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去催吧。
玥走出了,韶舫也跟出来。
漫云鳞鳞斑斑,在残喘的曙天斗妍;美丽的濛气,掩盖了市色。渗看这瑰丽的广州城,有如海市蜃楼。别了,赐我青春复活的美地!
玥享受着这大清早的美景,前驱去唤那工人。韶舫象春风驰来,邀着她,赠她一个迷笑。他从袋中搜出一封信交她。
——里面是一首诗。
双双的丽侣踏着朝露去唤起工人回来,玥已经将他底诗在街上读完了。诗是——
你要珍重前程!千祈,千祈!
为了我,你必须勇决前去!
我是一颗陨星,长向虚无劫坠;
你要象晶莹的月亮般,爱!
在我底幻光泄灭后时,
为我用千倾的银涛掩葬!
切莫洒泪!切莫洒泪!
爱!
你要珍重前程!千祈,千祈!
管教明朝你奔庾岭,辛劳,
我就落魄羊城,梦随北去。
请莫呀回头!为着我为着你。
我是一颗陨星,长向虚无劫坠,
此后,你的魂携着我的魄,
飞度过万里江陵,高游梦域,
魂呀永莫归!魂呀永莫归!
——你有什么东西给我做记念么?
——我什么都没有。
她有些惭愧走回家。
——话也没有一句么?
他又不断地灌情热给她。
她冷悄悄地走了几步,象想出了什么似地,取出笔在写。
——我送“征鸟”两字给你做名字好不好?
——这很合我底意,但你很喜欢这名字么?
——是,比我底爱还喜欢,用我底全生命去努力对付它的。
——那末,我也用我底全生命去对付它!
赶着了七点十分钟的火车,因为太早,到火车站又太远,只有瑰君、萃麟送她,韶舫是先就跑到车站替她买票的。但因军事上的关系,早车挨到十点钟才开。这些延长的时间,给了她永生的记念,是用刀刻画在她心坎的记念!
可怜的韶舫毕竟太痴,他在郊外铁路上扶玥上车时,听玥说了两句:
——你珍重!我们是没有第二度的相会了。我的眼前,只有落日般红大的血盘哟!
以后,他急痛酸软了,没有眼泪也没有叹息,呆软软的握着玥有一点多钟不能开声。玥看他强压着这悲痛的袭击,忍不能忍地有雹大的泪雨向肚里弹,她又不能不和瑰君她们作些闲谈。
似刀剑的痛割终于不能隐秘,竟是激雷战鼓般驱出了他底热泪,怒涛般喑喑地澎涌,一刻又一刻,一时又一时,凡有血性的人,看着他莫不惊心动魄,玥也薄霜冷露般浮出了不能再抑的泪水。
——请不要哭!你不是说:“切莫洒泪”吗?
他在一言不发一眼不抬的低头苦痛中,快熬煎三小时了,同车多少客人,因他引起流泪而静寂。玥被他握了三小时的手,不能不受汽笛的催促和他作别了。而他看车已试动几回还不能撒手,瑰君急得在车窗外高跳。
——快下来,韶舫!
——还不下来会跌死哟。
沉静的萃麟也为他惊慌了高叫。
——下去!下去!
玥慌忙忙推出他。
车行得越快了,瑰君、萃麟为他急得气都接不来,他已忘了危险突跃出来,把车掌吓得要命,幸得瑰君她们敏抢上扛着他。
真是乌云遮盖了他底意志,他站在荒凉的铁轨上摇腰捧腹地哭个不休。火车转了几个弯,他还在临风搔首狂哭在人去影消的落寞中。
“啊!铁肠也为他碎断了!我如何能忘记他底面影?如何能忘记他的挚情?把它带去吧,带去给‘征鸟’底勇气,带去作‘征鸟’的粮食!”
玥迷迷濛濛地想着,愈想愈迷迷濛濛。任那暖地落花的梅林在车窗外如矢向后飞,而无心去欣赏。软软的,脆脆的,心里空洞洞的,听飞去的旷野弥林,解除她底混沌。
“交际花?恋爱花?……决定做交际花?不,不!决定做恋爱花?不,不!
