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太阳已淡淡地消失在宇宙之间,暮霭也已笼罩了整个的大地。仲林匆匆地踏进了中国医院的大门,走到传达处里一问,方知曾静有三天不曾到医院来服务了。仲林不由暗暗地奇怪,遂皱了眉尖,急急地又问道:

“请问曾小姐是为什么请假的?你可知道吗?”

“听说她府上有人病了,病得很厉害,所以她这几天分不开身到医院里来了。”

“哦!曾小姐府上的地址在哪里?请你告诉我好吗?”

“这个……我倒不详细,请你等一等,让我给你到里面去代为问一声吧!”

“谢谢你,哦!慢来慢来,你不用去问了,我已经记起来了。对不起,再见。”

仲林在他开步向医务室内走的时候,忽然想到了,觉得自己真也糊涂得可怜。曾静既然已嫁给克俭为妻,那么她现在住的地方,当然也就是克俭的家里了,我还用得了请他再去麻烦吗?于是连忙叫他回来,一面含笑地说,一面向他点点头,匆匆地又向医院门外走出去了。

克俭家里地址,仲林是知道的,所以他出了医院,便即坐车前往。不多一会儿,车在徐家大门口停下,仲林付了车资,便伸手敲门。有个老妈子出来开门,她向仲林上下打量了一会儿,低低地问道:

“请问你这位先生找哪一家呀?”

“这儿的少奶奶在家吗?”

“你贵姓?哪儿来的?找我家少奶奶有些什么事情?”

“我叫孔仲林,和你家少爷是同学。”

“哦!哦!你就是孔少爷吗?从前你也常来我们家玩的,想不到一忽儿已经五年了,快请里面来坐吧!孔少爷,你苍老得多了,记得你从前雪白的脸,像个小孩子似的。唉!可怜我家少爷已经死了,老爷也死了,这些你全都知道吗?”

从大门到会客厅,有一条长长的甬道,所以老妈子一路伴仲林进去,一路便絮絮地告诉着说。仲林点点头,有些凄凉的口吻,说道:

“我知道,你家少爷是死得悲壮而伤心的。我想起来了,你就是王妈对么?”

“是的,孔少爷,你请坐,用一杯茶吧!这几天老太太又病得很厉害,所以我们少奶奶一直没有离开过老太太的病榻,我进去给你报告少奶奶吧!”

王妈给他倒上了杯茶之后,便向内房里走了。这里仲林一个人坐在客厅内,望着四周的陈设,还是和五年前一样,但此刻在他心中感觉着,似乎总包含了一些凄惨的成分,于是想到了亡友,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多一会儿,只听一阵细碎的步履声响到耳际,抬头见曾静已从里面走出来。她伸手先开亮了客厅里的电灯,仲林在灯光之下,这就瞧到曾静淡白的粉颊上还沾了丝丝泪痕,一时惊讶地站起身子,先急急开口问道:

“曾静,怎么啦?伯母的病体可曾好些了吗?”

“恐怕……很有点儿危险吧!仲林,你刚到吗?”

“是的,我先到医院里去找你,他们说你有三天没去了,所以我就上这儿来了。伯母生的是什么病症?大夫瞧过了没有?”

“婆婆本是上了年纪的人,自从克俭死后,她就一直没有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后来爷爷又脱离了世间,所以她更加受了打击,这一年来,大夫就没有间断过地给她诊治。但她一会儿好了,一会儿又病了,这样直拖到现在。上星期你我碰见的时候,她老人家已经有些不舒服了,谁知这一星期日子中,她病势转剧,医生都说……不中用了。”

曾静低低地告诉他,说到后面,喉间有些哽咽住了,眼泪忍不住已滚滚地落了下来。仲林搓搓手,也不觉有些黯然,遂说道:

“让我进去向她老人家请个安吧!”

“婆婆刚才听说你来了,她也想见见你哩!”

仲林于是跟了曾静走到上房,里面也已亮了一盏电灯,因为灯泡支光很小的缘故,所以越发显得房内一切都呈现了惨淡的样子。曾静先走到床边,低低地叫道:

“婆婆,孔先生来望你了。”

“伯母,你好一些吗?”

