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子是什么人呢?原来就是仲林在沈阳中学里的同学曾静姑娘。在五年之前,仲林和曾静可说是唯一的知己知彼,因为他们从小在一块儿读书,青梅竹马,心心相印。虽然那时年龄尚轻,但他们的心眼儿上也早已滋长了情苗爱叶了。中学毕业之后,仲林因家道贫寒,无意再求深造,预备辍学就商。但曾静因为仲林是个好人才,觉中途辍学,殊为可惜。所以竭力资助其继续求学,仲林方才能和有义一同考入清华大学。不料时隔半月,九一八战事爆发,曾静的爸爸曾国雄,忠诚保卫国土,因而殉难。她的母亲,尚病在床上,闻城破夫亡,遂也自尽殉夫,盖不愿受辱于敌寇之手也。其时曾静尚出外觅医,欲救治满身重伤的父亲。但敌寇炮弹像雨点儿般地集中在沈阳城,满城仿佛布成了火网,曾国雄的公馆亦中弹化为灰尘。这消息透露到各省各地,因此在北平求学的仲林,也只道曾静亦已葬身火窟,为国殉难了。可是曾静这姑娘命不该绝,她在九死一生之中竟得了救。这在看过《血》说部的读者们,当然是很明白的,她这几年来就一直在徐克俭的家里。
曾静对于克俭本无什么好感,况且克俭的爸爸徐震环又是一个伪组织里的人物,所以她的心中预备到北平来找仲林,大家为国干些有意义的工作。但是她几次三番地写信给仲林,却杳无音讯,仿佛石沉大海。所以曾静心中又误会仲林寡情薄义,猜想他在外面一定另有新爱,因此把她这个家破人亡的旧侣就抛置于脑后了。曾静既然这样的猜疑,可怜她的芳心自然十分悲痛,要想到北平去找寻仲林的勇气也就消失了。
岁月悠悠地过去,曾静在克俭家里已住了快近两个年头了。在这两年的日子里,克俭对待她的一举一动,当然是柔情蜜意,嘘寒问暖,可说是体贴入微。曾静不是一个呆笨的女子,她对于克俭的殷勤款待,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况且在过去克俭原也向自己追求过,那么照此下去,自己就难免要做汉奸的媳妇了。一时想到为国流血的爸爸,她当然觉得无限的惭愧,良心上立刻会感到极度不安,于是她下了一个决心,这天对克俭说道:
“克俭哥,我在你府上一住竟有两年多了,虽然干爹干妈把我当作亲生女儿一般地疼爱,就是你也把我当作亲妹子一样地照顾,但我自己心里终觉得十分的不好意思。所以我明天预备离开这里,到外面去找些事情做。”
“静妹,你……你……怎么忽然想出这个主意来了?你住在我们家里,谁也没有讨厌过你呀!你干吗要到外面去流浪呢?难道说是我爸妈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吗?”
克俭不等曾静说完,就显出惊慌的神情,皱了眉尖,急急地追问。曾静摇摇头,微微地一笑,说道:
“不!干爹干妈是待我再好也没有了。”
“那么是我得罪了你吗?”
“你也待我很好,我心里很感激你。”
“我想一定是什么下人们有言语冒犯了你,静妹所以生气了。你快告诉我,哪一个仆人得罪了你?我马上就叫他们滚蛋!”
“你不要胡猜吧!即使仆妇们有什么不是之处,我也绝不计较,何况他们对我都非常的奉承呢!所以你猜想的都不对的。”
曾静这样回答,一时把克俭倒怔怔地愕住了,望着院子外阴沉沉的秋云,自不免连连地搓了一会儿手,低低地说道: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到底为了什么缘故呢?”
“我想这又不是难民收容所,我终不能厚了面皮在这儿住上一辈子的。到如今已经快两年了,我若再住下去,我自己良心上也有些说不过去呢!”
“静妹,你这话说错了,你不是已认我父母做干爹干妈了吗?那么你也可以说是我们家庭的一员了。即使住上了一辈子,那也算不得什么呀?况且我……对你……”
克俭说到这里,两颊微微地一红,支支吾吾地却有些说不下去的样子。曾静似乎已明白他心中所要说的话,但却不让他说出来,就接着先说道:
“你的话虽然不错,但我很想到外面去透透空气,因为这儿满目所接触的禽兽,实在太使人看不入眼了。”
“好吧!我想跟你一同流浪到外面去,因为我也不愿意在这种闷人的地方再生活下去!我们应该到自由的大地上去工作,去生存,这样才对得住良心和国家。”
克俭表示十二分同情的意思,坚毅地回答,他完全是为了舍不得和曾静分离的缘故。曾静微微地一笑,秋波神秘地瞟了他一眼,俏皮地说道:
“我说你犯不着跟我一同去过流浪的生活,因为你不是还有一个好好的家庭吗?”
“哼!好好的家庭?静妹,请你不要讽刺我吧!我在这个环境之下,实在也是没有办法的呀!”
克俭脸上有些热辣辣的感觉,他怨恨地说到后面,眼泪忍不住滚了下来。曾静在这两年的日子中,和克俭早晚相聚,多少终也有些感情作用。因为克俭为人,虽不是一个抱负伟大思想卓绝的青年,却也不是一个仗势欺人作威作福的青年,他对于爸爸的出任伪组织的官职,他并不赞成,可是也不敢竭力反对。总而言之,他是一个很平常的青年。曾静因为他曾经救过仲林的哥哥伯坚,所以觉得克俭还算有一点儿爱国的思想,因此对他也并没有过分的恶感。此刻见他流下泪来,心里也很难过,遂低低地说道:
“我知道你没有办法,所以我是同情你的苦衷。”
“假使你真的同情我的苦衷,那你就不要离开我。倘然你是为了讨厌我这个家,那么我可以跟你一同到外面去生活。静妹,你能可怜我这一片痴心吗?”
