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婆婆象只疯虾蟆乱跳。

——她父亲还要送她读书,叫她去办事哪。

——嗳呀呀!不得了!她还读书,我底儿子会是他老婆脚底下的蚂蚁了!

那婆婆两手撑在桌上,更虾蟆式地急得凶起来。

——我有法子哪,姊姊。

皮带头一扭,牵他阿姊进了谈话室。

玥到广州已经半个多月了,她虽有穷酸的急迫,但南国的情调,舒畅着她使她对于自己一层层一件件在解放。她所尝的痛苦,近来忘却了八九分,病也一天天好了,脸上一天天丰润,光泽,每逢晴暖的黄昏时,她舅母和她表嫂,还得领她到公园逛逛。她从小爱风景花草,对着那伟大的榕树,孤高的棕榈和四季在开花的黄槐,很引起一种奇调的美感。她每去公园,必选着这些道上通过;茂盛的大红花,艳丽的蔷薇花,也叫她留情着眼不少。因为这些花,在北方非到四五月不会开的,在广州虽是阳历的二月中,也灿烂俨如他处的晚春。

她每去公园一回,越感觉广东这地方,真是天惠人意。

后来她舅妈做了几件衣裳给她穿了,出入她舅妈家里的男女朋友,也很欢喜邀她玩了。观音山、白云山和黄花岗,是她常常游玩的地方了。她每私私地喜悦——广州这地方真是不可思议!能够在一个冬寒里给我的春天。

她醉绿迷春的心向,越弄越胸襟活泼,有如会唱的画眉那末含情多调,准备何时高歌一样。

难耐的是她舅舅老等也等不回来,有时候她一天找到她舅妈问几次。

——舅妈!怎么二舅还不回来呢?

——晓得他,这向连信都不来了哟。

在她们旁边的客人,常常替她们作很圆满的解释:

——他先是和陈嘉佑一起在韶关,现在他领了些兵到湖南宜章那方面去了。那边的土匪很多,恐怕他正是很忙吧。

十个客人五个是这样推测,这样的口调。唯有她大表哥回来听着这一回,总是默默不作声。

谁都想不到玥会碰这种钉子——有一天玥和她大表哥和她表哥最相好的三个朋友同游黄花岗回来,她大表嫂在里面大发雷霆,仔细观察起来,觉得她底晓言怨色,点点是对玥发的。弄得大家不好意思,尤其是玥受难。

这晚玥受不住家里底那种沉闷的空气,独自往公园散步去了,其后跟来的是她表哥三位朋友,她表哥缩在妻子面前,简直不敢走动一步。

玥在公园里兜了一个圈子,踏着月光从树影里袭来的是她表哥那三位朋友玄舫、漫舫、韶舫、韶舫轻轻的喊一声:

——玥!

玥沉寂的游意已破了,提不动两条弛缓下来的脚,在阴暗的树下一张长凳上坐了,顿时韶、漫,不客气地坐在她两旁,玄也加入。玥闷闷地在想——“如何我表嫂对我是那样?……”

莫名其妙的一股热气突从左侧侵来,玥骇了一跳,谁知是大胆的韶舫,急喘着呼吸已挨近她了,他底头是呆低下的,手足微微作颤动。

好象什么都明白了,沉默,沉默,第三个沉默……

——回去了吧?有点儿冷。

玄舫慢慢地起立征求同意。三条闷虫,仿佛走到家还没有开口。

敲了两点钟,玥还睡不着,她心里有二重三重的烦闷:

第一,是她表嫂对她,近乎侮辱而且不能不说她是侮辱!她想:表哥虽是待得我好,尤其是这几天回来常同我谈笑,玩耍,可是有什么给我表嫂可疑的呢?为着表哥拿了二十块钱把我用么?我将它买了鞋,袜,裤料,面巾,肥皂,剩下的坐车还不够呀。为着舅妈制了衣服把我穿么?她们既然笑我穿璜的弟弟底男装要我改装,舅妈做衣服给我是她们愿意的又不是我讨的。况且那几件布衣,不过是十多块钱,以她们那末大的家私,为我用这几块钱算得什么?……

