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沉的,满布着层层的彤云,仿佛又要落雪的光景,朔风吹刮得很猛,震动着玻璃窗也会飒飒地作响。室内虽然是有一只融融地正在燃烧着的火炉,但温度仍旧很低,口里略一呵气,就有一圈一圈的浓雾似的气冒出来。这时火炉旁的写字台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穿着紫红绸的灰鼠旗袍,外面还罩了一件粉红色兔子绒短大衣。桌子上放了一个海棠红色的热水袋,她一手按在热水袋上取暖,一手拿了一张信笺,静悄悄地瞧着信上的字句。只见信内甜蜜蜜地写道:
安琪吾妹吻鉴:
忆自金台一别,倏有两易寒暑矣!离平之日,本与吾妹约定,每届假期,当返平与妹共聚,但吾等欲于最短期内完成学业,故无分寒冬酷暑,继续受训,以期早日如愿。妹之芳影,时萦梦寐,虽欲航空归来,一倾积愫,只恨身无双翼,未能自由。知我者妹,当亦谅我苦衷耳!东风浪荡,我更浪荡于东风。皓月团圆,卿未团圆如皓月。所恨学业未成,匈奴未灭,老我青衫,徒唤负负!想妹质比冰雪,志坚金石。屡汇金银,济我所需。爱我之情,天无其高,海无其深。故我虽茕茕孑立,寄身他乡,而未尝丝毫流浪之苦,皆赖吾妹之恩赐也。我虽不敏,讵能忘怀?唯愿吾妹在平,注意学业,临风徒劳,勿作无谓之相思,加餐自爱,心切有用之实学。北地苦寒,想已积雪没胫,朔风凛冽,定亦肌骨生疼,吾妹体非强壮,而性又工愁,万望随时添衣,勿为病魔所侵,至祷至盼!吾此际功课,年终告竣,但明春尚须实习半载,约于槐花黄时,桂子香候,我等当整装来归,与妹共叙阔别。妹闻此信,能无快乐?纸短情长,不尽欲言,风便还希复我数行,以疗我之相思耳!专此即颂
文祺!
孔仲林手启
十一月十五日深夜
安琪一口气地读完了这一封信,她心眼儿上是只觉涂上了一层糖衣那么的甜蜜,粉颊上的笑涡又深深地掀了起来,数月的相思,也化为乌有了。暗暗想道:照他信上所说,明年秋天的时候,他和有义不是可以学成回来了吗?啊!好容易的,我们悠久地分别了快近三个年头了,假使那时候我们见了面,我们心里又将如何的欢乐呢?安琪想到这里,脑海里立刻浮上了一个英俊青年的脸庞。她又瞧到信上开头这一句“安琪吾妹吻鉴”的话,她情不自禁地把信笺凑在小嘴上真的吻了一下。但她独个儿立刻又扑哧一声地笑了出来。你道为什么?原来她唇上是涂着殷红的唇膏,她在信笺上这一吻下去,便马上染印了一个红红的嘴巴印。她想想有些难为情,所以忍不住赧赧然地笑起来。不料正在这时,忽听背后也有一个女子声音,在哧哧地笑个不停。安琪知道事情不妙,一定嫂嫂在后面偷窥自己的动作了,遂连忙回头去望,果然见月华笑得花枝乱抖得直不起腰肢来。安琪心中这一羞涩,几乎连耳根子都通红了,秋波恨恨地白了她一眼,嗔道:
“嫂嫂,你鬼鬼祟祟的这算什么意思呢?倒把我唬了一大跳哩!”
“我因为瞧着有趣,所以情不自禁地笑出声音来了,却没有想到会唬了你,那真是抱歉得很,我向你赔个罪吧!”
月华这样的一取笑她,安琪自然更加的不好意思,一时恨不得可以钻到地洞里去躲藏一下。这就嗯了一声,伸手向她一扬,做个要打她的姿势,但接着她又奔到床边去,伏卧着身子,真有些羞得无地自容的样子。月华见她这样娇羞的神情,忍不住又呵呵地笑了,因为那封信留在写字台上,没有收藏,她索性走过去,拿来看了一遍。这时安琪却又从床上一骨碌翻身坐起,不依地说道:
“嫂嫂,你偷看私信,该当何罪?”
“杀头充军,随便你说吧!”
月华真也可人,她一面回答,一面索性在椅子上坐下,详详细细地看起来。安琪听她这样说,倒也弄得无可奈何了,遂慢慢地挨近月华身旁来,按了她肩胛,堵着嘴说道:
“我们的信竟是秘密公开的了。”
“给我瞧瞧那没有关系,因为我是大媒之一,我当然很关心你们的感情。假使姑爷在信中对你亲热,我自然放心。倘若他对你冷淡,那我就要写信去责问他了。”
安琪听她一本正经地回答,一时无话可说。心中反而暗暗感激她这样热心关怀自己,遂笑了一笑,说声你是好人!月华却不理会她,仍旧认乎其真地说道:
“姑爷真也糊涂,好好信笺上,却染了两堆红墨水渍。”
“哪儿有什么红墨水渍呀?”