曾静听他颤抖着声音,向自己苦苦地央求,一时觉得他分明对自己有求爱的成分,这叫自己怎么回答才好?这就绯红了粉脸,呆呆地默不作答。克俭又凄凉地说道:
“我也明白你的心中,当然你是忘不了仲林的缘故,所以你大概一定要到北平去找他……”
曾静想不到被他竟说到心眼儿里去,一时芳心便像小鹿般地乱撞,两颊更加像玫瑰花朵儿似的娇艳起来了。克俭见她仍旧默不作声,遂继续地说道:
“静妹,你是不是预备找仲林去呢?你回答我呀!”
“……”
曾静低了头,依然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心中爱的是仲林,那也没有关系,因为爱完全是自由的,并不勉强的。不过,我有些奇怪,你写了这许多封信给仲林,他为什么一封回信也不给你呢。并不是我在背后说朋友的坏话,对于这一点,我认为他是太没有情义了。”
克俭这两句话,听到曾静耳朵里,她觉得有些刺心的疼痛,一时眼泪也大颗地落湿了衣襟。克俭接下去又说道:
“静妹,你也不用伤心,我想仲林也许不会忘记你,所以你若一定要到北平去找他,我可以陪伴你一同去的。假使他在北平有了新爱,而不认你了,那么我仍旧陪你回来。假使他没有忘记你,我便一个人回来。因为我不放心你一个年轻的姑娘在外奔波,万一遇了歹徒,那时候你叫爹不应呼娘不理,这便如何是好呢?静妹,我这一点儿的要求,你终可以答应我吧!”
曾静听他这样说,觉得他的痴心,实不下于我之对仲林一样。因为心头过分地感动,她的泪水益发似泉水般地涌上来。克俭也伤心落泪,低低地说道:
“我知道你身虽在我的家里,但你的心却是在仲林的身上,我很敬佩你的多情,因为你的爱是多么专一呢!只恨我没有福气,我不能和你永远地厮守一辈子。不过这两年来,我们能够早晚相聚一起,说来我还算是幸福的呢!静妹,你预备哪一天动身上北平?你决定一下子,我准定陪你去一次吧!”
克俭说完了这几句话,他站起身子,向曾静告别,便回到自己的卧房去了。曾静等他走后,她歪在床上,伏在枕旁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曾静的哭是为了左右两难,自己实在不知怎么地委决才好,所以她非常的伤心。因为仲林这两年来,消息沉沉,究竟是不是还爱着我这个姑娘,确实还是一个问题。万一到了北平之后,仲林真的变心不认我了,倒叫我如何做人呢?难道真的再跟了克俭回家来吗?这……这……当然说不出口。即使克俭仍旧爱我,那我也不好意思再接受他呀!曾静这样想着,所以这晚她是整整地伤心了一夜。
谁知到了第二天早晨,曾静忽然听到仆妇王妈告诉,说少爷全身发热地病起来了。曾静自然吃了一惊,颦锁翠眉,由不得暗暗地想道:奇怪了,昨天他还好好跟我说话呢,怎么今天忽然会病起来了?那么他这个病当然是为了我要到北平去才生的了。这就可见他对自己的痴心,真也是到了一百二十分的程度。曾静这样想着,心里很是难过,于是匆匆地梳洗完毕,便走到克俭的房中来探望。这时房内徐太太已经坐在床边了,曾静叫了一声干妈,低低地问道:
“怎么?克俭哥病了吗?”
“是呀!你来摸摸他的额角,真是烫手得厉害呢!”
曾静听干妈这样说,当然不得不走近床边去,伸手在克俭额角上按了一下,觉得真的火炭一般,再瞧他脸,也红得发烧。克俭本来是闭了眼睛养神,当他发觉一只软绵绵的手放到自己额角上来的时候,遂微睁眼睛,向曾静望了一眼,还微微地一点头,表示招呼她的意思。这时徐太太站起身来,向曾静说道:
“静小姐,请你照顾他一下,我叫人请大夫去!”
曾静答应了一声我知道,她在床边也慢慢地坐了下来,微蹙了眉毛,秋波逗了他一瞥忧煎的媚眼,低低地说道:
“怎么好好的会病了?这两天已经是秋天了,你晚上一定受了寒吧!”
“不要紧,是一些感冒,睡两天就好了。”
克俭从痛苦中露出一丝笑意来,还向她低低地安慰。曾静倒了一杯热开水,亲自端到他的口边,温情地问道:
“你口渴吗?我给你喝些开水润润喉咙。”
“谢谢你,倒叫你来服侍我了。”
“别那么说吧!前儿我生病的时候,你不是也服侍过我吗?”
曾静勉强地含了笑容,低声回答。克俭于是没有再说什么,就在她手里拿着的杯子上喝了两口开水。曾静道:
“还要喝一口吗?”
