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林见那个年纪老的当然就是安琪的爸爸了,他虽然是个五十开外的人了,但身体很是健康,可说是大腹便便的,脸也并没有十分的皱纹,白净之中还显现着一层红光,精神饱满,气色很好。他身穿蓝袍黑褂,头戴阔边呢帽,人中上还留了一撮八字短须。他右手握了一根司的克,左手拿了一支粗粗的雪茄,正凑在嘴上吸着。因此可以见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挺大的钻戒,分量至少在三克拉以上,这真是一副财政厅长的福相。旁边那个年轻的西服青年,却是瘦长的身条儿,大概就是安琪的哥哥了。这时谢启棠见到客厅内多了两个很英俊的青年,心中也早已明白,那就是孔仲林和张有义了,于是连忙把呢帽脱下。安琪早也含笑走上去,接过父亲的呢帽和司的克,一面指了仲林、有义两人,一面高兴地介绍道:

“爸爸,你回来了,我给你介绍,这位是孔仲林先生,这位是张有义先生。这是我爸爸,这是我哥哥。”

“老伯,我们来得很冒昧,请你原谅。”

“哪里哪里!请坐,请坐。”

有义比仲林要老练一些,他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低低地说。仲林随在后面鞠了躬,只叫了一声老伯,红着脸,却没有说话。启棠一面笑,一面让座,表示非常欢迎他们的意思。这时守仁也请他们坐,一面递上烟卷,有义、仲林连声道谢,说谢先生不要客气,我们不会吸的。安琪把呢帽、司的克在衣钩上挂好,回过身来,见他们大家都已坐下了,于是她也坐到月华的身边去,粉脸上却始终是含了甜蜜的笑意。仲林先开口说道:

“多承老伯费心,给我们写好了一封介绍信,使我们如愿以偿地能去投考,那真是叫我们十二分的感激。”

“不要客气,这是很便当的事情,那算不得什么费心。两位的志向远大,爱国的精神令人可敬,所以我预祝你们鹏程万里,将来前途真不可限量。”

启棠听他这样说,遂微微地一笑,也着实把他们嘉奖了一番。有义也连忙谦逊地说道:

“老伯说得我们太好了,真叫我们有些汗颜。可怜九一八事变发生,我们的家乡已成一片焦土,父母存亡未卜,思想起来,实是心痛。所以我们立志从军,虽不敢夸口说去为国效劳,但我们至少也得去报我们的私仇!”

“我想九一八事变,政府一定有妥善的办法。否则,那给予日本未免太便宜了,不费一兵一卒地得了我们出产丰富的东北,这我国的损失岂不是太巨大了吗?”

仲林、有义听他这样缓和地说,心中虽有些反感,但口里却连声说是。因为政府所谓妥善办法,就是向国际联盟提出交涉。然而在这强权就是公理的时代,这口头上的交涉,又有什么用处呢?所以这个危机,实在是急不容缓,非立刻出兵跟日本决一死战才对。否则,是不能得到旁人同情的。但从这几天报上消息看来,政府绝对没有出兵的意思,一味地想委曲求全,以这得寸进尺的野心国家的心理,他岂肯就这样终止他的欲望而不再继续侵略呢?所以这几天报上有两派人发表言论,有的主战,有的主和。主战无非是激烈派,不甘受辱,所谓宁可玉碎,不愿瓦全。但主张谈和的一派,也有他们的道理,因为中国连年内战不息,现在方能统一天下,国内军实确已十分空虚,假使出兵跟日本打仗,这真是以卵击石,不堪一战。所以宁可暂时牺牲东北,第一先来整顿内部,然后和日本总算账。这缓和派的意思虽亦有理,不过生长在东北的同胞听了,当然大为反对。所以仲林、有义听启棠这几句话而表示不满的地方,也就是在这一点。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室内空气是非常静寂。安琪站起身子,于是去开了无线电,里面播送出来的是唱大鼓的,小黑姑娘的《草船借箭》。启棠触耳生感地说道:

“中国现在假使也有孔明那么一个有计谋的人才,我想日本人就不敢太放肆了。”

“这也难说,如今时代不同,科学昌明,即使孔明复生,一个大炮开过去,一个炸弹丢下来,孔明纵有满腹好计谋,恐怕也失去效力了。”

守仁听爸爸这样说,却不以为然地插嘴回答。但启棠吸了一口雪茄,却连连摇头,站起来说道:

“你这人脑子也太简单,像孔明这样聪明的人才,假使生长在目今的时代,他当然也会运用科学脑筋来对付敌人了。说不定比飞机、坦克车更厉害的军械他都制造出来了,你不知他曾经造过木牛流马吗?”

有义、仲林听他们不着边际地空谈着,这就更觉乏味,遂互相望了一眼,大家会意地站起身子,说时候不早,该回去了。安琪听他们要走,不免急起来,遂瞅了他们一眼,生气地说道:

“怎么?你们另外有什么约会了吗?”

“没有,没有。”

“没有别的约会,干吗这时候又要回去了呢?昨天我不是约好你们在这儿晚饭吗?”

安琪听仲林慌慌张张地辩白,一时倒又向他嫣然一笑,温情地问他。这时启棠、守仁也留他俩吃饭,仲林搓搓手,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道:

“时常的惊吵,我们很说不过去。”

“孔先生,你这句话就不该说,自己要好同学,怎么如此见外呢?瞧我们妹妹听了,心里可要生气了呢!”

月华笑嘻嘻地逗了仲林一个媚眼,有些埋怨他的意思。仲林的视线偷偷地瞧到安琪粉脸上,果然噘着小嘴儿,大有娇嗔的样子。有义似乎也发觉到了,遂很灵活地说道:

“那么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就在这儿吃了晚饭吧!”