第二是舅舅不回来,我简直不知道出路!我只晓得要干事,干事,但什么事我能够于?什么人会给我干?大学图书馆的位置,不是有人替我去弄过的么?我跳出来不仅是为谋饭碗,谁愿干那种死事?!中央党部妇女部,我不是去接洽过的么?然而那里伟人底夫人——妇女底首领,开口就问我“有没有丈夫?……”并迫令我答复……再问我丈夫是进了什么党……看我羞愤交集说不出时,反疑我不诚实,劝告我走……待我忍痛地作忠实的告白,又说:“你丈夫既然不曾入党,将来不知道他是不是入我们底党啊!而且你是从家庭压迫出来的,我们若是就给你办起事来,还不知道你家庭同不同我们党里讲闲话。……”“好尊严的国民党!好宝贝的女党部!你们最好是收些来历清白的贵族夫人呀!”我当时不是这样反感地战战于胸吗?啊,革命!何处有革命的门径?第三是公园的长凳上,那一次体温的接触,老实说:那种感电的可怕。我一时仿佛是晕下了,从来不知道肉感的愉快会晕死人的经验,初次经验过了。可是那少年,那聪明的美少年,他不是对我轻薄吗?对我轻薄!!……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敢知道啊!……前后是怎样的命运作弄我?!……

一阵敲门的声音,打断了玥的思路。是韶舫从报馆里回来,和住在玥舅妈家的漫舫同睡。

韶舫这向总是来和漫舫同睡,有的以为奇怪,有的说是因为玥底表哥对他的珍爱。从此每朝洗脸用晨餐,韶和玥常在一块。

许多来往的客人没有象韶舫的玲珑,他虽遭了玥底疑忌’玥还是对他特别器重。玥底表哥更常邀了韶和玥去饮茶,他对他们两个,几乎无有不可说的话。因此韶和玥底交际愈加自然了,他们都希望玥能够加入办他们的小报。可是玥底表嫂给玥的难堪,真有“一日千里”之势了。

“舅舅病了,他是不能回来替我设法的!可是我又怎能长在这里受表嫂的气?……”玥想着十分难过。

西堤,东山和北门外,常是她,或韶陪她散闷的地方;女党部,市党部和劳工部去找事的那些官派的款式,生活逼着她又要去试尝。然而都失败了。

鲜花一般在玥心中还未曾受过伤的革命的热情,在催促玥勇向前程。这时玥有如上帝底选民,渴望有真正的革命家指导她底路途,给她以力,给她以光。

——我要跟大表哥上湖南看舅舅底病去。

——妄想,那边的土匪那么多,你怎能去得?

她表兄辞色俱厉的阻她。

——表哥能去,我也能去的。

——我化妆穿草鞋跑大庾岭。

——我也同你一样。

——他,我还不放心让他去,你不能冒这样的险哟。

她舅妈含愁地握着玥说。

玥一心憧憬她底未来,象落山的夕阳那末深红伟丽的光辉在她眼前招引,闪耀。

一切都寂死了,玻窗透入的寒气袭玥起了痉挛,玥打算在 Miss孙底房里,坐过整夜的寂静。她又想——“我就这样听它束手无策么?到工厂里做工去吧……做工!哦……这不仅是维持我自立的生活,为我底将来,认识工厂生活是一回什么事,我非去不可的!要怎样结交工人,怎样联络工友,霹雳响雷震,也是非去经验经验不可的。……”“室外狂风越歌唱得响亮,是故意添我深刻的凄凉?是表示大地底灾祸将延长?……”她想着,静听着,她饥饿。她叹着——“Miss孙今夜是不会回来的啊!”

门环轻轻地响了两下。……进来的是谁呀?是谁?……玥底脑质乘在飞行机上作迅度的赛跑了,眼睛昏花昏花的起了化学作用,“洛神”显在曹植眼前的那种氛围,笼罩着玥而在她眼前显现了人妖——那美丽的,微微疯笑的,拿着锁匙,突出狂人眼轻步走进来的!

玥又惊又怕,想冒狂风冲出去。

——啊!你在这里么?我想你是在这里的。

他急关着门,颓然坐在门背的竹椅上。

——我先在这里等 Miss孙,现在这样大的风又回不去。

——我拿了衣服来给你……

他把羊毛背心塞在玥手中,呜呜咽咽地在流泪。

——怎么哭起来?

他抬了青眼呆呆地望着玥,越哭得厉害。玥也有些呆了。

——她……她……逼我……

——谁?

