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要启信,有欢喜难言的活泼。
——外面有讨账的哩,这是账单。
钱妈将好几张账单交把她。
——为什么这末多?
——衣裳公司,糖果店,鞋店,和这里两个月的房租。
彬将账单一看,跳了起来。
——哎呀!衣裳公司就一百二十七块钱!……我没有,我现在没有。请你对他说,迟几天再来。
彬将一张红色账单退给钱妈,再看一张小小的白单。
——小姐!太太说:“房租无论如何就请你交把她,原来是讲了先交钱后住房子的。”
——今天我没有钱,要出去设法子去。
两副不爽快的脸相对沉默。
几声敲门的声音。
——请进来!
走来的是昨晚在跳舞场门前雇小汽车的那青年,随后是青年底朋友。
——早!
亲热的握手。
——Mr.姜早!
——昨晚的汽车没有雇得好,很对不住!
——那是我对你不住。我是要给易先生一回最后的面子,所以坐了他底汽车。请你原谅!
——啊……
——我想我麻烦你的时候将来多得很,你一定不会见怪。
——是……是……只要你不会嫌弃我。
——你傻!
彼此表示很自然很融和的一股鲜气。
钱妈已经下去了,彬往桌前收拾情书。
——我想今晚上请你吃饭。
——今晚么?我已经答应了黎锦化先生。
——啊!几时答应了他的?
——昨晚你请汽车去了的时光。
——那末,今天中饭怎么样?
——等我想想。
彬伏下眼在想:“不知道吴诗苇的信上是写了些什么?现在的情形,柯青是属于应该抛弃的;姓沈的那个恶魔,始终是一架导具;其余什么姓姜的姓王的姓邝的,都让他们单方去幻想去做梦吧!思想上品貌上,曲曲合我底意的唯有吴诗弗,他有多末新颖的精神!他是劳动大学的委员,是真正有革命思想的党国要人。我为谁不克服自己底乱调,去和那种人物一同携手呢?”
——还没有想好么?
——我底头很晕,我不想出去。
——瞎说!你不是上好的吗?
——不要推辞!Miss余。他这向为你弄得癫癫疯疯了。
姜底朋友,微笑的对彬说。
——你这话来得太突兀了!我有什么事使得 Mr.姜疯疯癫癫呢?
彬有些不高兴,故意装出惊奇。
——顶好是你不要推辞,就没有话讲了。
姜底朋友再强逼一句。
彬凝视姜全部神经质的神色,融融的微笑。
——请你原谅我吧!刚才易先生在这里对我一顿无礼的要求,我被他弄得头痛极了,实在没有兴致出去,改天再奉陪吧。
姜深怜彬底娇困,给她一阵醉眼,便和他底朋友出去。
彬亲热热地送出房门。
彬折入房中,急忙忙将吴诗茀底信一气读完,显出奇妙的快感。把信抱在胸上,迷迷地幻想;以唇去亲那信,越显美少女的娇妍。她想:
“他对我的情或许是真诚纯挚的吧?他满怀思慕之情是这末淡淡的表现呀!——啊,多末美丽的字迹!多末象音乐般的诗句!多末无邪纯朴的态度啊!——他和我还是初交,就这样对我尽忠告——对,对,我要换一副模样!不然,我难免不堕落的。咄,咄!什么话!我是炸弹!我是炸弹!不管红黄蓝白黑,我要象个炸弹的模特儿!……”
她拿出粉红的信纸,象要呕出她满心的芳菲在纸上;少女柔情的心搏,鼓动她弄成惊人的迷态。她写下两张了,喜悦替她换了个面貌,她娇滴滴的,彷佛连笔都提不起。
——喂,彬!
粗暴的一声,沈推门走进。
——什么事情!?
彬有些受惊的样子,立起边掩信边问。沈厉害的眼睛,一旦落在信上后,再蔼笑地向彬来。
——我来邀你出去吃中饭,十二点多钟了哩。
——我的包饭的就会送饭来。
她还不住地扯别的纸掩盖信,可是沈从底下抽她底信,二人的眼波起了斗争。
——不,我要你同我出去吃。
他把她写的信拿在手上了。
她忙夺回。
——你真是岂有此理!
——你写给谁的?
