像孩子似的撒娇起来了。月华的胸部被她揉擦得痒丝丝的,忍不住一面咯咯地笑,一面扶着她的身子,告饶着说道:

“好妹妹,算我不是,你饶了我,我们谈正经的吧!”

“瞧你说得怪可怜,我就饶了你。”

安琪坐正了身子,一手理着披散的云发,一面逗了她一瞥妩媚的娇嗔,可是她嘴角旁却早又哧的一声笑了。月华也笑道:

“我真也有些糊里糊涂的,其实我就根本没有一些错,为什么要向你讨饶呢?那可不是奇怪?”

“好嫂子!你没有错,算我错了,那总好了吧!”

“嗯!你这两句话才叫我听了心平气和。正经的,我告诉你,你哥哥前儿那件马甲是粗绒线编结的,所以只要二百四十针够了。可是现在我们买的细绒线,恐怕就要结二百八十针大了。况且孔先生的身子,比你哥哥要强壮一些,过分小了,就不大好看了。”

月华这才一本正经地向她低低地告诉。安琪点点头,说我就编结二百八十针的大小吧。月华又悄悄地问道:

“要不要我帮着你一同编结?否则,他们若在两三天之内就要动身,恐怕你也来不及赶制呢!”

“你肯帮我编结,虽然很好,但针头有紧有松,两个人的结法不同,只怕很不好看,你说是不是?”

“我来想一个办法,哦!有了,马甲的前胸心和后背心我们可以结成两种花纹,前胸心你自己编结,后背心我来编结,因为花纹不同,针头的松紧,也就看不大出来了。好在两面两样花纹,现在是很时髦的,你以为怎样?”

安琪对于嫂嫂这样热心地帮助自己,她当然是非常的感激,这就偎着她肩头,紧紧握着月华的手,含笑说道:

“嫂嫂,你这办法想得好极了,可是费心了你,叫我真不好意思。”

“啊呀!自己姑嫂之间,你还说这些客气话干吗?只要你们明儿结婚的时候,多给我喝一杯喜酒,也就是了。”

“瞧你这人说说又说到歪路里去了,我可不依你!”

安琪虽然是感觉到满心眼儿的甜蜜,但表面上终有些难为情,红晕了粉颊,秋波逗给她一个妩媚的娇嗔,恨恨地说。但月华却又笑道: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再正当也没有的终身大事了,怎么说是歪路里去呢?”

“算你会说话!唉!”

安琪白了她嫂子一眼,笑着说。但过了一会儿,却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月华见他一会儿笑了,一会儿又叹气了,这就感到很奇怪,遂低声问道:

“好好的,你为什么又要叹气了呢?”

“我听你说的话,似乎太稳一些了,也许还是个不成功,所以我觉得……”

月华见她颦锁翠眉,大有凄然欲泪的样子,说到后面,却垂下粉脸,又不作声了。月华觉得这孩子真痴心得可怜,遂拍拍她肩胛,安慰她说道:

“好妹妹,你不要难过,我一定会尽力帮助你,使你们成功一对美满的姻缘。别傻了,竹针再拿一副出来,我来帮你编结吧!”

安琪觉得自己是个没有了慈母的女孩子,是全靠嫂子能体贴入微地安慰自己,要不然女孩儿的心事,若要亲自跟爸爸去说出来,这到底是太以难为情了吧!所以她的芳心里益发感激月华,觉得月华所说的尽力会帮助自己,她一定有切切实实的办法想出来。因此很听话地站起身子,又拿了一副竹针给月华,姑嫂两人便静悄悄地各自编结仲林穿的绒线背心了。

傍晚的时候,安琪的爸爸启棠和哥哥守仁都回家来了,月华、安琪遂放下活针,一同到书房里来。启棠在怀内取出一封信来,交给安琪,说道:

“这封介绍信写好了,你两个同学来过了没有?”

“今天上午刚来过,他说明天下午再来,要亲自向爸爸道谢。”

安琪把信接在手里,向她爸爸含笑回答。启棠点点头,伸手拈了他人中上的八字短须一下,也微笑着说道:

“道谢倒也不必,但我原也想瞧瞧他们的人,这两个孩子倒很有一股子血气。明天留他们吃了晚饭走,我可以早一些回家的。”

“本来爸爸的架子也太大一些了,那天我叫你中饭在家里吃,可是你偏又到外面应酬去,人家想见见你,真是比请见大总统还不容易哩!”

安琪噘了小嘴儿,逗了爸爸一个娇嗔,生气地回答,大有怨恨的样子。启棠吸了一口雪茄,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说道:

“哦!哦!那天你请两个同学在家吃饭,原来就是孔仲林和张有义吗?”

“是的,就是他们两位呀!爷爷,这两个同学都是挺英俊的青年,我说他们将来倒是个国家的好人才!”

月华在旁边,趁此机会,也就插嘴笑着告诉。守仁坐在沙发上,原拿了一张晚报在瞧阅,听他妻子说话,遂放下报纸,望了月华一眼,含笑问道:

“这个叫孔仲林的,我妹妹和他不是很说得来吗?”

