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林当时被曾静拉住,而且听她叫出自己的名字,同时连曾静的姓名也报告了出来,他这才又惊又喜地回过身子,望着她淡白的粉脸怔怔地愕住了。曾静见他仍旧不认识自己的样子,一时盈盈欲泪地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道:
“仲林,你……你……难道连曾静都会不认识了吗?虽然我们之间已隔别了五年,但我的人样到底没有什么大改变,倒是你虽然和从前大不相同了,皮肤黑了,人也苍老了,但……我始终认得你,你就是孔仲林先生。”
曾静说到先生两字,芳心一阵子悲酸,那明眸里的热泪,再也忍熬不住扑簌簌地落下了粉颊。仲林听她这样说,方才完全相信她确确实实就是自己旧时的心上人,因此伸手把她紧紧地握了一阵手,急急地问道:
“你……没有死吗?你……你原来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唉!难道你就当我死了不成?”
仲林这两句话,是更加触痛了她的芳心,因此她几乎要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了。仲林虽然情感已淡漠了许多,不过见了她雨打梨花般的脸,一时也不免辛酸起来,遂皱了眉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九一八事变发生,报纸上不是登载你们全家都殉难了吗?我还以为你是死了,所以我整整地为你伤心了几个月。”
“我爸爸确实是为国流了血,我妈也尽节自尽了,那时我因为在外面请医生,所以没有死在炮火之中,但我在半路上也受了流弹的伤。”
“那么你这几年来如何地过活呢?你既然没有遭难,你为什么不写信给我呢?”
曾静听他提起写信两个字,真所谓痛到心头,一时泪若泉涌,秋波哀怨地逗了他那么一瞥,凄凉地说道:
“九一八以后,我写给你的信件,我也算不清楚一共有多少封,但……仿佛石沉大海,竟得不到你一个字的回音。我起初以为邮局不通的缘故,后来日子久了,一切恢复常态,而仍旧得不到你的回信,我知道你是……变……了,我只好悲痛欲绝地死了这一条心。”
“唉!那叫我……真是难以辩白的了。”
仲林听她说自己变了心,同时又见她嘤嘤地泣个不停,一时觉得虽有百口,也难以表白自己的委屈。他叹了一声,眼泪也几乎夺眶而出了。曾静连忙问道:
“难道你是因为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才不给我回信的吗?”
“这事情说来话长,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
“我们到中国医院里草地上去坐一会儿吧!”
曾静听了,觉得没有一个适当的地方可以谈话,于是眸珠一转,想出这个主意来回答。仲林点头说好,一面跟她步入医院,一面低低问道:
“你刚才不是从医院里出来的吗?是不是在瞧朋友?”
“不!我在医院里做看护了。”
仲林哦了一声,他没有回答什么,心中却在暗暗地难过,因为自己已经另外娶了妻子,曾静却还这样痴心地等着我,那我的良心实在是太对不起她了。中国医院的四周是个花园的布置,这是给病人在阳光之下散步透空气用的,所以也植有高大树木,奇异花卉,还堆着假山,开凿着池塘,草地上一排排长椅子,仿佛公园的样子。曾静在池塘边的长椅子旁站住,把手帕拭了拭椅子上灰尘,请仲林一同坐下,然后逗了他一个媚眼,低低地问道:
“你倒把你心里的苦衷说出来给我听听。”
“我在报上见到你们全家殉难的消息,我心里真是悲痛欲绝。但同时我更记挂家中爸爸和兄嫂的生命不知安全还是危险,所以信件也像雪片地寄去。”
“你爸爸、嫂嫂和侄子,我知道,他们也都不幸地死了!”
曾静不等他说完,便显出悲悲切切的神情,向他低低地告诉。仲林倒是奇怪起来,忍不住急急地问道:
“你……你……怎么知道的呀?”
“因为我碰见你的大哥,是你大哥告诉我的。”
“那么大哥如何没有向我提起他和你遇见过了的一回事呢?”
“什么?难道你也和你大哥碰见过了吗?”
曾静因为自己这两年来打听不到孔大哥的下落,此刻听了仲林的话,自不免惊喜地向他急急地追问。仲林有些猜疑的样子,他不敢直接地告诉,反而向她问道:
“怎么?莫非你也想找寻我的大哥吗?”
“是的,我……我……要跟你大哥一块儿去……杀敌!”
曾静满面浮现了杀气,她沉重地点头回答。当她说到“杀敌”两个字,先向左右望了一眼,见没有什么人注意她,方才恨恨地咬着牙齿说出来。这倒是出乎仲林的意料之外,他也向左右先望了一下,然后以惊奇十分的语气,低低地说道:
“你……你……已经知道我大哥所干的工作了?”
“你奇怪吗?哎!我救过你大哥的性命呢!”
“哦!原来还有这样的一回事情,你能详细地说给我听听吗?”
仲林又惊又喜的意态,握了她手,低声地问。曾静于是把那夜在克俭家里,相救伯坚的话,对仲林告诉了一遍,一面又说道:
“这是四年多前的事情了,你大哥也许已忘记了吧!”
“那么你一向是住在克俭的家里吗?”
“这事情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
曾静又触痛了心头悲伤的事情,她的粉脸上忍不住又沾了无数的泪痕。仲林呆呆地望着她,却木然地出神。曾静接着叹道:
“假使没有克俭的话,我的生命也早被鬼子兵毁了。”
“那么是克俭救你的啰!”