——你底大表嫂……

——啊!……

玥什么都明白了,焦灼的感陡然平和了下来。

——她乘着……丈夫……不在家……硬……把我拖……

拖到她……她房里去。

——傻子!一个男人还会怕一个女人么?

玥说了这句很觉得不好意思。

——我刚刚洗澡她就来拖了。……她底力那末大,又不

许我喊。她说,“你若要喊,我就说你是来强奸。”

玥听着耸了肩头,韶舫忿忿地继续他的话。

——天下竟有这样的妇人!!……好容易我才逃出来了。

两人底面孔沉郁在恐怖的夜里:一个在消化他底憎恶,而且慢慢地炽烈着痴情,热熔熔要象火花迸出来;一个静静地在替 Miss孙看宣传的稿子,彷若满目腥臭的髑髅布满了地上,劳苦的疲惫的农工群众,放大血色的喉咙在那里号,喊,巨吼……

——我愿……我底一切都交给你哟,玥!

——……

有如救火的警钟,响震在玥的听野。玥急急地立起要走,却又看到脚踏的地皮,化成了旋卷的魔窟。她软软地靠在桌端,失去了抵抗力,失去了理智一般……任他伸出温热的手,在她底背后,在她底肩头,在她底臂膀……

然而他并不野蛮,并不粗率,慢慢地,轻轻地,敢掠过而不敢落下去……只是喘息,喘息着如同患了最高热度的潮热症。

“啊!怎么是这样急促的呼吸?!”

玥惊心地自想,掉过来看他,看他微红的眼睛起了雨模样,细粒的汗水涌满了脸上,而手而臂而全身,都在作速度的颤动。

“他爱我了!”

玥钢铁的心肠,也满腔热血地作这怜悯的太息。

——我要抱你哟!

他越燃烧着情火,简直要崩毁玥底肝肠。

——不要这样!

玥远跃一步。

——那怎么做得到?!

他想要克服地咬紧牙齿镇定了一下,到头还是暧昧的光起硕大的眼睛,向玥扑获去来。

几百样的巧言用来去辩去辩,说这是命运是天是天,……到底他们是人是人,是有血有肉有青春的人!在一刹那又一刹那间,玥甘心而静寂地委身在他热熔熔的怀抱里。

象火药炸撒了弹力的意味,玥脆脆地回到她自己的藤椅上坐了,完全象一架机械,整整地冷坐了一刻钟,看出自己是一座圮毁了的桥梁,于是心里大恸。

“再不会回到端正无邪的玥了?再不会回到以纯洁自慢的玥了!恐怕再不是以自己底筋骨想撑柱社会的玥了!而恐怕再不是想以自己底血肉改造社会的玥了!我为何沉醉虚伪的逸乐!为何坚强的意志会被一时的糊涂瞒过?哦,满怀懊恼,苍茫!啊,我做了情场的俘虏!!”

能迷入迷出的玥,虽则已经在用理智的头脑在判断自己底是非;可是那可怜的韶舫,还以为自己是坐在天女底殿上:许多闪烁的繁星,在对着自己发光;奇怪的妖云丽彩,朝他舞着神化的模样。……他象没有一点儿黑影袭他的后程,包围他在中心的,全是他爱看的迷魂阵。所以他象受了催眠术一般,别有天地地朦胧朦胧在寻味。

——你肯信我吗?我全身底热血在为你沸腾,

他闪着喜悦的泪水的眼睛,浮映在玥沉闷的脸上。

——信哟,但我不能领受你底了。

玥心刺刺地作感激的表情。全身在战慄。

——为谁?

———………

——不是因为我这无名小卒,给你看不起么?

——不是,我太破碎了。

——什么破碎!?……恕我几句失礼的话:——你好象前生就受了我的爱的预约,我一见你就象启开了爱的

花园,见到了我心爱的人了。

这话越添了玥的战慄,任何抑制也镇定不来。

——希望你不要对我提这些问题!