仲林跟着也到床边,弯了腰肢,小心地问她。徐太太呆呆地望着仲林,叫了一声孔少爷,不知为什么她却伤心地掉落眼泪来了。仲林知道她也许是瞧到了自己而因此想起了她儿子的缘故,遂也难过地愕住了一会儿,方才劝慰她说道:

“伯母,你不要难过,一个人小病小痛是难免的,我劝你还是静静地休养要紧。”

“孔少爷,我的病恐怕是不会再好的了,虽然,在这种环境里做人原也没有什么滋味,倒还不如早些死了干净。但……我死了之后,剩下静儿一个苦命的女孩子……她……不是更加孤单得可怜了吗?”

徐太太气喘喘地回答,她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但上了年纪的人,她的眼泪早已干了,所以不但哭不出什么眼泪,连声音都也哭不大出来了。曾静听了这话,心头好像刀割一样,满颊也早已沾了泪水。仲林自然也有些悲酸,红了眼皮,说道:

“伯母,你不要说这些伤心的话,你的病会好起来的。”

“唉!我这病也不希望好了,可怜我们这一家人就都被鬼子害了。孔少爷,你是克俭的好朋友,你……你以后……终要好好地照顾我们静儿才好。”

“婆婆,孔先生……他……是一个民族英雄,我……早晚要跟着他去跟鬼子拼命,给我的克俭报仇!”

曾静恐怕婆婆心中有所猜疑,遂向她含了眼泪告诉,表明她将来悲壮的行动。徐太太听了,立刻显出敬仰的态度,说道:

“孔少爷,你……莫非就是义……勇军吗?”

“婆婆,是的,他就是我们东北同胞的救星。”

“好极了,孔少爷,我……希望你们胜利!”

徐太太似乎话说得多了,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怪吃力的样子。就在这时候,王妈悄悄地进来,问道:

“少奶奶,晚饭已经好了,请孔少爷到客厅里去用晚饭吧!”

“静儿,你陪伴孔少爷用晚饭去,给我静静地休息一会儿。”

“婆婆,你要喝些稀粥润润喉咙吗?”

“我不想喝,你们去吃饭吧!”

徐太太摇摇头,她的眼皮却慢慢地合上来。曾静于是给她放下了帐子,就陪了仲林走到客厅里来。桌子上已放了四菜一汤,王妈盛了饭。曾静想到仲林是喝酒的,遂向王妈说道:

“你慢慢盛饭,先拿酒来吧!”

“不用去拿,今天我不喝酒,就吃饭好了。”

仲林阻拦着回答。曾静知道他是为了忧愁她婆婆病的缘故,遂也不和他客气了。两人吃饭的时候,仲林望了曾静一眼,说道:

“你婆婆的病这样厉害,我想你一时之间也不能离开她。所以我的意思,你暂时当然不能跟我上前线去,反正过几天,我再来望你吧!”

“你预备一个人先回去吗?”

“因为我离开他们已经近十天了,我心里有些记挂他们,所以我连夜就要回去的。”

曾静听他这样回答,心里一阵悲酸,眼泪又扑簌簌地滚下来了。仲林皱了眉毛,不了解地问道:

“你为什么伤心呢?”

“我……想留你在这儿住两天,可是,我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来。”

“你留我住两天也没有什么用处,我不是医生,我也没法能救治你婆婆的病。”

“我的意思,万一我婆婆有了三长两短,那么你也好帮我的忙,办一些后事。因为我一个女人家,实在有些害怕哩!”

“照理说,我和克俭是好朋友,他的母亲,就像我母亲一样,我也原该照顾她。但是,我此刻一颗心已经飞到众兄弟那儿去了,我简直恨不得马上就到了阵地。”

仲林表示爱国心切,终觉得有些为难的样子。曾静这就无话可说,含了眼泪,叹了一口气,心中暗想:我们究竟不是过去的情分了,否则,我这些要求,他如何会不答应呢?于是只吃了半碗饭,就不能再咽下去了,似乎感到有些胸痛。仲林见她放下筷子,手按摸着胸口,于是低低问道:

“怎么?你有些不舒服吗?”