“我要做交际花!我也要做恋爱花!……但恋爱一成功还能够这样交际吗?交际的结果又能够禁止不恋爱吗?啊,交际花?恋爱花?交际花?恋爱花?……”
这两个难题,在彬脑里如发酵的酵母菌,癫癫疯疯地梭来梭去,激起她兴奋的逆火,攻她似晕若迷地伏在桌上,象个深沉的犯人,默不招供般。她决心不答应哪一个。
音乐又响彻了布满五色表现派花样的台上,舞男舞女开始仓皇地寻找对手。这时虽有七八双青眼盯着她玲珑的风神,她愈表示缄默以持静。
——请,Miss余!
一个浪漫的鞠躬。
——请,Miss余!
又一个浪漫的鞠躬。
她倒象个系囚的凄然,狼狈了围绕她的青年们。
——你今晚不高兴跳舞么?
一位三十来岁的哲学教授,用他满抱着爱情的眼光,向她深厚的短发去爱抚;同时彬周围的异常热闹的空气,突然冷静沉寂,连那被彬艳丽迷人的美貌所颠倒的少年柯青,也象被这种厌气凝住在咖啡座上了,只张大眼睛深深地担忧着。
这场跳舞,他们一桌人完全没有参与,便弦停而管静了。
——你不对的,你今晚连不跳舞,是很对我们不住!
哲学先生很专制地坐在彬旁边。
对面一位象虎作威的大学生,磨着利眼暴示不平的色貌在看着。
——哗!有什么对不住!我跳不跳不随我么?
彬哼出这两句,其他六个男子都开心,都作梦中的微笑。
——但是我们既然欢欢喜喜地邀你来了,你必然要跳一回才对呀。
——我有什么义务!必然要跳一回?
彬觉悟了,象留得这种交际来妨害恋爱,真是毫没有意思,断然用强硬的颜色折退了哲学先生。
吴诗茀那伶俐的美眼,在她脸上照来照去。彬泰然承受他的魅力,和一个热烈的生命。
两个纯洁无垢的精神,在紧紧地结合。
——打起精神来准备跳舞吧,给别人看出了我们是在这里调情就不好意思咧。
象虎作威的大学生,很醋意的呕出了他武器的话。
——咄!…… Mr.沈!……
彬给他很严厉的颜色,充分地表出了自己的力。而她们那一桌,猎艳的氛围气,顿变成紧张的空气了。吴诗茀象受了美酒的陶醉,对彬羡慕的神情,就想唱出快乐的歌来;柯青也燃烧着火焰,阴郁地将视线紧牵着彬,觉得有莫名其妙的可怕。一会,却又变得愉快而舒畅了。
音乐又在催促寻乐的舞男舞女,这回是很愉快的舞曲。那位哲学先生,老早就瞟眼在白俄和华妓那边;同桌知道对彬没有希望的几位青年,也去找着白俄法女开始了舞步。但哲学先生属意的华妓,她很骄傲的拒绝了哲学先生。迎面来了一个西洋美少年请了她去伴舞。
——哙,Miss余!
哲学先生点头鞠躬叉着手,又望彬以恳求的诚意。
——我们还是来舞一回吧!
端立旁边在等着彬的柯青,承受彬舍人就己的玉手,欢天喜地地挤入了舞丛中,表现热烈而活泼的舞技。
彬本属意在吴诗苇,但为着避免嫉妒计,很快乐而神熟的和柯青表演了她特别的舞艺。然她底眼睛,不断地瞟着吴诗茀,吴诗茀也赠她英俊的秋波。
哲学先生越觉得受了侮辱,忿忿地闷在桌上扪头发,拿起咖啡杯来似要握破的忿怒。
姓沈的越燃起了妒火,眼光灼灼在思量:我要怎样才能夺到这个美人?……
邻桌汪女士和姓季的青年,显得很有趣地在看把戏。
乐停舞罢归席来,对面桌上的几个青年都向彬高兴拍掌,而彬的同桌只是一围沉寂。大概谁都觉察了哲学先生的失意,谁都看破了姓沈的那攻击的意态和妒火,所以一桌很艳丽的黄金花,变成了毫无趣味、苦闷的沉寂。
汪女士为着要打破这沉寂,走过来蔼笑地望着彬说:
——还是你们一对小把戏有趣!