曾静点点头,方才把过去的事情向他告诉了一遍。她明眸是含了无限哀怨的神情,瞅了他一眼,有些赧赧然地说道:
“我在进退维谷的环境下,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只好嫁给克俭了。”
“这是造物在播弄我们的命运,唉!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那么克俭如今在干些什么工作?”
仲林听曾静嫁给克俭了,他不但没有感到难过,反而觉得心头轻松得多。因为彼此既然都已嫁娶,那么自己心中的歉疚当然也可以减少一些了。但曾静回答的话,使他立刻又伤心起来,因为曾静眼泪盈盈地告诉他,说克俭死了已将近一年了。仲林当下吃惊地问道:
“他……他生了什么病症?轻轻的年纪,怪强壮的身子,怎么就短命地死了?”
“他……死得多惨,多可怜的啊!”
曾静是伤痛到了极点,她眼帘下又显现了克俭惨死的一幕,这就伏在仲林的肩头上,呜咽地又哭起来了。仲林的眼泪,也会被她引逗得流下来,低低地安慰她道:
“不要哭,曾静,哭是最懦弱的表示。你告诉我,克俭是死在鬼子手里的吗?”
“克俭的爸爸是个贪生怕死的老糊涂,他为了要保全个人的生命财产,所以他就出任了伪组织的官职。我怕克俭被他父亲同化,所以时常地忠告他劝谏他,终算他没有同流合污干出可耻的事情来。自从我嫁给了他,他对我说,他将做一个勇敢的人。于是我们名义上在新华中学做教授,实际上却给义勇军干着情报的工作。不料去年寒冬的季节里,不幸的惨事,就发生了。”
曾静说到这里,遂把克俭因救义勇军而自己反受累的事情,向他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一遍。并且又接下去说道:
“克俭的爸爸,老弱无用,他因为痛儿子惨遭横死,自己虽然是个维持会会长,却没有能力救他儿子一条性命,在痛愤之余,便也一病死了。现在是只剩了我们两代孤孀,从此过着凄凉的生活了。”
“唉!鬼子害得我们真是太苦了。不过,克俭虽然是死了,我说他的精神是没有死。像他这么光荣地死了,不是比这般偷生苟活着的人们更有意思吗?只不过,丢下了你……那就太痛苦一些了!”
“克俭临死的时候,他跟我说,这个时代,只有奋斗才能生存!所以我要跟大哥一块儿去工作,一块儿跟鬼子拼命!给我爸妈报仇,给我克俭报仇,更给我东北的同胞报仇!”
仲林见她竖起了蛾眉,怒目切齿的神情,越说越愤激起来。因为恐怕被旁人听见了,不免有许多的麻烦,这就伸手把她嘴一按,点头说道:
“很好!你既然有这样的志愿,那我一定成全你达到这个杀敌的目的。”
“谢谢你,只要能够给我亲手杀死几个敌人,那我就是死了,也甘心的了。”
“静,你不要说死,我们有这一股子忠勇的气概,我相信我们永远能够达到成功的道路!”
曾静听他这样地安慰自己,一时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忍不住也破涕嫣然地笑了。但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
“仲林,你和你大哥几时碰在一起的?刚才你的话还没有告诉完呀!这五年中你是不是一向住在北平?还有张有义他在什么地方工作呢?这些我都很希望能够知道一个详细。”
仲林于是也把自己所经过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告诉给她听。并且把自己这次到北平去的使命,也向曾静说了。曾静听明白了之后,她那颗芳心里真有说不出甜酸苦辣的滋味,含了眼泪,但粉脸上不浮现了一丝苦笑,低低地说道:
“我应该向你恭喜,你也娶了贤夫人了。”
“我以为你死了,所以我才结婚的,这些你将来碰到了有义,他一定会详细地告诉你,因为他是完全明白我的苦衷。我真没有想到你会死里逃生,这……我终觉得有些对不住你。”
曾静听他这样说,而且垂了头,表示非常难过的神气,于是微微地摇了一下头,长叹了一声,温情地说道:
“你别说这些话,我不怨恨你,因为我也跟别人结了婚。”
“可是,我知道你是逼不得已而出此下策的,我同情你,我知道你心里是向我的!”
“请你不要说下去了,我的心整个都粉碎的了。”
仲林这两句话,完全是撞在曾静的心眼儿上,她觉得仲林到底还不失是自己的知音。不过事情已到今日的局面,这些话当然是越听越心痛的。她连连地摇手,忍不住又闷声地哭起来。仲林觉得闷声地哭,比放声地哭是更加要痛苦得多。一时想到两人过去的情爱,花前月下,促膝谈心,千般恩情,万种缠绵,但到如今只落得悲酸的回忆,因此终于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滚滚地落下泪来。
秋阳淡淡地已向西山沉沦下去,夜之神慢慢地笼罩了整个的大地,宇宙间的景物,都呈现了一种凄凉的颜色。曾静停止了哭泣,抬起了满颊泪水的头来,望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这是我的命苦福薄,所以才落得这样心碎肠断的结局。假使我是一个有福之人,怎么会遭到这样的惨变呢?”
“我以为这些都是不足信的话,总而言之,这是鬼子害我们的!曾静,你不要再难过了,我们今生虽然不能成为夫妇,但我们到底成了杀敌的同志!这年头绝不是谈情说爱儿女情长的时候,我们应该拿出热血来,洗雪我们的国耻!拿出我们的力量来,夺回我们的河山!”
