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盘在玥底眼前起漩涡,彭芳说完了向她笑着。对过是马腾向邝夫人求情:

——好嫂嫂,我实在有事去,请你放我!

马腾飞也似的逃脱。

玥两次访问都没有遇着彬。

——余小姐老不在家,请坐坐!

房东太太拖出长竹椅,用手帕试去灰尘劝玥坐。

——她那里去了?

——不知道,大约晚上一两点钟,可以回来。

玥踌躇不知怎样好,一径走到楼上。在彬底房门隙上发现两封插在那里的信,一封是韶舫写的,封面没有写明发信处,但贴一分邮票。她惊喜韶舫回到武汉了。她急想知道韶舫的消息,想把信拆开来看,又想不要干这样的事,仍然将信插入门隙,取了那一封来看,那是她父写给她的信由彬转的。

玥一看这样厚一封信不是一刻看得完,她带了下来又去问房东。

——吴先生有信给我妹妹,她不是到吴先生那里去了吗?

——那个营长吗?……

——是。

——他几次叫人来请余小姐去,余小姐不肯去了,听说吴先生身上中了两颗子弹,他的手已经不中用了。

房东太太一边梳她四岁的姑娘底头发,一边和气的告诉玥。

玥心肠寸裂了,喑着喉咙再问。

——你知道吴先生住在那里么?

——听说在……什么医院里。

这场空走的非空走,给玥知道了两种消息,这些消息给了玥突来的惊喜和最大的忧愁。

她惊喜韶舫得生还又悲他中了子弹;她惊喜父亲实在爱她,教她自决解放,又愁她丈夫和丈夫底舅父赶来逼她回去……

她很感激她父亲把这桩事告诉她,她更感激她父亲竟能教她自决解放。而且自从她逃走以后,她父亲底悲伤、烦恼、悔悟,一一活描在纸上,爱女儿的心血,悲女儿的眼泪……这些这些入情入理的话,这些这些骨肉的爱情,深刺入明底骨髓,她反映出来的是些没有文字没有音响的淋淋淋的眼泪,这眼泪从她的归路上流到部里,从黄昏流到夜。

她到部以来没有吃晚饭的只有今天,勤务兵来请了她两回,她都是倒在床上。

“他们都跑来逼我回去!那种比地狱还苦的家庭,我还去度那地狱的人生?决不!!自决么?自决!离婚!!”

在烦思苦虑里,她决定了主意,她起来先取出韶舫底照片凄凄地看了一会,把它摆在枯干的蔷薇花下,对着瓶中枯干的蔷薇和相片流了几滴泪;再把她父亲底信重看一遍,抱着头沉思着离婚诉状怎么写……

邝夫人满脸和气地来问病了。

——你为什么不出去吃饭?病了吗?

她一看挂着泪珠的玥即刻佯作忧容,抱抚着悲痛的玥,叹息流泪,她用玲珑的温言慰了玥一番,及发现了玥写的离婚诉状,她惊得“咿啊!”一声,一个强力的拥抱把玥抱住。

——你结过婚的吗?!

——唔。

玥将离婚禀文和她父亲写的信统统展给邝看。

——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结过婚,看你的样子,完全是一个纯洁的处女。

邝说了将禀文和信看了一遍,看到某节某处连连皱着眉头作惊愤,奇骇,玥总是惨默惨默望着她。

——那样混帐的家庭!你和他离婚是当然的。要是换得我来,我要他们母子都坐牢。

她把玥搂在怀中,想这件事要怎样办。她想出了,她想这是她把玥和G部长拉拢来的好机会到了,这机会能给她在部长面前成一个有功人,又可以将老在她梦魂里的马腾夺了过来。

——好得很,等你丈夫要来压迫你回去,你就把这禀帖送一份到妇女部去,送一份送到妇女协会去。要是还有什么困难的地方,我们还可以想法子帮忙。

——谢谢你!我顶难对付的就是张家底舅父傅佐祚那东西。他很阴险,张家母子对我那末残酷,一大半是他翻弄的。

邝夫人很留神地听着玥说话,并且注意玥底表情,她自己在暗算中。

——傅佐祚?!……就是某军底参谋长傅佐祚吗?

——对了。

——我想师雄(她的丈夫)一定认识他,我们可以替你想法子制住他的。你不要忧愁!