克俭摇摇头,曾静遂把茶杯放在桌子上。两人相对呆望了一会儿,克俭忽然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静妹,想不到我忽然会病了,这真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很对不起你,你要动身到北平去只好暂时迟几天了。”
“那当然,等你病痊愈之后,我再动身到北平去也不迟。”
克俭听曾静这样说,虽然有些失望,但还觉得有些喜悦,遂望着她粉脸,痴痴地问道:
“那么我这病一天不痊愈,你就一天不动身吗?假使果然因我生病而可以阻止你到北平去的话,我倒希望这病永远地不要好起来。”
“唉!你为什么要说这些痴话呢?我希望你睡两天就能起床了。”
曾静见他竟痴得这一份样儿,一时心里终觉得非常的难过,忍不住叹了一声,轻轻地回答。正在这时,徐太太又走进房来,叫曾静先去吃早餐。等曾静在饭厅里吃毕早餐回房,见大夫已坐在房中给克俭开方子了。大夫开好药方,叫他们先撮一帖来喝,说明天最好再连看一次。徐太太当然连连答应,便送着大夫出来。床上的克俭听大夫的话,便恨恨地骂道:
“他妈的!别的话不说,倒把明天的生意经先拉牢了,这种混账大夫,他有本领能医好我的病,恐怕他还要先去投几个胎来呢!”
“克俭哥,你别那么说,大夫也是好意,多诊治一次,当然病更好得快了。”
曾静听他话中的意思,分明是说他这个病绝不是药石所能医愈他的,一时心中更加难过,她眼眶子里几乎涌上了晶莹莹的热泪来。不过她表面上还竭力镇静了态度,向他低低地安慰,一面拿了药方,一面走出房外吩咐仆妇撮药去了。
克俭的病虽然是偶染感冒所致,但他大半的原因,还是为了曾静要离开他去寻仲林的缘故。所以他生的病,实在就是心病,心病比不了普通的病症,没有心药,怎么能够痊愈起来呢?当然喝药像喝水一般,一天两天地下去,他的病不但没有减轻,反而一天一天地加重起来了。
这已经是一星期以后了,克俭睡在床上,茶饭不思,昏昏迷迷的连神志都有些不大清楚了。徐震环夫妇俩膝下只有克俭一个独养儿子,当时急得了不得,还以为他是生了邪病,遂除了请医服药之外,还到庙宇里去求神拜佛,许下了不少愿心。但又有什么用呢?克俭的病始终没有一些转机的样子。这天下午,天空中落着淅淅沥沥的秋雨,房内阴沉沉的,更显出凄凉的样子。曾静眼瞧着克俭的生命,将为她而幻灭了。她是个富于情感的姑娘,所以芳心里觉得非常悲酸和难受。因为自己当初在医院里被鬼子兵看中的时候,假使没有克俭冒认我是他的未婚妻的话,那么早就被鬼子兵侮辱了。倘若我要保全清白而不甘受辱,那么我的生命一定也死于鬼子兵的刺刀下了。照此而说,克俭实在是我救命的恩人。况且我已无家可归,孤苦伶仃的一个弱女子,若不是在他家里安居了两年,那我现在也不知流浪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曾静想到这里,觉得自己既然受了人家的恩惠,照情理上说,也确实应该报答人家的。现在我硬着心肠走了,固然没有报答他,而且还要害了人家一条性命,那我的良心上怎么说得过去呢?虽然说我也没有害过他,但这是所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究竟为我而死呀!难道我能不负一些责任吗?曾静这样再三再四地想着,终觉得自己应该救他性命才好。她含了眼泪,又暗暗地想道:我只好负了仲林,譬如我被鬼子兵杀死了,那么仲林也不是始终得不到我做妻子吗?况且仲林毫无音讯,他是否还像过去一样的爱我,这还不能知道呢,我何必再痴痴地单恋着他?曾静到此就下了一个决心,她坐在克俭的床边,见室内此刻没有别的人,遂把克俭身子轻轻地摇撼了一阵,低声唤道:
“克俭哥,克俭哥!”
克俭被她推着叫着,遂微微地开了眼皮,向曾静淡然地逗了一瞥,呆呆地望着她,却没有说什么。曾静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话去安慰他才好呢?她红了脸,先搭讪地问他可要喝些开水吗?克俭摇摇头,把她手很有力地握住了,流泪说道:
“静妹,很对不起,为了我的病,又耽搁了你一星期日子。好在没有几天日子了,你就可以到北平去了。只是我再不能陪伴你一同去,我觉得这是我终身的遗恨!”
克俭这几句话分明是说他的病再不会好了,离开死就在眼前了,不过他说得很不明显而已。但曾静是个聪明的姑娘,她如何还会听不明白呢?一时悲酸到了极点,眼泪像断线珍珠似的滚落下来,抽抽噎噎地泣道:
“你快不要这样说了,只要你病好起来,我不再到北平去了。”
“你……你……不再到北平去?你……你……这话是真的吗?”
“真的,我没有骗你。”
“那么……你……不去找仲林了吗?”
“我……我……不去找他了,我……我……要永远地陪伴着你。”
曾静绯红了娇靥,眼眶子里还贮满了晶莹莹热泪,赧赧然的样子,支支吾吾地回答。克俭听了这几句话,好像是注射了一枚强心针一样,愁眉苦脸的表情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兴奋得忘记了生病,立刻气喘喘地从床上仰起身子,但到底一星期没有吃东西了,他头晕眼花地立刻又倒了下去。曾静瞧着不忍,慌忙把他抱住在怀里,低低地说道:
“你……好好地休养要紧,我……的身子,以后就属于你所有的了。”
“啊!天哪!我……做梦吗?”