玥诚恳地求他,立刻离开了座位。

——除非我没有了热力,没有了生命那一天。

韶舫起身热烈的紧紧握着她。

——是这样,我们总有一个要牺牲的……

——爱的威力,随到那里是‘生长’,是‘长存’的哟。

他抱着她狂吻,不顾她的抗拒。

她想:越弄越不对了。对他发气么?他是一位聪明活泼又极美丽的青年,尤其是他豪放潇洒及对她真挚的态度,早已使她倾慕感激。而且她近来能从极大的忧患中,急剧地褪掉病态的苍白,快速地变为优婉活泼强健,未尝不是受了他底影响。如果不是因为她自己有一段悲史,使她飘渺的精神把她底身子拖去了白云之上,说不定或许是一定她会和他惊天动地地痛爱起来。而今彼此鲜红的一页,又映上了空间时间,虽然自顾周遭,不是欢乐的征象,但要假装讨厌,做出怒骂的样子来,衷心又是不许,她实在没有法子,撒开他高叫一声:

——你发癫!

——为着你癫,我癫死了也甘心。

他慢慢地跪在她膝下,集注视线在她底全身。

——请起来,我说理由给你听。

他没有回答。

——我不能爱你。

他的脸上涨得通红,一层层的悲感袭来,嘴微微动着要说。

——那随你吧……就给我演了这片刻的喜剧也罢。

他男性的狂笑起来。

她又伤感地象落在很大的困围中。

——你不知道我所处的境地。

——知道哟,你的婚姻还不可恶!?……但你若是懂得自己解放的重要,你一定会得到一种愉快。现在排演在你面前的是暗淡中显出了微红,一种真实的喜悦在你面前跳跃,只要你不拒绝它,不驱逐它。

他迷惑的眼色又笼住玥了,玥也送给他纯洁的秋波,忘记了拒他的勇气。

——啊,你何时都是我唯一的一朵美丽的鲜花!

他没有踌躇地把玥抱到身上去,玥跳得高。

——请你不要打破我底蔷薇园!

——你底蔷薇园是为谁锁着秘密?

——不,我是闭关的尼姑,修道的仙子。

——那末,我偏要打破那古城墙,把里面的仙子夺出来。

他越来得突然,越来得惊异,把玥底魂都吓飞了。

狂风懒懒的不起劲了,街心“啼,搭搭搭!”地响着更声,薄衣御不了深夜的寒冽,韶舫硬要把自己底绒绳背心叫她穿上。玥焦灼的心只想向她舅妈家里奔。

——穿上它!

——我不要穿。

玥跑出门外几步了。

——你这个人真是冰雪一样!

他拿着背心担忧的赶出来。

——还不回去,快要十二点钟了。

——我送你去。

她急忙忙在屋外的幽林里面跑,一个拥抱把她拖住着。蔚蓝的天空下,柳影花阴间,两个快乐的灵魂结成一块了,长久而热烈的 Kiss!长久而热烈的 Kiss!……

“唉!毕竟推都推不动了!这时的韶舫是怎样了的呀?”

玥起了大惊,鼓着战惧的心魂去扶他。

——喂,走,走呀!

他是软棉似的沉下去。

“唉!推不动了!推不动了!他将在这里溶化而凝却!”

她焦急的疑思逼出了汹汹的汗水,“悔恨”向她示威地叫她自己击起胸来。她将狂放出疯喉要疯狂地哭出。

——你怎样呀,韶舫?

她用女性的温爱,血肉战搏着慰问爱人,——这是她平生最初贡献女性的温爱,给一个爱人。

光荣的眼色浮出他底面部,显然是欢情的热流弄他这样凝住;显然是在领受她从心出来的温爱忘了一切地在凝住。

——起来吧!

她再去扶。

——我晕了。

他挥手将玥止住。

时间在断送储蓄玥心里的熬煎懊伤。冷静的火焰迸出了玥底脑盖在夜心的幽森里煌煌。玥一掬春心,自然然对他寄托窈窕的体态,不知不觉撩倒他身旁,友爱而情爱的融和地抚着他底热额,扶他慢慢地踏到街上。在这些时光,二人含羞地沉默,直到上黄包车,玥才不放心地问:

——你不是病了么?

——不,我是快乐得晕下去了。

——怎么会晕到那样子?