这看来似诚挚的同情,恻悯的慰语,使玥震惊而又感激得说不出话,但对她充满着纯洁的友情。

邝夫人更利用玥这头驯良的羔羊,越装出赤热的挚爱,和玥谈了些诉讼的手续,再轻轻淡淡的提到韶舫,……她看见玥底心里发出了一阵沉痛的叹息,她才轻轻地问:

——你还想着韶舫么?

———………

——他年轻,奋勇。不过……他太靠不住了!

她望着韶舫底相片作冷笑,又望玥以赤诚而热爱的闪光。

——这不是靠得住靠不住的问题,我爱过他,但我不要爱他了。

——啊啊!他爱你么?

——以前爱的,现在不知道。

玥尖锐的话声,带一点兴奋,邝点头冷笑,动着她肉感美的朱唇。

——他以前就对我说过:他绝不爱你,你绝不是他底爱人,你只是他底母亲……他又说:若要说你是他的爱人,那是再羞耻没有的了。

她底话简直是一枝锋锐的毒箭,直标入了玥底胸膛,玥又惊又痛地炯炯地闪着火眼在发怔。

——那无怪,我们本是脱离了恋爱关系跑到革命里面来的。

玥再强调一句。

——他也并不是到这里来革命的,实实在在他是反动分子底间谍。

邝夫人这些话,玥得不到要领,想和她抗辩,又看她是这般殷勤,不便多说,然而“他是反动分子的间谍”这句话是多末使她伤心呵!

——邝夫人!……

玥虽从心对邝没有敌意,却是惊得失措的音容,她想再诘问邝。

——啊,你疯了吗?!你不要喊我邝夫人,喊我瑰君好了。

我们在广东就是好朋友了。

“号号号号图……!图……”

夜号惊散了她们,玥窗外的草场,聚集了晚上的点名队了。

“惨澹的家庭,又将用苛酷无厌的方法来苦我;娇灵的妹子,被谣言说得那末丑恶难听;心爱的人儿,身受重伤,又不知道他在那里,而突来的对他的评语,又打破我深构的幻想!……唉!这苦闷,这悲愁,我易感的神经脑系呀,全被这些事弄得要炸裂了!”

在深夜,她胀痛脑筋不息地这样想着,她失眠了,一夜,两夜,连连几夜不能睡,她苦痛极了。

胡思乱想消度地终夜的苦痛,她忽然想起了韶舫的可恨——

“为什么他会做反动分子底间谍呢?!原来他除了忠实表面的职务外,他还是劳工会的代表哩。未必他竟坏到了又在反动分子中当间谍吧?”

“但,我三四回问邝夫人,他总是这样说。邝夫人底话若是真呀,他若是真反动分子的间谍,那末,我诅咒他,我恨他,我要杀他!……”

她想到这,握着拳头突出眼,切齿痛心地从被窝中爬起来坐着。

“他是反动分子的间谍!他竟坏到了这步田地?!

“啊啊!人人对我说他底坏话,他使我痛心的我可数出一大堆来……我不忍说。

“但,他为什么要对彬说:‘我是从我底心根处把她搬了出去,再把心房洗涤干干净净之后,才把你搬进去的’呢?唉,我是那样不干净的污物么,原来他为什么是那般狂热地爱我?强力地要征服我?

“唉唉!我们分别后他给我的第一封信,他不是说有好几个姑娘跟着他,和他一起喝酒,后来又有几个姑娘加进了,和他一同游黄花冈吗?他不是说:‘你不要疑我又怀了什么鬼胎,我是不能对你说的!……’吗?他不是又说:‘我底爱情是不能专一的,纵有天下第一个美人放在我面前,我也不能因此而抛弃其他次一等的美人……’吗?虽然他说:‘这是我近来最忠实的内在的发现⋯⋯’。也许,青年人血气方刚,也许人人有这末一段内在。但为什么热烈的爱着刚分别二十天,就给我这样的信呢?!

“哦?仿佛记得——那信中他也曾说过:‘你绝不是我底爱人,你只是我底母亲。’邝夫人也把同样的话告诉我了,可见邝夫人底话都是真的了。

“邝夫人告诉我:‘他说他绝不爱你,你绝不是他底爱人,你只是他底母亲。’又说:‘若要说你是他底爱人,那是再羞耻没有的了。’我听到这些话时,是怎么愤怒啊!怎样痛心啊!