“是的,我们应该奋斗!拿我们血肉去换取这人类的自由平等。”
曾静被他激动得兴奋起来,遂鼓着红红的小腮子,也勇敢地说。仲林含笑点点头,站起身子,说时候不早,我该动身赶火车去了。曾静见他要走,一时倒又起了依恋之情,遂温情地说道:
“此刻已经晚饭的时候,我想请你到馆子里去吃饭,九点钟那一班火车,你乘了去也不算迟哪!”
“我怕时间会来不及。”
“你瞧此刻已五点五十分了,你赶六点班的火车倒真的来不及了。仲林!虽然我们是疏远了五年多的时间,但我们的友谊,终应该还存在的吧!今天难得碰见了,我请你吃一次饭,那也是情理之中,因为我们到底是老朋友哪!”
仲林一瞧手表,果然已五点三刻了。她说五点五十分,大概是故意多说五分钟的。当然啰!她是希望我能和她叙一次餐。因为不忍拂她的情意,遂也只好答应下来。曾静方才笑盈盈地陪他到一家聚英酒楼,两人在桌子旁坐下。侍者上来问他们吃点什么菜?曾静遂叫了两只冷盘,两盘热炒,一盘汤。侍者又问喝酒吗?曾静望了仲林一眼,笑问道:
“怎么样?这五年来可曾学会了酒吗?”
“拿一斤高粱来吧!”
仲林向侍者吩咐着说,侍者答应了一声,便匆匆地下去了。曾静有些惊异的目光,瞟了他一眼,问道:
“你如今酒量怎地学得这么好了吗?”
“酒能鼓励我的勇气,这两年来,我在外面过着孤单单的日子,也只有酒是我唯一的好朋友。”
曾静听他这样说,自不免暗暗地沉吟了一会儿,想道:在他这两句话中想来,可见他虽然是结了婚,但夫妇之间相会的日子也很少的。于是一撩眼皮,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说道:
“那你为什么不把夫人带在身边呢?我以为多喝酒,不但伤身子,而且容易误事。假使你夫人在你身边的话,她一定不会让你这样地多喝,同时你也不会感到孤单单地寂寞了!”
仲林被她这样一说,倒是不知该怎么地回答才好,笑了一笑。正在这时,两只冷盘和一斤高粱已由侍者拿上来,仲林遂也含混过去,把高粱在杯子里斟满了一杯,送到曾静面前,说道:
“你也喝一杯好吗?”
“我喝不了这么许多,倒半杯给你吧!”
曾静是一向不喝酒的,今天是例外,为了不使仲林扫兴起见,她只好应酬了半杯。仲林把酒杯向她举了一举,说声谢谢,便一饮而干了。曾静见仲林在过去是从来没有这样豪爽的性情,想不到五年不见,他的人样儿竟完全改变了,于是微笑着说道:
“你慢慢地喝吧!回头还要赶火车哩!”
“喝酒要痛快,喝得不痛快,那宁可不喝的。曾静,来,你也喝呀!”
“你喝一杯,我只能喝半口,喝醉了,会头痛的。”
仲林见她拿了杯子在嘴唇上碰了碰,表示喝过了的意思,这就哈哈地一阵子大笑,却一仰脖子,又是满满地喝了一杯。曾静这会子可忍耐不住了,便伸手把酒壶抢了过来,逗了她一个娇嗔,说道:
“仲林,我不怕你生气,我老实地说,我不赞成你这么一杯一口地大喝。虽然你已经是有太太的人了,但此刻太太没有在你身旁,我做朋友的,也应该尽个劝导你的责任。请你慢慢地喝吧!没有人会跟你抢着喝的。”
曾静说到后面,两颊也由不得微微地红起来,掀着酒窝儿,嫣然地一笑,神情是分外的娇艳。喝过一两杯酒后的仲林,他听了曾静这两句真挚恳切的话,一时心头把过去的旧情渐渐地复燃起来,怔怔地凝望着她粉脸,大有痴痴然的样子。曾静被他瞧得有些难为情,更加有些羞人答答的样子,问道:
“怎么?你怪我多事吗?”
“不!我在悔恨。”
仲林凄怨地说。
“你悔恨什么?”
曾静显现了惊奇的神色,话声有些急促。
“我不该跟别人结婚。”
仲林慢慢地低下头来。
“你这句话,难道你还有爱我的意思吗?”
曾静的感情冲动十分厉害。
“我……我……我想……我们过去的情义,还有什么人能及得上呢?”
“可是,你不能忘记了你的太太。”
仲林听她坚毅地说出了这一句话,这好像是一块大石击中在他的心里,顿时使他感到无限的羞愧和疼痛。他红了脸,再度地低下头来。曾静见桌子上面一滴一滴地忽然湿了许多水珠,显然他是在掉眼泪了,一时也由不得悲哀起来,颤抖着声音,低低地又说下去道:
“你和谢小姐的结合,我相信绝不是十分的勉强。这和我跟克俭结合一样,多少终有些感情存在。所以我们既然彼此已经婚嫁,那么我们应该是抱着忠诚的宗旨。你当然应该忠于谢小姐,就是我岂能不忠于克俭呢?假使我因克俭死了而再想爱上你,那我就得对不住四个人。第一,对不住克俭。第二,对不住你的太太。第三,对不住你。第四,对不住我自己。你想,我不是变成一个无耻的女人了吗?仲林,我还年轻,我还有火样的热情,而且我还更需要热烈的爱!你听到这里,你一定会笑我,会骂我,说我这些话真是太矛盾了。但是,热情热爱那是每个人应该有的,只不过情爱的范围很广,并不是男女之间发生了肉欲关系之后就可以说是情爱了。不,不,绝对不!情爱最最伟大的,尤其在这个时代,我们要把火样热的真情,去爱人群,去爱大众。我们更需要热烈地爱国家!爱民族!爱我们这破碎的东北!”