一个薄怒,一个在怪笑。
——你管我么!?
——不敢,不过我负有照顾你的责任。
他放胆再去抢她底信,恶魔般狺笑露出皓齿。
——啐!连你自己对我的不是,你都照顾不来!
她改成庄严的容貌,给他没有进步的余地。
——你对我说实话!究竟是写给谁的?
——写给吴诗茀的。
他一面微笑着感她底诚意;一面悲伤和妒火又突然冒起。
一会阴郁的静寂。
“果然吴郎中了她底情,老子是再也没有什么希望的了!……我辛辛苦苦在照顾她,不是为着替她选夫婿的!……”
沈追怀过去想到现在,感伤自己底失意,不能不忧从中来,沉重的调子慢慢地问:
——你要爱他了咧?
——或许……
沈象受了天来的痛击,连连叹气。
——这也许是很好的,给我们早一点安心。……不过你
从前屡次说过:——你同男子们往来仅仅是交际。
所以你自命为交际花。
——对了,从前我只是交际而已,并没有尝到恋爱的味,
现在我一看到吴诗弗,就起了惊异的感情。
他苦痛的脸愈加苦痛,象酒精浸润着心肠,耳眼涨得通红。他难过地万分想沉默住,但深深的刺激逼着他真肠碎而寒骨。他嘘了一口冷气,紧紧地皱着眉头。
——好!只怕你从此再不能在交际界占位置了。
——为什么?
——你有了情人还有谁愿意和你交际?
——那末,你们和女子交际,都是吊膀子的恶魔咧?
两人都气倒了,各各掉开头,我不想看你你不想看我。究竟不是敌人,他虽在图谋祸心,而整个的热爱赫赫描在他狂热的脸上,他很想化作一缕轻烟,把她轻轻地卷起,象鹫鸟擒了个小孩一样,快把她劫到悬崖去吞食。
他越坚决了,越乱狂了,象赴汤蹈火的勇士突跃她面前,双腕中抱着了一个美人。
她却不反抗,也不是象只羔羊任他逞凶,更不是含糊,想安慰他一时的冲动;她只静静地、从容地露出庄严。
——你这样子真奇怪!你以为精悍和武力就能压服得人吗?
她跳起来,推他,二人扭成一堆。他强抱住她贴在胸部,光大眼睛对她透露猛烈的情火,强吻。
——这是我对于你的爱情爆发了呀。
——我是炸弹哩,开战吧?
几拳又一踢,他滚到几尺远,倒倒歪歪。
——你如何这样残酷!?
——你如何这样无礼!?
他是惨败的狂恼,她是鲜明的跳跃。他对她生出了惧怕,但她对他变为诱惑的娇花。她轻轻的软步向他走近,她柔容的笑态使他销魂,她血色的红唇藏着祸害,她动人的秋波使他不得不拜倒石榴裙下。
“啊!是祸水?是天人?是我的爱之结晶!是我的爱之结晶!”
他这样想入迷迷,情火烧得他一面脑胀,一面涌出悠渺神秘的欢喜。
长久继续秘妙的沉默。
砰一声房门晌,钱妈将一个人的饭开在桌上,替她检好桌上的东西,照例招呼她一眼。
——请吃饭吧,小姐!
便匆匆走出去。
沈走到桌前看看菜蔬,眼儿落到一把账单上。
——这些账单都还没缴钱么?
——那里来的钱缴?昨天木器店和洗衣店来,我都没有
一文钱可缴他们。
——你这些木器我说了我替你租,你偏执意不肯……每
个月多少钱哪,这些木器?
——每个月八块钱。
她微显出忧愁,忧愁这些账无法解决。他从袋中取出钱包看了一看,微笑着去抚她。
——你不要因为这些事不快乐!我自然要设法替你还清。
——这事你办不到啊!你是一个穷大学生,那里来的钱?