“不是做梦,我……真的愿意嫁给你了。”
“静妹,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我……这一生就永远忘不了你的大恩!”
克俭见她羞答答地说,神情真是妩媚到了极点,一时喜欢过了度,他偎在曾静的怀里,反而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曾静被他引逗得泪下如雨地说道:
“克俭哥,你……为什么还要伤心呢?”
“不!不!我不是伤心,我是太欢喜了。因为我在已经绝望了之后,而再得到了生命的搭救,那叫我如何不要欢喜得哭起来呢?”
“既然欢喜,你不应该哭,你……你应该笑才对啊!”
“是的,静妹,你瞧我不是在笑了吗?”
克俭挂着眼泪,真的嘻嘻地笑起来。曾静见他痴得可怜又复可笑,一时倒也不禁为之嫣然了,遂把他身子移到枕头上好好地躺下,逗了他一个媚眼,说道:
“现在你可以好好地吃些稀粥了,我给你到厨房里去盛吧!”
“不!慢些叫王妈去盛好了,你不要离开我,我要你一天到晚伴在我床边,让我把你看一个痛快!”
“别说傻话了,看看我的人,难道肚子就会不饿了吗?”
曾静红晕了粉脸,向他娇嗔地说,嘴角旁却忍不住露了一丝笑意。克俭这会子精神也好得多了,拉了她手,笑嘻嘻地说道:
“你瞧我病也好了,那肚子如何还会饿呢?好妹妹,你真是我的灵魂一样,有了你,我就活了命。没有了你,我是只有死的了。”
“原来你这病是唬人的,真是难为情都不怕吗?”
曾静扑地一笑,把手指去划他的脸皮。克俭听了,红了两颊,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倒并不唬人,实在是因为太痴心的缘故。因为你要离开了我,我就失掉了一个心爱的妹妹,那我做人还有什么滋味呢?所以我一心一意就只想死了。”
“唉!你把一个女人比自己生命还看得重要,在这国破家残的环境里,你如何对得住你自己的良心呢?”
曾静也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有些怨恨的表情,向他低低地责问。克俭惭愧地说道:
“话虽不错,但……我有了妹妹之后,我就有奋斗的志向了。假使妹妹叫我去加入义勇军,我一定也会跟敌人去拼命的!”
“好!我希望你不要忘了这两句话。”
两人说到这里,徐太太也走进房来。曾静站起身子,微含了笑容,说道:
“干妈,克俭哥今天病体好一些了,他已经想吃东西了,我去给他盛稀粥来吧!”
“真的吗?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大王庙的菩萨果然很灵验哩!”
徐太太听曾静这样告诉,她把心中的忧愁消失了大半,虔虔诚诚地念了一声佛,非常安慰地回答。曾静听了,忍不住暗暗好笑,但口里当然不说什么,她便匆匆地走到厨房里去了。这儿徐太太坐到床边,伸手摸着克俭额角,叮嘱着说道:
“孩子,你这次病能够好起来,完全是靠菩萨保佑你的,所以从今天起,你应该相信菩萨,初一月半,你要吃素才好,那么菩萨一定会保佑你长命百岁没病没痛的。”
“妈,你知道我这病是怎么会好起来呢?”
克俭由不得笑出声音来,遂叫了一声妈,向她得意地问。徐太太见儿子昨天还昏昏沉沉的状态,不要说茶不思来饭不想,连开口说一句话的气力都没有。但此刻居然有说有笑,完全改变了一个人样儿的神气,她心里好不欢喜,这就笑道: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全靠菩萨的神力呀!”
“妈,烂泥菩萨会医病,这就无怪世界上一班庸医都要自称为华佗再世了。”
“罪过,罪过,傻孩子,你千万不要胡说八道呀!大王庙的菩萨是灵验的,真可说有求必应。瞧我昨天刚去许下了愿心,你今天不是马上就好得多了吗?”
“这是给大王庙菩萨做投机做到了,世界上的事情,往往碰得凑巧,张冠李戴地会得到一种意外的幸运。”
“孩子,你越说越不对了,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如何竟有这么多的疯话啊?”
在徐太太耳朵里听起来,觉得克俭说的话,真所谓语无伦次,几乎疑心他有些疯癫的成分了,所以迟疑了目光,呆望着他急急地说。克俭笑了一笑,方才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
“妈,我老实地告诉你吧!我这个病,也不是大夫瞧好的,更不是大王庙菩萨医好的,实实在在是曾静妹妹把我医好的呀!”
“孩子,你……这话是打哪儿说起来的呀?为娘实在是太不明白了。”
徐太太听了这些话,她弄得目瞪口呆,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皱了眉毛,又急急地追问。不料正在这时,曾静已亲自地搬了稀粥和小菜匆匆地走进房来。克俭在曾静的面前,自然不敢冒昧再说这些话,他恐怕曾静要生气的。但徐太太是管不到这许多,她就向曾静笑嘻嘻地问道:
“静小姐,克俭说你把他的病医好了,我倒有些弄不懂起来,难道你也会做大夫的吗?”
克俭在母亲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心中真是急得了不得,眼睛向曾静偷望了一眼,果然见她两颊像玫瑰花朵儿般的娇艳起来,一面放下稀粥和小菜,一面赧赧然有些嗔恨的意思,说道:
“干妈,我哪儿会做大夫呢?你听他的胡说八道!”