仲林听到这里,敬佩得五体投地,一时不等她说完,已经感动得涕泗滂沱,猛可握住她的纤手,诚惶诚恐地说道:
“曾静,你太伟大了!我枉为是个堂堂七尺之躯,我觉得我怎么能够及得上你的有思想有抱负呢?”
“不!我知道你是一个英雄,你是我们东北同胞的救星!我希望我们的爱联系起来,站在一条阵线上,共同地奋斗吧!”
“是的,你说的句句是金玉之言,我没有什么话可以夸奖你,我觉得你不愧是一个巾帼英雄!”
“那我可太不敢当了。”
曾静掀着酒窝儿,扬眉得意地微微一笑,低声地回答。接着回头高叫侍者,吩咐他把饭盛上,说我们不多喝酒,吃饭吧!吃毕饭,我送你上火车站。仲林见她这样爽快干脆,遂不敢多喝,两人就吃饭了。
饭毕,已八点敲过,曾静和他坐车到火车站,买了车票,两人在站里的长椅上坐着又谈了一会儿,这时火车已在月台上等候着旅客了。曾静见离开火车驶的时间只有十分钟了,于是站起身子,握了仲林的手,说道:
“你上车去吧!我们再会了。”
“好的,那么你等着我,我从北平回来,到中国医院来找你吧!”
曾静点点头,两人热烈地握了一阵手,方才含泪分别了。这晚曾静回到家里,左思右想,只觉无限的悲痛和孤寂,因此暗暗地哭泣了一夜。
仲林走出北平车站,踏上回家的道路,时候已在第二天清晨三点光景。天空还是漆黑的一片,亮晶晶的小星不住地在向人眨眼睛。仲林暗想:此刻回去敲门,恐怕大家还都在睡梦中吧!那似乎很不好意思惊吵仆人们。因为自己住在启棠家里,原是客气的,倘若不识相,难免被下人们说闲话,于是他想找个小旅馆,暂时去住一宵。不过转念一想,我又不是常常要惊吵他们,这是难得有这么一回情形的事情,我也不必再有那么许多顾虑了。因为住旅馆,又得多一笔开销,这种无谓的花费,当然太可惜。仲林这样转念之下,便鼓足勇气决定回家去敲门了。
仲林足足揿了十分钟的电铃,门房间里的阿六,方才披着衣服,揉着眼皮,走到大门口来,有些恼恨的口气,喝问道:
“半夜三更,什么人在敲门呀?”
“阿六,是我,孔仲林乘夜车回来了。”
阿六一听“孔仲林”三字,心头别别地一跳,连忙打开大铁门上的小圆洞来,拿了手电筒向仲林脸上一照射,果然是姑爷回来了。这就急急开了门,满面堆笑地叫道:
“啊呀!我真没有想到姑爷此刻会回家来,怎么?没有什么行李吗?”
“我有要紧事情回来一次,所以不带行李。阿六,对不起,我惊醒了你的好梦。”
阿六表示殷勤起见,要给他拿行李,却找不到什么衣箱等物,遂又小心地问他。仲林一面跨步入内,一面向他表示歉意地回答。阿六不知道仲林这话的用意何在,所以立刻局促不安地红了脸,笑道:
“哪里哪里!姑爷,你要这么说,阿六可担受不了。我要早知道姑爷今夜回来的话,我就等你一夜了。姑爷,你辛苦了,我给你报告老爷去好吗?”
“不用不用,你管自地去安睡吧!我明儿再去见你老爷,此刻我不去惊吵他们了。”
仲林摇摇手,他一面已向孔雀厅那边屋子里走了。孔雀厅的楼上,就是仲林和安琪的新房。安琪这时候当然也睡得正浓,她怎么想得到仲林此刻会回家来呢?仲林轻轻地来到房门口,意欲伸手敲门的时候,忽然想到一部外国小说里曾经有过这么一回事情,那倒是挺有兴味的。仲林到了家里之后,他倒又顽皮起来了。于是他悄悄地来到隔壁的书房,走到阳台上,慢慢地爬到隔壁的阳台上去,轻轻地把落地窗一扳,只听嗒的一声,果然里面没有上插子,于是轻轻拉开窗子,闪身掩入房中。他这时心头也会做贼那么地乱跳起来,满面堆了笑容,只觉得无限的甜蜜。他的本意,原预备想这样子的在黑暗中摸索到床上去。但仔细一想,不能这样鲁莽,万一吓坏了安琪,那可不是乐极生悲了吗?于是便先开亮了室中的电灯,回头向床上望去,这就忍不住扑地一声笑出来了。你道为什么?原来安琪的枕旁边还睡着一个人,这个人不是真的人,却是一个洋囡囡。仲林暗想:安琪真还是一个孩子的脾气,怎么竟跟洋囡囡睡在一起呢?因为这种举动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常有的事情,想不到她一个已经嫁了丈夫的姑娘,也学这么一套玩意,那不是有趣了吗?仲林独自笑了一会儿,却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觉得安琪嫁给自己做妻子,实在也很苦恼的。我们结婚虽然已有两年多了,但夫妇之间受享闺房之乐的日子却并不多。可怜她是一个青春的少女,我真不应该丢了她过着凄凉的生活呢!一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尤其想到自己酒后仍然要爱曾静的一回事,更觉得十分惭愧。幸而曾静是个伟大的姑娘,她有纯洁的思想,清白的志气,否则,我不是要做了不忠实的丈夫了吗?仲林想到这里,眼角旁涌上了一颗晶莹莹的泪水,他情不自禁地走到床边去,俯了身子,在安琪殷红的小嘴上偷吻了一下。
安琪被他这么的一吻,自然便惊醒过来。她微微地睁开星眸,猛可发现床边坐了一个男子。因为她睡眼蒙眬地还有些糊里糊涂,自然大吃一惊,由不得呀了一声尖叫起来。仲林恐怕唬掉了她的灵魂,遂连忙温和地叫道:
“安琪,别怕,别怕,仲林回来了。”
“什么?我在做梦吧?”
