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引了青年到会客厅,便提起活泼的两脚,特别愉快地往文书部去找慧。

——慧!有客会你。

——谁呢?

——我没有问他的名字。

慧正挥笔在起公文稿,会长刘女士在旁监督她。彬看了慧唯唯地听从会长的话在拼命写,不以自己底传达为急,顿挫了活气,背着手靠在慧底肩旁,歪了眼睛一忽忽望会长,偷偷地对慧一击。

——慧!……

慧是个沉静的少女,毫没有被彬底邪扰所动,安心地飞着她那笔管。会长见慧这样,也不去责骂彬,只阴阴地给彬以不高兴的脸色。彬装做没有看到会长底面孔,直等慧写成文稿交会长后,才和慧握着手跳向客厅来。

——哥哥!

慧惊喜地飞向青年,她活泼的表情动作,有如幽兰的淑雅。兄妹双手和双手紧握住了。

——啊呀!是你底哥哥吗?

彬照例是男孩子的直率,手插着腰,摆向他们面前。

——对,我还没有替你们介绍。

慧替他们二人郑重地介绍了,三个人同坐下。

——我正奇怪,怎么他会晓得我姓余。

彬活泼而爱娇的向慧说,这态度越引起青年底好奇心。青年热心地笑起来:

——我那晚看你跳舞,妹妹把你底事通通告诉我了。

——哎呀!!……

彬倒有些不好意思,减少了昂昂的俏皮气象。二三分钟,沉默锁住了三人底心声。但青年那可爱的表情,越发挑发了彬那默放在心坎的新鲜的灵感,彬对青年有说不出的妙意。

——哥哥说今晚上来叫我,怎么这早就来呢?

——今晚别人要送我的行,所以我把送涤思的行提前了。

——你也准明天出发么?

——我本应该是前天同第十一师出发的,因为涤思来了,我想延长几天,所以改到明天出发。

——你在什么地方请涤思的酒?

——我定在后花楼底广东酒家。顶好是请 Miss余也一块儿去。

彬私喜地凝视着慧,慧动了神秘的小嘴,欢喜地拍彬。

——请你换衣裳去,去看我未来的……

慧底话被兄切止了未说完时,彬已浮出喜欢的微笑点头答应了。她跑进去穿了一件华美的大衣,静静地走出客厅来,三人嬉嬉地匆匆走出了妇女协会。

血花世界底咖啡席上,青年慧和彬和另外一个青年,坐在东首第一席。疏疏落落的游客,来去没有不投一次锐利的眼光给彬。顶里边的一席是姓沈的坐在那里,他闷闷地尽吸烟,掉过头来忿怒的眼睛瞪着彬。彬轻轻地对他点头微笑,活泼地应酬同席的青年,对于赛颖的谈话独多。

姓沈的眼睛愈加张大了,露骨的醋意叫他狂饮了起来,饮饮又不断地呆望着彬。彬讨厌他了,索性不理他,而与赛颖的谈话越相投了。

茶房端了点心来。

——我们要快去见涤思,`不要在这里多捱了。

慧先起了身,彬放胆地和颖谈笑走出去见涤思。

这晚彬从涤思的送行酒席上回来,姓沈的守候在妇女协会门口,他一见彬从隐约的林灯下走上石阶,最初对彬标出一道浮薄的笑容,继以讥刺的冷笑,后乃霸气地突然捉住彬底膀子,怒着眼扭成一堆,俨然彬是由他管束的东西。

彬带半醉的威风,拼命地反抗,手一抛,脚一踢,沈已滚到好远去了。彬一直跑到里面去。

姓沈的爬起,进屋里来,扯着彬底衣服。彬冒起了肝火,从心底里厌恶他,厌恶他没有好男子的气概,厌恶他那无理的压迫,侮辱。自想:“什么恶魔?!敢来凌辱我!他以为我是从心喜欢他么?我会在他面前丢去我炸弹的尊严么?哼!什么小子,配我和他较量!”彬竖起了强矫的眉头,以仇敌视他了。姓沈的只是怒气蛮叱的,会客厅几乎成了他们底战场。幸而当晚会里底人,都出外开会去了,没有人看着他们这光景。

——今天同你在喝咖啡的是你的什么人?

——要你管什么!

——我看那小白脸不是好东西。

——……

——那小白脸到底是你底什么人?

——你又是我底什么人呢?……配管我!

彬酒醉达到了最高度,一阵愤愤的火气,猛烈地逼向他。且平日对他的不满,丝毫毕露在眼睛上。她矫灵的醉瞳,一下轻蔑他的表情,又一下自伤自恼的表情,菲薄的小嘴,一阵又愁又娇又骚的狂笑,在这电灯下风吹着她的短发飘摇的瞬间,彬十足的具有美狂女的资格。

姓沈的那粗莽的霸气早消灭了。反被她狂美的风情吸去了自己的心魂,望着她痴痴地呆立在桌端如在做梦。

——好个无聊的人!你这种压迫,只好是拿了对你底老婆去!