“喏!这不是吗?”
“啐!你真是个坏东西!”
月华听她还没有明白地问自己,暗想:这姑娘怎么也老实起来了?于是笑嘻嘻地把信笺上的一个嘴印一指,俏皮地回答。安琪这才明白她又在取笑自己了,遂恨恨地打了她一下肩胛,忍不住也嫣然地笑了。月华笑过了一会儿之后,方才认真地说道:
“笑话说过算了,我们谈正经的吧!”
“在你嘴里,还有什么正经可谈呢?”
“啊呀!照你说来,难道我这人就不配谈正经吗?”
安琪不答,伸手去拿过热水袋,抱在怀内,坐到沙发上去。月华跟着站起,也坐到她的身旁,瞟了她一眼,笑道:
“明年秋天里,姑爷终算可以回来了,那时候你们不必再两地相思,可以团团圆圆地在一起。我向爷爷说,给你们就在月圆时节,来一个洞房花烛,你说这些话是不是正正经经的呢?”
“不正经的!”安琪把嘴一噘,笑盈盈地逗了她一个娇嗔。
“那你就未免不识好人心了。”
“嗯!你骂我?”
“我骂你什么呀?”
“你骂我是只狗。”
安琪滚在她的怀里撒娇着说,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月华听她很老实地说出来,一时倒忍不住又哧哧地笑了。就在这时候,奶妈抱了一个周岁有零的孩子走进房来。月华立刻又笑着说道:
“瞧我们的小宝来了,你这么大的一个姑姑,也不怕被侄子笑话吗?还缠在我的怀内闹不依哩!小宝,过来,你说,姑姑不怕难为情,难道跟小宝抢妈妈吗?”
月华这几句话说得奶妈也笑了,原来在这两年中,月华已养了一个儿子,因为大家都疼爱孩子,就都叫他小宝贝儿,久而久之,他的名字也变成小宝了。小宝已经一周岁多了,他这几天牙牙学语,已会喊爹叫妈,小孩子在这个时期当然格外的讨人欢喜。当时安琪连忙坐正了身子,两手一拍,伸了臂膀,笑嘻嘻说道:
“小宝,姑姑抱你,疼你,爱你。你妈是个电话听筒,胡说八道专门向人家开玩笑的,你将来不要听从她的话,知道吗?”
“啊呀呀!瞧你这些话倒真的太没有分寸了,你把侄子若教成了一个忤逆不孝的,我可要跟你算账的。”
“奶奶,你别着急呀!小少爷这些年纪,他还一些不懂得什么呢。”
安琪、月华听奶妈这样的说,一时觉得奶妈真老实得可怜而有趣,两人益发咯咯地笑个不停。小宝原不懂什么,他此刻在安琪怀内,见姑姑这么大笑,他小身体跳了两跳,莫名其妙地也咯咯地笑出声音来了。安琪吻着他小脸孔,说道:
“我们笑,你也笑,你知道我们在笑些什么呢?”
“我们小宝很聪明,他当然知道的,因为姑爷来了信,说明年秋天可以回来了,那时候你们结了婚,马上养个白白胖胖的大儿子,我们小宝不是有个表兄弟了吗?”
“奶奶这话说得真好,俗语说,一个变两个真困难,两个变三个就很容易了。”
奶妈也凑趣地笑着说。月华瞟了安琪一眼,更加哧的一声笑了。安琪觉得奶妈这句话有些粗俗,不大雅听,但像她这么身份,说这一种粗话,似乎又觉得怪不了她。因此绯红了娇靥,逗了她一个白眼,也不免嫣然好笑起来。
大家说了一会儿,小宝却撒尿了,险些污了安琪的衣服。这就呀了一声,连忙交还给奶妈,一面说道:
“小宝,你这孩子就不识相,姑姑难得抱你一会儿,你就老实不客气地给我赠品了。”
“这是我们小宝瞧得起你,才给你黄金万两的,要不然他真不高兴撒到你的身上来呢!”