——我糊里糊涂,简直不明白。

清冷的床上糊思陪度了玥的寂寞,渐后市声远响充塞了她底耳朵,阳光通过尘浊的街头向她问晨安,玥在床上舒适地细想:“到底我爱不爱他?”清晰 的头脑包围在理智与意志城,她还是抛弃了青春,和着黎明的气魄往前征。她又想:“刹那的情丝容易斩断。我唯有一个怪物烙印在我底心坎!怪物为何?我要与炸弹的速力赛跑,我要与炸弹的速力赛跑!向灰暗的,向惨淡的,向阶级层层的高低,向肿了肚子的资本主义!……”

巡看每一双眼睛,含伤情最深的要算她舅妈了。她虽拚命地挣扎,镇定,想招呼源源来吊丧的客人,但她一想到“好子难当恶丈夫”这句俗话,她悲伤的眼泪又如春雨。

坐满了一屋来吊丧的客人,政党、学生、电报局局长、报馆主笔和新闻记者占了一大半。韶舫一面以朋友一面以新闻记者的资格,坐在屋角的半圆桌前,低着丧气的头在挥笔记写。听他们报告或谈及紧要处,他象惊疯的病人。骚神动耳地急着又写,但他看到玥闷哭得那么伤心,他又象忘记了新闻记者的职务只顾眼光偏注她,甚至跑到她的椅子背去安慰她。

——他是被×××贼谋杀的,好,我们一定要报仇!!

黄埔学生中的一个,从学友队里站出来粗暴地叫。

——莫急!×××贼是××派的,他们的势力大啊!……

我们慢慢地来吧。

一个武装的教官,在顾虑周围色色样样的人,不敢直吐。

——不行!我们要张扬我们的声威,立刻就要和××派做劲敌!!

另一个年青的黄埔学生,跳起来愤愤地喊。

——你们要知道:××派的气数,再盛也不过还有四五年……

——我们不相信看相算八字!我们只知道我们的教官,我们底领袖我们底思想家,给别人谋杀是最耻辱的!

年轻的学生逞着激怒,愤昂昂压倒他们底先生的话。

总而言之,玥底舅舅的死,从来宾的气势看来,他们都认为是损失了本党本派的特色。

驰向湘南吊丧的人已经走了两班,玥底舅妈定不许玥走。起初玥因怜她舅妈孤寂,又念她舅妈养育她几年的恩情,心虽火热的想驰去看死了的舅舅,但感到不得不暂为留着慰她舅妈的寂寞,悲恸。所以她决心和她舅妈住一礼拜。在这一礼拜中,她也不出去哪里走,除了陪她舅妈外,还私私地为她舅舅洒些泪。不,与其是说为她舅舅洒泪,宁说是为她自己洒泪:因为自从她母亲死后,爱她的就只有她舅舅了。她舅舅的爱她,并不减于爱他自己底儿子,有时比爱自己的儿子还过之。她舅舅爱她底性情纯和,爱她欢喜读书,而且会读书,从小她和她的表兄弟表姊妹在她舅舅的小学堂里读书,她舅舅就只欢喜她们姐妹,后来她姐姐和一个法国留学生到法国读书去了,她舅舅差不多专爱她了。她素来不爱管儿女底闲事的父亲,还不如她舅舅的知她深而爱她切了。

况且娶了后母的父亲,父亲底心完全卖给后母了。她父亲对于她读书,向来既没有壮她勇进的鼓励,往后只有截阻她的前程,驱她到绝壁,使她只有退步,劝她只要知足。固然她明哲的父亲的发言有他的用意,但她不解她求学的直径的前途一定是很难涩而易绊倒,她相信她继续的脚步是不断地飞驶;因此她总是欢喜她舅舅的奖励,不高兴她父亲的压力;因此她总以为她舅舅爱她的很正当很洒落,不高兴她父亲的自私自利,以儿女作自己的牺牲。

她想:“总合世上的人对她的爱,没有她舅舅对她的爱之大而深而真。”而且又想:“舅舅之对于我的‘生存进长’,犹如万乳之对于胚胎;舅舅之对于我的‘确立’,犹如磁石之吸引胚物归地心。如今舅舅死了,立我的磁石崩了,养我的胚乳枯了,润我的慈云爱雨绝了!!”