她疯疯地说着,高跟鞋子随着一蹬,又怒向他逸出风流的庄严,一梭便上楼了。姓沈的朝着楼口,有如酸望从掌上飞去的黄莺般望着她摇摆的裙裾,直到连她夺夺的足音都听不到的时候,他才发觉象什么从他心中劫去了灵魂,伏下眼来只是空虚渺茫,轻柔柔人似晕了,怅然带着空虚恨,失心失魄地回到他底寓所去。

酒醒过来,已经是夜半一点钟了。彬仅穿着粉红的长睡衣,揭开深绿的窗帘往窗外看,冷静的街衢,疏灯几点;澄清的月亮,照得彬底五脏,如新雨洗过后的莲房。彬底胸襟朗然开阔了,彬底思想渐渐晶化了,她底思想来去在她底胸襟,好象中秋的皓月跑青天,没有一片云雾去遮障。

彬在想着——要什么交际啊!男子中不是浪子的花花,便是专制魔,男阀!……他们不外是把良好的女子当玩具,他们不外是把纯洁的处女当淫卖花。……纵然他们是赞扬花卉的蝴蝶,可以点缀群花的艳丽。然花若太艳丽,他们倒是蚀害蔷薇的虫哩。……真有本色的女子,何必要他们来赞美?真有抱负的女子,何必去和他们鬼混?……我彬有纯真的天真,有天赋的美丽,有炸弹一般的烈情;我还是努力一番吧’奋斗一番吧,何时总会有我炸弹一般的心和热,赤裸裸抛到人间去,何时我总能领导民众去革命,完成我革命的热力到民间!

彬正气的战鼓敲到这里,隐秘的恋情,又汹汹腾起。她想起了青年赛颖给她的惊心悦意;想起了美人涤思的柔和美丽;更想起了姓沈的对她一向的缠绵,曾几回跪在她面前哀求哭泪,和他今晚对她的嫉妒,发怒。……她心里的想头一层层热闹,可是彬却感觉她心里有不可驱除的寂寞与无聊。

她又联想到她底姐姐了,她觉得她和她的姐姐是差不多的命运了。

她对着静丽的寒辉的青空,收缩了笑迷迷的喜色,紧张地想解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我底命运会和姐姐一样呢?

嫩愁逆上了她底面容,她静穆地望着格外蔚蓝的天空发笑,寒风吹起她底薄衣和短发在飘舞,冷露刺激她兴奋的皮肤在战慄。彬感着有惊人的恐怖袭来了,吐出深深的叹息:

——“人生的历程,不外是登苦恼的阶梯!”……我现在

开始了!

黝黑的瞳眉和深绿的窗帘,同时无神气地搭下来了,彬在胚胎新觉悟的身心,沉沉若醉地颓坐书桌前,浴在光亮的电灯下了。彬凭臂寻思,恼煞的红颜,望着自己底憧憬希望和幸运,袭来了无限的浩劫仇敌。这愁态,这迷惑,这处女的艳丽,这迷魂的艳丽,彬是不自知不自觉的。这艳丽,这艳丽,消失于无人知觉之天!

——“人生的历程,不外是登苦恼的阶梯!”这个,这个,

这就是我底解答吧。啊,这是多末没有意思!

彬再反复叹息了一遍。

姐姐是旧礼教的牺牲品,我就是新时代的烂铜锣!姐姐是父亲怕得罪人,把她送到惨淡的地狱,我就是太自由不羁,将卷入回旋的汤锅。我还是红蕾未绽的少女,可是爱我的人,可以录成一部百家姓了。现在脱不了缠绵苦的就是——沈,那是多末无聊呵!!……

从来没有看过象姓赛的那末可爱的青年,他灵动的眼睛,他怪好的表情,他高高的笔尖的鼻子,他长长的优美的轮廓,红红的细细的嘴唇,他苗条的身姿,他风雅的体态,……唉!想不得啊!想起他我就会发怔,越想他我一身的筋都震起来了,脱落起来了,啊,会脱落地狱底狮口里去!!

可是真不凑巧!今天才认识的那样相投的人儿,今晚就要分别了。这一去何时再回来?这一去有谁会引他降到我底心来?!