安琪听这口音果然耳熟,遂仔细向他一认,嘿!那还不是仲林吗?心头这一惊喜,真是莫可言宣,立刻从床上坐起身子,但还有些将信将疑地说着。仲林微微地一笑,去拉她的手,说道:
“不是做梦,仲林真的回家来了。你不相信,你摸摸我的手呀!”
“啊!我的仲哥!”
安琪揉揉眼皮,摸摸他的手,她觉得眼前情形完全是事实的时候,这就兴奋地叫了一声仲哥,便猛可倒入仲林的怀里,紧紧地把仲林的脖子抱住了。两人亲热地抱了一会儿,吻了一会儿。仲林见她身穿一件鸡心领的府绸睡衣,两袖很短,还露着雪白粉嫩的玉臂,因为恐怕冻着了她,遂撩过一件羊毛短大衣,给她披上了,笑嘻嘻地说道:
“琪妹,你没有想到我这时候会回来吧?”
“这……我如何能想得到?仲哥,我真有些不明白起来,你怎么能走进房中来的呀?我的房门不是关得好好的吗?谁给你开房门的呢?”
安琪忽然又表示奇怪的样子,凝眸含颦地望着他,急急地诘问。仲林哈哈地一笑,伸手指了指阳台上的落地玻璃窗,说了一声琪妹你瞧。安琪回眸望去,果然见窗子已半开了,这才悄然有悟,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地逗了他一个娇嗔,说道:
“原来你是惯会做那偷香窃玉的勾当,不怕摔了下去,那是多么危险的!”
“我已经在房门口想敲门了,但我忽然想到外国小说里有这么一回事,这在我们小夫妻久别重逢之下,是更会增加甜蜜的爱情,所以我就这么照样地做了。但你也不小心,为什么把落地玻璃插子忘记插上了呢?”
“我哪知道这个贼子有这么大胆呢?要走进我们公馆的大铁门,不是已经很困难了吗?何况是我的房中!”
仲林见她俏皮地骂自己,而且她这表情是分外的妩媚,一时爱极欲狂,情不自禁把她紧紧地抱住了又吻了阵。安琪羞答答地打了他一下肩胛,笑着又问道:
“仲哥,你这次回来得很突兀,事先也没有写信来告诉我,是不是有什么公务么?”
“哎!对了,你这才是个聪明的太太哩!我确实是公务回来的。”
“什么公务?你能告诉我听听吗?”
“为什么不能够?而且还需要你大力帮助呢!”
安琪很坦白地回答,语气是分外的恳切。仲林非常的高兴,把她软绵绵的手又握了一阵,点头说道:
“你真是我孔仲林的好太太!叫我心里说不出该怎么样感激你才好。”
“仲哥,你说这些话太生疏了,叫我听了,反而不快活。我们是恩爱的夫妻,干吗又要提到‘感激’两个字呢?我们这次分别,整整地又有半年多日子了。你们到了东北和鬼子兵可曾打过仗吗?”
“鬼子兵倒是给我们杀死了不少,但我们这一旅军队的弟兄也死伤过半了。幸亏我们和当地的义勇军联络在一起,所以我这次回北平来的目的,是请你给我募些捐款,预备购买枪弹等军械。这不但是救了东北的老百姓,而且也可说是救了我们弟兄们的性命。琪妹,你能负得下这个责任吗?”
仲林两道热情的目光,凝望着安琪的粉脸,似乎希望她马上能够答应下来。安琪微蹙了柳眉,低低地说道:
“募捐我当然尽力地去募,不过,我的意思,光是叫你们一支军队去拼死,这也不是一个道理,政府难道一些没有接济吗?”
“政府现在好像对于东北这方面有些无暇顾及,所以我们也不去麻烦他们了。假使我们有办法可想,我们终还是和鬼子血斗到底!”
“那么你们现在的情形也变成义勇军了?”
“义勇军也好,游击队也好,反正我们的目的是杀鬼子,给我们东北的同胞报仇!”
安琪听他这样说,心头有些凄凉的意味,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仲林偎了她身子,温情地问道:
“怎么?你心里难过吗?”
“你们完全是用铁血跟头颅在和鬼子硬拼,我觉得你们太苦了!”
“我们倒不觉得什么苦,因为中国本来是穷苦的!琪妹,我还有一件事,应该要告诉你,可怜我爸爸、嫂子、侄儿都被鬼子害死了。只有我大哥伯坚,他……他已成了义勇军的领袖了。”
安琪没有回答什么话,她这会子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下来了。仲林知道她是因为我父亲等遭难而伤心的意思,遂拍拍她背脊,笑道:
“不要伤心,这半年来的日子,我已给他们都报了仇呢!伤心是没有用的,现在这时代,我们只有苦干、硬干、实干!”
“是的,你们兄弟俩都是民族英雄!我祝福你们,我祈祷你们会永远成功!”