她想到这些,没有一些儿生存的勇敢,但作死的恐怖和战慄,她象做着一场恶梦,随处是猛兽怪禽张开巨口要吞噬她一样地可怕,一样地糊涂。

“风云的变幻会有这般地惨恶!人生的遭遇会有这般地凄楚!征鸟的命运会有这般坏得透!……”

她从糊涂中昏想回来。

在轻风飘舞的柳丝下,她凄楚的泪丝想与柳丝斗奇争妍:在卷土回山的号风前,她的恸哭想与暴风比愤慨。她不是死寂地埋在床中,便常僵硬的横卧草上,每听隆隆的汽笛,每看蛇行的火车,她便想着了她舅舅的仪容笑貌,便看到了她舅舅的死后的青紫的尸骸,而同时看到排在她舅舅面前的自己,是和她舅舅同样地冷峭的僵尸。只是自己兀立着受风吹而能洒泪。这些这些,并且藏在她底幻想中,使她常常洒泪。

“啊,泪,泪,泪!是哭死者的泪呢是哭生者的泪?”

她想回来了,她皱着眉猛醒了,她明白——明白非努力把它打倒不可。她在床上踢开被就想翻身起来。

象快要嫩晴的天空,她双眼早干了泪雾,她挤出了填塞她胸盘的悲哀,内心自作了商量一会,好象光明闯进了她的脑里,指导了她的大路。

辘辘的车声,突破了黎明前的沉寂,“征鸟”,忽显身在她面前,对她叫出:“不断地努力!”替她扫净环身的暗淡,衔着红灯快要给予她,只是严肃的面孔,等候她发宏愿。它那磷磷的巨眼,象探出了玥的困苦,玥呆瞧着它非常惊异,但它忿怒了,从忿怒中泄出它热诚的高度,慢慢地将灯撤去。玥深惊了,顿觉地明透它底意旨,伸手去接它底红灯,它不授,再请求,它不授,再深刻地忏悔,诚恳地请求,它把头偏在一边,叹了口气,默默地再把她观照一场,然而象骑士受美人的青眼一般,神通神电通电的表情,将灯授给她了,随即隐去它青春如骑士的风貌。

幻想的连环,在她面前又要换剧本了——

这时的韶舫,就象笨重的水神,拖她在水里游,对水底沉,刚才授得的红灯,她急着要保存它底光亮,尽对心窝里藏……但灯光渐渐化灰黑。

她觉得韶舫可恶了。不,她绝不会厌恶他的。她觉得他太累自己了,只要他底影子一来,她底灯和她自己底颜色,立刻变了灰黑。她惊疑,她不相信这些是正确。她相信爱,相信爱的永久,热烈,鲜红。

次一张影片,是两个相对的热烈,永久,鲜红。

韶舫变得可爱了,是她从来没有看过他这末样可爱的了。她很为他动心,她的动心煽动她发挥她从来没有发挥的隐秘在心中的深爱了。她变得象个痴情的姑娘,望着他只有忍不住的娇笑,她很想象小孩偎近她母亲怀中那样偎近他……

然而什么“红灯”,什么“征鸟的显身”,什么“不断地努力”,简直又不在她眼睛里了,她又惊急着。

她变冷了态度,只有一副滚热心肠,而不忘记那俩。

次一张影片,又是两个相对的——永久,热烈、鲜红。

这些幻觉的惊异,给了她的把握。她便抱定了一个——“冷静”。

黎明的市声远响,并且惊醒了她舅妈。她听着她舅妈在床上翻了几翻身,便披衣起来走到她舅妈床前去,禀明了舅妈,说明了决心要吊她舅舅去,并顺路到武汉去找工作。

她舅妈看她词色坚决的样子,也就不便再挽留,答允了派人送她去。

在这三天中,她舅妈咀嚼着悲哀替她筹备行装。

韶舫听了这信,一缕柔魂,恍若跟着她北上的箭心,离了羊城。从此差不多早晚总在这里,白天也请假守着她。

——唉!只有两天了!……

——两天后你一定要走么?

——是。

——你何必这样急呢?

见人不在面前时,他捉住她底双手长默,在长默中,心肝象碎了似的。

但玥很冷静,从此她总以冷静笼罩她底热情。

晚上,韶舫又同样地握住她长叹息:

——唉!只有一天了!……只有一天半了哩!