啊啊!天真是与我作仇!生了他的美丽,又生涤思做他的未婚妻!有了涤思做他底未婚妻,谁能闯入和涤思做 情敌!?……谁能?谁能?涤思那样美得惊人?!涤思那样美得惊人!?啊,涤思!我妒她底美!妒她底生!妒她有情!……

彬越火热地狂想着,以前那魅惑的美,顿消失去。这时,板脸怒色突出凶暴眼,变成了毒妇典型。

不安了一会,自抽箱中取出一本日记簿,带悲若恨地在挥写着,写了两页多停了,骄夸地看过几遍才收藏它。她又取出芳香的粉红花笺,敷在眼前,不经思考地飞驶她底笔锋泪水滴滴地跟着叹息俱下。

姐姐:

我现在是怎么地想着你啊!我对着寂寞的星星想着你流泪,我想着自己底环境想起你要哭。我自从父亲断送你给你嫁了之后,傻孩子便象脱了线的风筝,在渺茫的风浪中不知自主了。

至于今,啊,今晚的如今!我简直感觉我同你是一样的命运了!我们同是不幸的少女啊!

亲爱的姐姐!人是不能依照所想的去做的,实现在我们面前的东西,偏生是我们鄙弃的东西。这是多末悲剧的啊!!.

例如你一向想到南方去革命,想在营队中练习骑马,射箭,操枪投炸弹,以实现你底革命热:而父亲偏偏逼你结婚,你便是牢狱里底禁囚。我也是想到南方来革命,想做战场上的秘密侦探,有时为振作军心,为慰劳战士,或登台唱几曲清歌,或当众跳跳舞:可是不进步的党化中,支配我做了一块交际的招牌。痛心不!?

时代,革命,在一个小孩子的理想下做了乌龟!

亲爱的姐姐!我唯一的姐姐哟!革命的风声,有如.荼䕷花下的美人那末可爱。但实地一件件看起来仿佛你底婆婆咬你底肉块。只要你一登上台,你沸腾的热血热力,定会被北风刮下和冰冷的黄土一同埋。青年人底美梦,少女底美梦,又何处不是你那种人间地狱来结束呢!?

……

父亲露骨地对我说,他是怕了一个奸人会陷害他,不但是怕那奸人陷害父亲底身家名誉,而且怕他会陷害党国,所以不得已把你牺牲。但父亲是为你极心痛的,那个人你可以推想得到吧?姐姐,你真太苦了!我是比山壁上的鸽子还自由些,而我也感觉了我底羽翼,中了猎人底毒箭啊!姓沈的仿佛是我将坠下的深渊。我将失去健翼,失去征矢一样的热心,将失去海角天边高歌浩唱的希望了。

然而你,父亲还有意暗暗地救你,助你,只要你自己能够跳出来,不论你找工作或想求学,父亲会从暗中帮你。你快逃出来吧,姐姐!姐姐呀,你快逃出来!!我日夜盼望你来,来看看我这可怜的妹妹。你妹妹象迷了路的小羊,你妹妹爱恋了黄昏的夕阳……黄昏的夕阳一闪没有了,你妹妹陷入了迷恋和烦恼。这傻孩子底情绪,这傻孩子底境遇,有谁知道?更有谁指教?这些苦痛,这些烦恼的一丝丝,我想一把交给你去解释。我底女神哟!快来慰我!祝你底行程安好!

16,1,12夜。

信写完时,彬底牢骚全消化了,她一边亮着兴奋的眼睛在读信,一边快意地想:——假若她能够来,我这天生丽质的美人,理该不会自误吧。她固然有点傻气,但她的观察是敏感而正确的;她直率的谏言固然有些难听,但她底真挚,勇敢,对于磨炼我这艺术品是最有益处。

——喂,喂!怎么还不睡呀?

会长敲房门的警声,惊得彬发跳了,她急忙轻轻地收拾书信。

——是我起来捉狗蚤的,狗蚤真多哟!

——要快点睡,怕着凉哩。

——多谢刘先生关心!我捉好了,就睡。

彬轻轻地拿起被端,熄了电灯睡下去。

自从彬和玥底婆婆吵过后,那妇人以为自尊心受了莫大的打击,常想图报复,愤恨之心,比平日大几倍,有时竟把平生沉默的郁积,全搬出来向玥发泄,时而借故闹起来逼玥分伙,时而逼玥找人家嫁她。

阳历元旦后几天,玥接着几封远来的信,已引起了她母子的注意与不快。这晚,忽然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专送了一封信来,而且说:定要亲面交给玥。

玥燃了油灯在房里看信,她男人忙走进来问玥:

——是谁写给你的信?

在继续读信的玥,没有答他。

——你的事越弄越复杂越弄越秘密了,可是到头给我碰

见了你底情人亲自送信来。

——瞎说!

玥将读完的信放在桌上,她男人象饿鬼抢吃的敏捷,拿起那封信一气读完了。

——璜是什么人呢?

——是我底女朋友。

——女朋友底信,也要差个青年男子送来的么!?