“这样看,他不但爱我不真,他是根本就没有诚心。如何我当时会看他不出,是那样中了他底迷网?!

“混帐王八蛋!‘我此生只爱你一人,除你之外,我不知世界上还有女子。’这话不是他屡在我耳边说的,难道是魔鬼借了他底嘴唇说的吗?我说了一句笑话:‘我不相信。’他便眼红红地闷哭了一天,很难过地不说话也不吃饭。这些哭与难过,不是他从心的流露,难道是魔鬼借了他底眼睛哭,借了他底心难过的吗?

“他现在要说:他绝不爱我,若要说我是他底爱人,那是再羞耻没有的了!!

“好东西!我现在认识他了,他是‘爱情的贼’!!

“邝夫人底话若是真,他是‘反动分子底间谍’,那末,他是革命的敌人了!!

“唉唉!我怎么会爱着这末一个人?并且赠他‘征鸟’的名?!……反动分子的间谍!反动分子底间谍还是我的爱人?好,我决心了!他如果真是反动分子底间谍,我不让他与革命同存!!”

她想了一层又一层,泪丝如雨丝不尽,唯邝夫人底话再一度活动她底脑筋,她冒的火越发炽烈。她恨不得立刻就找着韶舫问个清楚。她从床上爬起来了,一起来突然头脑冷静下去,意志如临战的勇士在那里摆布,意志竟象一架扫射机将感情扫射了一尽,她没有了怒火也没有了恨,她对他没有留恋了,也没有去找他的勇气了。

她开起了电灯,把韶舫的相片撕碎了,再搜出他写的诗,信,也通通撕得粉碎了,碎片散满一地,反感的冷压把她洗得冷清清的,把她底火焰全扑灭了。

她在冷压中全觉悟了,她明白了靠恋爱帮助她底勇气,犹如靠麻醉剂帮助身体健康是一样的谬误;又觉悟了爱他而不敢执着他,以‘征鸟’的名赠他想和他做一双形隔而心不隔的双飞的征鸟,那原是狂人的妄想;更觉悟了自己原是一个极平凡极平凡的小民,她自己有多大的力也不过是团体中底一个小小分子,断不能自命征鸟征鸟的作那英雄思想的妄想。她呆呆地坐着冷笑自己,看着撒在地上的碎相片,情诗片,毫无感觉。

她把电灯关了。

“玥魂哟美丽的玥魂!

你来打开我底梦门!

让我在那梦中归去,

我这一去呀永不回!!”

——好好!

沈铭石笑脸朝天地赞叹,他想这首诗就是他进攻的炸弹了。他摸着香膏扪光的黑发很得意地暗笑,在他底笑中,描写玥当日劝彬不要交他更不要爱他的影幻蒙胧。

沈铭石怀着报复玥的心,总找不出机会可乘,当玥流落武汉,他曾想用他网球大王的力量,于黑夜中,等候玥于荒街巷角,饱飨她一顿拳头,再拖她投入阴沟,更压下她去喝污水……

但他报复的方法很高明了,因为机会给他当了玥的部长底走狗了。他今天接到了韶舫给玥的信了,所以这时他眼前映演出来的,是玥孤立在待枪决她的一排长枪前,旁边立着玥的部长和另外一个军官,军官一发号令,玥随枪声倒毙了。

他很高兴他这回的报复的方法,他把折开在手上的信封好了,然后放在火上一烘……

——这封信请你看一看!

他很奇妙的笑脸将信递给了那边的一只手。

——什么呢?

——是你要知道的宝贝呵!

逢迎的笑容有些肉麻,他蹲在对面静候发问。

——唔,韶舫是什么人?!

部长气毒毒的问。

——是……啰,是刚打了胜仗回来的,你把他尊……尊为神圣的吴诗茀。

——混帐王八蛋!

他被部长这怒火冲天的呸出的声音吓得手足发怔,垂下落胆的头几乎象古罗马教皇面前的奴隶。及窥看部长拿着信笺作奸刻的笑时,才明白部长不是骂自己,才阴阴地走向部长前作谄笑。

——为什么生气呢?部长!