月华一面笑嘻嘻地说,一面便叫奶妈跟她回房去给小宝换尿布了。这里房内又只剩了安琪一个人,刚才嬉笑热闹,此刻又归至沉寂。安琪慢慢站起身子,走到写字台旁,仰首见窗外却已飘起纷纷的大雪来了。见了这搓粉似的大雪,在安琪心头也会感到一阵寒意,于是想到这么冷的天气,仲林、有义他们在军校里学习军训,倒实在是件辛苦的事情,假使体力稍弱一些的人,怎么能受得了呢?因此她倒又代为他们暗暗地担心。一面取了仲林来信,又瞧了一遍,念到“风便还希复我数行,以疗我之相思”等句。这就很快地坐在桌旁,抽了一张信笺,取出自来水钢笔,簌簌写道:
仲林吾哥吻鉴:
顷奉手教,快同面谈,觉深情蜜意,每流露于字里行间,使妹感到心头,其滋味为甜,其境遇为快,其情况为温柔而美满。虽然,天涯游子,兰闺梦魂,妹之思哥,当亦如哥之怀妹也。但丈夫志在四方,岂在儿女情长?况良缘早缔三生,毋恨南北间隔。哥怨东风浪荡,妹盼皓月团圆。一年容易,转眼即桂子飘香。两字相思,此夕竟灯花结蕊。他年画眉人归,喁喁诉别后积愫;异日同心愿偿,脉脉含合欢幽情。读哥兰言,挹哥风姿,言念及此,心以为快。第粤地气候,冷热不匀,故有“四时皆如夏,一雨便成秋”之句。南国生活,恐北人未惯,万望一切小心。设若偶染感冒,则嘘寒问暖,谁为侍奉?添衣加餐,乏人料量。知心人远,触目多萍水之交,怅望云天,入耳尽异乡之音。妹因是为愁,致每一合眼,即梦见吾哥。醒后自思,疑真又复疑假。故即挥毫切切问哥起居,所望裁笺作答,殷殷报我平安,叮咛去雁,立贮还云。祝哥学业日进,并颂康健!
妹谢安琪谨启
十一月十九日
安琪一口气写完了这封信,她觉得手有些冻得发僵,遂两手搓了搓,放在口边呵了两口热气。然后又写了信封,把信笺折好,纳入信封内,用糨糊粘好,贴了邮票,走出房外,吩咐小红去丢入信箱了。
光阴匆匆地像流水般地飞逝过去,一年容易,转眼之间,终于到了第二年的秋天了。安琪已经接到过仲林的来信,说在这月底将返平来共叙阔别。安琪接到信后,先翻日历,见上面印着的还是八月十九四个字,计算起来,还有十一天。安琪这时候的芳心里,真是又甜蜜又喜悦,又高兴又焦急。在她心头,最好一会儿天亮了,一会儿天黑了,这十一天的日子希望过得特别快。但是她的感觉上,却认为这几天的日子里,时间反而过得特别的慢,连时辰钟嗒嗒的声音也响得分外缓和,这简直是和安琪有意在作对的样子。其实呢?时间是和平日一样地过去,安琪所以有这种感觉,也无非是她的心理作用而已。
事情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谁知在二十四日清晨七点钟之间,安琪拥在被窝里还在做她的好梦,忽然小红匆匆走进房来,急急地叫道:
“小姐,小姐,姑爷和张少爷回来了,你快起来吧!”
“这是我做梦呀!”
原来安琪在梦中也梦见仲林回来了,她此刻被小红唤醒,还有些糊里糊涂的神情,说了这一句话。倒害得小红扑哧一声笑起来,说道:
“小姐,不是做梦呀!真的,姑爷和张少爷都回来了,他们此刻在会客厅里正和老爷、少爷说着话哩。”
“啊!真的吗?”
安琪揉揉眼皮,方才听明白过来了,这就一骨碌翻身坐起,惊喜交集地问她。小红笑眯眯地说道:
“小姐睡得正熟,我怎么敢跟你开玩笑?好端端地叫醒了小姐,那我岂不是有了神经病吗?当然是真的,姑爷和张少爷真有趣,变换一个人样儿了。”
安琪听她这样说,知道仲林果然回来了。也不知什么缘故,她那颗芳心顿时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立刻披衣起床,穿上了那双青绒拖鞋,预备向外就走。小红笑道:
“小姐,好歹姑爷人已来了,你何必急得这一份样儿?怕他马上又会走了吗?我想你也该洗个脸再走出去见他们才是。”
“可不是?都是你,催我快起来,快起来,倒把我催得七荤八素的糊涂起来,那么你快把洗脸水去倒上来吧!”
安琪被小红这样一说,她当然很难为情,这就把走向房门去的步子又缩了回来,红晕了娇靥,一面向她嗔恨地埋怨,一面便走到面汤台去了。小红扑哧地一笑,也不作答,急急地把洗脸水去倒上来,放在面汤台上。安琪也许是过分兴奋的缘故,所以她那颗芳心终是跳跃得特别的快速。很快地洗完了脸,漱了口,正欲对镜擦粉抹脂的时候,忽听一阵皮鞋脚声响进来。安琪从镜子里望到房门口那个进来的人,身穿一件褪了颜色的黄卡其制服,面孔黝黑,好像是个非洲黑人的样子。安琪吃了一惊,连忙回身去望,仔细向那个人一打量,不是仲林,还是什么人呢?她猛可想到小红说的姑爷变换了一个人样儿的话,这才明白过来,于是满面堆笑地叫了一声仲林,她伸张了两臂,奔了上去,投入仲林的怀抱,把他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了。
仲林这时怀内抱住了安琪软绵绵的娇躯,心头也真有说不出的喜悦和得意,好一会儿之后,方才慢慢地推开安琪,望了她一眼,笑道:
“安琪,你没有想到我们这时候会回来吧?”