仲林于是没有话说,遂在沙发上又坐下来了。安琪的粉脸上,方才又显现了高兴的神情,秋波逗给他一个笑盈盈的娇嗔。这里守仁、启棠又向仲林、有义闲谈了一会儿,不知不觉的已是上灯时分。小红和仆妇已拿了碟子杯筷等安放在桌子上,然后又到厨房里去端上酒菜。今夜的菜,比昨天仲林在这儿吃得更丰富了一些。启棠、守仁把他们招待得很是客气,安琪因为父兄在招待他们了,所以她坐在旁边,反而不发一语,只管自己吃着菜。仲林、有义今夜因为情意难却,所以也不好意思地应酬着喝了两杯酒。

饭后,安琪回房去梳洗化妆。这里小红拿上两盘好的鸭梨,又泡上六杯热气腾腾的玫瑰花茶。启棠坐了一会儿,说尚有些公事须要去批阅,所以他回书房里去,只叫守仁招待着他们。有义、仲林自然连声地说请老伯自便,不必客气。不多一会儿,月华悄悄地向有义叫了一声张先生,一面招招手,一面便先向门外走了。有义见仲林和守仁正在高谈阔论,似乎很投机的样子,遂也趁此跟了出来。月华等在房门口,向有义微微地一笑,低声说道:

“我有一个问题来跟你谈谈,请你到那边屋子里去坐一会儿好吗?”

谢公馆的屋子原很大,东一间,西一间,都是收拾得窗明几净,微尘不染,十分清洁。有义因为不知道是什么问题,意欲先问清楚了再跟她走,但月华却管自地先推开对面的房间走入里面去了。有义这就不得不跟她入内,月华已开亮了室内的五盏梅花形的电灯,把手一摆,请他坐下。然后在茶几上的烟罐子里取了两根烟卷,一支交给有义。有义连忙说道:

“对不起!我向来不会吸的。”

“吸支烟卷,也无伤大雅,你抽支玩玩,也没有关系,吸了烟,我们好谈话。”

月华一面已划了火柴,给有义燃烟。有义在这情形之下,简直没法可以推拒,暗想:我且燃着了让它烧完了也好,这样也算应酬过了。于是欠了身子,道了一声谢,勉强地吸了一口,然后问道:

“密昔司谢!你有什么问题跟我谈谈呀?”

“这是我爷爷的意思,他叫我来拜托张先生,意欲请你做一个月老。我想你也是富于热情的好先生,成人之美,当然也很乐而帮忙的吧!”

月华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她吸了一口烟卷,喷去了烟圈子后,方才慢条斯理地说出了这几句话。有义是个聪明人,他一听这些话,心里已明白了大半。但表面上还故作糊涂的神气,目瞪口呆地怔了一怔,问道:

“你叫我做月老,不知道对象是谁?男女方是个怎么样的人?我是否都相熟的?请你先明白地告诉了我,那么我方才可以决定到底有无把握呢。”

月华听他这样说,由不得扑哧一声笑了,秋波逗了他一瞥神秘的媚眼,说道:

“说起男女方的人来,你不但是认识的,而且还非常知己。张先生,这我好比已经告诉了你,你仔细地想一想,保你也会明白过来了。”

“我胡猜一下,莫非是仲林和谢小姐吗?”

“哎!对呀!张先生,我爷爷的意思,因为孔先生的品貌很好,而才学更是优秀,所以心里非常敬爱他。再说安琪妹和孔先生的感情也不坏,于是想成全他们的好事,请张先生来做一个月老,不知道你肯答应吗?”

有义为了使自己不让人家指摘起见,所以他预先声明是胡猜一下,其实这也是他过分的小心缘故,因为他猜的可说是绝对有把握。果然,月华哎了一声,还把两手一合,表示十分感到兴趣的神情,一面絮絮地说,一面含了微微的笑容。有义心中因为也早有了这个成见,所以当下颇为赞成,连忙点头说道:

“那好极了,我一定来完成这一头美满的婚姻,也好让我喝这一盅冬瓜汤。”

“假使孔先生也有这个意思的话,我爷爷还预备在你们离开北平之前,先给他们订一个婚哩!这样使彼此心中也好安定许多了,你说是不是?”

“不错,我想仲林这一方面大概不成什么问题。只要谢小姐有心愿意跟仲林结成一对的话,这姻缘马上可以成功的。”

“孔先生这一方面你既然可以负责,那么安琪一方面,我也可以拍肩负责。倘然好事成就,一定谢你二十四甏美酒。”

月华听他能负责办成这头婚事,心里一阵欢喜,由不得笑出声音来了。暗想:安琪这孩子痴心得那么可怜,只要仲林愿意,那在安琪真是求之不得呢,如何还有不答应之理?所以她也立刻负责下来,而且还笑嘻嘻地许下了酬谢的话。有义倒免不得微红了两颊,忙笑道:

“你真会开玩笑,难道你真把我当作媒婆看待了吗?”

“不!不!我哪有这个意思?你倒不要误会了。张先生,这样吧,将来我给你留心着,若有好的姑娘,我也给你做个月老,那就算为酬谢了你,你说好不好?”

有义想不到她又会挖空心思地说出这些话来,一时脸更加地红起来。虽然他平日原很老练,但也免不得有些难为情,笑着说道:

“密昔司谢,你是个乐天派,专门欢喜说笑话。瞧,我的脸都被你说得通红了。”

“这是你刚才喝过一些酒的缘故,哪里是为了怕羞的缘故呢?”

“哈哈!是的,是的,我这个面皮,差不多连大炮弹子都打不进去的,还会怕难为情吗?好了,我们正经事也谈完了,笑话也说过了,那么我们回到那边去吧!”

有义笑了一阵,一面说,一面已是站起身子来。月华含笑点头,因说请张先生明天给我一个回音。有义连连称好,于是又回到会客厅里来了。

这时安琪也已在会客室里,和她哥哥一同跟仲林谈笑着。仲林见有义去了这么久才回进屋子来,他心里有些猜疑不定的,遂回眸望了他一眼,问道:

“你在哪儿呀?”