——我总尽我底力……
——不,我想还是我演剧去。党务工作我不干了。
——那不行,我受你父亲的托,在这里招呼你,就是为着你是在这里干革命工作。要是你父亲听到你在这
里演剧,一定会大骂我。
——不,我父亲什么都听我的。
她多血的脸皮起了红晕,感情的,执意的肯定自己底主张。
沈认她是小孩子,不和她多辩了,向她笑了一笑。
——我们还是出去吃饭吧,你这菜蔬太可怜了。
彬悠闲地听从了,换了件衣和他一同走出去。沈挽着她在街上走。
“真奇怪!为什么我又和他挽着手走了?这不是我自己投在他身上的吗?……”
彬这样一想便放了他,但沈仍走上去把她紧紧挽住。彬又在想:
“唉!听它吧……好象他也有可爱之处。可不是,看他的体格!——他是一个标准的健强者。到底他是一位运动家啊!他挺拔的胸脯多末有精神!他活泼的气象多末健美的青春!……我底情感啊!我底爱啊!不知运命将怎操纵我?……哦,爱,美之神哟!指导我的路径吧!……哦,玥哟!我唯一的姐姐哟!快来做你妹妹的谏士吧!……
“你离开广州到那里去了?不是过大庾岭时被崇山峻岭中的土匪劫去了么?不是从儿百丈的山路落在深不可测的幽谷中去了么?唉,我底姐呀!我谏士的姐!我象坐在虹桥上的小仙姑,眼花心迷,已经辨不出世道人心的真伪黑白!……”
玥从韶州乘北江的帆船,在第四天的黄昏,抵乐昌了。
这夜在一所细长细长的客栈里,遇着两个熟人。先由护送玥的一位从表兄,告诉他们在北江遇险——土匪四十多人,围着来劫玥乘的船,幸船主请到一大批兵,将土匪赶走,等等。次则由湖南来的一个健者开口,说到玥底舅舅的死耗,简直奇怪不测——尸体不知所在;而自坪石到宜章一带,一面是败兵编成的土匪把据,一面是某军的残军在驻守,那条路绝不是女人能通行的……
因此玥就由九峰经上樟下滁口而走衡阳。那是雪消冰积浓雾弥天的阴历正月末,雄伟的大庾岭,全藏在浓雾的深处,雾水霏霏,卷云起伏,仰天只有朦胧的乳白;俯地渺渺是流走的白云留恋深邃的谷间。矮树丛林迎来复送去,百茶载道此岭如彼山;下一谷疑是天边滑地底,又无黄莺婉啭提神并助力;登一山渺若登梯摩星辰,不知有无猛虎凶狼摇尾张嘴在前等。芒鞋踏过峻岭重复重,雨伞打破用油纸作披蓬。点香照夜寻旅宿,吃着青菜,豆腐,老酒,听窗外峡滩流水响咚咚。
这时玥想起了她底梦——她如红花红,如太阳热的梦。
已是三更深夜,万籁无声独水不肯沉默。玥若鸡鸣狗盗之徒,跳上窗台看到月明山幽的美景,听那悬崖泻下的咚咚的水声,她恨不得敲破铁窗走到那幽森装饰的江滩去,饱一餐自然景里的罗漫史的美梦。
“我从韶关寄去的信不知道他接到了未?我的爱呀 深爱呀,确是发生在将离广州的火车内!……那时他底真真诚诚血血心心,尽潜入了我心灵底深处,熏透了我血肉底殿堂,我将所受于他的全部反映了出来,带血带泪地写了那封信……”
玥想到这,悲楚深攻,热泪淋淋。可是也怪,她怎么也记不起他底面影!她尽想尽想想得心乱头晕,终于是记不起他底面影。
她跳下地来抱头踯躅寒房中,想坏了愁肠似疯子,口上轻轻在微吟:
啊,怎么也记不起你底面影!
怀思,怀思……不禁泪湿衣襟!
啊,怎么也记不起你底面影!
但知你有高阔的鼻梁!
秀媚的眼睛,你是美灵之精。
啊,怎么也记不起你底面影!你黑发漫垂的深深的宽额,黑痣点缀的曲曲的美唇,是何线何影何形?
啊,怎么也记不起你底面影!
你玲珑,娇姿,青春,
你缠绵,你多情,
迷杀了无情的人
为你销魂!!
啊,怎么也记不起你底面影!
一天两天以至如今。
悠悠不断的泪声,
淅淅地洒到夜深!
和那远滩的急流,
奏出我怀思怀思之情!