安琪紧紧地靠在他的怀内,把粉脸偎在他的颊边,虔虔心心地说。仲林十分感激地抱着她软绵绵的娇躯,两人默默地温存了一会儿,安琪忽又说道:
“仲哥,你刚才回来的时候,我爸爸哥哥他们都知道吗?”
“没有知道,阿六给我开门进来之后,我就到这儿来的。因为此刻人家都睡得要紧的时候,我不敢惊动他们。只有琪妹,我是顾不得许多的了。”
“现在什么时候了?”
“快近四点钟了,再过二三小时,天就差不多亮了。”
“你在旅途中恐怕还没有休息过吧?快把衣服脱了,睡到床上来息一会儿吧!”
安琪红晕了粉脸,秋波赧赧然地瞟了他一眼,伸手去脱他身上厚厚的棉袄。仲林笑嘻嘻地说道:
“我身上太肮脏了,不配睡这绣花的被,还是给我沙发上靠一会儿,等明儿洗过了澡,我再跟妹妹一块儿睡吧!”
“你这是什么话?我以为你的身子是太圣洁、太光辉了!那些贪生怕死的奴才,才是最肮脏卑鄙的呢。”
安琪听他这样说,反而把娇躯倒向他怀内去,一本正经地说。仲林扬了眉毛,得意地笑起来,摸着她粉脸,说道:
“你不知道,我告诉你,这半年来,我没有洗过澡呢!”
“不要紧,你就是一年不洗澡,我也觉得你是太清洁了!”
仲林心里感动极了,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在她小嘴上又热吻了一会儿。夫妇两人睡进被窝里的时候,安琪很快地把洋囡囡抱到床外来。仲林哧地笑道:
“琪妹,你一定感到太寂寞,所以买个洋囡囡来做伴吗?”
“不是,你不要胡说八道,我一些也不会感到寂寞。”
安琪很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逗了他一个娇嗔,赧赧然地回答。仲林拉了她身子,一同在枕儿上睡下了,笑着又道:
“那你为什么把洋囡囡一块儿睡在床上呢?”
“哎!这有道理的!”
“是什么道理呀?”
“因为……因为……”
仲林见她粉脸红晕得更加美丽了,支支吾吾地却是说不出口来的样子,这种羞人答答的意态真是妩媚到了极点,一时又猜疑又奇怪,遂急急地追问她因为什么。安琪把嘴凑到仲林耳边,悄悄地说道:
“因为我腹内已有了一个小仲林。”
“啊!真的吗?”
这消息真是把仲林欢喜得笑出声音来,他一面急急地问,一面伸手摸到她的腹部上去,果然,高高地隆起着。一时又笑着问道:
“琪妹,有几个月了?”
“瞧你,真是一个糊涂的爸爸,你什么时候到东北去的?怎么还来问我呢?”
“哦!哦!是的,因为我第一次做爸爸,所以我有些乐糊涂了。让我算一算,是去年十二月里和你分手的吧?十二月,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六月,七月,八月,九月,啊呀!这么算来,你就在这个月里要分娩了呀!”
仲林一月二月地念下去,还把手指一个一个地屈着,当他念到九月的时候,便益发眉飞色舞地高兴起来,笑嘻嘻地问她。安琪酒窝儿一掀,也娇羞地笑了,秋波斜乜了他一眼,频频地点了下头,说道:
“可不是?因为我的睡相不大好,恐怕将来孩子养下了后,不惯睡在我的身旁。假使一不小心,明儿孩子被我踢到床底下去了,或是挤痛了,那不是很麻烦吗?为了这样,所以我预先把洋囡囡睡在我的身边,给我留心地先练习起来。起初半个月,我糊糊涂涂地把洋囡囡的手脚老是压坏了。但这半个月来,我小心得多了,连我转个身子都会想到旁边洋囡囡哩!”
安琪絮絮地说着,她完全还带有些孩子的成分。仲林心里有趣极了,搂着她颈项,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说道:
“原来你是在练习着怎么样地做妈妈?嗯!这办法倒是挺有道理的。”
“是吗?你现在明白我的道理了。”
安琪一撩眼皮,玫瑰花朵般的粉脸上,那笑涡儿却没有平复的时候了。仲林越想越好笑,越想越有趣,觉得慈母的爱,在孩子没有落地之前就伟大地显露出来了。这就吻着她粉颊,说道:
“你自己还像一个小孩子呢!做妈妈确实有些困难,我想你还是用奶娘吧!”
“嗯!不!我不赞成把自己孩子给别人家去抚养,冷冷热热,奶娘哪会像自己一样的照顾着孩子呢!我嫂嫂那个孩子,前儿被奶娘不小心地不知给他吃了什么东西,肚子泻了,险些没了性命。现在我的侄子,也是嫂嫂自己领养了。”
仲林听她这样说,方才知道她是经验上所得的教训,一时觉得她现在完全变成个贤妻良母的典型了。遂笑着点头,一面又问道:
“那么你现在是闲在家时休养了?”
“不!我仍旧在国风中学做教授,我想孩子在没有下地之前,我总该替教育界尽一天的责任!”
“已经是分娩的一个月了,我劝你还是请人去代课一个月吧!万一在学校里教书的时候肚子痛起来,那可怎么办?况且凸了肚子去上课,学生见了不会笑你吗?”