“我多喝了一些酒,有些头晕晕的,所以在院子里透了一会儿空气。”

有义在众人面前当然不好意思直接地告诉出月华请他做月老的话来,遂微皱了眉毛,心生一计地圆了一个谎回答。安琪连忙说道:

“张先生,那么你快来吃一些水果,也许会醒酒的。”

“好!多谢,多谢。”

安琪一面说,一面把那只玻璃高脚盘递到他的面前。盘内每块生梨上原插着一根牙签,有义点头道谢,伸手取了一块生梨来吃。一面望着她粉脸神秘地一笑,接着又说道:

“谢小姐,我瞧你眉尖上含了一份喜色,恐怕三天之内,一定有喜事临头了!”

“张先生,你也许真有些醉了吧?”

安琪被他说得两颊绯红,因为本来已经涂上过一层胭脂,所以此刻就更加像玫瑰花朵般的娇艳起来,有些嗔意的口吻,赧赧然地说。但有义却还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没有醉,我没有醉,我说的倒是实话,你不信,明后天就知道了。”

“有义,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仲林因为有义是素来不大爱说笑话的,今天却例外地说起来,所以心里也认为他确实是喝醉了酒。大凡喝醉了酒的人,都不肯承认自己醉的,但越是没有喝醉的人,他却越是说喝醉的了。仲林恐怕有义醉后未免有失礼貌的地方,这就很不方便,所以他站起身子,劝有义跟他早些回去。有义明白他的意思,遂故作醉态的样子,把身子摇了两摇,点头说好,我们早些回校吧!一面向守仁拱拱手,又说道:

“谢先生,对不起,我们惊吵了。老伯那里,请代为告别一声吧!”

“张先生,你太客气,既然你有些头晕,我也不留你了,还是回去休息休息。小红你叫阿三把汽车预备好了。”

守仁一面向小红吩咐,一面便送着出来,在会客厅门口,遇见了月华。月华忙问这就要回去了吗,说时候还早呢!有义含糊地回答,说明天又可以来的。月华点头含笑,遂也不说什么。这里大家来到大厅门口的石阶级上,阿三早把汽车开在院子里侍候。仲林遂和守仁握手道别,因见安琪站在旁边,虽然也有和她握手的意思,但却有些难为情,鼓不起这个勇气,只含笑说声再会,便同有义跳上汽车去了。

在汽车里,他们默默地都不说话,开到了校门口,仲林赏了车夫一元钱,便扶着有义跳下,匆匆走进校门去了。有义见仲林把自己当作酒醉样子,一时倒忍不住暗暗好笑,遂也含糊到底。两人跨入宿舍,开亮电灯,让有义坐在床边。仲林在热水瓶里倒了一杯开水,递到有义面前,低低地说道:

“你此刻觉得好一些了没有?喝杯开水吧!”

“怎么?你把我当作生病看待吗?我本来就很好呀!”

有义一面接了杯子喝茶,一面笑嘻嘻地说。仲林瞅了他一眼,有些埋怨他的口吻,说道:

“谁把你当作生病人看待呀?你别尽管说醉话好吗?”

“啊呀!你难道还把我当作酒醉吗?哈哈!仲林,你这就太老实了。我告诉你吧,刚才我说谢小姐眉尖儿上有些喜色,这完全是实实在在的话呢!我这人说话向来是不含糊,假使没有一些因头的话,我岂肯胡说八道呢?”

有义笑过了一阵后,立刻又认乎其真地回答着说。仲林听了,倒是目瞪口呆地愕住了一会儿。他也退到自己床边去坐下了,不解其意地望了他一眼,问道:

“照你意思,你所说的话,全有根据的吗?”

“当然有根据的,仲林,你也动了喜星呀!”

“唉!这是什么时候,你还跟我开这个玩笑干什么?想不到你喝了一些酒,就变换一个人样儿了。”

仲林见他一会儿认真,一会儿又笑嘻嘻的,因此倒又误会他是醉态糊涂的缘故,这就包含了怨恨的语气,低低地说,还深长地叹了一声。有义连忙说道:

“这是正经的事情,请你不要一味地当我在开玩笑吧!你以为我刚才是在院子里透空气吗?不是的,我实在被密昔司谢叫了去在另一个房间里说话呢!”

“她跟你说些什么?”

“她说这是谢老伯的意思,他觉得你的人品很好,而且才学更好,所以他要看中你做他的乘龙快婿,并且请我做一个月下老人。”

“……我想……不见得会有这一种事情吧!”

仲林将信将疑地红了脸,支吾了一会儿,才摇头说出了这一句话。有义把手里茶杯在桌子上放下,正了脸色,说道:

“难道我在编谎哄骗你吗?仲林,我再跟你明白地说,他们意思,预备在你离开北平之前,先给你们订一个婚哩!”

“那么安琪的意思怎样呢?”

“你又说傻话了,这当然就是安琪的意思,所以她爸爸才这么做主意呢!否则,她爸爸如何会知道你人品好、才学好?”

仲林听了,默默地沉吟了一会儿,却并不作答,似乎在考虑的意思。有义望着他,也出了一会子神,方才低低地说道:

“你这次离开北平,安琪当然是很不放心的,所以她要先来跟你订一个婚,也就是使你不会再忘记她的意思。这位姑娘真是痴心得可怜,我想你也不见得会忍心辜负她吧?”

“我心里在考虑,觉得有两个问题,使我对于这头亲事有些委决不下。”

“你所考虑的是哪两个问题呢?”

“第一,我常常还在痴想,也许曾静她还活在世间上,报纸上所登的消息说不定是假的。”

“这确实是你的一种痴想,报纸上的消息怎么会假呢?难道说鬼子打进我们东北的消息也是不准确的吗?”