“是的,孔先生比那个张先生更生得英俊,而且才学又好,中英文都很有研究。爷爷,假使孔先生做了我家的姑爷,那和我们姑娘真是一对郎才女貌的玉人哩!”

守仁所以知道安琪和仲林很要好的事,也是月华在枕边告诉他的,因为夫妻之间,各人所晓得的事难免都要说出来的。当时安琪听嫂嫂说出这两句话,虽然明白这就是她在尽力帮助自己了,不过自己坐在旁边听了,终觉得有说不出的难为情。这就绯红了娇靥,故作怨恨地说了一声:“嫂嫂!你别胡说八道了。”她便站起身子,回到自己的卧房里去了。启棠见她去远,便含笑问道:

“月华,你知道安琪和孔仲林真的很有感情吗?”

“当然真的,假使他们没有感情的话,我也不敢这样冒昧地就说这些话呢!爷爷,据我所知道,安琪妹妹对孔先生确实很痴心,不过孔先生的人才也确实太好了。所以我的意思,请爷爷玉成他们一对吧!”

月华很诚恳的表情,索性向爷爷代为安琪请求起来。启棠连吸了两口雪茄,慢慢地吐去了烟圈子,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女孩儿年纪大了,本来也应该配一个婆家才好。不过现在时代不同,况且安琪又在大学里念书,婚姻大事,当然不能像过去完全由父母做主了。因为现在都闹着自由恋爱,所以我做爸爸的也一向没有提到这个。如今安琪既然自己看中了,那我当然也表示赞成的。不过听你们说孔先生是个东北人,那么他的家庭自然也在东北,现在东北发生了惨变,他的家庭难免也被毁灭。那么安琪嫁给了他,以后的生活问题,倒也不能不考虑一下。所以这一点,安琪不知道可曾想到过吗?”

“爷爷,安琪妹妹的思想是很新颖而前进的,她当然绝对不会因孔先生的贫穷而不爱他了。因为她曾经对我说,一个女子嫁人,就是嫁一个人,并不是嫁给万贯家财。只要人才好,那么将来难道还怕饿死不成?再说爷爷是个有地位的人,凭爷爷的财力和势力,我不相信把孔先生会提拔不起来吗?所以这问题,我可以代表安琪妹妹说是绝对没有关系。”

“哈哈!月华,你倒在给安琪做法律顾问了。”

“爸爸,妹妹既然痴心地爱上了孔先生,那么你老人家还是成全了他们吧!”

守仁虽然在外面难免也花天酒地,不过他对于家里这位娇妻也很宠爱的。因为自己妻子在竭力帮着妹妹说话,他为了要讨好月华起见,所以也向爸爸插嘴怂恿着说。启棠笑了一笑,点头说道:

“我不是也说很赞成吗?不过,孔先生的志愿是预备赴前线杀敌去的,那么安琪嫁了他,将来的危险性会不会太重了?”

“这……个……”

启棠这两句话倒是把月华问住了,一时回答了“这个”两字,却又沉吟了一会儿,没有再说下去。就在这当儿,小红进来报告,说晚饭已开在会客厅里,请老爷、少爷、奶奶可以去用晚饭了。因为不见安琪,便忙问小姐在哪儿?启棠说在房中,你去叫她来吃饭吧!一面说,一面与守仁等走到会客厅里来了。

会客厅里一张红木的圆桌子,已放了六菜一汤。启棠上座,守仁坐右首,月华坐下首,留了左首一个座位是给安琪坐的。不多一会儿,安琪笑盈盈若无其事般地走来了。她一面在左首坐下,一面说道:

“你们还等着我?”

“没有等你,我们也刚坐下呢!”

月华瞟了她一眼,笑嘻嘻地回答。安琪见她这笑的表情,颇有神秘的意思,芳心这就暗想:莫非她已跟我爸爸提起过婚姻问题,也许爸爸答应了吧?安琪这样想着,两颊便有些发烧,因此低了头,只管默默地吃饭。大家静悄悄地没有说话,过了五分钟后,启棠才向安琪微笑着说道:

“据你嫂子说孔先生是个好人才,而且你们的感情也很说得来,我想只要你们彼此喜欢,做爸爸的倒也没有什么意见。不过我把你养得那么长大,对于你终身的幸福,自然也不能不加以考虑和关切。因为孔先生的志愿在为国杀敌,那么当然免不了要上阵打仗,我以为这未免有些危险吧?”

安琪听爸爸开头几句话,心中倒是一阵子喜欢,只觉有些甜蜜的意味。但听到后面的时候,她立刻又怨恨起来,这就皱了眉尖,她也无非是为了一片痴心,所以也顾不得羞耻的,恨恨地说道:

“照爸爸所说的,那么从军的人就永远讨不着女人的了。”

安琪说完了话,齐巧那碗内的米粒也所剩无几,所以她划入口里之后,也不再吃菜,很快地站起,愤愤地奔回到卧房里去了。月华和守仁忍不住都笑起来,启棠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孩子真也痴心,我也并没有说不肯答应呀!她何苦生这么大的气呢?她不是还只有吃一碗饭吗?唉!才病体好一些,开了胃口,又赌气饿肚子了,回头饿坏了身子可又叫人着急。小红!你快把饭菜盛一些到小姐房中去吧!叫她饭只管吃,一切事情,都没有问题的。”

“爷爷,你也别急,我说这时候不用再端饭菜去,就是端了去,她也未必肯吃的。反正回头她饿了又可以弄点心给她吃,我瞧爷爷对于这头婚事倒还是答应了吧!”