——他是一只禽兽!

——禽兽?……他本来是反动分子底间谍,你应该对他留心一点。

——呀!你这话是那里得来的呢?

部长又惊又愤的找住他,他俩耳语了一阵。

——我就要了他底狗命,我派你监督他,你千万不要泄露了!

部长抚他底头,拍他底肩。他以为是得了莫大的荣誉。

次晚,在黑暗的林间。

“那畜生!动物!他敢写那样的信,做那样的诗,他敢在我面前怎么样呢?我就要他底狗命!

但,那首诗真写出了我底心!我要钻进她底心魂,我要占领她底全身!只是,名誉地位我不能牺牲,也不能将她让给那禽兽!”

部长在黑暗的林中苦闷着想。

“唉,我想她多时了,为什么到今天还没有得到?!……

“钻进她底房中去吧!……钻进去!钻进去!……唉唉,满身难制的肉欲!!……

“钻进去!进去,去!我要抱住她如抱住一块肉!柔嫩的肉,沉醉的肉!三度,五度,醉得我软昏昏不能走路……

“钻进去,我要抱着她纤细的腰,含着她雪白的乳!啊啊,我底地位呀名誉!!”

部长象只野猫夜鼠,在玥底窗外树林中走了半个钟头,这样想念着踏复来去。

“究竟怎么办呀?”

象有千千万万条蠢虫蛀他底皮肉作痒,非有一回蠢动的发泄是不得收场似地。

“啊啊,我非进去不可!我不得了呀……但……”

他攀住玥底窗户了,急想跳进又踌躇……

“但……有什么神仙迷药能使她不叫出来呢?

“唉唉,这不是办法!什么法子是好呀?……还是问问邝夫人去吧,她是我内心的参谋。”

他心肠想坏了,迷在玥窗外的林木间,不知几时才回到自己底房里睡。

邝夫人隔了两天没有来,今天来得很早,她照例在上办公厅以前,先到部长房里谈几句。今早她特别有兴致的将玥底离婚案和玥与韶舫的关系,一条条说给部长听。部长也将昨晚的心事告诉邝,一番低微的私语后,邝夫人睁着精明的锐眼制住部长。

——幸亏你昨晚没有干!你那样干是不对的!

——所以我要请你当参谋。

——现在又是北伐胜利的庆祝日到了,庆祝那天,别人一定说你会用人,你必定要大受人一番尊敬的。那天你若是有半点差错给别人知道了,你不但是得不到众人的尊敬,还恐怕你底地位危险。我教你,你出力把余玥底离婚案办妥,然后我替你想法子。

部长已使人慰问了吴诗茀三回,两次是华宾,一次是邝师雄,并且叫医生特别替吴治疗,在庆祝那天,吴诗弗务必能出席。

邝师雄似知道G部长底隐意,力劝吴诗弗暂为引退。不然,就回到广东,整理本党底党务。

无奈韶舫以自己秘密的使命并未达到目的,又知道了玥就在与自己同一机关的部里,他怎么也不想离去。

——看现在的局面,只有开倒车的得胜利了,你将来也跟着他们倒退么?

——跟着他们把他们看清白一点也好呵。

——唔!……只要你不怕危险啊。……

邝师雄看见韶舫对于他底话没有多少兴趣,诚挚地握韶舫一握便走了。临别再嘱他两句:

——珍重自己走的路!尊重你底身体!

-谢谢!到庆祝那天,我一定能出席报告。

北伐胜利的庆祝日到了,各党部各机关底人员,都萃集在武昌阅马厂举行庆祝典礼,穿毛哔叽丝哔叽的军装、徽章挂满胸前的高级官长们伟人们,穿灰布武装的各级官员职员及学生,充满了能容几千人的广场。

军鼓,军号,作乐,行礼,周围飘扬着各色各样的国旗、党旗与校旗……

高筑的台上,一时是某军官的演说,报告战争的经过;一时是某部长、某委员的演说,鼓励后方的精神,畅说革命的踊跃。

仪式很热闹,尊严,不论武装男女及学生,谁都是给热血充满着。

一些没有穿军服的职员,都站在外面看。玥今天因为脚痛穿不得长统靴没有穿军服,也挤在旗帜竖成的藩围外和市民立在一起。

藩围外一堆堆市民,因会场的墙壁太高,抬头苦瞻仰不到,也听不到里面是说些什么,偶然听到从放声筒吹送的几句又是前后不接气。他们中间壮年气盛的分子,为着不能满足他们底好奇心,听到中途,用捣乱的声音喊着而跑。

——倒霉!真不知道他们是说些什么鬼!