——小把戏?……他比我足小两个月,他是我在北京念书的时候,我们时常一块儿玩耍的弟弟哟!
彬说着脸上显出一种愉悦的笑容。柯青也天真烂漫的显出欢喜的微笑,而且表现他那快乐的自由的天之宠儿的精神。
对面桌上两位青年也阔步走来,好象在渴慕柯青,特为来握手。
——呀,真佩服你的舞艺!
青年们热爱的手紧握着了。
彬有些荣耀的面容,高兴兴替他们介绍了。全桌又变为众人注目的焦点。
——一点半钟了,我要回去。
彬偏头跟汪女士商量。
——好,我们去雇汽车!
自对面桌上来的一位漂亮青年,抢着说完便飞步出了舞厅。
——我……我去叫。
哲学先生也冲冲地冲出了。
吴诗茀携着柯青起身,只待说:“再会”便要回去似地。
——密司特吴!改天再会!
彬故意压制热情,给吴一个冷淡的点头。但含无限的爱娇和神秘。
——改天再会!
吴诗茀摆出一股煞风景的冷气,点头便去了。
——彬!我明天去看你哟。
柯青说着,边摇帽长揖边追吴出去。
——请来哟!随便什么时候。
彬望他以天真的笑脸,可惜柯青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她底话。彬女王般地走出了舞厅,围拥她的青年一大群。萧寂的夜市没有一个人通行也没有一条狗在走,在眼里表尽妩媚的,是瑟瑟的并道梧桐和翠柳。朗月在天空逐云飞,留下阴影庇护她们这青春的爱之人堆。
——这德国码头真寂寞得讨厌!连一辆黄包车也找不到。
汪女士同两个男朋友从左道叫不到车子失望地转来。
——老欧不是去叫汽车送你们么?
——老易也叫汽车去了哩。
彬左右的二位青年,笑语汪女士,汪女士象发着气,嫌恶这种结交,以研究的眼光,奇妙地盯在彬底脸上。
——我们真是等他们底汽车送去?
——那不好么?
彬丢了一个暧昧的眼色给汪,仍逞辞锋和青年们放肆地谈笑。
——彬,彬!
一声甜美的叫唤,从后面传来,彬魂胆都在跳跃地往后看。
——啊,黎先生!
人人都被这甜美弄迷了,集目在看这新来的怪物。
——这是我们的法文教授,是有名的雕刻家。
经彬这句郑重的介绍,周围的青年,象收伞式地向中心弯下了他们底腰,——景仰的敬礼。
——久仰,久仰,久仰……
声声送到和彬并立的中央。
那雕刻家不待彬介绍青年们,便有些自满的矜持,急于要吐出来意。
——明天我底太太想请你吃饭,她想汪女士也能够来。
——密司汪!好极了!他底法国太太想请你吃饭。
汪对于彬这热心,只有淡淡的微笑,眼睛仰看头上摇拽的树林。
——下午四点钟…… Miss汪有工夫么?
——谢谢!我要过江去工作。
汪对于这不熟的名人,加以相当的敬礼。
——他底法国夫人很会跳舞,他们家里布置得很优美,
你去交际交际不好吗?交际是人生最快乐的事。
——Miss余的话一点也不错:“交际是人生最快乐的事。”
Miss汪明天不能告假么?
——不能的,我每天下午要交成绩。
汪简单地回脱了黎。黎也并没有惊异的颜色,只是温蔼蔼对彬说:
——务必请你代替我留驾,我明天再去奉请。
——遵命。
——我底太太在那里等我……
他不安地急于要走,又关心着彬的神色。
——你们站在这里还不回去么?
——汽车还没有叫来哩。
——哦,……再会!……再会!
他对彬一个礼,对众一长礼。
——再会!再会!
彬望他对红衫窈窕的女人底背影驰去。
暂时总合的眼光,注在黎和他夫人走去的俪影。
——怎么汽车还不来?
一个青年发问。
——月亮这么好,街上的树影这么可爱,我们走回去不好么?
老在郁闷的密司特沈,露出了一道活活的爱光近问彬。任杨柳起劲地对她们招摇,任月光辉亮为她们向导,彬象红丝系住的鸽子,不适意地向沈否认。
谁都等得不耐烦地难过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待我到车行里去看看。
先去雇车的青年的朋友,速速往前去。
哺哺哺的响叫来。
——汽车来了!……来了!