有义认为仲林固然也是痴心得可怜,但无非也是表示他用情专一的缘故,一时很敬佩他的义气,便摇摇头,低低地反问他说。仲林又叹了一口气,垂了头,却表示无限感伤的意思。有义接着问下去道:

“那么第二个问题呢?你也说出来听听吧!”

“这问题也相当重要,我是一个贫穷人家的子弟,而安琪却是一个财政厅长的女千金,在门第上说,也许不大相配。再说订婚两字并非是空口白话就可以举行的,对于金六礼,银六礼,聘礼聘金这些礼节,我也很懂得。尤其是他们富贵人家的排场,当然一切都免不了。那么你就代我想一想,在我这环境中是否有这些能力来负担呢?所以对于订婚两字,我实不敢妄想。至于安琪对待我的痴心,我绝不会忘记她的,只要我能活在世间上做人,我想慢慢终有报答她的机会。”

对于订婚时聘礼聘金这一个问题,有义在事前倒也并没有想到这一层,现在听了仲林的话,他一时怔怔地愕住了。良久,方才搓搓手,说道:

“我想你的环境安琪当然明白得很详细,况且我们又在异乡客地,所以他们也许一切会从简举行的。”

“这也难说,有些青年男女的谈情说爱,大都是盲目的,往往为了一些极细小的问题而把婚姻宣告分离的也很多很多,何况安琪是个吃惯用惯舒服惯的小姐。我虽然不敢说有钱人家的小姐个个爱好虚荣的,但一个人面子终要的,虽说这面子并不实际,但在各人的地位上就大有关系了。所以我希望你明天给我去婉言谢绝了,说订婚的事情以后慢慢地谈吧!”

仲林下了一个决心地回答,他一面脱了衣服,一面便睡到床上去了。有义想不到仲林居然会毅然地拒绝,心里不由暗暗敬佩,觉得俗谚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句话在仲林身上应该是打倒的了。虽然想怂恿他几句,但他所以拒绝的理由,反正自己已经明白。那么我明天到安琪家给回音的时候,一切由我做主便了。有义这样想着,遂也不再说话,也管自地脱衣安寝了。

这晚,仲林睡在床上,想着自己虽然把这头婚姻是拒绝了,但是在安琪的芳心里,她一定是非常怨恨。实在呢,我也并非是不爱她,因为我的力量不够,假使安琪知道我的苦心,她也许会原谅我的吧!仲林这样想着,一时情感又胜过了理智,他也不知为什么,只觉有股子悲酸的滋味涌上他的心头。

第二天下午四点以后,有义匆匆地到安琪家中来。由小红入内去通报,不多一会儿,只有月华一个人到会客室内招待他。有义和她招呼了后,大家便在沙发上坐下。月华因为是吸烟的,所以照例又送过一支烟卷。有义为了避免推推让让的麻烦,遂不客气地又吸着了。不过他只有吸第一口,以后长长的一支烟卷,是尽让它烧去的,一面含笑问道:

“密司谢呢?她出去了吗?”

“没有出去,她这几天忙得学校里索性多请两天假了,连吃饭都像赶出门上火车去似的,哪儿还有工夫到外面去呢?”

月华摇摇头,微笑着回答。有义见她说话的表情,显然有些神秘的意思,遂不明白的样子,低低地问道:

“她在家里忙些什么呀?”

“我告诉你,她在编结一件绒线背心,预备送给孔先生穿的。只怕赶制不及,所以每晚结到十二点才睡呢!你想,她待孔先生的情分深吗?”

有义听了,这才明白过来,一时微皱了眉尖,暗暗想道:安琪这么痴心痴意地对待着仲林,假使给她得知了仲林拒绝婚姻的一回事,那么在她的心中不是要大受刺激了吗?因此他把仲林不愿订婚的话,却再也没有勇气说出来了。月华见他呆然出神,竟把他今日的来意忘记了的样子,一时却急得忍熬不住了,遂笑嘻嘻地瞟了他一眼,问道:

“媒人大爷,怎么样?你的使命可完成没有?”

“我说可以负责办成功,那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有义转了转眼珠,他不慌不忙的神情,很得意地说。月华听了,自然喜上眉梢,扬了眉毛,高兴地笑道:

“那么你功劳不小啦!我们一定会重重谢你。”

“不过……仲林所考虑的尚有一个问题,我倒也颇为同情。”

“是什么问题?你快说出来,我一定有办法可以解决的。”

月华把扬着的眉毛立刻又微蹙起来,似乎很急促的口吻,连连地追问。有义把已经烧去了半支的烟灰,在痰盂里用手指弹去了,说道:

“仲林说,老伯这一份儿美意,他当然十分的感激。不过他又觉得很惭愧,因为他的家乡,到现在存亡不知,那么在异乡客地可说是已变成一个流浪落魄的人了。假使此刻要实行订婚,他实在没有能力。况且老伯是当地的财政厅长,那么他的亲友之辈,可说大半都是富贵人家,倘若订婚的仪式太简单,这不但有失老伯的面子,而且对于谢小姐也未免太委屈一些了。”

“张先生,我觉得你太没有肩胛了!”

月华不等他说完,立刻收起了笑容,大有愤愤的样子,沉寂着脸色向他责问。有义连忙赔了笑意,把手中尚拿着的半截烟卷丢入痰盂罐去,说道:

“我绝对有肩胛,不过仲林这一层苦衷,也是实在的情形。密昔司谢,比方那么说一句,订婚时的聘礼聘金这一项,仲林一时无法办到,我试问你,叫他用什么来跟安琪小姐订婚呢?所以我今天来对你说的意思,并不是仲林不识抬举,在他实在也很爱安琪,只不过他的意思,预备将来有了能力慢慢地再来跟安琪订婚,所以我的使命可以说是完成的!”