———………

——我不信,你老实说出这写信的人来!

——我说了是我底女朋友,你还看过她底相片,那手上拿剑的就是她。

她男人象想起了什么,激怒的火稍为平了些,再拿起信反复地看,冷刺刺讽笑出来。

——啐!……到底是女人写的!……写这样丑的信,亏你还说她有学问!

玥急惊地望他一下,咬住唇不理他,背着他轻轻走开了。她男人越发肆意非难:

——女人根本就说不上学问,不过认识几个字,就宠为

万知万能的金菩萨。有学问的人写这样丑的信吗?

——假若你写得这样的信出,我就不是这样看待你了。

玥安顿和他闹起来,对他板了面孔。

——什么!?这样地“党,党,党,要出去办党……”,

我不屑写它!

他猛去抓玥,残暴地乱打,红了眼睛,有如要打死她的气焰。这时玥也愤极了,拿起桌上的茶杯、镜子掷向他。二人沉入激战中。

——阿呀呀!不得了!

男仆趋到房门口,滑稽的表情惊叫。继以她婆婆走上来。

——做什么?……为什么呢?

——她不是好东西。

——为那封信么?谁写给她的?

——有什么好人呢!

母子对答着,又加入了一位战斗的巾帼英雄。

至夜中,愁情泪枕的玥,听耳边絮絮的叱言;她男人责骂她如何不柔顺,如何不听命,此后要如何持家处世,如何事姑事夫……并且要和他定约,不能再与外面底朋友,作书信的往来。他以严厉的声音压迫她,以笨重的身体驾在她身上。玥饱藏的嗟恨,到这时忍不住地要爆发了;兴奋,兴奋,一百个兴奋,对他以抵抗的动作、抵抗的声调:

——少说些吧!我就要跑了。

——跑?

——璜有三封信催我办党务去,我非去不可。

两个冤家底寝床,好久没有动作。

——滚吧!

虎毒狼心的男人,将玥踢到床底下了,冷地皮把玥凉冻了,玥反怨消悲散地想着:——当我嫁时跑脱了就好哪!跑脱了不会尝这婚姻的苦痛;跑脱了我自由地振作,自由飞翔高空;而且跑脱了算不定会有称心的爱人,手牵手逍遥明月的森林中。

两只铁一样的手伸向玥来了,是饿虎捉她到床林当肉餐去!!玥挣扎着去穿她底衣裳,虎垂涎着大肆淫欲在阻挡,直到那劣兽欲遂鼾声淫梦中,玥淋着悲哀的泪水感到她比地狱还黑暗的苦痛。她轻轻地爬起穿好衣裳,将从奶妈的手中偷来的钥匙,放开房门走出去;而这时,迎面碰着一个妇人,玥问:

——你半夜深更在人家房门缝里听什么?

——你深更半夜骗着丈夫私奔么?

她婆婆凶头凶脑,象猩猩的狡智向她讽笑,且高声喊起她底儿子了。她扭住玥一推,踢,打,咬,撕破玥底衣裳,一条条一块块,咬断玥底脚筋,血淋淋一跛一摆,玥奔到了门前底小河边,斗雪逐风地在雪夜里流连……

“惨淡的牺牲!唉,这惨淡的牺牲,便要完结我么?”

“什么!何事不能使我生?……反抗!我唯有从反抗中求人生!”

“但啊,所有的幸福离我去了,排在我眼前的都是死一般的黑罩。”

“啊啊!追来的人逼近了,来捉我,捉我再给人蹂躏。还不如死了干净!……”

“牺牲……牺牲!……”

玥睁着一双狂人的巨眼,若有百难围攻的苦痛,这样一条条地在想着。这时她底身体是横陈在危岩上,不知几时来到这岩上?

北风纺着疏松的雪花在她眼前竞舞,微月表出凄切的情调躺在寒江听她哀哀地诉哭。她这沉痛的哭声,不用悲诗描写的咽咽的心声,激动她一潮热去一潮热来,生死关头在她心中回旋如狂涛的澎湃。她错乱的神经失主了,呆望着沉默锁住的雪江,也投眼看那琉璃装点的树枝飘飘试风狂。她从雪岩上立了起来,全身发怔地随风歪倒,片片的裂衣,和剪断的黑发,飘摆在静夜的江岩,神色有如预言者的深刻,有如死前的 Ophelia的凄惨,癫狂。

风势越大了,她狂乱的眼睛电光流火般放出恐怖的光了。她越发昏乱而痠软,越发支持不住了,迷离地恍惚地渐若失去了知觉,只听得心房高高地鼓动,破裂,象有倾盆的红血染遍了雪岩,眼膜红光一闪,黑光一闪,暗黑重重把她掩葬了,这是什么幻哟?……

玥被悲伤驱使,象只饥饿的野鹰,猛向岩下深澄的潭水飞下去了。

什么都解脱了!——悲伤烦恼肉体灵魂和婚姻底苦痛。

这样的牺牲,这样的临终,啊!这个“死之功”!!