谁都喜得高叫。待汽车停下来,雇车的青年跳下车虔敬地向彬道歉,行礼。
——对不住得很!橡皮轮……汽车底橡皮轮坏了,等他临时修理……
彬画眉的眼刚抬起看他,哺哺格格地又一架更大的汽车来了。哲学先生得意扬扬地站在车尾高叫:
——汽车来了!Miss余,害你等久了!因为没有 Casoline,
临时等他们买来……
——害你们花钱,真对不住哩。
彬走到两个汽车之间,玲珑的望望二位汽车雇主。
——那里的话,请吧!
——那里,那里,请上车吧!
二雇主在斗争着想能拉到彬。
密司特沈跳上青年的汽车,猎夫般地来牵彬。
——快上来!快上来!
彬向青年作很体面的辞谢,一跳便上了哲学家的汽车。汪女士和其他三个青年都坐上了。
——到那里去?
汽车夫边关门边问。
——先到江边兜圈子去。
哲学先生简单地一声。
大家无语任车行驶,哲学先生沉醉桃红的梦中在吟诗。彬洞察他的居心,故意摆出神圣,哲学先生越放肆地躺在车底中心,愈紧紧紧紧地与彬挨近。
——多么好的月亮啊!你看哪!我们不要辜负它才好。
他开始对彬拉拉扯扯。
彬淡笑一下,继以深沉的沉默。
——你就象蛾眉仙子!我从心底爱看这样的仙姑。
他把身子几几乎要倒在彬底身上,汽车侧地震动。右方坐的青年看不耐烦,掉过来想间离他给彬的行为。汪也露出些轻视。
——喂,车夫!再开到外国练兵场去 1……啦,啦,啦啦,啦啦啦!……
他疯唱起来了。
——什么外国练兵场?我们不知道。
——水草深处,芦苇幽幽,一弯泓水,哪有小舟 。……
啊呀呀!外国人的跑马场哪!……
这疯度笑破了全车人的肚子,虽然对他不免有恼煞的不快。彬就象个束缚的囚徒,缩身在一边。
——Miss余,这末晚还尽游么?
汪女士推彬示倦色。
——要去跑马场游一趟哪,车夫!听见了没有?要去跑马场。
哲学先生大声关照车夫并止汪。
——但是我要睡了!
汪强力地一句。
——那里风景好极了……哈哈,你要睡就睡在车上吧!
他充满了欢喜,笨胖的驱干右边压住汪,左边挤着彬,心魂底全部,颠倒在他身边沉默的美人。
这时的彬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她在想:
“这样子真糟得透!这个迷陷我怎么能够持久?……我从心底恨他,这不过是我给他一个体面的收场罢了。因为我感激他,感激他替我弄来了许多有名的人物。譬如刚才请我吃饭的黎先生,就是他替我介绍的。还有什么演剧研究会,跳舞指导会,都是他替我把名字弄进去,替我在那里捧场……我现在岂能因声势大了,就蔑视他如草芥?……”
汽车在狭隘的破街转了几个弯,沿途有露宿餐风的贫民与乞丐,远远有茕茕的灯火,几远一个。
——口令!!
丘八撕破的喉咙高喊着,双双的长枪交在汽车前。哲学先生附丘八的耳旁细语一会,好象是用了一点暗钱,汽车暂得通过。但行驶不到三分钟,又是同样而更大的呼喊。
——口令——!!!
长枪同样来阻拦,又是一点暗钱,买贿了通路。而且丘八方面现得很喜色的感谢,哲学先生很圆满的点头。彬在叹气:
——唉!……唉!
她在想:
“中国底兵啦!在革命里做政治工作的大人物——你哲学先生哟!女子哟!彬哟!……”
果然眼前是渺渺的平地,嫩草丛丛水湾曲曲,很足以驰目逞怀;而月光戏水,撒在河中的银纱,很可以载人间登天;倒影横江,飞翔林表的夜鸟高啼,也确能带灵魂入梦;和风徐徐,尘襟为之顿涤。那得由你不欣然领受?
——这地方真太可爱了?
一个青年说。
——也不过是在夜里啊。
另一个青年说,且指着远方。
——你看那边不是中国地界么?那样破头破脑象一个鬼窟!