玥想韶舫的心,确是一天比一天厉害,无奈自己在旅途中,无从得他底消息。
况且她一想到韶舫和她是永诀了的爱侣,不是柔肠寸断,便想斩死自己底青春。
她苦闷,她一望窗外月光照透满山满江白,真想自己象是一只孤鸯,急欲沉水死。但她毅毅的意志发命令:——叫她斩杀青春。她又低吟:
再会吧,我底青春!
纵我们是一瞬间的认识不深,
但,我们底心呀!
甜蜜蜜拥抱,永远!
再会吧,我底青春!
区区怀抱苟无成,
我永远孤零,孤零零。
莫笑一掬涩泪,葬去你青春!
再会吧,我底青春!
槐黄蔷艳南国暖温温,
孤影儿飘零将与火锋拚,
心悸痛呀,中原忧乱恶风声!
再会吧,我底青春!
你底玉手不要再扪我底心!
你底樱唇不要再向我亲!
我呀,旨望随往勇士前征。
再会吧,我底青春!
永不忘记你底柔情,
永不忘记你底丽影!
但愿为我建成憧憬的憩亭!
哟哟,我底青春:零乱!
哟哟,我底青春:落影!
哟哟,我底青春:剑上横!!
在静夜,
我跪拜着我底青春,
在征途,
闪耀着我剑上的青春。
愿我底青春是
炮上魂!
愿我底青春是
弹上魂!
哪儿的鸡声打断她底吟唱,是夜,忘了是在滁口还是在上樟?
玥比较平安地到了潇湘,她贪逛潇湘八景暂停衡阳。
她一到衡阳的当天,就听到遍街遍市在喊打倒×××!打倒×××!打倒……打倒……的狂声一阵去,再来的仍是打倒……!打倒!
“啊,恶兆!恶兆!革命的势力将分裂了!”
她想着,沉默着,在疯了的人群中惨惨慄慄地通过,她想:
“革命的风云,如何会这么突然弄破?”
蜿蜒不绝的游街的长队,童稚、蠢妇和无赖汉也很占了一部分。
“啊,这是民众底精神么?!这所谓革命的表现么?……看他们拖拖踏踏的不是提不起脚劲,便是喘息的样子,头低低而垂下,无神的眼皮。……他们还哪里有革命的热、力?他们哪里懂得革命的意义?革命,革命,是乌合之群仅仅在街上喊的?……”
她看了很伤心,起这末一阵反感。然而她什么内容也不知道;如何去建设革命,她更不知道。她只呆看着他们每人手上挑着一张旗。遍地的标语是大书特书“打倒蒋介石”。
“好了吧,还去什么武汉啊!我稚稚的红心一旦被掠杀了!革命,……中华民族的革命是什么?我不知道!”
她返到旅社这末郁闷了一场,琉璃瓦投下的幽光照得她越凄怆。她想起她在旅途只有二十天没有看报,就变成这样的局面了。……
她赶着游了船山书院、石鼓、雁峰寺和回雁峰……决心想一游南岳,她便叫茶房替她找个引路的人,茶房说,“一定要轿子。”
先是玥的从表兄送她到滁口,听说她舅舅死耗不明,敌人又暗在严拿她舅舅那一党的人,他们既不能到她舅舅的营中去,所以他便让玥独自去武昌,自己仍折回广州去。玥得她从表兄最后分赠的款,也不过游一趟南岳就会用完。但她不管,她倒想摆摆“今天有酒今天喝,不管明日天地翻”的架子看。她决定第二天游南岳去,等到分文也无的时候,就在衡阳当个小学教员或校役或什么都可以,再不然就去当工人,再不然就在石鼓草桥一带荡小舟,也是很有趣的事。只要租得起一只小船,吃在里面,睡在里面,想看书也在里面,天天摆渡赚的钱,总可以供这简单的生活。
她忿恨这样的革命简直是死人的舞蹈,她对山上跑了。
光阴真过得快!她在南岳将住上一星期了。天天老等登山赏胜迹,无奈总是弥雨绵绵浓雾积!找着伴她游览的尼姑怀明师,也等得有些不愿意了,幸而方丈智果老和尚,款待她很周到很客气,他让了自己底房间给她睡,每天下午还和她喝茶谈经讲道……
一夜,窗外雨打桃李风号急,她转辗床上听鸡啼。同睡的怀明师觉察了她。
——喂!你怎么总睡不着呀?
