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弹!炸弹!炸弹!……

一阵胜利的呼声,欢愉的呼声,自学校园后的运动场传出来,惊得玥凝住了前进的脚跟,全身起了一个痉挛。待皮肤疏松下来,方默默地走进校园,还是不断地有轰震的笑声,嘈杂的喧声。

——炸弹!炸弹!啊!……

这狂呼的声音,渐渐和玥接近了。玥以为发生了怎样重大的事,在这黑暗政局下的北京。

未必是刺客杀了某军阀,学生得意地庆祝炸弹的功能?还是学生中发现了有弄炸弹的人?……不错!璜常有去当刺客的隐衷!……

玥一面向前走着,一面这样思量,眼前还隔着一层葱茏的屏障。

青青的柳丝向玥夹道飘摇,竞欢的花草在玥眼前飞也闪照。玥走到学校园的中心,迎面腾来欢呼狂叫的凯旋队了。

那是一群中学生,汹涌的,高蹈的,拳击击手舞舞的,带着胜利的讽笑,天真烂漫地狂呼,拥挤地追出一个姑娘来。

——呀!……

玥一见惊叫了一声,抢前去钻入汹涌的阵里。

——喂,喂!你也参加当俘虏么?滚!

几十双活泼的手拦住玥不能进。

姑娘在他们阻挡玥嘲笑玥时,象个男孩子似的粗暴,衣破赤足地一梭就跑到婆娑的藤棚后了。玥只得慌乱地呆立在学生面前,摄取她的天真、勇敢,活泼的动作和欢容。他们的笑声又大震着。

——炸弹!炸弹!炸弹!

——打呀,放呀,炸弹!

——啐,不中用的炸弹哪!

他们刚停着的脚尖,又和狂喊的呼声开始赛跑了,一溜烟奔向藤棚中去。

——滚出来,炸弹!

敏快的学生钻进藤中叫。

——出来!我的临头棒,炸弹!

粗暴的学生握着拳叫。

——敢再和我比赛的,就算她是真炸弹。

强悍的学生示威地叫。

——哈哈哈!豆腐做成的炸弹哪!

俏皮的众嘴乱嘲笑。

这时姑娘已站在藤棚后的石山上,惊得他们愈慌乱。

——哦,看!她登上了石山!

——围起她来!别让她走掉了!

——赶快围!我们来捉曹操!

顿时间一个石山,被活泼的队伍包围了。

——我怕你们么?混账的东西!!

姑娘模糊的面影,血和泥点画了面孔的全部,跑到石山最高处,强悍的蹬起足,向她的敌人们大叫。

——败兵!逃将!我们的俘虏!

——滚下来,俘虏!

——快来投降吧!

——来行个投降的跪拜礼!

学生们肆意地对她嘲骂。

——哼!狗东西!请看我的本事!

她越男孩子似地暴蹬起脚来,将所怀的石块,急风暴雨地掷下,果象神灵显于天,众妖披靡引退。

——啊,彬!你也太蛮了!

玥心砰砰地迅速地奔向山顶,想拖下彬来替她作个胜利的收场。

——你还要帮他们么?他们一群人来打我一个。

彬娇拔地摇头,红着眼睛向玥发怒。

——你弄他们那许多人不过的。

——不怕,什么时候都是我胜,所以他们都叫我炸弹。

彬竖了弯弯的蛾眉,不服气地飞下来和众作战。

——炸弹,我们要生擒你了!

——打,打!她的末日到了!

一群伏兵扫射式地和她激战。

彬虽飞跃自如,却已象癫了的关公。玥一冲闯入了混乱的群中,忍受伤痕满身才将彬救出。

将近三更的夏夜,清丽的月光洒满着她们的床头,她们的头上脸上手上,处处是经医生的手裹着了白布,彬比玥裹有二倍的多。但彬不怕痛,还偷偷地起来开起电灯坐在那里写信,写了一页又一页,流了泪又叹息,玥忍不住爬起来劝她。

——你这样苦,还写什么呢?

——人家既然取笑了我……

——取笑了不随它么。

——嘿,我没有那么弱!

彬把笔头咬住,心里流出欢笑,痴痴地出神着。

——所以我想索性同他好,好给他们看,看他们真会把我怎么样,真会打死我么?