——真的呀,中国地界一看就作呕!
——你这简直不是青年说的话!我们革命的青年的任务,是享受外国人在我国租界上的幸福和抱美人么?
这话在彬心上打进了一口酸痛的针。哲学先生也安分了起来。
——回去了吧?
彬强意的要求。
——好,我也怕你太疲倦了。喂,车夫!快把车子开到
第二特别区〇〇里去!
他柔和的抚爱彬。
——易先生!
彬惊人的一声丢开他底手。
——什么?!……你看见黎锦化他们两夫妇吗?
他胡扯来掩盖自己底非。
——先从跳舞场出来看见了。
——那个快乐狂!他们每晚要到法国的跳舞场去……
无声没息中,汽车到了彬底寓所。汪女士从睡梦中觉醒,靠在彬怀中下了车,青年们和哲学先生都道别分手了。
彬招呼汪女士睡下后,自己洗净了脸上的脂粉,擦上些嫩面的香液,脱下交际衣服穿上了寝衣,立在她雪白的化妆台前痴想了一会。“我彬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交男子?交男子就是我的职业?呸!不要炸弹变了古沉钟,永远沉沦在海底……”
她拿起台上的相片看,觉得她对于柯青的爱之纯洁,同学几年来,有时候真正是爱他如弟弟,但有时候又爱他比爱自己底生命还重。无奈那古怪而高傲的小孩子,偏不说他爱她;反而看见她爱得他心痛时,故意十倍傲慢,加倍使她伤心;每回她送钱他用,给好东西他吃,他从来没有半句道谢与和悦的笑容。只有她病了两回,他倒亲亲热热来看病,想法子使她快乐,然而他还是不爱开口,尤其不说到爱情来。
这个闷葫芦,这层刺棘,她还在北京时,老早就想把它抛弃。奈何她不能,她不能,她实在不能,因为他是她最初的恋人。
他们彼此是初恋的恋人,彼此不肯表示。面子上是一种清新空气的友谊。
她想得要流泪了,一秒钟比一秒钟难过。彷佛非飞去抱着他说明几句隐衷,遍身都流着痛苦的毒素。
她声泪俱下了。
“唉!他又来了,来在我这杂恋狂的当儿!……”
一副阴沉的脸色,结束了她这条思路。
阴沉阴沉分外的静默些时,熄了电灯上床去。
次早朝鸟初啼屋瓦时,汪女士已经起来梳洗好了,她跑出三回想买点东西吃了才过江,等到后来看了一家水果店开门,她买了些回来,在彬底房里吃了一半便留了一个条子,轻手轻脚地生怕惊醒彬,用脚尖走出房门过武昌去了。
是午饭以前,彬从睡梦惊醒听到一阵敲门的声音。
——是谁?
——谁么?
应声的是尖美的童声。
——是青么?我还没有起来。
——好人!我以为你已经到党部里工作去了。
柯青没有客气地推开房门走进,一见又有些踌躇不敢前进。
——哎呀,哎呀!我还没有穿好衣裳。
彬自床上爬起来,非常喜悦的笑靥。一忽又变为蛊惑的美,配以她蓬蓬的短发与宽舒的朝衣,俨然是个绝世美人。柯青感着这美态,静默地摄取,玩味,渐达于忘形之境,步步往床前去。
——我还没有睡饱。请出去吧!出去吧!
——要睡那末多么?
——睡下去还要想心事哩。
——想什么心事!
——不待说是想你底事。
——哦!……你……你还想到我底事?
柯青只想跑前抱她,但怯怯而战慄,呆呆的立着,醉心的快乐。
彬含蓄着无限的爱娇,给他以挑发的魅态。诚爱的甜液,巧妙地对他灌溉。
——我们不是彼此很好了吗?我们还是最先相好的哩。
幼稚的没胆的柯青,他感到彬这热情如感到压迫,彬极度的娇美倒杀了他底勇气。他突然呆蠢了象个无能的人,惊惶,恐怖,憎恶,从心消尽了情热。
“是什么东西!这样没有胆,没有生命的弹力!”