“哦!你们说的原来是为了这个问题,那是绝对没有什么关系的。张先生,你也可说是个新时代的青年,为什么思想却这样陈旧呢?我倒有些不懂起来了,男女的爱情,难道是为了金六礼银六礼才订婚的吗?假使是这样的话,那你把爱情看得太不值钱了。我可以代表安琪妹妹说一句话,她虽然是个贵族小姐,不过她绝对有新的思想,她爱孔先生的目标,她认得非常清楚,难道说她还会嫌孔先生贫寒吗?所以订婚无非是一个仪式而已,至于聘礼聘金,我们完全取消。张先生,你觉得这个办法,还有什么不满意吗?”

月华听了有义这番话,这才恍然有悟,一时觉得在仲林心中想来,确实也有苦衷,这就含了笑容,立刻又说出了这一番意思,真所谓是迁就之至。有义把手在膝上一拍,也笑着说道:

“你们既然肯这样体谅仲林的苦处,那好极了,他绝对不会再表示不愿订婚了。但我觉得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老伯的意思怎么样呢?万一老伯倒认为这样简单的举行有失他的面子,所以老伯也许会不赞成吧?”

“你放心,我爷爷是只有安琪这么一个独养女儿,只要安琪说一句话,爷爷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况且婚姻大事,这当然是由安琪自己做主的了。”

“那么我此刻马上回去把你的意思告诉仲林去,回头我再来给你们回音好不好?”

有义很高兴地说着话,他身子已站了起来。月华自然点头赞成,跟着站起送他出来,一面笑盈盈地说道:

“张先生,可是叫你来来去去地奔波,真辛苦你了。”

“那没有关系,媒人原不大好做,既然负了责任,来来去去也就是应该的事情了。”

有义这话说得月华忍不住笑出声音来了,两人遂点头说了一声再会,有义方才匆匆地走了。月华也管自地回到安琪房中来,安琪低了头,只管编结绒线,却并不问话。月华知道她是怕难为情的意思,遂在她身旁坐下,微微地笑道:

妹妹,你别一本正经的只管编结绒线呀!

“怎么啦?”

安琪方才一撩眼皮,抬头斜乜了她一个媚眼,低低问了三个字,她的粉脸却已像玫瑰花朵般地娇红起来了。月华因把有义所说的话,向她告诉了一遍。安琪听了这话,心里非常的难过,意欲说明自己绝不要他的聘礼礼金,但一时里又怎么好意思说出口来?因此急得大有盈盈欲泪的样子。月华见了,很是不忍,于是立刻又把自己对有义说的话向她告诉,并说有义回头再来给我们回音。安琪觉得嫂嫂真可以说是自己唯一的知心人,她感激得了不得,紧紧地握了月华的手,泪水却在眼角旁涌现上来。月华见了,却有些莫名其妙,忙问为什么伤心?安琪摇摇头,偎在月华的怀内却又破涕嫣然了。正在这时候,小红进来报告,说老爷回来了,他找少奶奶去说话。月华知道爷爷也是为了这头婚事来叫自己的,于是拍拍安琪身子,匆匆站起,走到书房去了。

安琪一个人在房中暗暗地由不得想了一会儿心事,觉得爸爸叫嫂嫂去说话,那当然是为了自己和仲林的婚事,但不知爸爸对于仲林的没有力量能不能表示同情。假使爸爸认为这样简单的举行婚礼是怕被亲友们讥笑的话,那么他老人家一定是不会赞成的。倘若不赞成,这婚事当然不成功。仲林的心中,对我们印象必定恶劣,就是他将来有扬眉得意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再来爱上我了。安琪想到这里,也不知为什么要这样的悲酸,眼泪忍不住大颗滚下来了。

糊里糊涂地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房中的电灯亮了起来。安琪回眸去望,原来月华已笑盈盈地站在房内了。显然自己有些如醉似痴地竟在黑暗之中出神,那电灯当然是嫂嫂开的了。月华在灯光之下,瞧到安琪像泪人儿那么的粉脸,一时倒吃了一惊,遂急急地走了过来,问道:

“咦!你……怎么啦?好好地又伤心起来了?”

“……”

“不要这样子,我告诉你欢喜的消息吧!爷爷对于这头婚事,他说只要你欢喜,一切的仪式,他绝对不讲究,完全没有问题。妹妹,你想,爷爷忽然改变作风也开通起来了,那不是一件欢喜的事情吗?”

安琪听到这些话,心头真所谓放下了一块大石般的轻松下来。虽然她很有笑的意思,不过觉得一忽儿流泪,一忽儿笑,这在嫂嫂眼睛里看来,她不是会取笑我吗?因此垂了粉脸,却默不作声。就在这时,小红来请两人吃晚饭去,月华拉着安琪的手也就到饭厅里来了。

吃晚饭的时候,启棠又向安琪说明了自己对于这头婚事非常赞成的意思,并说后天星期日,决定给他们举行订婚的仪式,在这非常时期之内,一切从简,他预备给两人就在报上登一则订婚启事之外,也不再发什么帖子给亲友们知道了。在启棠所以这么办,是为了怕亲友们到来知道男家一些没有聘礼聘金而感到坍台,不过安琪心中是并不顾到这一些的,她只要达到了和仲林实行了订婚的愿望,其他的事情也就不再过问的了。饭后,大家在会客厅里听了一会儿无线电。正在奇怪着有义为什么没有到来,谁知一个挺英俊的青年就在会客厅门口出现了。守仁先迎上去跟他握手,说了两句辛辛苦苦的客套。有义一面笑着说没有关系,一面向启棠鞠躬。启棠忙请他坐下,含笑说道:

“张先生晚饭用过了没有?”

“吃过吃过。”

“那你为什么不到舍间来用呢?”