曾静说完了这两句话,她在房中当然再也不好意思站下去,因此一骨碌转身便走到房外去了。克俭见她果有恼怒的神情,一时急得额角上汗如雨冒,遂急急地向徐太太埋怨道:
“妈,你……你怎么能够这样问她呢?人家一个女孩儿家当然要害羞了。假使她生了气,又不答应我了,那……那……叫我一切不是又完了吗?”
“咦!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你说你这病是她医好的,那么我就是这么地问她一声,我想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吧?”
徐太太见儿子说到后面的时候,竟是双泪交流下来,一时心中也有些明白了,她到底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见多识广,所以她此刻已猜到儿子的病就是属于相思病一类的了。不过她表面上还故作不明白的神气,向他低低地反问。克俭这就直接地说道:
“妈,你怎么一些也不知道的呢?曾静她起初不肯嫁给我,因为她要到北平去,所以我病了。大概曾静见我病得快要死了,所以心中很不忍,她刚才便答应嫁给我做妻子了,所以我的病也马上好起来了。妈,你如何能这样直接地问她?那也无怪她要怕羞起来了。”
“哦!哦!傻孩子,原来是这么的一回事,可怜我就压根儿没有知道你生病的原因呢!否则,我早就向静小姐哀求了。现在她既已亲口答应了你,她如何还会有翻悔的道理?你放心,快先吃了粥吧!回头我也去跟她说定了,等你病复原之后,我马上给你们结婚,那你终可以高兴的了。”
克俭听母亲这样安慰自己,一时把焦急立刻化为乌有,忍不住挂了眼泪,嘻嘻地笑出声音来。徐太太这时把一星期来的烦恼也抛掉了,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平复过,遂拿了粥碗,亲自地服侍儿子吃稀粥。说也有趣,克俭竟一口气吃了三碗稀粥,还说不大饱哩!这种病症真可说是人间的怪病了。
从此以后,克俭的病就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但曾静躲在自己的房中,却不肯再到克俭病床边来服侍了。后来经克俭再三地叫母亲去央求,曾静只好厚了面皮,到克俭房中来了。克俭见房内一个人都没有,遂向曾静说道:
“静妹,你好硬的心肠,这两天为什么不到我房中来望望我呀?常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况我们已两天不见,那你真把我想念苦了。”
“谁叫你那张快嘴先向干妈告诉了?人家不是很难为情吗?”
曾静说到“难为情”三字,她真的显出娇媚不胜情的意态,赧赧然地逗给他一个白眼。这白眼在克俭瞧来,真是美丽可爱到了极点,这就伸手握住她的纤手,无限得意的样子,笑道:
“这也没有关系,我们不是早晚终要向爸妈告诉的吗?静妹,我妈可曾对你说过?等我病好后,他给我们马上就洞房花烛哩!妹妹,你……心里欢喜吗?”
曾静没有回答,低垂着红晕的粉脸,她似乎怕难为情。克俭见她不作声,遂沉吟了一会儿,低低地说道:
“我想你的心,终是在仲林的身上吧!”
“唉!我已经答应嫁给了你,你为什么还要这样的瞎猜我呢?难道说你以为我的情意完全是假的吗?”
曾静听他这样的说,她芳心中就有些悲酸的意味。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秋波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眼泪便大颗地滚了下来。克俭这才深悔失言了,遂伸手连连打了自己两下嘴巴,说道:
“该死该死!我简直是胡说八道,放屁之至!静妹,你不要生气,请你原谅我吧!”
曾静的本意,老实说,的确是并不爱克俭的。第一,他爸爸是个汉奸。第二,克俭并不是一个什么了不得的好人才。她当初的目标是认得清清楚楚的,就是爱上了仲林这个人。但世界上的事情,偏偏失意多于得意,老天是不肯称人心愿的,所以把一个可怜的曾静就弄成了现在这一个局面。她之所以答应嫁给克俭,也无非是一时的情感冲动,此刻被克俭戳心戳肺地一说,她如何不心痛欲割呢?所以克俭纵然是向她赔罪说好,她却越想越伤心,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了。克俭被她这样一哭泣,他心中真是懊悔到了极点,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地认错才好,索性也相对地哭泣起来。
两人哭了一会儿,曾静慌忙先收束了眼泪,心中暗想:我既然已答应嫁给了他,那么好好坏坏也只好归至于我的命运了。他的病才好一些,我如何能引逗他这么伤心呢?因为从此以后,他便是我的丈夫了,我终应该关切他的健康才好啊!曾静这样一想,他遂把手帕取出,给他拭了眼泪,微笑着说道:
“瞧你,真也痴了,你哭些什么呀?”
“我……见你哭得伤心,所以我也哭起来。假使你笑了,我马上也笑了。”
克俭见她又柔情蜜意地对待自己,一时心里又欢喜起来,他挂着眼泪,真的又笑了。曾静见他这样哭笑无停的,倒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克俭连忙问道:
“你怎么又叹气了呢?”
“我想不到你一个男人家竟会和我们女孩儿家一样的痴痴癫癫,我希望你以后要拿一些勇气出来,在我们这一个恶劣的环境里,实在还需要奋斗一下不可!”
“是的,你这些金玉良言,我一定牢记在心里。终有那么一天,你会相信我是一个勇敢的人!”