一阵阵的愉快,无边乐极的愉快在解她底体肤,她在愉快舒适爽意而安息,舒适爽意安息在愉快中……

——不是从这里去的吗?你们看脚印哪!

——对,对了!一定是寻死了。

追踪的队中,两个壮年人点着松明的大灯,前导着说道。

——真是可怜!跑到这样的地方来寻死。

第三个跟来的老人,耸着伤情瘦肩,深长地叹息。

——逼到要死的地步,什么地方不可以死呢?

青年昂昂的热情,天真地答老人。

——我早就知道她们家里会逼死人。那有这样的逼法!

第五个点着桅灯的漂亮绅士说。

——你做叔父的不出来调解,假若她真是死了,看你怎样打命案啊。

最后的有侠气的中年农民,热心的魂胆,望着绅士极表不满。

——压迫的要压迫,反抗的要反抗,要我从那里和解起来?

——你看到逼到了那样的地步,你应该对你嫂嫂进忠告。

——你还不知道我嫂嫂是不讲道理么?……她开口闭口是:“妇人戴了铁帽子,我不怕皇帝老子”。又开口闭口是:“一拳打乱瓮,名头出了洞”。她老是以凶偿凶,那怕一千张会说的嘴,也讲她不通的。

——假若你有责任心,你早就该拿她到妇女联合会去解决。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容她拿出三十年以前磨媳妇的刑罚吗?

侠气的农民一面跟着队伍向前走,一面和漂亮的绅士斗着嘴。

一路的红灯,跟着脚印在荒凉的雪岸前进,蜿蜒的直达畸形的岩顶,他们发现了奇迹——“啊!”的一声同声喊叫起来,各各低下头去拾起了自杀者的曼陀,他们团成一堆扛起曼陀在查看,怅然地俯瞰岩下无情的江水,默默地放出严肃的叹息。

追踪的人们挟着遗物,败气拖着遗恨地回转了二十多分钟后,紧急的朔风骤告收束,山山扫开了奔布的瘴气,江渚转换着晴澜的景色,将黎明的微光,有若报告回春的气象。

醒来了,我在做了一个梦,……玥在微微地动着……

玥渐渐在意识着,她麻木的身躯虽不自由,意识联想了许多许多——玥又束缚在囹圄中了,听劣兽把她踢到床底下去,待她爬起和他对打时,她婆婆一手持绳一手执刀,破门打进来了。

——哎呀!你要打我的独生子吗?那末,请你先处置我,快是刀,慢是绳,随你杀死我呢还是吊死我?

请!!请!!!

她婆婆赖死的凶威,跪在玥面前嚎哭地和她拚命,将她底衣服撕成一条条,这样的回想一;玥又束缚在囹圄中了:当她们在吃饭时,玥对她婆婆和男人,说要出去办党务,她婆婆一手端一个菜碗,对她底脸上打下来,玥登时倒下去,双眼被打得血淋淋,这样的回想又一;玥想逃出这束缚了:当她出嫁的那早晨,是她最后的想逃婚。她逃出了云山千层的家门,逃到了后花园底墙阴,谁知给彬底奶妈,侦候在那里又把她捉住,捉了交给她父亲,致尝受这婚姻的痛苦,这样的回想又一。

——你们都回去!我要她挑水,种菜,洗衣。

她婆婆在指挥仆人们归家,她又在回想。

——妈妈!她劝我去读书,她拿学费给我用。

——不要听她底话,把你妈孤单单丢在家!她是想你出去了,好自由哪。……

她在听着他们母子秘密的谈话,这又一个回想。

萧寂的凛寒紧紧逼来,皱缩的皮肤象敷上了青苔,待黎明的曙色还不愿开展,念尘世的活心使她蹲踞不敢动,不知周围是何底边。只感觉难堪的凛寒,凛寒……

这样的凛寒,是被踢在床下受冻么?这样的凛寒,是被双双的菜碗打得血流虚了么?

毋用乎诧异:玥是自杀未遂,滑到雪岩底洼洞中苏活了起来的哟!晕眼惊开明白她不曾死,庄严的夜气还拖着她思念往事。晦冥的岩洞中,排出她晦冥的心胸,隐隐约约,渺渺茫茫。

“死”!是做梦一场!死时甜蜜蜜的快乐的经验,可曾试尝。

我该跳出陷阱了,经过迫心迫肉的浩劫;我该可以自由了,铁牢曾经使我毁灭。

她攀着玲珑的树枝在叹气,谁知她这时半身是葬在雪里,还活存人世?谁知桃红的希望,一层层在她胸中涌起?