——恐怕桃花李花都落完了,风这末大。
——管它呢!
——等得我登山,路上会没有花看了。
——横直一过半山亭,以上什么花木也没有。
——祝融峰也没有树木衬映么?
——那样高的地方还会长树木?那全是悬岩怪壁哟。
呼鸣杀杀的风声实在使她越心惊,她想到了璜为她被绑,又想到她底父亲,想到永远不能再见的韶舫,又想到应该立刻就可会面的她爱的彬……她爬起来写信。
“彬:
我渴想的妹妹哟!本来这时候我应该看到了你,我底本心想一直去武汉的。可是我一到衡阳,知道局面变得很可怕而可恨的气象——从此革命的势力不会 分裂吗?从此革命的精神不会丧尽吗?——我想到这里,失掉了我所要革命的色调,我活泼的革命情感,陡象被恶鸟啄丧了似的。同时我明白了我底幻想到了幻灭的悲哀;也觉悟了我从前的妄想狂简直是愚稚的幻梦!……革命,有了他们几个伟人包办尽够了,还用我们这种天真的野孩子去推波助澜么?!
唉,看破了一幕黑幕就使人不爽悦!何处能收容我们这真红的狂热?
妹妹哟!我忿恨不过所以暂时躲在深山古寺中,也不知此来是发什么疯?!……不过既然来了,等天晴了一览南岳之胜,或许就会带些山岳精灵之气快去见你。我是如何想见你的啊!
妹妹,现在你工作的努力怎么样?是不是日夜在锻炼你炸弹的力量?你努力充实地锻炼你炸弹的力量吧!世界的来日是我们的!我们勇敢的青年才真是世界的主人公哩!虚伪,混乱,罪恶,是世界一时的昏聩;光明,真善,平等,自由,在前头等着我们青年去建设的。人性虽不尽善而人性都爱善,我们为和平的来日而生存,和平的来日为我们而产生。
妹妹,我们大家努力吧!我不会因任何挫折而短气!!
唯二舅之死,于我底前程很受打击。你晓得二舅是怎样死了的么?
听说父亲又有了很好的差事,他将要做党国的要人。
真可怜啊!!——弄来弄去是旧官僚得势。
我们真是束手无策,让他们那些遗老一辈子颠倒世道么?
要是这回的革命又失败了,我们的民族,将遗全世界绝大的笑话,全世界会轻蔑中国人没有革命的理想,没有革命的诚意,没有革命的热和力。但是我们青年人肯俯首承受吗?不,不,决不!我们将来的责任,更十倍重大了。
相见在近,祝
你努力!
你飘零的姐姐,玥。
16,3,22,黎明前,于南岳老南台寺。
写完后她两手冻得不可耐了。她翻开佛经看了一看,寒气逼她不得不到被窝里寻温暖去。
约睡了两个钟头,拂晓她又醒来了,她亢奋的精神,使她作了个很耐人寻味的梦,醒后还明了地印在她意识域。几声娇啭的莺声,虽在促她快起来,她还迷神着追寻幽梦。
——余先生,送你一枝花。
小僮看见房里点的灯未熄,从窗外投进一枝花。
玥披衣揩了一揩脸便跑到大殿去,照例地徘徊嫩柳的衢道,沉思着虽觉意悦而心焦,老僧一个个向她拱手问早,黄莺儿在远山幽谷中啼叫。
她饱餐了迷濛的晓色新气,峰峦雾扫展开了晴意,初晴的朝雾变化无穷,顷刻又化为薄纱,卷披群峰。
玥回到房中,好象诗意勃勃,却又铺不出新形,她在恼着。
她写了几句总是旧诗的形体。
——嗳,旧诗我完全不懂哩!