“近来我犯了胃病,所以时常胸口有些作痛,这半碗吃不下了。仲林,我们好在是知交,请你别见怪吧!”

“既然胸口有些作痛,那么当然这半碗饭不要再吃下去了。叫王妈弄杯热开水来喝吧!”

仲林说着话,王妈齐巧拿了铜吊子来充开水,于是便叫王妈倒杯开水给曾静。曾静坐到沙发上去,却偷偷地落眼泪。王妈问道:

“少奶奶,孔少爷今夜睡在书房里是不是?我刚才已把他床铺弄舒齐了。”

“不!孔少爷他要回去的。”

“孔少爷,你……你……要回去吗?我……想老太太病得这么危险,少奶奶又犯了胃痛,你……想着我们少爷过去的情分上,你也该在这儿住两天照顾照顾才对呀!怎么就急急地走了呢?”

王妈在徐家因为是多年老仆妇了,所以她心直口快地就向仲林说了这两句话。仲林倒是被她问住了,因此呆呆地木然了一会儿,倒是曾静说道:

“王妈,你不知道的,孔少爷有公务在身上呢!”

“我……想……今夜我……就宿在这儿吧!”

仲林到底被一阵浓厚的情感所激动了,他于是管不得许多地回答了这一句话。这在曾静心中倒出乎意料之外,秋波脉脉含情地显出又惊又喜的目光,望着仲林,微笑着道:

“你今夜不走了?”

“嗯!”

“王妈,你把我房中那一床干净的被,铺到书房里去吧!”

曾静好像已忘记了胸口疼痛的样子,向王妈很喜悦地吩咐。王妈答应了一声,便匆匆到曾静卧房去了。仲林见曾静这样对待自己,终觉得她多少还包含了一些痴意的成分,一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忍不住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曾静由沙发上站起,见仲林碗内已没有了饭粒,遂伸手过去说道:

“我给你再添一碗吧!”

“不!我饱了。”

“你才吃一碗饭哩,怎么说饱了?回头要饿的呢!”

“我心里也觉得有些闷,还是少吃些好。”

“你是为了我家的不幸而难受吗?”

仲林虽然是被她猜到心眼里去,但他却摇摇头,并不作答,放下了碗筷,站起身子,坐到沙发上去。曾静他倒了一杯茶,仲林关心地问道:

“你胸口痛好些了吗?”

“好了,不痛什么了。仲林,我还没问你,你这次上北平去,事情办得怎么样呢?”

“总算完成了我的使命,这次全靠各界的赞助,倒也募了不少款子。我已托付内兄办理购买枪弹的事情,大概下个月就可以运到东北的。”

两人谈了一会儿,曾静便到上房来服侍徐太太。仲林也来坐了一会儿,因为徐太太此刻有些昏迷的样子,仲林于是不敢惊动,就道了晚安,到书房里来休息了。

这夜仲林睡在被窝内,鼻子里闻到有阵细细的幽香,一时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暗暗想道:这被莫非是曾静平日所盖的吗?否则,何以还有一股香味呢?仲林这时候也有些想入非非起来,紧紧抱住了被,自言自语地说道:

“曾静,今生我们是再没有同衾共枕的日子了,今天我能亲着你盖过的被,这总算还是我一些缘分吧!”

仲林念完了这两句话,一时想到自己和曾静过去的情爱,真所谓是千般恩情,万种缠绵,虽然没有订过什么嫁娶的婚约,但彼此心心相印,大家终认为将来是不会分离的一对小夫妻了。谁知道愿与事违,造物弄人,我们竟会弄到现在你嫁我婚、各自东西的局面。唉!这不是天意不愿我们结成一对吗?仲林左思右想地忖了一会儿,也由不得落下几滴英雄泪来。他虽然是九点钟睡到床上的,可是直到室内的钟已敲了十二下,他却还没有合眼。因为预备明天一早就要动身回阵地去,所以他闭了眼睛,竭力地想睡去。不料他才蒙眬地睡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一阵哀声直号的哭声,把他又惊醒过来。仲林猛可从床上坐起,揉揉眼皮,正在细聆哭声的来处,忽然房门外王妈的声音,急急地叫道:

“孔少爷,孔少爷,不好了,我们老太太咽气了。”

“啊!老太太……完了吗?”