“答应,答应,我本来就答应的呀!”

启棠急急地回答,他是显现了一副尴尬的面孔。月华笑了起来,说道:

“那就没有事了,包在我的身上,会把妹妹哄得高高兴兴的。爷爷,我的意思,让我明天跟张先生先来谈起这头亲事,我和张先生就算男女方的大媒,你说这办法好不好?”

“好!好!只要你们去办成功了,还有什么不好的呢?”

月华听了,欢喜十分,遂匆匆吃毕晚饭,走到安琪房中来了。只见安琪坐在灯下的沙发上,一面编结着绒线,一面偷偷地伤心着落眼泪。月华忙在她身旁坐下,拍拍她的肩胛,笑嘻嘻说道:

“好妹妹,快不要伤心了,你这一下子纱帽可掼得真有力量,爷爷一切都答应了呢!明天我来做媒,先向张先生吐露一些意思,请张先生做男家的大媒,去跟仲林说明白了。假使大家没有问题,在他们离开北平之前,可以先给你们订一个婚哩!妹妹,你现在心里终可以感到欢喜了吧?”

“……”安琪有些将信将疑,低头不答,仍旧自管自地结绒线。

“咦!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呀?难道我这个消息告诉了你,你还不欢喜吗?”

“你说的是实话,还是哄骗着我?”

安琪这才抬起海棠着雨般的粉脸,逗了她一瞥怀疑的目光,赧赧然地问。月华呀了一声,笑起来说道:

“你又说孩子话了,这可不是儿戏的事,我怎么能哄骗你呢?当然是实实在在的话。好姑娘,你这些眼泪,该抹去了吧!”

月华一面说,一面伸了手指去抹她面颊上的眼泪。安琪这时候倒又怕难为情起来,娇艳欲滴地白了她一眼,却倒在月华的怀里也忍不住羞答答地笑了。

一宵无话,到了次日,月华吩咐厨房里今天多备了几只可口的小菜。然后她们姑嫂两人在这一上午的时间内,就静悄悄地赶制着绒线马甲。午后,他们仍旧手不停针地编结着。大家比着各人的花样看,研讨着该怎样结怎样编。时候竟也过得特别快,一忽儿已经快五点钟了。在北方的天气,到了入秋的季节,傍晚的时候,和日中气候相较,寒暑表往往会相差好多度。所以此刻晚风由窗外吹进房来,她们姑嫂两人也觉得有些寒冷。安琪取了一件羊毛短大衣,披在身上,一面向月华问道:

“嫂嫂,你要叫小红到你房中去拿一件短大衣来穿吗?”

“我自己去拿吧!”

“那么你也不要再编结了,今天我们已经结成了三分之一,明后天也这样不偷闲地编结着,我想也就差不多可以完成了。怪吃力的,你也该休息休息了。”

“为了我们姑爷的事而吃力,那也值得啊!”

月华笑嘻嘻地说,她站起身子,似乎坐得久了,也有些背酸,还用拳头轻轻捶了两记腰肢。安琪啐了她一口,伸手向她一扬,做个要打的姿势。月华咯咯地一笑,遂向房门外逃出去了。这里安琪一个人倒又暗暗猜疑起来,仲林昨天原说今天下午就来的,怎么直到此刻还不来呢?难道有什么事情发生所以分不开身吗?安琪正欲打电话去问他们的时候,小红却匆匆走进房来,说孔少爷、张少爷来了。安琪一听,这才放下一块大石似的安下心来,遂取了那封介绍信,急急地走到会客厅里来了。只见仲林、有义还站在会客厅内,并没有坐下,于是笑盈盈叫道:

“你们怎么直到这时候才来呢?快请坐吧!”

“今天同学们接受校长的劝告,所以我们照常上课的。老伯呢?还没有回家吗?”

“爸爸就可以回家的,这封介绍信昨晚他就交给我的。”

安琪听仲林这样告诉,遂也不再说什么,就把那封信交给仲林了。仲林和有义看了一遍,遂藏在怀内,一面很感激地向她连连道谢。就在这时候,月华已穿了一件天青色羊毛短大衣,她也闻讯走出来。仲林、有义见了,连忙站起招呼。月华把手一摆,笑道:

“你们站起来干吗?坐着,别客气。张先生,好久不见了。”

有义见她向自己说话,遂也含笑回答,一面和仲林在沙发上坐下。不料就在这时,启棠和守仁也回家来了,于是仲林、有义把刚坐下的身子,又不得不再度地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