克俭点点头,他方才平静了脸色,一本正经地回答。曾静的芳心里似乎得到了无上安慰,她紧紧地握了克俭的手,颊上的笑涡儿这就微微地掀起来了。
这是一个月圆的时节,克俭和曾静终于在众宾欢然的热闹声中而结成了美满的良缘。灯灺酒阑,夜已深沉,贺客皆已散去,一对新人也早已在暖和和的闺房里面享受着鱼水之欢了。
光阴匆匆,克俭、曾静结婚之后,不知不觉已有一年多的日子了。在这一年之中,他们夫妇俩便在一个新华中学里教书。名义上是在教育界里工作,实际上克俭和义勇军颇有一些联络关系。他把日军的情报,时常供给义勇军知道,因此使日军屡次遭到义勇军的打击,这些都是克俭的功劳。那时东北的义勇军都是游击战,他们各自一军地和日军抵抗,在义勇军和义勇军之间也并没有联系的。所以克俭虽然一直打听孔伯坚的下落,却是没有消息。
这是一个寒冬的天气,外面的雪花像鹅毛般地狂飘。那间教务室里四面窗户是关得紧腾腾的,室中还生旺了一只融融的火炉,但里面空气仍旧不见得温暖,教师们坐在案头上批改着学生们的卷子,还不时地停下笔杆,把手放在嘴上呵气取暖。不多一会儿,当当的上课钟声响了,教师们挟了书本都向教室里去了,这间教务室内就只剩克俭一个人了。原来他这一个钟点内没有课程,所以一个人坐在案头上静悄悄地批改学生们的考卷。不料正在这个时候,忽然门外推进一个满身堆雪的大汉来。克俭抬头见他左臂上已受了枪伤,所以连衣服上的雪花都被血水染红了。见了这个大汉,克俭就明白这是义勇军中的同志,大概被鬼子兵发现而受伤了。方欲站起相问,那大汉已向克俭跪下叩头,连连呼救。克俭连忙把他扶起,说道:
“你是咱们的弟兄吗?是不是鬼子兵伤害了你?”
“是的,鬼子兵已追来了,你……快些给我一个地方躲藏躲藏吧!”
克俭见他慌慌张张地说,遂情急智生地把他拉到一张靠壁的写字台下面,然后自己坐在写字台旁边,把蹲在写字台下的大汉完全遮蔽了。因为这一间四方的教务室,除了几张写字台和书橱之外,实在没有安全的地方可以给他躲藏。克俭虽然想到给他躲在写字台下,也不是一个安全之地,不但不安全,而且是冒了绝大的危险。不过克俭为了救他心切,所以连他本身的危险也置之度外了。就在这当儿,一阵嗒嗒的皮靴声,接着那教务室门砰的一声被踢开了,外面冲进五六个鬼子兵来,仿佛是野兽那么的凶猛,把刺刀一横,喝道:
“喂!你瞧见一个强徒逃进来吗?”
“什么强徒?我没有瞧见呀!”
克俭竭力镇静了态度,慢慢地站起身子来,他穿的原是件皮袍子,所以背了身子,紧紧地遮蔽着写字台下面,低低地说。那个队长模样的鬼子兵,两道凶险的目光,向室内四周扫射了一下,然后向部下说了一句日本话,那四五个鬼子兵立刻东寻西找地检查了一会儿。克俭在他们检查的时候,可怜他那颗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而且他的两腿忍不住已瑟瑟地发抖起来。四五个鬼子兵的检查也无非应个景儿罢了,因为这四方大的一间室中实在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这个鬼子队长的两眼,凶巴巴地注视着克俭的脸色。因为他部下找寻不到什么强徒,遂一步一步地向克俭逼近过来。克俭在这个时候,倒也并不害怕了,遂先说道:
“我一直没有离开过这间房子,所以根本没有瞧见什么强徒逃进来,请你们到别个房间去搜抄搜抄吧!”
“嘿!你这个坏东西!我瞧见这屋子门口的雪地上有血水,这强徒一定逃进屋子来的!你快说出来,强徒躲在什么地方?否则,我抓你到司令部去!”
克俭想不到屋子门口的雪地上给他们已经发现了血水,这就脸色转变了有些灰白,暗想:糟了,今天的事情可有些尴尬了。但那鬼子队长好像已窥破了他的虚心,伸手猛可抓住克俭的衣襟,就向左边再把他身子用力推了开去。克俭因为是害怕的缘故,他的气力会消失尽了的样子,立刻仰天跌了跤,倒在地上,竟爬不起来。可是在这时候,那另外几个鬼子兵已发觉写字台下躲藏着一个人,于是大叫在这儿,在这儿,两个鬼子兵抢步上去正欲把那大汉从台底下抓出来的时候,忽然砰砰两声,只见那两个鬼子已应声而倒,中弹死了。其余三个鬼子兵一见这情形,明知这枪声由台子底下发出来的,遂也一齐拔出枪来,都向台子底下砰砰地开放。但这些鬼子还恐怕那大汉没有死,所以逼着克俭把那大汉去拖出外面来。克俭在枪尖威胁之下,只好把那大汉由台子底下拉出来。只见那大汉满面满身都是鲜血,但他似乎还有最后一口气,向克俭望了一瞥惨淡的目光,十分抱歉的样子,说道:
“好兄弟,我已经拿回了本钿。但是,我却累……害……了你。”
那大汉说完了话,眼皮合上,手里握着的那支盒子炮也落到地下去了。克俭把他尸体轻轻地放在地上,站起身子,他眼眶子里已贮满了晶莹莹的血泪了。但鬼子们已一齐奔上来把克俭抓住了,因为鬼子兵也死了两个,所以把一股子怒火都发泄到克俭头上去。大家拳脚交加,可怜克俭在暗无天日的恶势力下,就被他们侮辱了一个够。结果,还把克俭一同抓到司令部里去。门房间里的校役,一见徐先生被捕,便急急进来报告。但这时候曾静等各级教师因为听到枪声,也赶到教务室来看究竟。当下见到室内死了两个鬼子兵和一个大汉,而克俭的人却不知去向,大家也都吃惊不小。尤其是曾静的心中,急得小鹿般地乱撞,几乎要哭起来了。这时校役也气急败坏地来报告徐先生被捕的话,曾静啊呀了一声,她的脸色已变成了死灰的模样。不料这时司令部又派大队鬼子到来,将全校的教师都抓到司令部去了。
司令部的松冈少将,因为恐怕新华中学里就是义勇军的机关,所以把全校教师都抓来个别审问。但这些教师确实都是普通的百姓,他们当然是竭力地否认。曾静在这时候,自然也没有勇气说出来自己确实和义勇军有联络的,她急于想走出司令部,回家告诉震环,可以叫震环来保克俭出来。松冈因为问不出什么头绪,遂放他们回去,一面又把克俭提押上来审问。可怜克俭这时已被鬼子一顿毒打,全身已经伤痕斑斑,十分凄惨。当下松冈问道:
“你和义勇军到底有没有关系的?你为什么把义勇军藏起来?你们这学校就是义勇军的机关吗?”