彬带娇怒的说了这些,佯作沉默。

——你为什么和他们打起来?

——他们笑我和姓沈的打网球,说我是用炸弹打飞鸟。还说些无聊……

——你现在是写信给姓沈么?

——是。

——怎么那天妈妈他们笑你,你急得脸上涨个气包呢?

——妈妈他们瞎说!

彬把信对床前的桌上一搭,有气地突然将一条被卷去了,借它来瞒自己的丑恼。静寂了一会,玥爬起来熄电灯,彬突然自被窝里蜕出来,握着玥的手说:

——你看我写信给姓沈的对不对?

彬含娇的庄严。

——你比我聪明,自己晓得想。

——我只喜欢和他打球,他是网球选手。

——你不怕你的朋友,喊你炸弹了吗?

——横直“炸弹”是我的绰号了!

彬决然地继续写信,写到开心处表现了少女的艳娇,微微地笑。

——可恶的就是“炸弹打飞鸟”这句,他们真是放屁!

——但是“炸弹”这个绰号,你该得意吧?

——对哟!

彬似得了勋章的荣宠,骄傲地答了。这时玥不知是起了妒心还是起了爱慕?她越注意彬那骄傲的表情,心里越不快适,并且感觉自己在炸弹的面前,是极脆弱的东西。要洗除这不快和脆弱的羞辱,除非是撕破自己这一身,结束这做人的重任。若不,那就非自己是个炸弹不可!!因而随手扯了点被盖在胸上,闷闷地和泪睡去了。睡去寻她革命的梦境,彷若看见自己在那里演武练操。那晌,玥的野心,是怎样地想骑马开枪,到战场去杀敌啊!

自南粤腾起了革命风云,震动了全中国,震动了全世界,给被压迫的民族雷鸣着轰轰的血钟,给资本主义者与压迫阶级者装置崩溃的电流。江南数省,已充满了悲壮的志士暴烈的精神,虽然江西还在激战中,浙江也未打下来,而民气的高涨,已有打倒孙传芳,取得南京,而直捣北京之势。北京半新半旧的老官僚,也动了趋势顺时的敏感,晓得快要离开转眼废墟的北京,赶到新兴的势力下来作优先的投机分子,好谋更荣显的地位。彬的父亲的好朋友这样决心了,预备即日起程南行。

余家盛大的宴会散场之后,客人集在花厅里喝茶用水果。

谈笑了一番离别的话,谈过了到南方当如何进行的话,余夫人领了二位小姐玥和彬,拿了最上等的水果送到花厅来款客。彬放下东西,急跑到花厅门口,招呼伫候在那里的网球选手。她父亲也笑笑地请他进来坐,客厅又添了一位青年客人。

余夫人和客人寒暄了几句,坐在右端的大块头奇异地望望玥又看着玥的父亲说:

——大小姐全长成了哪!明年还在北京教小学呢,还是到那里去念书?

——真是,玥儿!你要听我一句话。

——什么话?

——这个月你无论如何要结婚。

玥的心血象渗进了冰流。

——可不是么,这回可别给你爹爹呕气了!

玥的后母冷静地对玥说一句。

——不。……我不,爹爹!……

玥急羞了,想不出好话答她父亲,头象向日葵垂下了。

——不不不,嫁奁替你办了三回,我没有那许多精神替你担心!

——我的事请爹爹不必替我担心!

——时局是这末乱起来了,我管不得你。

——爹爹不必管我好了,我有了这末大。

——唔,“你有了这末大”!唯其是你有了这末大,应该要有一伙人家。现在谭伯伯蔡伯伯都要到南方去,你妈妈也想和你舅舅去广东,彬也早就想到南方去干点党务工作。我呢,目下北京的政局虽然还平稳,但我不久也非走不可。你婆家年年催讨,可是每回都给你赖过去了。这回,你可要听我的话呀!