次早,一同洗完了脸,他买了一包滚热的点心,邀她到公园去坐,吃。吃完后二人并肩兜了两个圈,差不多在沉默中没有发言,待坐到藤棚下,雀儿尽在头上叫唱,卖弄它们的风情,初晴的太阳,射着他们有些温暖,韶舫又是捉住她底手,开始作同样的叹息了。

但他很谨慎的很沉重的举不起他底手来,真是一回不如一回的活泼了。不,他伤着心了,他以为玥何时都在轻蔑他,始终她没有爱他,有之,也不外是一时的魔态。他越想越伤心,越想越要滚了。却不是他诚心要滚,是为着保存一个男子的尊严。

他突然带着兴奋跑到一株枯萎的等待回春的大芙蓉树下的草地上了,整个空地都充满了他的紧张,他在暗暗地叹息自己失败。然而他不悲观,不失望,只是紧张着紧张着静待将来。

玥一点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只看他驰去时的骚动,老以为他是发了气。她轻轻地走去,轻轻的声音问他:

——你在于什么?……还不回去工作么?

他在侦探着她底心情,愈加了紧张的程度。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今晚上再会。

他象没有听到,活象钉在地上了。二人同那枯萎的芙蓉,一样幽静了,感不着园林婉啭的鸟歌。

汽笛夺空来侵入了优柔的园林,填补这婉啭的鸟歌充塞不满的隙地。他俩象眠虫活醒过来,互望着带沉沉的惊色。

——明天这时候,我的火车离广州百多里了。

——唉!只有今天这一天了!

他一语倾出了密积的闷葫芦,活跳的热情,又向她进展着。早预备了伸出的手,摘了一朵鲜花佩在她胸上。

——你能够不去么?

——那怎么能?!

他把她底话听作一种悲号,这悲号把他眼前的幸福掠夺一空,他不知道她底心怀,完全沉浸在伟大的深思里面。于是他想出了一种胜利的办法,务必要把他最心爱的人夺到手里来,他脸上描出了迷濛的欢乐。

——假若我能够跟你去啊……

他热烈地叫出,憧憬着陶醉的幸福。喜悦得看着周围的种种,都是他的自由天地,他握着她底手紧贴在自己胸上了,狂吻且狂亲。

——不,你不要去。

她用急拍子拒绝他的话和狂热。

——我怎么舍得放你走啊!

他越炽烈地紧抱她,象在她腰间加上了一条铁链一枚铁锁,把她锁在自己底两腕中。

——你坚信我!

强迫她一个热烈的粗暴的长吻。

——你信我!我是没有真心爱过哪个女子的。我从心发出的真爱,就是自你起。

他再不是痴迷的表情了。是精锐,是勇敢,是刺激的挑拨,是熔铸两个灵魂在一块的伟大的精神了。他这种精神,老实要熔化铁石心肠,使玥十分难过。

——咄!谁都说你是“青春”。你底女朋友那末多!

玥故意冷讽,退他的热潮。

——我不过和她们敷衍敷衍罢了,你看,自你来了之后,我还和她们哪个女子往来过呢?

他认真地和玥力辩。

——你有了这末伶俐聪明,我看你最会骗人。

玥装出认真的脸孔作嗔怒。

——哎呀!我几时骗过人来,给你知道?

——你至今没有告诉我你目下的职业,我给你骗到如今了!

——哦,我不是告诉了你,我是新闻记者么?

——还有呢?

———………

——我已经晓得了。你还在军队里,而且是……

——不许说!

他象害羞的幼儿,急掩住她底口。

——好,我就不说,不过你来见我,何以回回是穿长袍子呢?

——因为最初见你的时候,我是穿着这件长衫。你来的那晚找不到你舅舅底家,我和漫舫在街上看了你,我说:“那个女子的装束很奇怪,我们赶上去看吧。”等得赶上来,两个人都欢喜跟你走了,后来还是我们带了你到你舅舅家的,你忘了么?那晚我是穿着这件衣裳,这是我发现爱的衣裳。

玥觉得不必回话。

在玥没有话回的当儿,他炽烈的爱火,又在她身上焚烧。——我很爱你哟,玥!

他沉着地近似哀诉,仿若静候她最后的“哀的美敦书”。

——我明白,但我求你不要这样!

她的调子很柔慢,表情很严肃。

——我也很明白:你是不爱我!

他颓唐的声调,象带了他炽烈火焰,往大海里沉沦。

——对了,你常说我太漂亮,太玲珑。那末,“漂亮”,

“玲珑”,都是“骗子”和“伪君子”的代名词了!