——什么胜利,庆祝!好象只有是他们几个机关上底人底事情!

——走吧,反正不关我们底事。

市民愤愤地说着散走,守卫的狗扬着竹鞭乱逐。

夜晚,玥的部长开欢乐会宴客,许多高官在华丽的大厅里咀嚼珍奇海味;中尉以下的职员,集在后厅受用茶点。

歌、舞、拍掌,天真烂漫的青年的快乐,后厅的笑声冲破大厅的话声。玥本不愿出席,也被这笑声引出来加入后厅了。

——进攻呵,猛烈地进攻!不要让他一个人独得了!

——我来冲锋!

——滚!

——滚吗?爱与妒,我断然不放你!不饶你!

许多青年如潮的腾沸,围在一个舞得好的最天真的女职员身边,你一拖我一抢的。

——走开!不要亲近我!可怕,鬼!

她猛烈地击退人群,从他们许多的腕中逃脱,追她的跟她退出了一批。

——你来!我请了你几遍了。

凹鼻子向着一个如电影明星化装的武装女士恭恭敬敬地请求。但她抽着香烟,左手挽着一个青年的颈,右脚搭在另一个青年的肩膀上,一张嘴应付好几个青年,故意不睬凹鼻子。

——我们底感情还没有破裂,你不应该这样对我。

他愤怒极了一拖。

——啐!你去看看你底鼻子吧!

她鄙弃地将他一弹。

同时噪喊的声音起自另外一堆。

——来呀,再喝一杯!祝你底未来,祝你底光荣。

——再喝,再喝,祝你底牺牲,——为国,为党,为民……

——放屁!她马上就要做别人底太太了,不如说祝她底幸福吧

——哈哈!未来的金太太!祝你幸福吧。

——无聊!什么未来的金太太!

她灵活的将他一推,他拿着的一杯满酒淋在几个人底灰色武装上。但他不管,还是任性地抓住她。

——等你和老金结婚了,你不是金太太吗?

——你的老婆姓朱,你该是朱老爷了。

这活泼的武装女郎,不能忍耐他的无礼地抱肩、扪发、灌酒了,使劲地用她穿的长统靴把他踢得很远。

——哈哈哈!猪老爷!猪老爷!

好一个倒霉的朱老爷呀!

围着女郎的五六个青年,望着朱老爷在地下打滚,放声大笑起来。其他男抱着女,女抱着男,吃着东西喝着酒的人们,也同声大笑,如震的笑声波及了大厅,替他们咀嚼着珍味,高谈着政治的长官添了异样的空气。

他们停着谈论。

——他们在里面的真笑得快乐!

鸡头先生领略着笑声说。

——他们都是些青年。

部长的秘书长华宾答。

——女同志也很多咧?

——合共有十六个。

——喂喂!我们底政治方向,究竟怎么样咧?

政治家不悦意同僚的这种态度,严格地激问,

——左,左!

G部长紧张地快利的答H。

——确实能这样把握下去吗?

——谁去当那衰老的右派哩!

部长这美妙的答很遂了H底热望,H高兴到十分。

——老实说:要这样才是我们底本色,也只有这样才是我们底出路。我们要始终坚持我们底态度,不要落

反动者的假套,以革命为欺骗人民的工具。

H底语气、形情,象射影G部长不该取欺骗人民的手腕。

席上的人都沉默着,俏皮的如马腾、葛瑟、周洛,都震惊着以为痛快。

——这自然,要是右派的叛贼必要逞他们的奸雄,我们不客气地以军阀看待他们,我誓竭力铲除他们!达到我们以党治国的目的而后止。

这些好话总算把H哄骗过了。

——G部长!