“我刚才回到学校,那边齐巧开晚饭,所以我就在那边吃了。”

“为了小女的亲事,劳驾了张先生,我们心里很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这头亲事,只要办得讨好,我再辛苦些也乐意的。老伯这样抬爱仲林,仲林的心中除了感激之外,他实在无话可说。所以他的意思只要老伯不以他贫穷为意,那么仲林自然一切听从老伯的吩咐。”

两人由闲叙而慢慢地谈入正题,有义是很会说话的,代表仲林发表着意见。启棠吸了一口雪茄,连忙说道:

“我是素来爱惜人才的,孔先生的品貌才学,据小女说均可称为上乘,所以我非常敬爱他。况且小女和他的感情又极融洽,所以我愈加要玉成他们一对美满的婚姻。现在承蒙孔先生不弃,这在张先生可说是完成一件好事。我想你们大概不久就要离开北平,故而我预备在后天星期日就给孔先生和安琪订一个婚,在报上登一则订婚启事,其他的仪式,我以为都可省却。一则时间局促,二则国难时期,应该从简,不知道张先生的意思以为如何?”

“老伯的思想真是前进而伟大,我们做晚辈的自然是赞成之极,但报上怎么登载,还请老伯指示才好,以便明天起个稿子送到报馆去!”

“我想介绍人方面,一个就请张先生,其余一个就登我们媳妇的名字好了。现在比不了从前,我的意思,可以由孔先生和小女两人名字出面,下面登载由你们两人介绍,再加上一句并征得双方家长同意,在平订婚,这样不就完了吗?”

“好极,好极,准定照老伯的意思办去。但密昔司谢的贵姓大名,还得请教请教。”

有义觉得启棠所说的话真是开通之至,一时暗暗敬佩,遂笑嘻嘻地连声说好。一面回过头去,又向月华低低地问。守仁不等月华开口,却先代替着告诉了。有义点头说道:

“那么我就写裘月华女士好么?”

“很好,这件工作由张先生去办理吗?”

“我想这应该是男家办的事情,当然由我们去办的。”

“那么星期日那一天,我的意思,请你和孔先生一同到我家来吃饭,好在我也并不向亲友们发什么帖子,无非自己人大家见个礼的意思。”

启棠听有义很会说话,可知是个办事很干练的人,当下也很佩服他,遂点点头,又向他说出了这两句话。有义虽然觉得以旧式而论,男方绝没有到女方家中去订婚之理。不过仲林在北平没有家庭,更没有亲友,就是特地去假座酒馆里订婚,不但没有人来撑场面,而且花费也太大。既然他们并不考究这些,很能原谅仲林的处境,那么也就不必管这许多了。有义这样想着,遂也点头称好。他坐着又闲谈了一会儿,方才告别回学校去了。

两天的日子,转眼早又过去了。星期日上午,仲林、有义先去理了一个发,然后买了一份报纸,翻开来看,果然见仲林、安琪订婚启事已登载出来了。有义拍拍他肩胛,笑道:

“想不到这次九一八事变,竟造成了你们今天的订婚……”

“唉!我觉得我太不应该,父兄存亡未卜,我竟自作主意的跟人家订婚,还说征求过家长的同意,那我良心上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有义说这句话无非表示意想不到罢了,但既说出口,方知是失言了。果然听在仲林的耳朵里,他不免皱了眉毛,感到痛苦起来,满面惭愧的样子,低低地说。有义连忙又安慰他一番,说这头婚事,好在并非是你去追求来的,这还可算情有可原,就是老伯将来知道了,我也一定会代替解释的。仲林听了,也只得罢了。两人于是坐了街车,便到谢公馆去了。

谢公馆里今天却仍旧是十分热闹,虽然启棠没有发什么喜帖,但他是个现代的红人,一班亲友们一见了报上启事,大家早已一传十,十传百地传扬开去。常言道:锦上添花时常有,雪中送炭何处找?所以一班马屁精纷纷地前去买了花篮、银碗等现成礼品,无不前来道贺。所以等仲林、有义到了谢公馆,大厅里已经是贺客如云了。

一班亲戚朋友起初当然不知道仲林就是新姑爷,因为见守仁很客气地招待他们到书房里去,还以为是有地位的贺客,所以殷勤地招待。后来不知是谁去打听了消息,传到众人耳里,方知刚才进来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新姑爷。于是大家都哄到书房里来,几十道的目光,都射中着仲林的脸上,倒害得仲林满面绯红,真是受窘得了不得。

这天仲林和安琪虽然是见面在一起,但彼此却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两人只有脉脉含情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而且还有些赧赧然的样子。倒是月华善于雅谑的,把他们扬眉得意地取笑了一会儿。时间是并不像人情那么的冷暖会显出不同的面孔,这一天热闹的日子,终于是悄悄地过去了。

当夜,安琪睡在床上,抱住了绣花被,做了一个甜蜜的美梦。

次日下午,安琪把那件绒线马甲已完全编结成功了。她正预备打电话去请仲林的时候,不料仲林已匆匆地到来了。两人见面,这会子在房中因为没有第三个人,所以他们情不自禁热诚地握了一阵手,尤其是安琪,紧紧地偎着仲林,娇媚地笑道:

“你来得正好,我原想打电话来找你。”

“有什么事情吗?”

“瞧,这件马甲,总算已编结完成了,你试试样子,大小怎么样?”

安琪笑盈盈地把沙发上放着的那件马甲拿给仲林看,并且很多情地说。仲林在有义口里已经听到过这一回事,所以非常感动地说道:

“我听说你为了这件马甲,连吃饭睡眠的时间都忘记了,我想你是个病才好的人,应该好好休养才好,现在为我这么辛苦着,叫我心中多么不安呢!”

“我心里所爱做的事情,就是再吃力一些的工作,我也喜欢干而且并不感到一些疲劳的。仲林,你为什么要说不安呢?”