仲林方知这哭声就是曾静发出来的,一时大吃了一惊,立刻披衣下床,三脚两步地奔到上房里来。只见曾静跪在床边,哭得非常悲切。仲林伸手一摸徐太太的额角,确已凉透了,这就有股子辛酸,直冲上鼻端,两行热泪,也沾湿了他整个的面颊了。王妈在床边已化着纸钱路引等物,口里还念了几声阿弥陀佛。仲林让曾静哭过了一会儿之后,便拉了拉她身子,低低地说道:

“曾静,人死不能复生,哭亦无益,还是料理老太太的后事要紧。”

“这可要辛苦你了,索性给我帮完了忙,我跟你一块儿去吧!”

曾静站起身子,拭了拭眼泪,向仲林央求地说。仲林当然是答应下来,竭力地尽了互助的义务。不多几天,仲林、曾静已把徐太太择地安葬完毕。曾静这日对仲林说道:

“仲林,现在我真的成个孤苦无依的人了,娘家都死完了,夫家也都死完了,我还有什么牵挂呢?我想把克俭所有的产业,悉数捐给义勇军去赎买军械,从此我加入义勇军跟鬼子血斗去!你说好不好?”

“那还有什么不好的道理呢?曾静,你真是一个伟大的女性!”

“谈不上什么伟大两个字,我只希望能够亲手杀死几个鬼子兵,我这一生就很满足的了。”

曾静见他紧紧地握了自己的手,很敬佩地说。一时听了,反觉无限悲哀,她含了沉痛的眼泪,咬牙切齿地回答。当下两人商量已定,曾静遂把这意思向王妈说了,并叫她暂时看管着家里,假使有人拿了孔先生的信札到来,你就一切由他办理是了。一面又赏了王妈许多的东西和钞票,王妈自然连声答应。这里由仲林写了一封快信给北平《新生日报》蒋大为,说请他到沈阳来办理这件出卖徐家房产田地的事情,所得款子,请他再到天津去购买枪弹来接济东北义勇军等话。一切办理舒齐之后,曾静跟了仲林便连夜地赶回凤凰山的队部来了。

张有义等一见仲林回来,大家都欣喜万分。仲林指了指曾静,向有义笑嘻嘻地说道:

张参谋,你还认识这位小姐吗?”

“这位……啊!什么?你……你是曾静小姐吗?你……没有死吗?”

“是的,我还活着哪!但是,这五年来的日子我是活得太痛苦一些罢了!”

曾静见他惊喜万状的样子,还走上来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兴奋得大声地说,于是含了痛苦的微笑,却沉痛地回答。有义忙又问她一向在哪里过活?曾静说道:

“这事情真是一言难尽,好在仲林他完全明白了,将来他慢慢自会告诉你的。现在你们先谈谈正经的事情吧!”

“不错,报告旅长,自你走后,我们和鬼子兵又发生了五六次战争,大都是小接触,没有什么损伤!请旅长放心。”

有义听曾静这样说,遂点头称是,立刻向仲林立正,显出一本正经的神情,向他急急地报告。仲林和他握了一阵手,连连说了两声“辛苦辛苦”。他接着便把自己这次到北平去的使命完成的经过情形,也向有义约略告诉了一遍。有义哈哈地笑了一阵,说道:

“他妈的!咱们有了枪弹之后,还怕什么?管叫那些鬼子兵一个一个地都送了命。”

“张大哥,我跟着你一块儿杀鬼子去!”

“好啊!我们有了你这位女将军加入杀敌,这不是更有意思了吗?不过,你会不会开枪呢?”