她扯了,又写,又是一样旧。
题是——
殿 前 叹
黄莺啼谷晓梦惊
半追幽梦半伤情
披衣出庭听莺啭
倚殿长嘘忧郁灵
嫩柳柔垂夹道飘
绿阴浴我乱影摇
衣冠禽兽遍中国
伫立阶前泪滔滔
群峰披雾雨朦胧
茫茫烟树醉春风
孤怀落寞南岳庙
色相来托古寺钟
16,3,22早。
于老南台寺,僧房。
彬哟!旧诗我是外行你却有些里手,我把它寄给你只能说是请教。但我还要申明一句:——就是我并不是在这里做诗,不过是取这些实景写我底意而已。里面每句写景的同时是象征的。为着让你明白我是寓意,下面注释几句:— —
嫩柳……一句,是指我现在有两个热烈的怀抱。
乱影……一句,是指我虽然觉得有些希望,但也有无限的恐怖。
群峰……一句,是指目下几头伟人,都在胡吹什么主义,以号召民众,其实他们就什么都不懂,全是一班似是而非的诈徒。
茫茫烟树……一句,是指无识的老百姓,都跟着喊,象一群瞎子赶热闹一般。
玥在剩余的纸上细细的字写了这些,就把它和信一齐封起来。
吴诗苇毕竟被彬弄来了,彬穿好了桃红的舞衣,预备到剧场去的。
钱妈走进房。
——吴先生来了。
——请他上楼来!
钱妈下去。
彬忙立镜前,看看自己的修饰还有无缺点,整整发,喷香水,镜里的笑容,似芳魂飞上了天。
于是试她飘荡的姿态,袅袅的倒在里面一张沙发上,横卧其体,自小台上拿出一支雪茄在抽。
隐约的敲门声,她准备娇嗔的媚态。
吴诗弗走进房了,象被北方的严冬载道的雪风,吹硬了他底肢体般,看彬一眼便双手呆垂下,两眼看着自己底脚尖。
这样沉默一下,突然开门想驰出。
彬悔这示玉躯娇态图谋诱惑的计策失败了,突忽似霞光一闪跃进他面前。
——失礼得很!我因为好几回总请你不来,有些发气了。
她笑艳艳的握他,拖他到沙发上去坐。
吴诗茀一双水晶明澈的妙眼,好象没有地方安置似的。他呆立着。
——请坐!
彬推他下坐。
——怎么不坐呢?
她迷人的殷勤。
——请不要弄错了!我是从心里欢喜你才请你来的哟。
——我知道。
诗茀重重的点一下头,表示蔑视她的轻佻的微笑。
——那末,好好地来了,又为谁不高兴!
彬似小恶魔般,轻轻扪他底下颚,扪他底笑腮。
他却只是含蕴着不爽,面色苍皇。唯有听她而已。
彬美丽的灵活的光波,对他越深浓异彩的灿烂起来。
——喂,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对你是特别不同的。
用她肥嫩的一双皓腕,贴在吴底胸上玩他底军服上的徽章。
吴底头仰望天上。
——你两封劝我的信真谢谢你!假如我最初就认识了你,
我再浪漫,也不会是那样的。
她拍拍他底胸,往中央桌上采取瓶中的大花朵……
吴虽执拗沉默,也不能黯然无欢。他乘彬离去时,微微地启笑眼。
——你看!这朵花多么漂亮!替你戴上好吧?
她把花放在脸上亲亲,而后似小鸟欢跃,一只手拖他到桌前,甜蜜的笑意,将花插在他胸上。悠悠的柔情,凝然瞧着他不动。
——为谁呢?!……
吴指着胸上的花,执着彬底手要丢又不丢。
——我不知道……不过这是一个人的一生,只有一回吧。
彬云腾的热泪,集在眼帘上只等滚下来。
吴慢慢地放了她底手,急转身背对着她。
五月的阳光,笼罩一对闷侣。
——密司特吴!……
微笑送出她底泪滴,她震动的两手,勇覆在他底发上了。
——你要怎么?
他望着彬底热泪心惊动。
——你看看我吧!
彬拖住他腰上的皮带尽拚。
他紧紧闭着眼睛,唏唏的嘘气,将发上腮边的玉手摘下,很伤感地伏在桌上。
彬一时露出很失望的样子,怨一阵,憎一阵,好象这时才发现了爱不专一的虚空。
一个酸楚一个悲默。
——我尝到了滋味了,诗弗!以后我总听你底话。
吴底悲凉也不过只有隐约的残像了,他象从梦里惊醒转来,凝视着他身边的新发现的宝贝。对她微倾出神秘的魅力。
彬感受他这魅力愈意迷心醉,恨不得早一秒钟捉住他才遂意。
——索性问你吧,你真不爱我?