感情容易冲动的H很欢喜地跳起来和G部长握手,骤然他俩象达到了要 Kiss的相爱。

散席后,已经是十点钟将近了,H和几位委员并三位贵妇人都走了,剩下的除本部底人员外,只有罗主席,顾师长和P、Y二委员。

他俩酒后还想纵情娱乐,将后厅的女同志们都请了出来。美丽的沙发上,奢侈的回旋椅中,优美的纱窗下,男男女女乐陶陶地相拥相抱,相依相对,谈笑快乐。

也有三四个官长争一个女子玩的,你一拖,我一抱,弄得那女子周旋来不及;也有几个女人推着一个长官,各出智巧争宠献媚的,胜利者娇滴滴对长官怀里一投,失败者怒嗔嗔乱冲乱跑;也有和这个女子抱过三分钟又和那个女子偎一刻的;也有这一堆望一下那一堆望一下,心中在暗笑这些陈尸荒丘的;也有找来找去得不到一个女子,横把冷静静坐在门角的女子的膀子搜住狂亲暴吻,被那女子推到很远的……

玥就是为这末一回,才引起大家的注意。

当一群武装女同志被喊进大厅时,玥也不容逃避地被赶在里面。她独穿一件宽领短袖的西式黑长衣,默默无欢地一跨进门便隐在门角。那喝得醉醺醺象雄老虎地等着女人来的他们,只顾得在滚进来的女人中选择自己的所欢,因此就把玥看落了。玥隐在门角,把那奢侈的陈设,看一件眼睛要圆睁起来动几动,她起先一看到浮雕的紫檀木椅子,“啊,这恐怕要两三百块钱一张吧?”差一点她要这末叫了出来;看到地毯,她更惊得怪,眼睛也花起来,更动得多,她疑是走进了皇宫,她小时候父亲带她到皇宫里去玩,那时皇宫底地毯还没有这样华丽;看到窗帘,看到壁炉台上摆的硃砂花瓶及玉佛……“这些几百块钱一件,千数金一件的东西,这革命政府的部里,到底是从那里来的呢?唉,我从广东一路走了来,沿途的贫民是怎样穷得可怜啊!就把这武汉来说,除了租界底高大的洋房,除了江面底各国底战舰,还有精华在那里?所谓国粹的精华在那里呢?不是那些荒街僻巷和城外的倾斜的矮小的肮脏得不能触目的茅房子草房子和板房子吗?在那里的农夫农妇,血汗淋淋地在太阳里劳作;在那里的工人和妻儿,劳苦终年还在愁饥饿。唉唉,这里的豪阔不就是他们底血汗么?这里的快乐不就是他们底脂膏么?……啊啊!这里的热闹便是他们底阴沉;这里的逍遥是他们底苦闷,是他们的永远见不得光明……”

杂乱的幻想把她底周围通通化成了晦气,空灵的心儿已忘记了保护自己。而且同时她因看见那些风流的肉麻的异性的沉醉,尤其是愤恨Y对于女人的狎闹,她有些神晕了,不料这就落在强暴者底手了。当她推倒那暴吻她的男人,满堂笑声哄震……

差不多自信高超一点的长官,大家都无心地撒掉自己身边的女人,眼瞪瞪地望着玥,想试他占领的手段。

首先夺得玥的是向来在言论界很出名并为全国的青年所敬爱的Y,Y现在一跃而做了出入意外的大官,玥多年对他的敬爱,并没有因他这回做了大官而改变,她在某机关曾认识Y了,Y或许没有把她留一丝毫印象。

玥阴隐在门角时,已看见Y拖别人底太太来抱过,强制她要和她 Kiss,那太太吓跑了。他又和另一个女郎调笑,硬要抱她坐在腿上,女郎也假作柔顺,一任他亲摩爱抚。一忽,她乘他把她倒抱起垂撞,突用穿着长统军靴的脚对Y鼻子上一踢,一梭便飞跑了。

交替是惯爱撒娇献媚的恋爱博士彭芳做他底掌上珠了。她的操纵男人,如魔法师耍把戏那末神通,巧妙,而今幸遇了这位大名人的爱宠,她底欲火真烧透了骨髓的奔放,她表出的情热的火花,使他畅适地陶醉了还要活使他融化,他俩放肆地表情,放肆的谈笑,尝遍了风流味的Y,也唯玩她才象是吃烂熟的苹果。

她娇滴滴坐在Y膝上,一脚撩在别人的椅背上去,向着勤务兵招手。

——喂喂,勤务兵!