“不!不!都不是,都不是的,因为那个大汉是我从前的朋友,他逃进来向我求救,我为了朋友义气关系,所以才救他的。不过,我并没有知道他就是义勇军,假使我知道的话,我绝不让他躲藏的。”
“哼!你这小子!好狡猾的嘴,还不肯说实话吗?”
“我说的完全是实话,一些也没有说谎。”
“他妈的!把他拖下去再打一顿。”
松冈咬着牙齿,大骂着说,于是四个鬼子兵如狼似虎地又把克俭拖到用刑房间里去了。就在这时,有个鬼子自外而入,报告维持会会长徐震环来叩见司令。松冈遂命请他入内,不多一会儿,徐震环满头大汗地奔进来,扑地一声,就跪在松冈面前,连连地拜个不停。松冈奇怪地问道:
“什么事?什么事?徐会长,你行这么大礼干吗?”
“请少将大人开恩,救救我儿子一条狗命。”
徐震环双泪交流地说,他的两手还是拜个不住。松冈叫他起来,命他旁边坐下,莫名其妙地问道:
“谁是你的儿子?你儿子是哪一个呀?”
“刚才新华中学被你们抓来的那个徐克俭,他就是我的儿子呀!”
“什么?他就是你的儿子,那好极了,你的儿子尚且要反对我们皇军,那还得了,你知道你自己所负的责任吗?”
“这……这……我……我……的儿子他……是个安分守己的孩子,他……他绝不会反对皇军的,请少将大人不要冤枉他吧!”
徐震环见他不但不卖些情面,反而要自己负起责任来,一时急得死灰了脸色,不禁屁尿直滚地哭丧着脸回答。但松冈把脚一顿,猛可站起身子,还没有开口说话,谁知震环已吓得心胆俱碎,坐在椅上的身子,跌到地下去,几乎魂飞魄散的样子。这时听到一阵惨叫的声音播送出来,还有皮鞭落在肉体上的声音,也哗嗒哗嗒地响着。松冈阴险地一笑,说道:
“你听,这就是你儿子在叫喊的声音,他把强徒藏起来,还害死了我们两个皇军,你想,他是多么可杀呀!”
徐震环侧耳一听,他顿时毛骨悚然,只觉心碎肠断,泪如雨下。虽在寒冬的季节,他额角上的冷汗也会像雨点儿似的冒上来。他木然了一会儿,终于昏厥过去了。松冈便吩咐两个鬼子兵,把昏厥的震环送回到家里去。徐太太和曾静见震环这样死过去了似的回家来,一时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此婆媳两人都放声大哭起来。震环被他们哭得悠悠地醒回来,睁眼一见自己回到家中,猛可想起儿子的惨叫声,皮鞭哗嗒哗嗒之声,他是悲痛极了,伤心极了,因此他也跟着他们一同大哭不停。三人哭了一会儿,曾静先收束泪痕,急急地问道:
“爷爷,克俭能不能交保呀?”
“唉!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克俭……这孩子……已被他们……”
“什么?杀了吗?”
曾静听他断断续续地告诉着,一时那颗心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了,她惊叫了一声什么,粉脸惨白得快要发疯起来的样子。震环哭道:
“虽然还没有被杀,但人已被他们毒打得不成样子了。我……求他们放了这孩子,他们不但不答应,还要我负责任呢!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克俭若有三长两短,我这条老命还活着做什么呀!”