“我马上跟着张大哥学起来,我相信我一定能学会开枪,我一定会杀鬼子的。”

曾静非常坚决的态度,恳切地说。有义点头说好的,我一定天天地教练你。正在这时,外报孔大将军到来了。仲林知道这是哥哥的绰号,因为他生得高高的个子,魁梧的身材,气力又十分的大,所以弟兄们都称他为大将军。当下连声说请,不多一会儿,伯坚昂然而入,一见仲林,便哈哈笑道:

“巧极了,巧极了,二弟回来了吗?事情办得怎么样?”

“事情办得非常顺利,枪弹大约要半个月之后才可以运到。大哥,你这位恩公还认得吗?”

仲林一面回答,一面指了指曾静,笑嘻嘻地说。伯坚听了,睁大了眼睛,向曾静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因为这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所以粗心的伯坚他却再也想不起来了。倒是曾静先开口笑着叫道:

“孔大哥,你忘了吗?我就是曾国雄的女儿曾静呀!”

“哦!哦!哦!你就是曾静小姐吗?对了,我这人真太糊涂,竟把救命的恩公都忘记了,那不是该死吗?恩公不要生气,待小子向你一拜。”

伯坚被她这么一提,方才想了起来,立刻显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要向曾静跪拜下去。这一来倒把曾静吓了一跳,连忙躲到仲林背后,还不迭地把手乱摇。仲林也忙阻拦了伯坚跪下去,笑道:

“大哥,我们青年人,不必来这么一套虚伪的表示,你不要这样客气吧!我告诉你,曾小姐现在是我们同志了,她而且把所有田地房产全部捐给我们义勇军了。所以她不但是你大哥一个人的恩人,而且还是咱们众弟兄的恩人哩!”

“这么说来,我得代表咱们众弟兄向曾小姐敬礼!”

伯坚虽没有跪下去,但他马上立正,以手加额,向她行了一个敬礼。曾静连忙也还了一个敬礼,她此刻已忘记了一切的悲伤和痛苦,她觉得自己已步入了新生命的阶段,因此粉颊上那个倾人的笑涡也就没有平复的时候了。伯坚虽然粗心,但此刻他倒又细心起来,忽然问道:

“曾小姐,我又记起了一个人,你们在一块儿的不是还有一个徐克俭先生吗?他的爸爸虽然无耻,不过他本身倒也是一个挺好的青年,不知道他现在到哪儿去了?”

曾静想不到他忽然会提到了徐克俭,一时悲痛十分,立刻铁青了粉颊,倒竖了柳眉,咬着银齿,恨恨地说道:

“他……他被鬼子兵谋害了!所以……我……要给他报仇!”

“大哥,你不知道,曾小姐和徐先生他们已结了婚,婚后的日子,他们都非常的有勇气,居然和另一支义勇军合作效劳,打听鬼子的军情,给弟兄们知道,所以他们早就做了我们同志。但有一天徐先生为了救一个义勇军的性命,他自己反而遭到鬼子兵的残害了。”

仲林为了使他们明白起见,遂把这些事向大家约略告诉了。伯坚、有义“哦”了一声,方才恍然有悟,遂一面感叹着连说可惜,一面又向曾静劝慰了一会儿。接着大家商量了一会儿军事上的问题,方才各道晚安,归营安息。从此以后,曾静天天学习开枪打靶,悉心研究之下,不到一月工夫,居然也大有进步了。这天仲林接到蒋大为的来信,说第一批军火已经派人送上。至于徐公馆一切产业变卖之事,亦已动身前去接办。此笔款子,当购买第二批军火,陆续再行奉上。仲林接读此信,大为兴奋,立刻授予曾静和有义等观看。大家一听军火将要运到,这好比是马上要得到生命泉源一般快乐,所以众兄弟个个摩拳擦掌,预备军火一到,便立刻可以痛痛快快地大杀鬼子了。

不多几天,军火果然运到。他们把军火都放在棺材里,然后由押运之人打扮成孝子模样运来。这办法果真很好,半路上并没有受到鬼子的检查。可怜东北义勇军的用心,真也良苦的了。