余老夫子带威迫地对玥动气。

——你也要听她的意思哟,现在是什么时代?爱玥的舅舅驳玥底父亲。

——舅舅!不过这孩子也太不听她父亲底话了,每回办好了嫁妆,看好了日子,她偏偏逃跑了。害得他父亲真对人不住。

——对人不住这消说!别人还以为是我嫌他们家里穷了,是我教她这样的。

玥父母和应着说。

——若是我,就什么都凭人家说。那男子既不爱读书,又不务正业,性情又凶暴,你定要把女儿送去牺牲吗?

玥底舅舅认真地在反对。玥心中的急围,因而解了一些。——我们底思想,就不能说是新了,你亲家母底头脑,至少要比我们旧半世纪,性情又是那末暴烈,令爱将来难免不陷于五十年以前的黑暗哟。

座中称谭伯的,温文儒雅地在说玥的父亲。

——放心!包看她婆婆把她当女儿看待,娶过后她还会送她念书的。

——大块头!替人家说话你有把握吗?

玥的舅舅高声诘问。

——总而言之:她父亲底希望,想安置了玥儿我们才好放心走。

玥的后母不加考虑地抛露了她俩底心事。

——妈妈,请你们放心走吧!我又不是停在你们堂屋里的棺材。

玥这话惊吓了全座的人,几十只眼光集在玥了。

——炸弹!!

彬指着玥高叫出来,人人都莫名其妙,只有网球选手暗暗地和彬偷笑。

——不要瞎三说四了!的确这回你愿意也是要你结婚,

不愿意也是要你结婚的。

玥底父亲怒气地宣布了他的主张。玥气得连齿牙都要震动了。彬一双情热的眼睛,象陶醉了这种趣味,而倍加玲珑活泼,又象昭示他人,她比玥幸福得多多。网球选手也受了彬底影响,快意地看出了玥将毁灭。他和彬跳向院外玩去了。

——哈哈哈!这回我们吃了你们底送行酒,还要吃了你

底喜酒才走哩。

大块头摘下嘴上底雪茄,快意地望着玥说。

——我明明白白对你说吧:唐先生今天是来送日子的。

玥听她父亲这话,真是魂魄惊散了。

——我可惜明天就要到江西去,吃不到你底喜酒,这是

一只手表,请你收着!

所谓蔡伯伯的,将手表恭敬地送到玥面前。

余夫人代玥行了一个礼,且说一句“多谢!”她拿起表来检视。

——啊!“亨得利”全白金上等长方手表!你看,你还不喊谢谢么?

玥象真空罐中底幽囚,呼吸都闭塞了来,凝视这些群魔,不知道怎样才能冲破这些桎梏!?院外一声响亮的“炸弹!”的呼声,突破了玥苦闷的沉默,错乱的神经激动沸腾的勇气告诉她:“做人要象炸弹呀!!时代逼到我们面前来了,我们要点起革命的烈火,炸去,炸去!把黑暗全般炸消!!”

好不开心啊!群魔已退去五里雾中,坐在玥面前的,不外是些活动的傀儡,阴惨的妖灵,待铁弹张开焰口开花轰叫时,待太阳出来时,他们都要幻消影化永绝孽种的。玥演出这末一段妙妄的快感,心气为之舒了,胆量因而大了,拿起手表,奉还那蔡伯伯。

——蔡伯伯!多谢你底美意!我没有受这东西的因缘,不敢当你底重礼。

——怎么呢……

玥不待蔡多问,低垂着眼睑,轻快地走出花厅了。但还听得她父亲底吼怒声。

——哼哼!……你们看,看她好大的胆子!别人不晓得的,还以为我是纵女上天,三回四回嫌亲戚坏留着她不嫁。本来那些冤枉话,我真听够了!所以今天我特为当着各位面前说她,她也居然是一套不伦不类的话!

——既然是这样,就让她自己去好了。

——让她吗?……让她家庭革命?父子革命?

玥底父亲气不过地跳向她舅舅,全座人都起立作劝解。

彬和网球选手也飞跃进来。

——做什么,爹爹?

彬在她父亲怀中擂擂,象提携的小儿底爱娇。

——爹爹!不要生气了哟!你生气的样子真可笑。

她用娇女的手腕,学她父亲做出滑稽的样子给她父亲看。弄得她父亲破怒笑起来,一边还抚彬底短发。

——彬儿!