“笑我倒不怕,反正我肚子里有的不是私生子。只是万一在学校里肚子痛的时候,倒有些麻烦。所以明后天,我原预备请个同学给我代课去。”
夫妇二人喁喁唧唧地谈个不了,直到钟鸣六下,东方已微微地发白,大家这才沉沉地睡熟了。等仲林醒来,早已日上三竿,但安琪已经不在床上了。仲林一瞧手表,已经十点零五分,于是急忙起身。刚披上衣服,安琪笑盈盈走进来,说浴间里已给你预备好了热水,快去洗脸洗澡吧!仲林点头说声费心,他便走到浴室内去了。
安琪给他备好了旧时穿的西服换身,但仲林只换了里面的衬衫小裤,外面仍旧穿着油光光的老棉袄子,他说他现在已穿不惯这些西服了。安琪没有办法,也只好由他去。吃午饭的时候,启棠父子俩特地赶回家中来吃饭。仲林一面向岳父请安,一面告诉他这次回北平来的目的,并且要求启棠,希望他老人家也能捐一些款子来救济他们的弟兄。启棠本是一嗜钱如命的守财奴,他听了仲林的话,表面上虽然表示赞成,但心里却非常不情愿。倒是守仁被仲林的热血所感动,他很诚恳地答应帮助仲林,说一定能够完成仲林这次到北平来的目的。
午后,启棠、守仁回到财政厅去办公。仲林闷闷不乐地坐在沙发上吸烟卷。月华向安琪努努嘴,望着仲林,说道:
“姑爷,你不要灰心,常言道,有志者事竟成,你放心吧,我想你的目的一定会达到的。”
“嫂嫂这话不错,我爸爸这人的脾气就是这个样子,起初问他要钱是肉痛的,到后来就什么都答应了。”
“我倒并不是为了你的爸爸一个人不大愿意捐款而感到烦恼。只怕整个北平的富豪们,对于这些爱国的事情,都会漠不关心的吧!”
仲林听她们姑嫂俩这样地安慰自己,遂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无限愤慨地回答。月华、安琪遂向他又安慰了一番。仲林忽然想到了似的,问安琪说道:
“你今天没上学校里去吗?”
“早晨打电话给我同学张翠英女士,请她给我代课,她答应了,刚才我已陪她到学校去过了。哦!我竟忘记了一件事情,学校里同学们听说你从东北回来,他们都要瞻仰你这位民族英雄,所以大家要请你明天早晨到学校里去演说,你答应吗?”
安琪这两句话,倒把仲林又说得兴奋起来了,遂含了笑容,连说可以可以,我一定去演说。心中暗想:这倒是一个好机会,至少对于我的募捐能发生一些帮助。晚上守仁回来听到这个消息,他也很欢喜,说他有个朋友是报馆记者,我打电话给他,叫他明天早晨到国风中学来听你的演讲。同时你们可以认识认识,假使他也同情你的话,他一定会帮助你,在报上给你发表谈话,还可以请报馆代收捐款,这不是很好吗?仲林听了,忙问这位记者贵姓大名?是在什么报馆任职?守仁说他名叫蒋大为,是《新生日报》的记者,在新闻界里也相当走红的。仲林认为这是自己需要跟他联络的,于是马上请守仁陪他去拜访蒋大为。守仁自然没有拒绝他,两人坐了汽车,便到新生日报去了。
这晚仲林由新生日报回家,他把颓伤的神情早已化为乌有了。原来蒋大为也是一个热血青年,他原籍本是东北,虽然早年迁居北平,这次并没有遭到鬼子的残杀。但是他对于故乡的沦亡,也表示十分痛愤,过去在报上也曾大声呼吁,要夺回我们的东北。现在见了仲林这位民族英雄,他深表敬佩,决心以全力帮助仲林完成他这次到北平的使命。你想,仲林如何不要欣喜得雀跃起来呢?
第二天早晨,安琪伴着仲林匆匆来到国风中学。校长徐洁明亲自招待,表示十分欢迎。不多一会儿,蒋大为也匆匆赶到,由仲林给徐校长和安琪介绍了一会儿,大家寒暄了几句。这时钟声已敲,全校学生早已整整齐齐地在大礼堂上排了队伍。当下由徐校长陪伴仲林到讲坛上,向学生们介绍了。只听噼噼啪啪的一阵掌声,仿佛雷声似的狂响起来。众学生见仲林身穿破棉袄,面目黝黑,但精神奕奕,确有些威武逼人的样子。大家心中早已存了一份敬意,所以拍过了一阵手之后,早又鸦雀无声,差不多连每个人的呼吸都能听出来了。仲林向同学们点了点头,然后洪亮地说道:
“诸位青年的同学们!今天兄弟能够在这儿跟大家说几句话,真觉得非常的荣幸和高兴!大家当然知道我们东北四省沦陷在敌人的手里整整已有五个年头了,在这悠久五年的日子中,我们可以想象到四省的同胞,在敌人铁蹄之下是过着哪一种痛苦的生活。不用说的,当然是泪血混合成的地狱生活。东北的同胞绝不是甘心受辱在敌人的铁蹄之下,所以一班铁血青年都纷纷起来抵抗,于是伟大的义勇军,也就蜂拥而起。然而义勇军绝不是光着两个肉做的拳头,也可以和敌人的炮火奋斗的!所以他们需要的,就是唯一宝贵的枪弹。兄弟这次到东北半年多的日子,天天在冰天雪地中和义勇军一块儿跟敌人拼命,我们是偷袭了敌人的枪械,再去杀我们的敌人!这种苦心,我在没有告诉诸位之前,也许大家是不会知道的。当然啰!这因为中国是个贫穷的国家,然而贫穷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装富。只有不肖的子弟,才看不起穷的家庭。也只有不肖的黄帝子孙,才看不起穷的中国。我相信中国虽然是穷的,但有一部分的人民确实是富豪的。他们手里有许多的黄金美钞,他们的财富,可以远胜中国整个的财政。但是他们看不起祖国,他们不信任祖国,他们竟把财产完全存到外国银行里去。在他们以为中国亡了,这对他们好像是无关痛痒的,因为他们可以到外国去做寓公,甚至于加入了外国籍去做那中国血统的外国人!我以为这完全是国民缺乏民族思想、国家观念的最大因素。我拿范围小一些来说,比方说东北沦亡了五年,在东北四省以外的同胞,除了少数人感到痛愤之外,我相信有许多同胞还是漠不关心。在他们以为只要敌人不打到北平,不打到南京,那么在北平在南京的同胞们依旧可以平平安安歌舞升平地活下去。他们并没有想到敌人的野心是漫无止境的,你们不去争斗夺回东北,那么敌人一定会得寸进尺地来吞没整个的中国。这和人身上生了一个疮一样,若不早日地割治,那溃烂的地方必定渐渐地扩展。所以我不得不大声疾呼,中国已到了最危险的关头,四万万五千万同胞应该拿出力量来,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我相信中国一定有挽救,一定有新的建立。兄弟这次由东北回北平来的使命,就是向整个北平市的同胞募捐一些钱,去购买我们义勇军第二生命的枪弹,以期达到我们夺回东北的目的!诸位同学们,大都是热血青年,你们当然明白这不但是在救东北,而且也是救北平,救你们自己,唇亡齿寒,这不是一定的道理吗?最后,兄弟希望大家能够给我表示同情,并给予我们伟大的帮助!则兄弟代表东北数千万的老百姓向你们致敬!”