可不是么,希望的种子早布在她心田深入膏肓,只因照不着太阳而成为发病的黄芽。而今,东方吐出了微白的曙光,天边清淡的彩霞,恰似画尽了希望的丹青在她胸膛。啊!希望,希望,希望!……血海中长出了希望的青秧!

大地开始破坏死一样的沉默,她在努力搏开出路的冰雪,紧紧地攀着落叶的枯枝,小心地穿出危岩底洞穴。

她脚踏着了前途的平地,晓风吹扬她飘摇的裂衣,似焦热的五月闯入了她底灵府,奔向现实世界去创造她血花换来的东西!!

再会了,纪念的雪岩!再会了,凄清的江水!岂不是我来点缀了你们的历史?却真是你们赐给我重生的心志!再会了!一夜的相逢,赐我重生之功。

她轻捷的脚步向前跑了一段,平坦的大路怕被人看见。

她选着旁边幽寂的小路,这幽寂的坟山累累的小路,象有鬼神的诉哭。然她拖着伤痕的肢体在奔驰,这是她脱离压迫的最后的超度!我永不回首那冤家了,永不回首那冤家!!她边想边象流星飞驶地飞过。

她走出了坟山,走过了村村的溪涧,阴沉的晓风吹着乡间底草木向她点头欣笑,家家底炊烟吹着她底昂气混入了云霄。她这末志高地茫茫思索茫茫走,突然想着:

——我将走到哪里去啊?!……找舅舅去?

“破坏了一切新生了一切,前征,前征,前征!……征到你可征的领域!你现在赤条条一身,没有爱也没有亲,除了征你那里来的前程?除了征你那里来的生命?”

这个解答给她百倍的勇气,她欢喜的脸上骤然落 了 欢喜的泪滴,这泪滴消除了她宿积的感伤,宿积的哀怨。

一群飞鸟从她头上掠过,喳喳的鸣声把一个雪朝的寒空冲破。玥望着这些鸟群,得了自己底命名。啊!征征的飞鸟,我也征征地飞哟!我征征地飞,征征地飞!何时归入同群的大队???……“征鸟”!我就把它来自命吧,征鸟!征鸟!啊,我这征鸟哟!……

——你不能同他去!

——你已经答允他。

——你不能取消你底话么?

——这是我自己底意思哩。

——你自己想这样干?

——对了。

——你爸爸是这样死了的呀……

——我正要继承爸爸底志啊!

——啊,不行!侠客是不容易当的……

璜和她母亲和一个六岁的弟弟在吃早饭时,璜母涕泪交流地阻止她和她底爱人出发,说到这里璜母拉紧璜底胸脯,紧抱着恸哭了起来。

一个年轻的女仆,从门外惊绝的向内叫喊:

——小姐!出……出……了大事!

——咄!什么事叫得这样吓人呢?!

璜一面温存地安慰母亲,一面厉色地望着那年轻的女仆,女仆呆了。停了一会,女仆颤着嘴唇轻声的说!

——外面一个死人。

璜惊了一跳,轻轻地安放母亲,起身要往外去。

一个疯了的黑影,似狂飞的蝙蝠逐风般地扑进幽寒的饭堂来,一闪便要倒下去,谁都没有看到那深垂下去的面影是何色相。璜和她底母、弟都骇了。直待玥慢慢地抬起了头,突出巨眼踏着悲步,叉着手悲伤地缓缓地颤动颤动地一步一步愈接近她亲爱的璜,同时欢喜的笑容,也就浮出她悲伤的脸部。璜探看的惊眼才深落在玥底身上,脸上骤添上了深刻的凄怆,精神亢奋而诧异。

——啊……!玥么?

——璜……!

——你怎么的?怎么弄成这样子!

——为……

玥被这种悲欢占住了,咽哽着吐不出语言。两个人抱在一起,似胶着了的密合。

——为了什么哟?又是那不识好歹的猪猡把你逼成这样吗?

璜母早就平和了自己底感伤,慈和的慢慢向她们两颗身心的焦点走去。

——哈哈哈!她是活的也罢!她先是倒在大门口的。

天真而愚气的女仆,尽情地大笑出来,并说完她未了的话。

——你到底为什么弄成这样子?

璜松了拥抱,坚强地用劲握着幽灵一样的玥。

玥受着这种热爱倒起了悲感的激潮,但答璜以眼泪。

——显然是她婆婆磨的,还要问么!

璜母明澈的表情,脸上腾起了过激的愤慨。

——我晓得是被她婆婆或是她丈夫磨的,但是为了什么事体呢?

——为了昨晚接着你底信被打的。

玥亮着星明的泪眼,简单地一句。

——啊…!!!