她父亲渐渐恢复了平和,从而真笑了起来,全座人也和他同笑。

——这孩子很好,从来不会给我怄气。

彬父抚彬昭示人。彬也露出些骄矜。

崩天裂地的枪声炮声,震动北京城内,砰砰砰的声音,和吼吼吼的睡在玥旁边的人的鼾声相和应。今夜是在北京的某军开枪示威了,今夜玥是毁灭了一切的新娘了!

“还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可说啊!?……连我这身躯,已经是这吼嘶鼾睡的劣兽占有的餐肉!!

“说怀抱么?虽我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愤怒与烈火,烈火象会熊熊地烧起来,烧毁这黑暗的兽槛,让我逃出去称心做一番事业,摧倒一切压迫的势力……可是我底手是桎梏在厚墙阴郁的暗室中,我底心身关锁在铁锁的地狱内!

“还说什么!?处女的纯洁,残酷地失去了!这虽不足多宝贵的东西,然而是那末惨淡的消失,在我青春的页上,是多么痛心的一桩!?……

“啊啊!说我底愤恨吧!说我底愤恨?……这旧礼教制成的苦果,我又当恨谁?然而这劣兽,这鼾声唬唬的劣兽,他底气味是这末难闻,他底鼾声是这末吓人!哦,他底鼾声,他满足性欲后的鼾声,我早就听得作呕了,早就听得肉麻了!还要我和这劣兽同生活共性命,那是什么世界,那是什么人生?我又怎能不愤恨?怎能不愤恨!?

“杀了他吧,杀了他吧!不杀他怎能复仇,雪耻?不杀他我怎能苟且,喘息,延生!?

“但杀他又有什么用?哦,我真是哀鸿陷在深泽中!!

“永远看不到青天白日底霭照,此生再不能振我健翼凌高空!

“啊!心痛!心痛!!”

玥悲切切地感伤了一会,枕上湿透了泪水。她扪着那许多泪水越心惊越心痛,她觉悟了,徒然感伤,象刚才的那些感伤是无用。一定要想办法,想办法脱离这苦海。她披上了她底长衣,燃灯坐起,往镜前将蓬乱的头发梳理。她默望着这与牢狱同坚的房间,她预想着刹时这房子将有淋淋的人血染遍。啊!和他打架吧,和他打架!我不能太柔和了,任人支配我走囚人的绝路,和他打起来,打起来,找出我底出路!

她从桌上拿了一把冷水茶壶,正要将冷水从向发出鼾声的她男人的脸上淋下……

响亮的鼾声猛卡了几声,她男人惊醒了,睡眼朦胧地叱她。

——你起来干什么?

玥将茶壶含在嘴上不答。

——喂,你怎么不睡?

——你那么大的鼾声吓死人!……要我怎么睡得着呢!?玥这暴声,暴露许多愤恨。

他呲起牙齿,冷笑玥,狡猾阴险的面孔。

——你恨谁?……到底恨谁?

——恨我底命运!

——恨也没有法子了,你已经是我底妻,就该平心静气。

——什么!我不外是一个娼家!

玥掉头狂笑,澎澎的泪水急流,俨若疯妇。

——你真不识贵贱!那样不要名誉的话也亏你说得出!

——什么叫做名誉?老实说,嫖客总没有你那样凶,嫖客总没有你那样残酷、无理,嫖客总没有你那样把我当贱娼妇看待。

——你为什么又不当娼妇去?

他把床板一敲,以没有余地的面孔轻蔑地对着玥。

玥忍辱沉默了一刻,远听着城内砰砰不断地放枪,近听着屋外狺狺的犬吠,霜风狂卷掠屋顶过,雄鸡在隔壁竞啼。她忧郁的神绪承受这种景象:突而晶莹的眼火,一团团自眼角闪出;突而轰轰的怒鸣,雷震地冲出耳鼓;喉咙一阵阵逆上酸液,仿佛黄胆跳上了舌根;心脏搏搏地乱跳无规,象要和头上胀痛的血管同时破裂。玥弄昏了,她决心了,决心明天去见她父亲。

“父亲!一想起他就出火!他使我到这个地步,使我当娼,比娼还不如的贱娼!!