这是一个秋风凄厉的晚上,天空中没有月亮,只有无数的小星在向人闪眼。关外的天气,变化无穷,一转寒冷,便马上就会像要落雪的样子。这时候营帐外狂风大作,仿佛狮吼虎啸的,令人感到有些毛发悚然。仲林和曾静站在营帐外面,见远处尘土滚滚,像波浪似的卷了过来,且闻有犬吠之声,不绝于耳,一时颇为怀疑,遂向曾静说道:

“你听这是狗叫的声音,鬼子惯会利用狗来侦察我们的营地。照此看来,恐怕敌人已在偷袭我们的阵地了。”

“你的猜想很对,我们应该快快有所准备吧!”

“是的。”

仲林刚说了“是的”两个字,忽见探子急急奔来,慌慌张张地报告,说前方已发现无数的黑影。而且狗叫之声,十分嘈杂,恐怕鬼子进攻,请旅长速速定夺。这时有义、曹团长、沈营长等也都来了,都说敌人在进攻我们了。仲林遂急忙传令,不上三分钟时间,弟兄们早已由山缝里山岙间奔窜而出,鸦雀无声地排齐了队伍。在寒星的光芒之下,仲林见他们身上个个都挂了手榴弹,握着了枪尖儿,被星光已映得雪亮。于是对他们大声地说道:

“弟兄们,我们东北沦亡了五年多的日子,大好河山,被敌人已蹂躏得破残不堪了。咱们亲爱的同胞们,也快要被鬼子杀干净了。今天是我们报仇的好机会,我们要救东北,我们要救中国,我们只有拿出全身的热血,来跟敌人拼命苦斗吧!”

“杀!杀!杀!”

众弟兄的喊声,充满了雄壮的成分。

“好!你们都是好男儿,谁带领五百个弟兄先去冲锋?”

“我去!”

“我去!”

随了仲林的话,曹团长、王营长、冯连长、沈营长等大家都抢着答应要去。最后由仲林指派沈营长带领五百弟兄去作为敢死队,曾静奋然说道:

“我跟沈营长一同去冲锋,希望孔将军答应我。”

“你……你……并非久战沙场,冲锋不是你的任务,我回头派你另有要职。”

仲林有些感情用事地劝阻她,因为他认为曾静去冲锋,无非是徒然的流血。这里沈营长带领五百弟兄早已急急奔到前方去了,曾静眼瞧着他们去远了,心里很是怨恨,遂向仲林又急急地说道:

“我的血已在全身沸滚了,将军快快另派要职给我,虽马革裹尸,万死不辞。”

“瞧这儿山坡上面有两挺重机关枪,这是我们的咽喉,绝不能放弃。现在我派你去扼守,这是你杀敌最好的机会了。”

“好!谢谢孔将军,我一定不负你的热望。”

“张参谋、王营长前去协助把守,以防万一。”

有义和王营长答应了一声“是”,他们便同曾静匆匆地奔上山坡去了。山坡上植有松柏数株,两挺重机关枪就深藏在树丫枝里面。曾静跪在地上,一手把握了机关枪钮,一手拿着望远镜,向前留神地照望。她只觉得那颗心是跳跃得快速,两颊热辣辣地升上了火,眼睛里差不多已冒出了绿色的光芒了。就在这时,忽听前面已有枪声了,接着轰隆隆地一声霹雳,敌人连大炮都开始放射了。

沈营长带领了五百名敢死队员,仿佛潮水一般地涌杀过去。他们的手榴弹一个一个地向前猛掷,敌人掩护的坦克车部队都纷纷炸裂了。这时夜风越刮越紧,杀声越喊越响。烟雾和灰沙弥漫了天空的星光,只有猛烈的火焰,把天空烧得血红。两军渐渐地接触了,炮声已停止了,枪声也没有了。只有火光中乱窜着黑影子,你要我的命,我要你的死,你把枪尖戳穿我的胸部,我的刺刀刺进你的喉管,这一幕人类大屠杀便在恐怖的黑夜中展开了。