“可不是?你信中不是说要在月底可以到北平吗?嗯!你为什么要瞒我呢?”
安琪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滴溜地一转,逗了他一个倾人的媚眼。但又偎了上去,噘着小嘴儿,仿佛孩子那么的撒娇起来。仲林紧紧地握了她纤手,非常爱她的样子,笑道:
“怎么?两年多没瞧见,你倒越发像孩子起来了。”
“不!实实足足的已经三年了,这悠久的三年日子来,人家等得多心焦呢!”
“可是,现在我们到底又在一块儿相逢了。”
“是的,叫人望眼欲穿的,这是多么不容易呢!仲林,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愿意你离开我了。”
安琪哀怨的明眸逗了他一瞥凄凉的目光,紧偎在他的怀内,低低地说。仲林听了,心里真有些说不出什么滋味的难过,但他脸上还含了一丝苦笑,轻轻说道:
“我也希望和你再不要分离了,安琪,你好像清瘦一些了。”
“是因为想你哪!”
仲林一面说,一面伸手抬着她的下巴,向她淡白的粉脸上打量着说。安琪有些情不自禁地回答,但既然说出了口,倒又难为情起来,白皙的两颊,立刻又透现了玫瑰花朵那么娇红,赧赧然地逗了他一个媚眼,却垂下头来。仲林听了她的话,又见了她的意态,想着了“为郎憔悴却羞郎”之句,觉得洵不虚矣!一时颇为感动,遂温情蜜意地把她纤手抚摸了一会儿,笑道:
“安琪,你瞧瞧我,我还像从前的仲林了吗?”
“怎么不像?我说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可爱。”
安琪还以为他说的是因为现在他皮肤黝黑活像一个小黑炭的样子,为了表示自己仍旧痴心爱上他的意思,所以她以顽皮的表情,笑盈盈地说。仲林似乎也明白她这一层意思,但却摇摇头,笑道:
“不!我现在确实有些变了。”
“外形纵然变了一些样子,但我相信你内心一定不会变,还和从前一样的。”
“恐怕连我的内心都完全的变了!”
安琪听仲林这样说,一时误会了他的意思,粉脸立刻显现了惨淡的颜色,十分失望地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说道:
“难道……难道……你在这三年中外面另外的又结交了女朋友吗?”
“啊!你……这话是打哪儿说起的呀?”
仲林被她没头没脑地问出了这一句话,一时忍不住惊叫起来,遂向她慌张地诘问。安琪有些眼泪汪汪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不是说,你在这三年中连内心都完全变了吗?你自己也承认你不是过去的仲林了,那……那……你如何对我还有什么好印象呢?”
安琪说完了话,颓然地走到沙发上去坐下了,她垂了螓首,显然真的在流眼泪了。仲林方才明白她是错理会了自己的意思,一时忍不住扑的一声笑了,遂很快地跟了上去,偎着她一同坐下,笑道:
“安琪,你弄错了,我说我的人变了,并不是指对你的爱情变了呀!老实说,对你的爱情,纵然天老地荒,海枯石烂,我的心也不会再变的了。”
“那么你说你的内心也变了,这是变的什么事情呢?”
安琪被仲林这么一解释,她倒又破涕嫣然起来了,遂把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忙着急急地问。仲林见她一会儿笑,一会儿流泪,真是不脱孩子的成分,遂告诉她说道:
“我从前的人,一些也不老练的,而且非常怕难为情,跟人家陌生人说话,有时候常常还会脸红的。最大的缺点,就是情感太浓,性情太懦弱,没有决断的能力。但如今不同了,我在这三年的训练中,我的性情大变,似乎不再像从前那么的有女孩儿模样了。我说的变就是变在这儿,你不是误会我的意思了吗?”
“是的,你现在是个刚强而勇敢的军人了,当然不会再像三年前那么羞人答答的样子了。你记得吗?我和你第一次在街上一同谈话的时候,恐怕我也比你要老练一些呢!”
安琪的心里既然消去了误会之后,她此刻挂着眼泪,倒又向仲林取笑起来了。仲林见她这神情分外的妩媚可爱,一时也不免笑起来。忽然他又想到了一桩心事,立刻收束了笑容,急急地问道:
“安琪,在这三年中的日子,我家里难道一封书信都没有寄来吗?”