璜更简直地高呼一声,然而不平,愤怒,难过,什么、什么都表现在这高呼后的紧张中,痛快地又一个紧抱。

——真罪过!罪过!谁知道余彻衡先生底小姐,会吃这样的苦?!

璜母有如看到自己的女儿,从笞挞台上解下来的难过,柔情的抚着玥光黑光黑的头发,裂心的检看玥身上条条的裂衣。

——真罪过!罪过!

璜弟也牵着玥零碎的衣裳,似娇灵的鹦鹉,天真地感叹出来。

玥却自见璜后腾起的愁绪突消了,心海,身围,似充满了太阳底光辉,望着怜悯自己的璜弟微笑。

——对了,要笑才是我们底玥呀!你平素既然是凭着自己的勇气前征的……

——是,我从今早就把我底悲伤,眼泪,都丢到江水里去了。不知道刚才见到你为什么又哭起来?我已决心和那冤家脱离……我将为一切的重新,破坏而反抗;我将为一切的重新,勇往而前征。我已经拿“征鸟”来自命了。

——好!!好极了!!!望你努力这样吧!

璜喜跃高叫,又一个紧抱。

——璜儿!玥小姐的衣裳都湿完了,请她快到里面换衣去吧!去,里面烤火去!

璜抱着玥底肩。一同向里面消去。

过了两点钟后,玥和璜把行动一切都商量好了,璜还打电话叫了她爱人来,商量将自己订婚的胸饰、金戒指当了,作玥底旅费。

但玥心里十分难过,为什么为着自己逃走,要用她俩爱情订婚的胸饰、戒指?然而除此以外,实在没有方法,璜底贫寒,恐怕是她同级朋友里仅有的一个,看她天天穿在身上的一件蓝色爱国布衣裳,足足穿了三年多,就知道她底情况。可是自己又非赶快逃走不可,总怕婆家追来拿她,更一辈子把她投入“人间地狱”。

——可是这是你们订婚的东西呀!

——旧脑筋!用这些东西订婚,那是死了的习惯。我们活活的人,要它干什么哟?!

璜大声地讽笑。

——这不过是双方底老人家,因为我们从此要共同工作,硬要弄这些东西,替我们订起婚来。其实订婚不订婚,就与我们没有什么关系。

璜重一番说明,圆婉的微笑。

——你们双方底老人家,都知道你们去当刺客?

——不,不……

璜跳了去掩玥底嘴,惊心地对玥作耳语。

——只有今早晨,我对姆妈微微地露了一点意思。然而我们底计划有这么大,我们要如何如何进行,除了刚才说给你听之外,谁都不知道。所以我极力主张你加入。

——我不。

——不么?!

关于这,璜的话远远不如她聪明而热望的表情,她想玥加入的心,达到最高度。唯其是达到最高度,也只能用她微妙的表情,她这时对于玥,是多末热望又多末失意啊!

——我想你能加入,一定是一位最有力的中坚分子。

——我想,你们根本就错误了时代……

——我很明白:你脑筋里只有“群众”。群众的觉醒和群众的努力,是你唯一的希望,也是你唯一的任务。

——对,……

——你不知道,群众觉醒的,不要你去呼喊他们已在那里觉醒;群众盲目的,就有你百万张嘴去呼喊他们还是在盲目,而盲目的数目要超过觉醒的数一百倍……而觉醒的人数中:真正有革命的热忱的,恐怕十个中难得一个;真正有革命的能力的,恐怕百个千个中也难得一个;真正不陷入险途,以做官得势认为是做革命工作的又有几个?口里在那里喊农工解放,然而住的洋房,穿得漂亮,真正肯做工农做的事,真正能说工农说的话,又有几个?……所以我赵璜不愿入什么混蛋党,徒然借党底势力去作威作福。我赵璜所愿的是用自己底血,用自己底力,自己底身,去和军阀决生斗死的。

璜激烈的样子,说得脸都红了起来。

——固然,在伟大的革命的初期,我承认刺杀是最剧烈而最简便的手段。况且这事是由于向来异常热心的你去干,我越不能不佩服你是一颗真有革命精神的红星。但我底主张和你不同,我以为这次中国的革命,不单是铲除军阀要紧,还有无产阶级解放运动,和妇女解放运动,这些,我们不能不站在第一线作战士。

玥也着力地表示了自己的主张。

——我尊重你底主张,你是走正轨的。但你相信这回的革命会成功么?

——我没有你那种远见。至少在无产阶级解放运动上,可以收些效益吧。

——至少在革命的本质上,不会成功吧!你看革命的方法,既不是出自青年革命家底心裁;革命的权威,又不是把握在民众底手里。革命底实力,乃是由旧官僚旧人物所操纵,那末,已显然这回革命的基础,完全是用朽木建在沙岸上的哟!