敌人大批的坦克车部队随后又像猛兽一般冲过来,弟兄们的手榴弹已甩完了,他们连身子也一同跳了上去,于是沈营长和五百弟兄已壮烈地牺牲了,血水在黄沙上已染成了一片鲜红。

曾静在山坡上望到敌人已渐渐地逼近过来了,她心中又急又愤地忍耐着,忍耐着,直到有义一声令下,于是她两手扶住枪头,只听一阵嗒嗒嗒嗒的声响,那枪弹便像联珠似的向前扫射出去。只见敌人上来一排,倒下一排,上来一队,倒下一队。曾静今日才尝到亲手杀敌的滋味了,她兴奋得发狂般地大笑起来,连声叫道:

“来吧!来吧!鬼子们,我统统送你们的狗命。”

正在这时候,忽然听得喊声又是狂响。原来仲林亲自率领弟兄们也向前冲锋过去了。曾静这就更加兴奋,全身每个细胞里都膨胀了热血,她把握机关枪的两手也就越发地生出气力来了。

曾静咬着银齿,杀得正高兴的时候,忽然哧的一声,有一颗流弹也不知从哪里飞来,射中在她的左臂上。一时只觉痛入骨髓,由不得呀了一声。站在旁边指挥的有义,一见她左臂上鲜血直流,知道她中了弹伤,遂急急把她拉开,说道:

“曾静,你快退后休息吧!我来,我来!”

曾静被他拉倒在地,一时也只好由他,遂把衣服用牙齿撕破,扯下一条子来,紧紧地扎了伤处。谁知这时嘘溜溜地一阵风声,另一挺机关枪旁的王营长,竟中了数颗枪弹,倒下地去。曾静见他满胸口都涌冒着鲜血,但还想跃身跳起,再去把握机关枪,向敌人扫射。但到底不能支撑,身子又倒了下去。曾静知道他为国尽了忠了,遂也顾不得左臂已受枪伤,连忙爬到另一挺机关枪旁去,用了她没有受伤的一条右臂,继续地向敌人“嗒嗒嗒嗒”地猛烈扫射不止。

这时忽然见敌人阵脚大乱,仲林等率领弟兄们奋勇冲杀,势如出洞猛虎一样。原来孔大将军在长白山闻听消息,便带领义勇军向敌人后面抄袭过来。所以鬼子前后受敌,退不能退,进不能进,在这情形之下,鬼子兵便全部被咱们军队歼灭尽绝。

这一仗恶战,真是杀得血流成河,尸骨堆山,草木凄悲,天地为愁。仲林不幸也受了微伤,躺在后方医院里休养。他已听到有义的报告,说鬼子兵一千二百名杀得一个不留,犬养大队长也已战死在乱军之中。夺获敌方大炮十二尊,步枪八百五十支。坦克车三十四辆,其中二十辆均已损坏。但我军弟兄们也死伤惨重,约在七八百名左右。仲林听了报告,又安慰又悲伤,悲伤的是弟兄们死伤得这样多,安慰的是鬼子已全部歼灭。正在含泪微笑的时候,忽见伯坚大哥拿了一封电报进来了,向仲林笑嘻嘻地说道:

“二弟,弟媳妇有信来了,她大概是来给你一些甜蜜的安慰吧!”

仲林一听安琪有电报到来,遂急急坐起身子,把电报接过,拆开信封,抽出信笺,细细地瞧道:

仲林良人如晤:

光阴真快,那天分手以来,转眼又有一个多月了。我在这里敬祝你身体健康,多杀鬼子,给我们同胞报仇!