“是呀!我在学校里也关照过校役,说有孔仲林先生的家信到来,千万来交给我,我还答应重重地谢他,可是校役说并没有发现过有孔仲林的家信寄来过,所以我心里也真觉得奇怪呢!照说,现在邮政是不会再遗失信件的了。”
“我这几年来,信件不断地写去,可是始终没有一封回信来。就是有义的家里,也一无音讯,所以据我们猜测,我俩的家庭多半是已经毁灭的了。”
仲林说到这里,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但是他现在不会再流弱者的泪。他只有铁青了脸,咬牙切齿的表情,大有欲生啖敌人之肉的神气。
安琪虽有安慰他的意思,但一时却说不出什么话来才好,因此也只有叹了一声,表示非常同情而又难受的样子。正在这时,小红端了牛奶咖啡,还有一盘威士忌的早茶饼干走进房来,安放在百灵桌子上,低低地说道:
“小姐,你陪着姑爷可以吃早点心了。”
“我想跟他们在外面一块儿吃好了,为什么要拿进房中来我们两个人吃呢?”
仲林不等安琪开口,他先这样地说。小红微微地一笑,含有神秘的样子,逗了他一个媚眼,低低地说道:
“这是奶奶的意思,她说给你们可以亲亲热热地多谈一会儿话哩!”
小红说着话,便抿嘴笑着又走出房外去了。仲林望了安琪一眼,安琪却赧赧然地报之以微笑,一面拉了他的手,便走到百灵桌旁来坐下了。仲林握了杯子,喝了一口牛奶咖啡,他不胜感慨的样子,说道:
“这个滋味,整整有三年没尝到了。”
“难道在军校里的生活竟是这么的苦吗?”
“不过太舒服了,那当然也不好,否则,还是在家里去做做大少爷吧!”
“我很想知道关于你在军校里的一点儿生活,你能告诉我吗?”
安琪听仲林这样说,一时两颊倒不免浮上羞愧的红晕,觉得自己日常的生活实在太贵族化一些了,明眸脉脉地望着他棕色的脸,低声地问。仲林说道:
“我们的生活,一入校门,就完全是军队化。最严格的条件,就是守纪律,服从命令,第一年的冬天,我和有义也真有些吃不消。”
“怎么啦?”
“因为每天早晨天刚发晓,就得早操,一听到集合的军号,马上得从被窝内披衣起身,到教场上报到。”
“为什么要这样早呢?寒冬的天气,这样子一热一冷,不是很容易受寒生病吗?你刚去时候身子也不很健康,那怎么受得了?”
安琪微锁了细长的眉毛,很忧煎的样子,低低地说。仲林笑了一笑,把一杯牛奶咖啡都喝完了,然后说道:
“既已到了里面,你受不了,也得受下去,那是没有什么办法呢!其实说,这道理很对,军队生活,当然是苦的。假使不先锻炼起来,那么将来如何还能到冰天雪地的关外去杀敌?所以我今天才相信世界上的英雄,绝不是生下来就是个英雄。世界上的瘪三叫花子,也绝不是生下来就是做瘪三叫花子的。这都是自己奋斗和堕落所致的。”
“你这话虽然很对,但你初过这种生活,你一定感到很苦的吧?”
“苦的事情我告诉你呀!天才发晓就早操,早操的时候先跑步。刚起身确实有些冷,但经过跑步之后,满身倒又跑出汗来了。不过等停止跑步立正报数的时候,那就苦了。”
“既然跑热了,怎么还会苦呢?”
仲林这几句话,安琪听了,倒又表示不明白起来,凝眸含颦地望着他,插嘴追问。仲林笑了一笑,说道:
“你该知道寒冬的清晨,这是西北风吹刮得最厉害的时候。我们立正之后,全身受到西北风发狂般的吹袭,说来不信,头颈里的汗水,立刻会凝成了冰屑,几乎把我们的脖子冰冻住了。所以有几个体力弱的同学,不能支撑而跌倒在地上,因此连忙送到医务室去。”
“啊呀!这不是读书,简直是受罪呀!”
“但是,我和有义已锻炼成铁一般结实的身体了,以后我们无论苦到怎么样的程度,我们也都可以熬得住了。”
安琪的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敬仰和感动,她伸过臂膀来,紧紧地握住仲林的手,激昂地说道:
“仲林,你真是一个伟大的人,我将跟在你的身旁,慢慢学着你那种大无畏的精神吧!”
“你?你……只怕受不了这种苦楚。”
仲林笑了一笑,把她白胖的手抚摸着回答。安琪把胸部一挺,鼓着红红的小腮子,显出那份勇敢的精神,说道:
“为什么?我难道不是人吗?假使我也有跟你一样奋斗的决心,那我一定也可以跟着你干同样的工作。”
“不错,但就是怕你没有这样的决心。”
“你不要小觑我,假使我没有这样决心,我就不做孔仲林的太太。”
安琪很生气地白了他一眼,愤愤地说出了这两句话。仲林倒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了,安琪被他一笑,倒又觉得难为情,羞红了粉脸,故意问道:
“你笑什么?”