“你待我这么好,我不知该怎么报答你才是。”

“你别说傻话了,我们现在不比从前了,订过了婚后,我们不是已经成为一对未婚夫妇了吗?那么夫妇之间,如何还用得了什么报答两字呢?”

安琪偎在他胸前,纤手摸着他西装小口袋里的一方小手帕,柔情蜜意地逗了他一瞥媚眼,笑盈盈地回答。仲林点点头,却没有说什么。安琪接着又说道:

“我只希望你心眼儿上有我这一个庸俗的女子,那我就够高兴了。”

“安琪,你别这么说,我……怎么会忘了你呢?你是我的爱妻了,我……生生死死都不会忘记你的。”

“我相信你,好了,我们不谈这些,你把上装脱一脱,试试这件马甲的大小合身不合身?”

安琪见他很动感情地说,大有凄凉之意,这就嫣然地一笑,把话扯开了去,一面伸手给他脱去了上褂子。仲林遂把这件新马甲套进身子,对了镜子照了照,觉得不大不小,刚巧合身,穿着不但暖烘烘的很是舒服,而且花纹美丽,十分好看。一时乐得扬着眉毛,连连地说道:

“好,好,好极了!安琪,你真聪明,我身子大小尺寸,你怎么知道的呀?”

“你倒猜一猜。”

“我猜不着……”

安琪掀了酒窝儿,那种得意的表情,是更显得无限的娇媚可爱。仲林有些神往地又去拉她的手,摇头回答。安琪秋波斜乜了他一眼,扑哧地一笑,说道:

“我告诉你吧!因为你和我哥哥的身子大小有些差不多,所以我是照哥哥的尺寸给你编结的。因为你稍为胖一些,所以我又给你放大了几针,想不到却齐巧合身哩!”

“原来是这么的,你真细心而聪明,我有你这么一个好妻子,那真是我前世修来的好福气哩!”

仲林得意忘形地说出了这两句话,却被安琪逗了一个娇媚的白眼,接着把他上褂拿来,一面给他穿上,一面说道:

“这件马甲就穿在身上吧!这几天气候冷了不少,你身上又没有大衣穿着,回去怕受凉呢!”

“好吧!我就穿着不脱去了。”

两人说着话,遂在沙发上又坐了下来。默默地相对望了一会儿,安琪忽又低低地问道:

“你知道我给你编结这件绒线马甲的意思吗?”

“我知道的,你是怕我受寒,所以给我添衣,无非是爱护我身子的意思。”

“这一层固然对的,但另外还有一层意思。”

仲林呆呆地沉吟了一会儿,却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回答。安琪脉脉含情地望着他英俊的脸,十分认真地说道:

“我们在这样局促的日子内订了婚,但是又这样局促地就要分离了。从此,我们又得隔开了一个长长的时间,不能再见面了。所以我给你穿上了这件马甲,希望你见了那件马甲,就仿佛见了我一样的亲热。你不要丢了马甲,你也不要丢了我……”

安琪说到这里,喉间已有哽咽的成分,眼泪却盈盈地流了下来。仲林自然很有些着慌,遂伸手去抱住她的腰肢,偎着她粉脸,给她拭泪说道:

“安琪,你难道这样不信任我吗?我……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我如何会丢你?况且……你待我这样好,我若丢了你,我怎么还能算是个有血肉的人类呢?所以你只管放心,我要如负了你的深情,我就死在枪林弹雨之中。”

“啊!我……不许你这样说,我……”

仲林既然念出了重誓,安琪倒又急得双泪交流起来,趁势倒在他的怀内,伸手去扪他的嘴。仲林却微微地一笑,说道:

“只要我永远地爱你,那我自然不会死!”

“我不要听见这个死字,我要听到生存,我们要好好活着才对啊!”

“但是,我们要好好地生存下去,我们还需要好好地奋斗不可!世界上的事情,只有奋斗,才能生存,才能快快乐乐地生存!”

“是的,我知道你有奋斗的精神,能和这恶劣的环境去作战!希望你能给予我一些勇气,我生生死死地追随在你的左右。”

“安琪,你不是说不愿听见死吗?怎么你自己也说起死字来了呢?”

“只要我活在你的身边,死在你的身边,这个死,我也甘心情愿的。”

“安琪,我亲爱的妻子!你真是太痴心了。”

安琪这两句话把仲林感动得太过分了,他的眼角旁也展现了晶莹莹的一滴泪。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一面说,一面欲和她接吻了。安琪对于他这个举动,在她芳心中可说是乐而接受的一回事。不料正在两唇相触之间,忽听有人啊了一声。仲林、安琪急忙离开了身子,回头望去,只见房门口站着了一个月华,她笑嘻嘻地似乎想走进来,但又想退出去,因此使她弄得有些尴尬的局面。因为仲林和安琪已坐正了身子,这就弯弯腰肢,笑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知道姑爷会在这儿,否则,我就不走进来了。”

“嫂嫂,你别走,我正要找你说话。”

月华一面说着话,一面预备回身退出房外去。安琪这就急了,连忙奔上去,一把拉住了她,急急地说。月华笑道:

“你别说谎吧!这时候你有姑爷在一块儿谈天着,你就想不到会找我来谈话的。”

“大嫂子,真的,我有事情来跟你们说,因为我和有义商量之下预备明天就得动身离开北平了。”

仲林涨红了脸,本来是赧赧然地愕住在一旁,此刻听月华这样取笑着说,遂连忙把今天自己的来意说了出来。这消息月华固然没有知道,就是安琪也还只有此刻听他告诉出来,因此不约而同地和月华急急问道:

“什么?你们明天就要动身吗?”