记得分别前的夜里,我问你孩子养下后取什么名字?你说若是男孩子取名小仲,若女孩子则取名小琪。我记在心里,不敢有违。谁知你走后第五天的晚上,我忽然腹痛腰酸,竟真的到了分娩时候了。那时我心里又惊又喜,喜的是我真要做妈妈了。但惊的是我有些害怕,因为养孩子不是很危险吗?况且知心人又没在身旁,那我是多么地不安呢!这真是一件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我竟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都是白白胖胖,十分的可爱。仲哥,想不到你取下的两个名字,都可以用得着了。男的是小仲,女的是小琪,哈哈!你瞧到这里,不是也会拉开嘴笑起来了吗?不过这次生产,我是受了不少的痛苦。一则因为我是头一回养孩子。再则,小天使来了两个,那么产妇总免不了受些痛苦。只是现在瞧到了这两个白胖可爱的孩子,我的痛苦早已被甜蜜赶跑了。我的本意,原不预备雇用奶娘。但两个孩子一下地,我的奶水就不够分配,因此只好雇了一个奶娘。不过孩子的饮食起居,我还亲自照顾,所以这一点请你只管放心。

还有一件事,我要报告你,刻由哥哥回家来说,第二批军火亦已经由蒋先生购定舒齐,不久亦可运往东北。届时蒋先生会写信告诉,请你派员小心前去接取。

我本来早要写信相告,奈产后体颇孱弱,今日是小孩满月之期,才略有气力握管作书。

情长纸短,不尽欲言,唯望保重为要,是为至盼!专此,即颂

钧安!

妾安琪裣袵

十月二十日清晨

仲林瞧完了这一封来信,由不得眉飞色舞哈哈地大笑起来,遂把信笺交给伯坚,十分得意地说道:

“大哥,你瞧,今后你也有侄子侄女儿了。有义兄,你也跟大哥一块瞧瞧吧!”

有义还不知是怎么的一回事,遂连忙站到伯坚身后去,凑着头,两人一同把信笺瞧了一遍。一时也由不得含笑称贺,连说恭喜。不料就在这时,冯连长急急奔入,报告曾静伤势转剧,恐怕危在旦夕,请张参谋长速去设法相救。仲林一听这个报告,好像晴天中一个霹雳,顿时把心中的欢乐震惊得粉碎,由不得“啊”了一声,也不顾自己身子有伤,一跃而起,急急跟了冯连长来到曾静睡的病房。原来曾静左臂受了弹伤之后,在第二次又把握机枪扫射敌人的时候,胸部竟也中了一弹。有义原本早已知道的,他因为仲林也受伤在身,所以不敢告诉他。但此刻被冯连长道破,因此和伯坚也只好急急跟到曾静病房来了。这时曾静的病床边站立了两个军医,他们都在摇头叹息,似乎在伤感曾静已到不能救治的样子。仲林急急分开众人,来到病床旁边,含泪叫声曾静。曾静的明眸向仲林淡然地逗了一瞥,点点头,表示招呼的意思。仲林见她脸色惨白,胸口上尚有血水汩汩流出,一时心痛若割,遂哽咽着说道:

“曾静,我害了你,我悔不该带你到战场上来。”

“不!仲林,你这话说错了,我……我……已报了大仇!我……杀了许多的敌人,一排排、一队队的鬼子在我机关枪弹子下倒下死了,我多么兴奋!我……我……已赚了不少的性命啊!我已拿回了本钱。我现在虽然死了,但我也没有什么可惜呀!”

曾静气喘喘地回答,她断断续续的口吻,显然是到了奄奄一息的时候了。仲林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他的眼泪再也忍熬不住地流下来了。伯坚、有义、冯连长等一班弟兄们也觉得十分凄凉,低头叹息。曾静却勇敢地又说道:

“弟兄们,不要伤心!不要流泪!我们有流不完的铁血,杀不完的头颅!我们要有百折不挠的精神,与我们敌人奋斗到底!大家瞧吧!天已亮了!光明已降临我们的头上了。”

大家回头向窗外一望,果然见天空在黑暗中呈现了鱼肚白的颜色。但就在这时候,曾静一缕热血忠魂,也就永远脱离这个破碎的山河了。仲林等方欲挥泪举哀,忽听炮声又隆隆而起。只见外面探子急急进来报告,说敌人大批援军到来,又在猛烈进攻了。仲林觉得自己已经有着第二代了,他格外没有什么留恋了,遂急急奔出了后方医院,马上回到前线,与有义、伯坚等带领了众弟兄向敌人再度地冲杀了。正是:

冲锋肉搏恐落后,

壮志杀敌不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