仲林慷慨激昂地演说了这一大篇的话,最后,还向大家立正敬礼,于是国风中学千个同学便也鞠躬还礼,并狂呼:我们要救东北,我们要夺回东北!其中有几十个东北籍的同学,他们都感动得放声大哭起来。
仲林当由徐校长接待到会客室休息,蒋大为把仲林演说的话早已全部录下,并且说明天就把它在报上刊登出来。这时安琪向大为感动地说道:
“蒋先生,请你明天在报上再登一个消息,就是把我所有的首饰和私蓄共约十余万,悉数作为捐款。这些款子饰物,我下午立刻拿到报馆来,请你蒋先生代收。”
“好极了,好极了,孔太太以身作则,给我们整个北平市的同胞来做一个模范。我想孔先生这次来平的使命,必定是成功的!”
蒋大为满面堆笑地回答,他表示十二分的敬佩。这时外面忽然走进十二个同学来,他们说是全体同学的代表,愿意在半个月之内,他们去奔波效劳,募捐成二百万元之巨金,献给东北义勇军去购买第二生命的枪弹。仲林听了这话,不由感激涕零,除了个别地和他们一一握手之外,又深深地鞠躬表示道谢。
第二天,北平市的各大小报上就登载了三则新闻:第一则是孔仲林将军在国风中学慷慨演说的经过情形,第二则是孔夫人谢安琪女士拿饰物作为捐款,第三则是国风中学全体学生实行募捐,为国出力。这三则新闻登出之后,北平市的同胞们,都大为感动,纷纷自动捐款者,日必数十起之多。有人力车夫黄大毛者,甚至把他一日苦力所得酬劳,悉数充捐,其爱国精神,令人堪佩。在这样情形之下,谢启棠如何还有推诿的余地?因此也只好肉痛地捐出了十万元钱。仲林自然万分兴奋,觉得中国民心不死,一定大有救星。因为自己到北平一转眼已有一星期了,他记挂着东北的弟兄们,所以无心再在北平留恋,把购买枪弹的事情,完全托付谢守仁和蒋大为两人办理,他预备次日一清早,便动身回东北去了。
这天晚上,仲林、安琪夫妇俩呆呆地坐在房中,相对出神。仲林见安琪的粉脸大有凄凉神色,遂紧紧地握了她的手,说道:
“我来不及等你养下孩子就要回东北去了,这些还得请你原谅我才好!”
“为了国,可以忘了家,这是大丈夫应该有的壮志,我绝不怨恨你的。”
安琪眼眶子里虽然是贮满了晶莹莹的热泪,但她口里还是鼓励着他回答。仲林觉得安琪真是一个不平凡的女性,他感动得不知怎么才好,遂拥抱了她身子,笑嘻嘻地点了点头,说道:
“谢谢你这样的深明大义,你真是我的好太太!”
“……”
安琪没有回答,粉颊上已有些润湿了。
“琪妹,不要伤心,这次我能够完成使命,这多半是你的力量,我觉得你是伟大的女性!”
“我不伤心,我很高兴……”
仲林拿手指去抹她颊上的泪水,向她赞颂地说。安琪挂着眼泪媚笑起来,但她话声终有些哽咽的成分,接着又天真地问道:
“仲哥,我这肚子里的小天使,不知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反正我心里都很欢喜。”
仲林用了温情的语气,低低地安慰她。安琪点点头,秋波含情脉脉地凝望着他脸,表示感激他的意思,接着又笑道:
“生下男孩子给他取什么名字?生下女孩又给她取什么名字?你先取两个留着吧!”
“我想生下的是男孩子,就叫他小仲,假使是女孩子,那你就叫她小琪,不是很好吗?”
“好!我希望生下的是一个小仲。”
安琪赧赧然地说,她娇媚地一笑,这神情真是美丽得令人可爱。仲林心里不觉荡漾了一下,他有些情不自禁地挽了她脖子,在她小嘴儿上甜蜜地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