“没有什么,我说你这话很对,孔仲林的太太当然也是一个有思想有志向的女丈夫,我希望她将来还是她丈夫的好帮手。”
“那不是我来吹牛,我们的姑娘也是一个好人才,将来给姑爷做帮手,这是姑爷理想中最好的一个贤妻。”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原来月华和有义齐巧走进房来。因为听仲林这么的说,所以月华先笑盈盈代为说出了这两句话,接着跟在后面的有义也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了。安琪红了脸,连忙站起相迎,笑盈盈地还和有义握了一阵手,一面招呼,一面表示十分亲热的样子,有义笑道:
“谢小姐,记得我们分手的时候,你曾经拜托我要好好地照顾仲林,现在虽然时隔三载,但我把仲林仍旧不短少什么地好好送回北平,终算我也尽了一份责任了。不过有一件事,我觉得对谢小姐却表示十二万分的抱歉。”
“张先生,你说的是什么事情呀?”安琪心头别别一跳,她的神情倒有些紧张。
“离开北平的时候,仲林还是一个标准的小白脸,但回到北平的时候,他竟变成一个小黑炭了,这不是使谢小姐有些厌恶吗?”
大家的心里,还以为有义不知说出些什么正经话来,等到听明白了之后,方知他是在大开玩笑,一时由不得都忍俊不禁。安琪逗了他一个娇嗔,笑道:
“张先生,你还是那么老脾气,总爱说笑话。”
“就是人样改换了一个罢了,天天晒太阳,吃西北风,三年下来,我们的脸,连自己都有些陌生起来了。”
“可是我却一些也不陌生,并没有叫你王先生呀!”
安琪也怪俏皮地说,于是众人又笑了一阵。这时钟鸣九下,仲林哎了一声,向安琪望着说道:
“你不是该上学校去读书了吗?”
“怎么你也糊涂起来了?我们学校里还没有开课哩!嫂嫂,爸爸呢?”
安琪一面含笑回答,一面又向月华低低地问。月华说道:
“爷爷和你哥哥办公去了,不过他们说午饭恐怕回家来吃,要给张先生和姑爷洗尘哩!”
“那么我们早些打个电话给一家春,叫他们酒席可以备得丰富一些。”
“姑爷和张先生刚才都不赞成去叫酒席,他们说现在应该要节约,不能太浪费,所以我已吩咐厨房里自己烧几样可口的菜吃,那也很好。”
月华这样的告诉她,安琪也就不说什么了。大家坐在房内的沙发上,一会儿谈这样,一会儿谈那样,三年中的事情,怎么能谈得完?所以一转眼,已经十一点半了。月华说爷爷和守仁恐怕也快要回家了,我们还是坐到会客厅里去。大家赞成,有义、仲林先跟月华出外。安琪把青绒拖鞋换了一双皮鞋,方才也到会客厅里来陪伴他们了。
中午十二时正,启棠和守仁果然回家来了。仆妇们已开上了饭菜,有义、仲林说不喝酒,启棠因为也不是一个善饮者,所以他也并不强劝他们,大家很实惠地就吃饭了。吃饭的时候,启棠便向他们细细地探问,这次毕业之后,有没有新任务?往后预备怎么样地发展?仲林告诉他们,说他和有义自入校后,颇受师长们器重。尤其是张学海对他们更加另眼相待,在他们毕业前半个月,已经把他们派入第三十九师部下六十一团与六十二团团长之职。现在三十九师驻南京,所以我们请了一个月的假期,回北平来一次,不久就要归南京师部去任职视事。启棠听了,点头称赞了他们一番。但安琪却蹙了眉尖,颇为忧愁的样子,默不作声。饭后,启棠和守仁又到财政厅里办公去,这时仲林见一个奶妈手里抱了一个孩子,白白胖胖,生得颇为可爱,遂含笑问道:
“这个孩子是谁呀?哦!哦!莫非安琪前儿信中告诉我的,就是大嫂的儿子吗?”
“是的,小宝,你快叫一声,这是张大叔,这是孔大叔。”
安琪点头含笑,她抱过小宝的身子,指着有义和仲林,微笑着教他说。月华却立刻插嘴说道:
“小宝,这一个你得叫声姑爸,妈欢喜你。”
小宝今年名义上算是三岁,但照他十足年龄算,两岁还不到。但这个小孩子很聪明,他已学会了很多的话。听月华这样教他,遂向仲林真的喊了一声姑爸。有义和月华奶妈都笑起来,倒把仲林弄得有些赧赧然。安琪红了脸,亲着小宝的小面孔,也忍不住笑了。月华瞟了仲林一眼,笑道:
“这也算不得什么,难道这会子姑爷倒还怕起难为情来吗?”
“他现在怕难为情,你们再也看不出来。因为他的脸皮,红的颜色是显不出来的。”
有义这句话,倒把众人说得又笑了一阵。大家谈说了一会儿,安琪提议请客瞧电影去。月华说好的,你们三个人去瞧两点半一场的,回来吃点心。安琪道:
“嫂嫂不去吗?”
“我在家里还得照料照料,姑爷和张先生睡的房间不是也该收拾收拾吗?”