“上等娼妓的接客,还有听自己选择的自由。我呢,由他们困猪似地压迫我来 ……怕我在花轿里寻短见,连裤带都不给我一根;怕我在这里会跑掉,给我跟随的婆妈一群;还怕我夜里睡后会偷走,叫人夜夜锁起我底房门。

“上等妓女底房间,至少有一个窗户,有和暖的太阳晒进,有新鲜的空气流通,说不定还有花香鸟语,在窗外奏着春秋的风情。我这背时鬼底新房呢,四壁没有一个窗,只有第二层楼底屋顶,有两片玻璃瓦的亮窗可以透下一线幽光,空气是无从进来的。

“这是什么道理?他们商量了将我当囚人待遇么!不然,何以父亲亲身送我来,亲眼看我住这样的房子他不说呢!他牺牲我当了娼妓,未必还喜欢闷死我罢?”

胡乱的想头,在玥胸中退去一潮又一潮来,那劣兽在帐中伸出头来望着她生气。她颦愁伤叹——这血肉将霉烂的囚人,这灵魂肉体都被蹂躏了的娼妓,好不伤心发狂啊!!!

然而有谁知道她深心的苦处?她深心的痛楚呵,可对谁申诉!?……

——快来睡呀!

帐中露出了贪欲的饿豹。

——还不来睡,我会起来拖哩。

看他有些不耐烦了。

——要摆什么格!一个女人总不能终身当老小姐。

他五心不安地坐起来。

——做了人家底妻嘛,就该规规矩矩地做人家底妻。要是太任气敢为了……

他索性跳下床来,捉弄玥如猫前的小鼠。

玥这时强烈的反抗的情绪,替她传出了一道敌忾对他,越感觉不能再忍受他底侮辱和压迫。

——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去睡?

他凶拿着玥,怨恨了一阵。

玥不睬他。

——要是做了别人底妻还不尽妻之道……

他象把玥股上的肉都挖了出来那末重地捏着她。

——什么妻,妻,妻!……混蛋!!

玥底腰一扭,手一撒,两条泪雨,似要带出她底嚎哭来。

——难道你不是我底妻吗?你们女学生,惯爱配了一个

又一个,配上十个八个还是称密司……

——混蛋!……野种!

——妖精!……贱妇!不要脸的东西!

他凶肆丈夫的威风,塞住玥底口,抓住玥底臂,掷玥于桌端。

——你还敢不服从吗?叫你睡你不睡,我讨你来做什么?

铁拳一样的拳头,开始对玥击来。但这不外一点迫威,他箝制玥的两手,正对她施起淫威来。

——野兽!……滚!

玥底口被他用手帕塞住了,怎么也大声喊不出。

——你睡不睡?你服从不服从?……

他更加施淫威了。

飞翔于空中玥火一样的灵魂,陷落下地狱玥受难的肉身,这时愤恨已达于饱和将升华了。恨不得手握炸弹,炸碎眼前的仇人,炸破一切黑暗压迫之中心。玥翻过身来增加了几倍的力量,使劲把他推倒在地上,灯火也被他仆下的风势打落了,但他还在黑暗中摸索抽玥的皮,踢玥的腰,玥底肋骨猛然作痛,便静静地深入了人间地狱。任人……任人…

次早苏活了起来,听得砰砰……砰砰砰……乱打门的声响。玥一听有点发抖,再听而惊吓地急度弛下来,仿佛病室里搬出垂死的娇花,奄奄的杨柳,缓慢地扶着去开门。战战兢兢地问:

——是谁?

——炸弹来了。

玥心中陡然象飞进了太阳底热力,活气的答道:

——门是从外面锁的,你去找奶妈开!

门外彬飞跃跃离开了房门,玥不由轻舒的叹了一声:

——唉,来了救星!!

顷刻间瞠地一声房门开了,彬穿着鲜明的衣裳,潇洒的围巾,一梭便跨进房来。她伶俐如黄莺,她窈窕若秋云,短短有洞窝的手,指着门外的横批高叫着向玥取笑。

——“琴瑟调和”!哈哈,你们太调和了!睡到这时光才起来!

她一双流丽的爱娇眼,笑得缝成一线。

——你还说!我昨晚通夜都没有睡觉哩。

——自然,新婚乐哪!……什么不结婚,不结婚,结婚了还不是尝到了味道!