这一来,他冷冷地退开几尺远,在决心洗净空虚的心坎,洗净已往的爱痕,把这位神妙娇灵的美人搬进去。是,待我洗净已往的爱痕!!!
彬倒以为一只云雀飞到天外去了,无力地颓丧地倒在椅子上。
初夏的夕阳从窗上射着他俩;象替他俩祝福一般。
爱苗已种上他底心田,他感彬的爱己之诚心,魂为之颤动,过去的残影已成西天的寒灰。在静寥的空气里,他投入了她底情网中。不过表面上还是调和的容态。
长久的沉默中,彬愈感到吴是栽在她心田的古树,任何用力也搬不开他了。纵得他不到,也无关系。
“算了吧,作为他是灌在我情田的神圣的酒浆,让我要醉就醉,要醒就醒吧!鲜艳的爱人既得不到,诅咒我心早死了?!……啊啊!但那如何办得到哟!?每一刹那一刹那的时光中,他那可爱的全身,在我心上跳动!唉,捉住他吧!一任我底狂情,一任我底腕力!……
彬想了这一长段,又是妍艳的娇容可掬,恨不得把他抱入怀中,和他融解一块!
她越添加了腕力,向他神秘地陶笑,拿他底手狂亲,在他怀中尽滚;又象飞翔春花下的蝴蝶,蹦蹦跹跹在他面前献妩媚。勾心荡魄的举动,妙绝天人。突作舞姿,登桌演舞,兴浓意酣之极,横跃吴底肩上,待吴去抱,佯若奔避。
吴也被她的狂爱陶醉,熏透了灵魂的深处,驰去捉她,飞旋室中。
玥流浪到汉口快十天了,她终日是愁眉锁着坐在没有光的旅馆中。旅馆的茶房,也因她不吃旅馆底饭,所以不大照顾她。愁也闷也发牢骚,只有凄凉的影子伴她涔涔流泪的瘦躯。她虽每天到了十二点钟每晚到了六点半钟必出去一趟,但她从未进过茶楼酒店吃过一点儿东西。以为她是饱腹回来的旅馆底茶房,这时替她打洗脸水,泡茶,她却每回是要他们拿壶开水,给她私私地躲在房里咽干面包。一角钱面包,大约她可以吃一天。
反之,她假装是出去吃饭的这些时间,几条整洁的租界上的街道,倒给她走熟了。她却总碰不到一个熟人,她绝了援助了!
再过几天,连每天救气的一角钱面包钱也没有了,又没有一点东西可以典当。到咖啡店当侍女去?到洗衣店帮人家洗衣去?她总要打出一条出路。
“还是到血花世界请求看门去吧!老站在那里总可以看得彬到吧……”
她盘桓血花世界底门口已有两天了,彬底踪影也看不见。
“彬到底那里去了?!……”
她实在心焦。不得不又到妇女协会问那号房。
———………
———………
——我说了她是在血花世界演剧。
——但是我站在那门口站了两天也没有看见她哩。
——你到里面去问,总可以问得到的。
——站门的拦住我不许我进去。
号房偷偷地笑了一笑,从玥褴褛的脚下看到她底头,显出没有法子可以替这可怜的人解决这困难。
——我想你除了在血花世界找她,没有更好的方法啊。
玥听着这话似惊喜又似失望。
——哦,是是……不过她底住址,你全不知道么?
——我不知道。她是离开了这里,才租房子住的。
——她离开这里多久了?
——差不多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她没有来拿过信件么?