“我们马马虎虎有三块木板睡一下子就行了,密昔司谢,你不用太客气的。”
“你放心,我绝对不和你们客气的。”
月华望了有义一眼,微笑着回答。这时安琪站起身子,催仲林、有义可以开步走了,有义不知怎么的有了一种感觉,忽然皱眉说道:
“看电影我也没有什么胃口,刚才路上疲劳了一阵子,此刻倒想静静地休息一会儿,我想还是你们两个人去吧!”
“张先生既然想休息一会儿,那么我马上吩咐王妈把床铺在西厢房里搭起来吧。”
月华是个聪明人,她似乎也知道有义无非是成全他们的意思,这就向有义会心地一笑,连忙这么地回答。安琪、仲林不是含糊的人,他们自然也很了解有义的美意。因为两小口子分别了那么久,心里要说的话,刚才早晨短短的时间内如何说得完?那么在他们心中当然还希望有机会能够柔情蜜意地私密地再谈一谈,所以对于有义的成全,也求之不得的事情,当下辞别了两人,便匆匆地向外面走了。月华已向仆妇们吩咐了,然后递了一支烟卷给有义,说道:
“张先生,你这人很好,非常喜欢成人之美。”
“其实这是应该的事情,我终不能这样的不识时务啰!”
有义欠了身子,道了谢,他把烟卷吸着了,笑嘻嘻地回答。月华沉吟了一会儿,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说道:
“张先生,刚才我听姑爷说,你们这次回北平还是请假来的,那么以后到了南京去之后,什么时候能再回北平来?这不是没有一定的日子吗?所以我的意思,倒预备给他们就此来一个洞房花烛,那么在我们两个媒人的心里,不是完了一个心事吗?”
“你这意思,我当然非常赞成。不过,第一还得征求老伯的同意。”
“对于这个事情,在我们接到你们来信的时候,我就先向爷爷和安琪讨论过。安琪的心里,那不用说,她自然也希望早日团圆,免得夜长梦多。至于爷爷的意思呢,他是以安琪的意思为意思,所以他也没有什么问题的。现在的问题,倒是在仲林的身上,所以这就不得不又来费你大媒老爷的心了。”
“在我这是应尽的责任,谈不到‘费心’两个字。密昔司谢!那我回头一定把你们的意思向仲林告诉。据我猜想,仲林对于结婚当然也欢喜。不过在经济能力这一方面,恐怕就有些困难了。”
有义把烟灰弹了一下,他先代为仲林感到忧愁地回答。月华笑着摇摇头,说道:
“这个你可不用担心,你们现在的环境,我们是完全知道。所以结婚的费用,那自然由我们负责。就是新房问题,我们也考虑过,仲林可以不必另外再去寻找。反正这房屋很大,我们正屋朝东还有三间楼房,那边取名为孔雀厅,给姑爷、姑娘居住很为贴切,因为这是包含了雀屏中选的意思。”
“你说得真好,不过在仲林心中想来,他一定很感到羞愧的。”
“张先生,你不要这么说,仲林是个好人才,将来飞黄腾达,岂是池中之物,所以我们安琪嫁给了他,实在是她好福气呢!”
月华那种热诚的个性,确实使有义很是感动。他频频点头,用了赞叹的口吻,说道:
“像你这么一个好嫂嫂,我觉得在这社会上实是不可多得的。”
“张先生,你又说笑话了,这也算不了什么好呀!”