——小妖精!……

玥忿极了。

——二小姐!这全是这把锁的功劳哟!

奶妈将钥匙敲着锁,笑着告诉彬。

彬那俏皮的妖魔,一心向黑暗的床前找玥作怪。奶妈邀功的话,她没听到。

——喂!你叫姐夫起来给我看看!

——二小姐,姑少爷在他妈妈房里谈话。

玥拖了彬坐在房中的亮处。

——你好好地坐吧!我和你谈一谈话。

——今天我没有工夫谈天,我是来辞行的。我今天就去汉口。

——嘿!谁同你?

——我一个人走,到那边姓沈的可以招呼我。

——我还想今天同你去见爹爹。

——爹爹未见得会见你。

——为什么?

——你婆婆讲空话……

奶妈急止着彬,彬顿挫地含默。

玥静观着彬,心上涌出无限爱慕,也急流着羞耻的悲潮,慕与羞交战五脏,觉得每看彬一眼,越觉脸红耳热心烦,不知要近她好呢还是远她好?她是自由的飞鸟,我乃退屈的幽囚;她将任情任意地去革命争光明,而我……我……我,我!!……只有眼泪送我青春的生涯,只有眼泪葬送热烈的理想!

兴心生月匹烹

玥想着这些喉咙哽了,泪淋淋地伏在彬身上咽咽地说:

——我和爹爹讲道理去……

——爹爹么?他说:再不管你的闲事了。

——什么缘故?

——他当作你死了。

——岂有此理!他作的孽,叫我去死,他忍心么?

——爹爹哭了哟,他和舅舅饮酒,谈到你底事,他眼睛哭红了。

玥听了这话,心头舒松一点,同时也引起了悲感,眼泪滴滴在思量——爹爹是从来不哭的,他竟为我的事哭,他伤心了!我底事是那末值得他伤心!……也罢。

——舅舅更哭得厉害,他主张爹爹把你带回家去。究竟姐夫有什么不好呢?

——什么姐夫,姐夫!莫侮辱了我!

———………他和你有什么不合?

——他底灵魂与我不合,他底肉体也与我不合!

玥澎涌的眼泪透湿了衣襟,头胀痛举不起来。彬眼酸酸望着她叹气,无限爱怜的表情。

——唉!这样的日子你如何过得去!

彬肥嫩的两手情热地急去抱玥。

——阿!痛!!

玥忍痛不住脱下衣裳来,用手巾承住创口流出的血。

——啊!这是怎样弄的?

彬紧张地竖起了不快的双眉,强调地严问。

——二小姐,是她婆婆咬……咬的。

奶妈附彬耳旁,畏畏缩缩的告诉她。

——哎呀!还了得!我们家里丢面子了!

彬气愤地叫起来。

——二小姐!……

奶妈去阻彬底嚎噪。

——姐姐,你太不中用了!为什么肩上底肉都被她咬了两寸去?

彬愤慨为玥不满地高叫。

——二小姐,是他们娘儿俩扛起她来打的,昨夜……

——为什么这样打呢?

——为着大小姐不肯服从……

——放屁!再没有比她底性情还好的人。什么服从不服从!?她什么事不服从?

——为着她们夫妇间底美事。

——混蛋!夫妇要好不要好,全在两下的感情。这些,要她婆婆管什么鸟!

彬跳起脚鸣不平,俨然小将军底威风。

室外人声腾起,嚷嚷地拥近房门来。彬看见一群仆人拥上一个粗眉厚嘴带杀气的中年妇人来,孩气的突出仇视的巨眼一笑。

——闹什么?

中年妇启了厚黑厚黑的嘴唇。

——太太!二小姐来了。

奶妈忠诚的往门口迎着妇人。妇人极不快的脸色,内埋怨外装出尊严的样子,假笑着进来欢迎彬。

——二小姐早呀!

——早!……这是你干的么?

彬顽皮的样子,指着玥底创伤,气愤极了的质问妇人。

——你是来当外氏的么?

妇人将彬从头到脚审看去来,刻薄而阴险的对彬冷笑。

——随便你想。……我不该问你的么!人肉好吃不好吃?