璜明澈地说着,脸上描了无限的忧郁。

厅堂起了激论的声浪,喧喧嚷嚷的有些惊人了。璜知她母亲不是那三条大汉的敌手,自己跑出去驱逐他们。三条大汉底战锋,立刻转向璜了。

——璜儿!你写了什么信给余玥?他们向你要人啊。

——向我要人?岂有此理!

璜一声呸出,有如恢复江山的将士,一呼便压倒了群小。

——假若你底信不是那样写,她决不会寻死的。

大汉中的皮带,险恶的对璜说。

——瞎说!我底信不过是催她到妇女协会去办事。

——你写信给她,就是破坏了她们家庭的幸福。

皮带更不客气地向璜挑战。

——她家庭才真是破坏她底幸福哩,她那样的家庭,还晓得要什么幸福!

皮带两只厉害的眼睛,望着两位大汉作暗号。大汉中的一条装出谦逊向璜——

——对不住得很!……

一个一百八十度鞠躬。

——对不住得很!……

又差不多弯下了一百八十度,并且突然后退,呆呆地望着璜那蛊惑的美丽。

——你是在戏台上调情么?

另一个大汉用臂撞开呆汉,突地擒起赵璜。

——喂,喂!……你们到底是怎么的?

璜不动色地诘问大汉。

——张府已经禀起了,我们是官差,请你去见老爷!

大汉逼着璜走。

——快把我底外甥媳妇交出来!

皮带向璜大拍桌子,骇得璜母不要命地窜进内室。皮带得意大笑。

——哈哈哈!你能愚弄我底寡姊,玩弄我底弱甥,设计把余玥藏到你家里来,可是你能欺诈得我到么?你知道么?我就是张育三底舅父。

几声响笛,蓦地三十多个兵,将璜底古败的大公馆包围起来了,简直没有一线给玥逃生的路了。幸而玥自脱去水湿的裂衣,换的是前一年在国务院门前死难的璜弟底学生衣服,使人一见还不容易觉察。响笛又急吹了,包围的兵,紧张预备动手。玥一似滚热的弹丸已投入五脏,战慄着生死的恐怖;一似怒马逞雄风,攀探着屋角墙顶,想从那些防守的活尸头上飞渡;焦焦灼灼,跳,跑,飞,奔……

皮带将璜绑在门前石柱时,正是玥被追及将擒时。幸而敏智的女仆,引玥于破瓦碎砾的阴沟,用自己的衣裳穿在玥身上,抓开阴沟的道口,促玥逃出了险窟。

——去吧!成功回来,将来在这里替你建座余玥门!

玥听着女仆欢送她这声音,茫茫奔走茫茫滴着泪,在寂寞

的巷里驰走,不敢稍反背。倒是女仆酸眼望送泪淋淋。

由天津直航香港的三等客舱中,玥一直睡了三天多没有起来了,茶房只欢喜招呼昼夜打牌的船客,吃饭时也不来喊她,扫地时扫到她床面前来也不问她一声,只有点名的时候逼她起来罢了。

第四天的晨餐后,甲板上象驱出一大堆犯人,医生在那里一个个地检查,医生发现了玥底病了,说是很重的感冒,又说是急性支气管炎,一部分的同舱客,陡然大哗闹,要求医生把玥放到隔离的病室里去。不然,好象非把玥抛到海里不行的意思。骇得玥底灵魂,病血,都在和海水起激剧的斗争。

其后,医生明白了玥的经济状况,并没有替玥换地方,但给她一点药吃,也就马马虎虎敷衍上岸了。

阴雨微寒的天气,玥拖着憔悴的病体由香港航广州去,身上除船票外只有五角钱。她在轮船上将这五角唯一的宝贝玩弄着在想——

彬从汉口寄给玥那一封信,冒起了玥的婆婆底千丈火。那婆婆拿了信去跟她最宠爱的弟弟那条阴刻的皮带商量,皮带高兴得象得了天赐的秘密,眼睛突突地着力注在——

“父亲露骨地对我说:他是怕了一个奸人会陷害他,不但是怕那奸人会败坏父亲底身家名誉,而且怕会陷害党国,所以不得已把你牺牲……”

皮带奸诈的火,也熊熊的炽烈起来。停了一会,又注眼在——

“然而你,父亲还有意暗暗地救你,助你,只要你自己能够跳出来,不论你找工作或想求学,父亲会从暗中帮你。你快逃出来吧,姐姐!……

——得了!……余彻衡底骨髓都要把它挖出来才饶他!

皮带击膝畅笑。

——为什么呢?

他姊姊有些莫名其妙地问。

——你底媳妇,是她父亲教她跑出去的啊。

——该死!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