“好人所做的事情,大多数她自己是不知道好的,假使她自己也认为是好人,那就算不得是真正的好人了。我希望世界上做嫂子的人,个个都像你那么热诚真挚,宽宏大量,对待着姑娘,这世界真是太美丽了。”
“张先生,你说话真带有些诗意,我想你一定是俄国大诗人普希金的崇拜者。”
有义被她这么一说,一时倒忍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了。两人这样的东谈西谈,大家也忘记了时间,一忽儿,天色慢慢地黑暗下来。启棠和守仁也回家了,问仲林、安琪到什么地方去了。月华告诉说瞧电影去了,大概他们在外面吃点心了,于是吩咐厨房里把大馒头热气腾腾地盛出来。在吃点心的时候,启棠也和有义说起给他们结婚的事情,有义自然连连地点头称好。不多一会儿,安琪和仲林也回家了,彼此又谈笑了一会儿,方才吃夜饭了。
晚上,有义和仲林睡在西厢房里,他把启棠的意思,向仲林悄悄地告诉。其实仲林在电影院里,也已听到安琪向自己先吐露过一些这个意思。虽然觉得这样不负责任地结婚在自己心里实在有些惭愧,但到底因为被安琪的痴心所感动,这就红着脸也就答应下来了。
婚事在双方洽议不成问题,于是三天之后,报纸上就登载了一则孔仲林和谢安琪假座燕华酒楼的结婚启事。这一天贺客如云,车马盈门,当然是十二分的热闹,但热闹的时间终于慢慢地过去了,剩下了满天星斗,显然夜已经是深沉了。
这是孔雀厅楼上最近布置成的一间新房里,房中一堂全新的红木家具,此刻在那双融融花烛的燃烧下,以及仗亮灯光的笼映中,更觉得金碧辉煌,十分的富丽。孔仲林眼望着鲜艳夺目的新人,鼻闻着室内蕴藏着一阵阵细微的幽香,一时只觉得眉飞色舞,甜蜜无比。小红把绿绒窗幔拉拢,让明月推出了窗外,然后说声姑爷晚安,含笑悄悄地退到房外去了。仲林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他见安琪那种羞人答答的样子,一时不知道该先说一句什么才好。这时候安琪也把俏眼偷偷地瞟了他一下,却赧赧然地一笑。这一笑在仲林的眼里看来,真有说不出的娇艳动人,妩媚可爱,于是他情不自禁地走了上去,在床边和她一同坐下,紧紧地握了她的手,笑道:
“琪妹,我们真的成为夫妇了。”
“仲哥,你这话可不是有趣?三年之前,我们早就成为夫妇了。”
“三年之前,我们还只有订婚,如今是实行做夫妇了。”
安琪被他这么一解释,觉得实行两字,多少包含了一些神秘的成分,一时芳心别别地乱跳,那涂过胭脂的粉颊这就更加的娇红起来了。仲林被她媚得有些心荡,这就有些情不自禁地钩住她的脖子,凑过头去,在她小嘴儿上甜甜蜜蜜地吻住了。
良久,良久,安琪才气喘地推开了他,秋波含情脉脉地瞟了他一眼。这目光包含了三分是喜悦,三分是甜蜜,而四分是羞涩的成分,接着垂了粉颊,却嫣然地笑了。
这晚,一个郎情如水,一个妾意若绵,说不尽的千般恩爱,万种旖旎。真所谓如鱼得水,如水得鱼,这新婚燕尔之乐,岂是笔墨所能形容其万一呢?
芙蓉帐暖,芍药花开,在甜蜜的光阴里日子是更过得快一些。一转眼之间,一个月假期已经是将完了。安琪虽有跟了仲林同赴南京去的意思,但仲林却劝她不要太儿女情长,应该以学业为前提。因为安琪再过一年,在清华大学也可以毕业了。安琪听了仲林的劝告,也就打消了同赴南京去的意思。这对新婚未久的小夫妻,终于在一个秋风飕飕的黄昏中,含了离别的热泪,暂时地分别了。
光阴是不停止地过去,一会儿春,一会儿秋,转眼又是一年了。安琪已是大学毕业,她的意思预备到南京启秀女中去执教,借此可以和仲林见面在一处。但仲林来信,却劝她不必去南京执教,因为他们不久就要开赴关外去接济马将军的军力,和鬼子作战。安琪得了这个消息,心中日夜不安。因为仲林要到关外去打仗,这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情,虽有劝阻他的意思,但在信上却也说不出口来。明知即使劝阻也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她索性写封信去鼓励他一番,不过叮嘱他能够在军队开赴关外之前,再回北平来夫妇团圆几天。
直到寒冬的季节,仲林才翩然来归。他和安琪见面,真是悲喜交集。这天晚上,夫妇两人长谈了一夜。方知仲林已经升为旅长之职,这次回平,原是军队开赴关外,路过这儿,所以顺便前来探望,大约三天后便即要走。并说有义和他在一起工作,他大概明天来瞧望你。安琪听了这个消息,在喜悦之中觉得甚为悲酸。因为这次聚首,最多不过三天,便即分手,以后几时重逢,真是难以预料。因此凄凉浮于脸上,大有泫然泪下之情形。仲林为了爱国心切,杀敌志坚,所以没有办法,也只好竭力以大义安慰之,并劝她努力从事教育工作,替国家尽一份责任。安琪很为感动,也只有点头答应而已。第二天早晨,有义果然匆匆而来。月华早已备了一席酒筵,给他们接风,启棠和守仁也赶回家中来吃饭的,大家当然又谈了许多的话。三天的日子好像眼睛一霎,仲林分别了爱妻,他带领了数千的铁血健儿,终于达到了他杀敌的愿望,向冰天雪地的关外出发前进了。
仲林、有义这一支军队驻扎在凤凰山藤丝堡上,他们打听得东北义勇军都是神出鬼没,可说到处都有。在长白山上有支义勇军,最为厉害。仲林欲和他们联系一起,以便彼此有了接应,可以雄厚兵力。所以和有义商量之下,决心乔装改扮,单身向长白山一走。不料被义勇军误作是敌人的奸细,遂被捕上山。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谁知道义勇军的头脑不是别人,却是自己的嫡亲哥哥孔伯坚。兄弟相逢,恍若梦中,这就抱在一起,忍不住悲喜交集地痛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