而你对于我的交情,不外是出于好奇心,而这“骗

子”与“伪君子”的我,又把你的好奇心崩坏了!……

他沉闷了些时,很气地暴露了他底忧郁。但他还是执着地、傲然地表示他底挚情。热柔柔的春心,无条件地对她寄送。

玥头额胀痛得难受,冷冷地轻轻地对他微笑。

——我是爱你的。

——啊!……那末,你为何不痛痛快快地表示?

他喜欢得高跳若狂,望着她滴下泪来。

——我太破碎了,你是青春园里的一朵娇花。我爱你,我太爱你,所以我不敢爱你。

——蠢!蠢哟!哈哈……!

又是一个痛快的紧抱,不管游人远远在偷窥。

——玥!……玥!……

他太喜欢,象残酷得要吞她,狂吻她狂叫。

——玥!……我愿一切都交给你:我还是处男哟。

“啊,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哟!……玥满脸逆上了红潮,不知要向那里奔去?‘处男!’那是一件什么宝贝?是什么珍奇的宝贝呀?……我那有姘头的劣兽,我是不能从他口里听到这样的话,而知道他这种宝贝呀!”

玥愈感激他底诚意,愈觉得她败处女的纯洁在那纯兽欲的丈夫面前之可恨可痛。同时愈觉得他可爱,愈觉得自己可惜,澎澎的热泪尽对肚里流,而又绝对不能和他陷入欢爱的情沟。

“绝对不能?……那是什么天经地义哟?!……绝对不能!……绝对不能!这简直是一去不复返的青春!简直是一去不复有的人生!……他,他爱我,是那末的爱我!他是我的赤红的救星!我爱他,爱他,深爱他!我愿一切献他!而我的一切是他!哦,我不能失掉这机会,我要紧紧地捉住他!哦,我不能失掉这机会,我要和他快活地抱在一起,过快乐的生涯!……”

她这样想入非非,四林的天籁为她们奏着俪乐,送她们置身红灯洞房里了,沉入深不可测妙不可想的迷津!……

——是这样……

——我们要是这样!!

——是这样才痛快啊!

这样地温热,这样地陶醉,这样消魂的人生!……

一个霹雳打破她糊涂的头脑,命令她和“炸弹的速力”去赛跑。

她没有了半点生气,没有了半点爱娇,从她爱人怀里抬起头来变成木美人了,是火酒、洋油涂上她也点不得火焚燃地一股冷气,骇得韶舫惊跳。

——吓!你怎么没有一点生气了?!

——我本象这株枯了的芙蓉哟。

——你刚才不是做梦一样地美丽可爱吗?

——希望你不要再为我做梦了!

萧寂的秋气反映在她脸上,整个空间充满了他底烦郁。

——无论如何你是不能同我好么?

——我还另外有一个爱人哟。

——啊!…谁?

他变了低调而很客气了,她不忍看他无谓的悲郁。细声的剖开自己底心怀相告。他很钦慕,而且以她的拒己引为喜。

——我很钦佩你!你的想法,我还做不到的。

——暂时,我是誓此身献给了“革命”。将来幸而不死,

后会还有期哩。

——好,祝你成功吧!我们在同一“革命”的路上走。

他慷慨激昂的痛握她。

次早天还没亮,玥就起来预备走。头一位和她见面的是住在她舅妈家里的漫舫,他已经穿得整整齐齐。帮她打被包和检零零碎碎的行李,他总是低着头不说话,却因此引起了玥的奇怪。但玥想:“他老是一副美人的神气,怕莫是又有什么忧愁蕴蓄他心头?”所以她也听他,默默地不敢触发他底伤感。越来他越陶然地不知要疯笑还是要疯哭好。她明亮的眼光一望他,他竟滚出泪来,于是她不好意思地走到外面去。瑰君、萃麟她们都来送行了,她舅妈和女仆也都一面扣衣一面走出来,韶舫也从珠江的船上赶来了。

——你怎么这样早呢?

她舅妈问韶舫。

——昨晚我在这里弄迟了没有地方睡,同一个朋友在西

堤租了一只小船,又睡不着,所以早些赶来送行。

韶舫答了就驰向行李的地方。

——是搭七点十分钟的车就要快哟,这里到火车站要四

十多分钟。

瑰君在催促。

——挑担子的还没有来哩,还不知道起来了没有。

她舅妈对送玥北行的那个侄儿说。

——还不快去催!哎呀!个个衣服都还没有扣起!

瑰君看着手表很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