震环说罢,又捶胸大哭。徐太太更加心痛万分,也哭得死去活来。曾静觉得事已如此,哭亦无益。她含泪想了一会儿心事,忽然被她想出一个好主意,遂向震环夫妇俩劝住了,说小玉是在司令部里做松冈的太太,我还是打个电话给她,叫她想法子把克俭救出来吧!徐太太和震环一听这话,连说好主意,好主意。曾静于是三脚两步地奔到电话间去,打电话给小玉去了。不多一会儿,曾静匆匆地走回来。徐太太急问小玉肯不肯帮忙相救?曾静说小玉约她在四美咖啡馆里会面,因为电话里说话,诸多不便。震环听了,连催曾静快去快回,并叮嘱她千万要请小玉相救才好。曾静答应一声,便心慌意乱地匆匆赴约去了。
这里震环夫妇俩的心中,真好比滚油在熬煎一般痛苦。好容易地直等到傍晚时分,才见曾静急匆匆地回来了。震环夫妇忙问事情怎么样?曾静深深地透了一口气,说道:
“小玉一口答应把克俭救出来,叫我们不要伤心。她说她在司令部里忍辱偷生地过了这几年日子,确实也救过不少的好青年,她说她总算也对得住国家的了。”
“但愿菩萨保佑,保佑克俭平平安安地回到家里来。”
曾静告诉的话,震环夫妇俩听了,虽然宽慰了不少,但终觉得忧心煎煎,十分不安。徐太太合十了双手,虔虔心心地祈祷着说,她的眼泪又扑簌簌地直滚下来了。
这天晚上,他们三个人怎么能够睡得着?尤其是曾静的心里,想着克俭所以会有这么勇敢的行动,完全是自己平日鼓励他的缘故。但他今日受到这样苦楚,也岂不是自己害了他吗?因此心痛若割,忍不住暗暗地哭泣了一夜。
不论是什么人,中国人,外国人,凡是人都逃不过美色的诱惑。松冈少将虽然是个豺狼成性的野兽,但在小玉牺牲色相用尽柔媚手腕的迷恋之下,他也会糊里糊涂地答应了小玉的要求。第二天下午,把一个遍体皆是伤的克俭,由司令部送回到徐公馆来了。
克俭虽然是平平安安地回家来了,但已经是被殴伤得体无完肤,真令人有些惨不忍睹。震环是泪落如雨,徐太太早已儿啊肉啊地痛哭起来。曾静此刻的伤心已被愤怒占据,她望着克俭血痕斑斑的脸,她哭不出,只有惨痛地笑起来,咬牙切齿地说道:
“克俭,你勇敢,你伟大!你终该知道亡了家乡的同胞是多么的可怜呀!”
“这是给我的一个教训,使我更认清了目标,我才知道偷生苟活……是最懦弱最可耻的东西!爸爸,我希望你勇敢一些,你再不要做敌人的走狗了!”
克俭在万分痛苦之中挣扎出这几句话来,他的脸是涨成了铁青的颜色,眼眶里没有泪水,却冒出来火般的光芒。震环说不出什么话来才好,他除了叹气之外,是只有滚滚地落眼泪。曾静觉得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也不是愤怒的时候,最要紧的是把克俭的身体能够医治痊愈才是。所以她急急叫阿根把汽车预备好,就送克俭到中国医院里去了。
经过医生视察之下,知道克俭不但是体外受伤,连内部都伤得很重,需要住院好好地医治。曾静等听到这个消息,当然是愁眉不展,十分的悲痛。但是又有什么用呢?也只好暗暗地口念老天,希望克俭千万能够平平安安地好起来。可是当天晚上,克俭竟口吐狂血,脸色顿时惨变。这时病床旁边,只有曾静一个人陪伴着他。当下见此情形,急叫医生前来救治。但医生听过他胸部,按过他脉息,竟束手无策,摇头叹息不止,连叫完了,完了。曾静听了这两声完了,她那颗芳心好像已被魔爪摘去了一样,泪水涔涔而下,伏在床边,捧着克俭手,叫道:
“克俭,我……害了你……”
“不!你别说这些话,你……这么轻的年纪,是……我害……了你。”
克俭说到这里,一阵悲酸,到底是英雄气短,逃不过儿女情长,两行悲泪,早已沾湿了面颊。曾静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也不要这样说,我……这一口气没有断,我……终要给你报仇!”
“是的,我……希望你……能……找到孔伯坚大哥!那……你……你……就见到光明的青天了!哎哟!哎哟!静……静……我……马上就……要完……完了,在这……恶劣的……环境……下,我……们……还……需要……奋斗!还需要……血斗下去!”
“克俭,克俭!”
曾静见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大有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忽然叫了一声哎哟,接着满嘴里又狂喷出鲜红的血。他脸色已像纸一般白了,两眼已向上翻了过去,但他还竭力挣扎着说出后面这两句话,同时他眼皮已慢慢地合上了。曾静连连摇撼着他的身子,高唤了他两声名字,当她发觉他的英魂已脱离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惨叫了一声:天哪!身子也昏跌在克俭的床边了。
克俭死后,震环也恹恹地病了。他是上了年纪的人,在悲痛与惊吓之下,没上一星期,他也呜呼哀哉了。剩下了两代孤孀,这凄惨的景象岂是笔墨所能形容其万一的呢?
曾静那时已被新华中学解职,为的是怕连累了他们整个的学校。曾静于是投考到中国医院来做看护,她预备把她的仁爱去服务病家。同时暗暗打听孔伯坚的下落,希望能够慢慢地达到给克俭报仇的目的。岁月悠悠地过去,一年容易,又是第二年的秋天了。曾静这天正从中国医院里出来,忽然在路上遇见了孔仲林。虽然五年不见仲林,他的脸是大改了样子,不过他脸部的轮廓,依稀地终还有些认识。因为仲林见了自己,视作陌路人一般,竟转身匆匆走开。她心中又怨又恨,因此情不自禁地抢步上前,把仲林的身子紧紧地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