彬一面这样想,一面感觉心里受了很大的创伤,好象自己是被宣告了死刑。
这场梦不得不结束了。
沉默些时。
又一阵敲门的声音,进来的是哲学先生。他绝不以这少年作对手,愉快的务必谨慎的样式,庄坐房中底圆桌旁,静候着彬打扮。他看柯青傲然不高兴,也不便与他交言。一室沉默。
——Miss余,我作了一篇剧曲。
——啊,好演吧?
——假如你愿意演的话……
柯青傲傲的出去,只给彬一冷眼,再会也不说。
彬煞是难过,变成忧郁,慢慢地在镜前贴脂梳发。哲学先生柔情的轻步的走近她。
——你一看见我就不欢喜,这是什么缘故?
——我不欢喜的事多得很。管不了是什么缘故。
他牵她坐在桌子前,热心翻自己底剧曲示她。但她总是一副苍白的脸孔,听他请求了两三回要听他说剧曲的内容,她仍是伤心得很,没有听到他是说些什么。
他不能忍耐了,蓦地起了苦闷,他不能因为她是 Lady便让她尽摆格,视男人如土芥。于是他严厉的紧拉住她一双手。
——你那样不舒服,明明讨厌我咧?
———………
她愈象被冷雨淋漓,苦楚,凄凉,寒气袭她的……
——我爱你!我很爱你呀!
他疯了般跪在她底脚前,在她膝上狂吻。
彬是森严的沉闷慢慢地立起来,似无情又似冷讽。
——对我说这句话的人多得很哩,但我从来没有感到那有什么意味。
——不过,我是以生命来爱你的。
——据我看,你底生命是比暴风还可怕的。
这话一来,他的情热被冷波打碎了。他立起,沉闷的房中,给他翻来复去踏不厌。他抑制了苦痛,一忽,依然皈依她裙下,似暴雨一阵一阵的眼泪流个不休,他又抬起头来试他最后的力量。
——你所爱的人,不是一班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吗?
——对,我底朋友都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象你把宇宙都看透了,你自然不是我们底朋友。
——朋友吗?他们不是你底恋人?
——恋人吗?我不知道我有什么鬼恋人!他们都是我底朋友罢了。
彬阴暗起来,表露她自伤身世的苦处。
他不能了解彬底意思,标出无聊的妒恨。
——象你这样交朋友,你不怕堕落……?
语突停止,他想改正这言辞。伶俐的彬,不给他迟钝的脑子多想,突飞到他面前,射出锐利的辞锋。
——我堕落 ?!……象你这样逼我,你才是要我堕落哩!
……幸而我能够看破这个险恶的幽关,我彬是不会
吃哪个男子的亏的!
他急得拚命一样抓住驰出房门的彬。
——你冤枉我!你错解我!宇宙间只有我才是真爱你的!
我对你的心怀,是怎样纯洁怎样真实啊!
他解开洋服的扣子,胸击击哭在她面前。彬迅速地想逃脱他却跑不动,两手紧握在他底双手中。
——放我吧!给别人看见不成样子。
——我今生不能和你结婚,我情愿就死。
彬涌出怒火,亢奋,丢开他,板了脸。
——我刚刚是你一半大的年龄,何以你老缠着我要闹这
些糊涂事!?
——我爱你,我从心爱你!我没有你就不能生存的。你若晓得享幸福啊,也只有嫁年纪大的丈夫。
他狂乱地扭她底裙裾,亲她底下体。彬怒火千丈地跳起来,砰然打开房门,勇挥他出去。
——你癫了。出去!出去!
楼下房东底女佣人,拿了几封信和一把账单,显自房门前的楼梯上,不待说是很惊愕的面容,站在楼梯口上要上不是要下也不是的。
——余小姐!……
她害怕似地掩住眼睛。
——你来,钱妈!
彬双手软软的颓丧的样子迎了钱妈进来,哲学先生也象风飘雨洒后的落魄者,挟了他底剧曲挤出去。钱妈奇异地冷冷的望望他的样子,然后走到桌前去,她偏头掉脑准备说话又不知道要说那一句。首先叹一口气——
——唉!……余小姐,你楼上这末闹,太太……老……老不高兴哩。
——对不住!再不会了。
彬关了房门,象解下了重担的欣喜去接钱妈手上的信。
——快信么?
——是,刚到的。
——是密司特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