——她底信都是赛慧小姐替她带去哟。
——那末,我想会赛小姐。
——她回家去了。
——……
——……
她空怅怅的回到旅馆吃了一点面包,又出去守候血花世界的大门去了。
“里面的新剧七点钟开幕,现在已经七点钟了,我不来迟了么?管它!我总等到散剧之后,等到这里关大门我才回去……”
玥看完了挤挤的游人堆在入场口,听着锣鼓喧声激耳不休。游观人渐渐少渐渐截止了,刺耳的是游艺场外十字街头的马车汽车。纷纷往来的行人,大风吹着他们底春衣在飘摆。滴滴雨点洒下来,层层黑云蔽着天,街车越喧喧,行人越急急。玥徘徊廊下,越觉得腰痛肚子饥。
“彬已经出演了吧?九点钟,十点钟可以出来吧?……
或许她没有来,在和青年们胡闹吧?或许她工作的兴味浓厚了,现在她是劳作后正倦倦的躺在锦丝被里吧?……”
她思念着立在刺肤的冷风里。
飞去的时间将完结她的等候,大雨降来时正是散剧时,挤挤的游人如争风夺彩,一溜溜夺门滚出来。玥目不暇接地在侦探滚出的人群,人群哟人群,谁是我底彬?……
劳眼不停神意迷,人海人山雨越急,呼车用伞杂喧喧,也有多少靠壁立。哺哺的汽车,隆隆的马车,如蜗牛戏水的黄包车,去一班来一班,天空急雷和闪电。
——啊!……
玥狂喜的一声对人堆中钻去,不管淋淋的苦雨。
“那不是彬么?……高跟鞋底两寸高,大花帷肩飘摇摇,走起路来飞也似,深厚的短发有珠饰……”
可怜映眼便消的倩影,被别人底雨伞隔去了,被高高的汽车障住了,等玥搏开出路找看时,却看到一个伸出头来关汽车门的青年,猛然惊动了她底心。
——啊!……韶舫!……
她直视的眼光还没有变角度,那驶去的汽车已转了弯。
——天!……映演在我眼中的是些什么怪?!……
她在喉咙上细语,倒霉的样子不知将怎样徬徨?……
“还是寻彬去吧!刚才只差没有看到她底脸部。寻去吧,寻去吧!我来寻的是她。”
可是她呆重的两脚,不由她底心想那末容易提得动了。她慢慢地在比较稀少了的人群中探来察去,直到人尽散完后,才冒雨兜风地走回旅馆来。在她的归途中,风雨更加狂作,她几次几几乎被风雨推倒。
春树疏疏,街道冷落,她空虚的心触景伤怀,感着自己如处身茫茫的大海。
第二天她病了,有些发烧。加以昨夜通夜的苦思闷想,把她弄得神昏力萎了。
“如何会遇见韶舫?……”
这问题在她心中,刻刻如青蛙跃跳。
“为谁他是那末笑脸盈盈的?难道他……”
这样想,玥又同昨夜一样恐怖,不安,但她的神色是格外幽丽的。
“那个姑娘是彬无疑,我今天早点去一定找得她到的。”
她愈想着昨夜的背影愈欢喜。所以今天在开幕前两点钟,她便守候血花世界的大门前。
今天虽是和暖的晴天,她的寒噤却一阵比一阵来得恶烈,热潮弄得眼睛都有些朦胧了,头也痛得怪。但她因寻找彬的心太切,也不觉得这是苦痛。
果然从汽车里跳下了一个比所有来游的小姐们少奶奶们都漂亮的少女。她底衣裳是想象不到的华丽,“夺夺夺”的高跟鞋响冲冲地冲开别人走进来。
——啊呀,彬!
——姐姐!
猛然拥抱。
那汽车夫将车预备开回时,送彬迷离妙笑的秋波倒被玥看见了,玥放了彬驰去。
——韶舫!……
谁说这不是梦呢?两回是一样过眼烟消!……汽车又去远了。玥苦着初恋的痴情,垂头如入梦境。韶舫穿着那灰色的军服和胸前皑皑的徽章,初次投到了玥眼眶。
——姐姐,你做什么?
彬去拖那似冻云凝住了的玥。
——他……他不是韶舫么?
——什么?……谁?
——替你开汽车的。
——他是吴诗茀哟。
——明明吴韶舫!!
两双奇怪的妙眼,流波冲突着。拥挤的人波,将她们推动。也有好奇的分子,投青眼给这美人和她那憔悴瘦削的姐姐。
——进去吧!第二场就是我登场的了。
彬愉快的抱着玥底肩头,对人潮中冲到检票处。
——票呢?
剪票的向玥发出尖刻的问。
——她是我底姐姐,是到后台和我谈话的。
——啊啊,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