彬不假容色地跳向妇人,看者惊诧彬的勇敢,沉默锁住了嘴唇。隔了一会,妇人阴阴地问:

——二小姐!你几岁了?

——我比姐姐小三岁,今年十六岁了。

——看你这样子,女人的事,该没有不知道的。

彬听到这话,急得满脸红。

——胡说!!

——一个女人到了不要丈夫,又不听丈夫底管束,那还结什么婚呢?!

——是谁逼死逼命地逼着要娶她?我父亲为着当不起你的逼迫,活把她牺牲了。是她自己要嫁来的吗?呸!!……

——不过我守节守大的儿子有了这末大,还不替他结婚,要叫我绝代吗?……女人底事,不外是:结婚,生子,顺从丈夫。我讨她来希望她生小孩子,我错了么?

——腐话!时代的落伍者!……况且你要抱孙子,是咬她底肉就咬得小孩子出来的吗?

妇人总是险猾的、带着一种挑发的庄静在巧笑。彬象对叫她炸弹的同学一样猛勇,活跳的将妇人逼出门外,旁观的越拥挤,彬越发得势,将妇人逐出长巷,逐到庭外了。

——二小姐!这使不得。

奶妈拼命地去扯彬。

——这种旧脑筋,是要给她吃吃亏看。

妇人和彬在那里大吵起来。

革命的风声一阵紧急后,青天白日的旗帜下,收了嫩青青革命的果了。定在广州的新都,北迁在武昌了。武昌南军与吴佩孚的激战,开城门的惨杀,那盈街盈巷的尸血洗过的地皮,这时已是踊跃的革命青年,糊涂的饭碗官僚,和四方来找职业的男男女女会集之中心地了。彬是点缀这个革命舞台的花。

彬已经找到职业了,她在汉口妇女协会交际部服务。她底地位虽不很高,但过了一向,游艺会里有她婉啭的歌喉,庆祝场里有她跳舞的倩影。因此她底声势,几乎比任何女杰还高,惹起了一班青年的热爱与妄想。然而彬除了和姓沈的过从稍为密切外,并没有新交的朋友。好动的彬,长日要过那种枯燥无味的工作生活,没有谁帮助她精神的愉快,帮助她思想的展开,虽然无实的虚誉一天天隆起,服装也尽改了南国的时髦,到底不是从内部改换了的新人,彬因此很不快乐。她浩大无边的欲望,没有谁去指导;她努力迈进的勇气,没有机会可以应用。彬很不安了,感到自己底一点灵光,将在阴霾的黑夜会被暴雨打灭了,她惊惧、她怀疑了。她怀疑革命是如此的不进步吗?革命时妇女底工作领域,是如此狭小而卑下吗?革命时妇女在社会的地位,如此不自由,如此尽做男子的傀儡吗?哼!革命!……把女权安放在马蹄血践下的革命!……女权是这样渺小么?我彬是这样渺小么?!哦,我知道了!我彬简直是极渺小的动物!要阔步阔步而只在蠕行蠕行的笨虫!

——咄!这样的笨虫:!……

彬愈加不安了,在栏杆上将刚发过来剩余的传单捻成纸团,将明天就要插在男子中游街的幻想在脑中急转。她无聊地越想越叹息:啊,这样的革命!这样的革命!把我底奋斗去点缀男子牺牲在街心!我炸弹一般的力和心哟,这样,将澌灭殆尽!!……

彬这样沉入冥想中,连院中采花的蜜蜂飞到她黑发上,她也不知道去赶了,她象是凭抚栏杆的痴美人了。

栏外盛开着山茶花的夹道,青年赛颖底倩影一闪一摇,远远地对彬轻轻地点头,微微的浅笑……彬一抬头两只锐利的瞳子,直照进了这灵动的丽影。啊,这印象,这深入了彬底心坎的印象!⋯⋯彬自栏杆的椅上立起来了,感到她激动的热血,加了好几倍速度在心上流。

——Miss余!赛慧在家么?

青年动着鲜红的美唇,向她吐出一股青春的雅气,他和彬一个在阶上一个在阶下肃肃地相对着。

——慧么?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