“是的,早一天动身,可以早一天达到愿望。”

仲林很沉着的声音回答,他心里似乎塞涌着各种不同难受的滋味。月华见安琪大有凄然欲泪的样子,于是低声代为说道:

“姑爷,我想你们才只有昨天订婚,你们……也不该这样急急地分离。”

“反正往后见面的日子很长,眼前又何必留恋着这一两天有限的日子呢?安琪,我们只要能常常通信,我想我们也等于没有分离一样的。”

安琪听仲林这样地安慰着自己,一时也不敢过分地显现出悲伤的样子,她沉吟了一会儿之后,方才点头说道:

“是的,我不能以儿女之情,来阻碍你的前程。既然你们商量已定,那么你们就明天走吧!”

月华听了,这就不再向仲林劝留了。正在这当儿,小红来报告,说张少爷也来了。仲林原和有义约好的,他随后也向谢启棠父子来辞行,于是三人便走到会客厅来招待有义,彼此招呼了后,月华递上烟卷,在她心中是认为有义会吸烟似的。有义也觉得反正以后不再吸她烟了,今天就不妨再应酬一次,遂一面吸了一口烟,一面问道:

“老伯还没有回家吗?”

“是的,大概就可以回来了。张先生,你们预备明天就走了吗?”

月华一面也吸着烟卷,一面低低地问。有义点头称是,说早些去投考,当然比较好一些。安琪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说道:

“张先生,你们在外面一切都得小心才是,仲林也得请你照顾才好。”

“妹妹,你这话说得有趣,把姑爷当作三岁小孩子看待了吗?”

安琪这样向有义托付,月华自然感到好笑,遂瞟了仲林一眼,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了。仲林和安琪这就都涨红了脸,有些赧赧然的样子。有义倒很了解安琪的意思,遂点点头,很正经地说道:

“谢小姐,你放心,仲林在外一切之事,我都会照顾他的,绝不会使他有什么荒唐的行为。不过仲林也不是一个糊涂人,他的思想和抱负都是超人的,我相信他将来是个民族英雄。不过他就是情感过于深厚一些,容易使一班女性对他发生爱情。所以你拜托我的意思,我明白,我以后所负的责任,就是不许他再跟任何一个女子发生爱情,你说对吗?”

有义这一番话完全是说到了安琪的心眼儿上去,这就觉得有义真是一个聪明人,不但是仲林的知己,而且也是自己的知己。安琪除了感激之外,是只有感到喜悦和羞涩,而尤其羞涩的成分占上了大半,所以她赧赧然一笑之后,粉颊却像玫瑰花般的娇艳起来了。月华和仲林自然也忍不住笑了。

大家谈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天已入夜,小红进来亮了电灯。有义见启棠还没有回家,不免有些着急,正预备告别要走。只听院子里一阵汽车喇叭的声音,原来是启棠父子两人回家来了。

启棠和守仁见仲林和有义都在会客厅里坐着闲谈,遂很高兴的样子,招待他们。仲林在昨天已经向启棠改了称呼,为了表示亲热起见,所以跟着安琪也叫了一声爸爸。有义一面口叫老伯,一面把他们明天要动身的话告诉,说今天特地前来向老伯辞行的。启棠听了,只说了一句为什么这样性急,但也没有强留他们,一面说道:

“你们既然决定明天动身要走,那么今夜我该给你们饯行。守仁,你打个电话到一家春酒馆去叫一席菜来吧!”

仲林、有义虽然竭力说不要客气,阻止他们不必叫菜,但守仁已起身到电话间去了。站在启棠的地位,他当然是一面孔长辈的神气,向他们勉励了一番,仲林、有义听了当然也是唯唯而已。

一家春这一席的酒筵很丰富,但可惜吃的人太少,所以许多菜都剩下来。仲林是善于感触的人,他一想到家里的父兄等人,不知是生是死,别说不能享受这样精美的酒筵,恐怕在敌人铁蹄之下,连一碗青菜淡饭都要受敌人的限制呢!因此他实在有些食不能下咽了。草草吃毕,推说有些头晕,遂走到客厅外小院子里来透透空气,其实他无非是来落几滴悲痛的眼泪而已。

仲林一举一动,安琪当然是很注意的,所以她见仲林走到院子里去,遂也悄悄地跟着出来。谁知仲林仰天长叹,却在暗暗地流泪,于是悄悄地挨到他身旁,温情地说道:

“你在想什么?好好一个人怎么在对月伤感呢?”

“哦!我……没有想什么?”

“你不要瞒我,你不想什么,你如何会伤心?”

“我……在举首望明月……”

“那么你是在低头思故乡。”

安琪不等他说下去,就代他接着说出来。仲林回身紧握她纤手,点点头,叹了一声,垂泪说道:

“可怜我爸爸、兄长在这破碎的故乡里,他们生死未卜,音讯杳然,思想起来,怎么不要令人痛断肝肠呢?”

“交通断绝,邮政停止,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唯望吉人天相,平安才好。”

安琪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她偎着仲林,却跟着扑簌簌地落下泪来。仲林见她身上穿得很单薄,而外面夜风很大,恐怕安琪受凉,遂给她拭了泪痕,劝她一同回进屋子里去。这时小红也来请两人洗脸去,仲林遂拉了安琪走入会客厅来。

这夜仲林和有义告别回校,时候已十点多了。第二天早晨九点钟,仲林、有义匆匆到火车站。不料安琪和月华却先等在车站上了,而且还给他们买好了两张头等车票。安琪手里提了两篓鸭梨,说给他们在火车上吃着解闷。火车进了月台,大家便匆匆地跳上头等车厢,因为安琪、月华也买了两张月台票的。这时仲林和安琪心中虽有千言万语要说,但一时不知打从哪一句说起才好,所以反而默默无语地呆坐着出神。送行的人,虽然是那么的多情,但火车是没有感情的,时间到了,月台上当当地敲了两声铜牌,接着一声汽笛,响遏行云。安琪、月华无奈何地跳下车厢,站在月台上,眼望着火车的身子轰隆轰隆地向前开驶了。正是:火车的路程长,而送行人的情分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