勤务兵为着Y底面子走来了,羞红着脸问:

——什么事?

勤务兵也从心里轻蔑她,不愿喊她先生,就这样简单地问。她以指作圆形手式,先对自己底胭脂唇上一亲,再伸出暗示勤务兵。

“大概是要茶或是要酒喝吧。”

勤务兵明明会心了,但他故意装作不懂悄悄地走了,走着回答。

——我不知道你要什么!

——不知道吗?!

Y帮她执着勤务兵一掷。……

这些观察使玥对于Y就根本看不起了,所以她和Y起激剧的斗抗。

——快放我!

——我偏不放!

玥依理地和他扭了一阵,Y却动了野蛮。

——放不?

——你有什么能力能拒绝我?

他猛将玥抱在怀中,狂燃着肉感的火的媚眼逼视着玥。

——你怎么变成一个臭官僚了?!

——我做了官,你不知道吗?

玥听着,惹起了火焰,她往日对他沸腾的热血,现在变成了跳跃的子弹,粒粒要从她底毛孔里蜕出来,把他炸死了。

——我原来以为你是革命的思想家,革命的先锋,而你也摆这样的臭官派吗?

——我既做了官,不应该摆官派吗?

Y声严色厉的板了脸,用力将玥一推,又慢慢地把她拖来,扪过了她雪白的膀子,脆嫩嫩双耸着的乳房,张开醉腥腥的嘴待去吻她时。

——动物!!

玥忿怒的火焰,已如患着急性炎症的火焰爆发了,她使劲地将她颇称强健的拳头,对Y脸上左一批右一击,要不了三下以上,不曾拿过枪也不曾拿过炮的文秀的Y,已经砰地倒在地上了,漂亮的武装,染上了血和嘴里流出的白沫。

一堂纵情逸乐的人群,突如遭了雷电的惊吓,缩慄着恐惧,战战惊惊的堆围Y面前。

G部长在今晚简直是一位圣人,他严肃的面孔从未和那一个女子享乐过,他只守在留声机前,招呼换唱片,这时他走到Y前,Y第一句向他说的,是:

——G部长,你要把她开除!

——不,G部长,你要罚他,他无端侮辱了我!

——我们今晚是开欢乐会,她和你闹笑的,你又何必认真呢?

——不,非把她开除不可!

部长青白着脸抑郁地望着Y作假笑,牵着 Y底手要步出。

——好,我们里面去慢慢地说吧。

——不,非把她开除不可!!

Y已经不象一个什么委员了,他凶着脸,赌着气,气冲冲地跑出去了。他丢给G部长的责任,是玥当开除的问题。

G部长很不悦的站在厅中。

——咄!~~~他自己不象样,还要怪别人!

天真烂漫的K姑娘,手插在腰上,望着Y底背影把嘴一嗤。

——部长!你睬他吗?

F姑娘笑问。

——他又不是本部的什么人,他有什么权炳要你开除一位女秘书呢!

张进逢迎而谄笑地向部长拍马屁。

——反对,反对!

——我们女同志都反对!

女职员们都兴奋地跳了起来。

部长也望着她们底笑脸自笑。

九点钟了,办公厅还没有一个人来,再等十分钟,还是没有谁来。

“这是什么原故呢?”

玥跑到室外的阶前伫望,葱郁的林树,象刚葬下了伟人的坟前排立的祭者那末怆惨;又跑到各办公室去一间间探望,空空的橙黄的桌椅,象等不到他们底恋人的寂寞。

“又发生了什么事么?”

她走到大厅去翻报到的名册簿,在那儿写上的只有华宾。于是她走到秘书室,又并没有看到华宾,楼上楼下,草地回廊,走了几个圈也并没有寻着一个人,还是在臭气熏蒸的W. C.门口才遇着华宾从那里出来。他今天不穿军服不背皮带了,穿一件软毛的白哔叽洋裤,浅灰色哔叽上衣,带着有红花的领带,漂亮的黄皮靴,乌黑的头发还象擦了许多香油,映着鲜红的嘴唇的白脸也象擦了些雪花粉。她一见他忍不住要大笑了,但她急煞的心情,又不得不向他发问:

——为什么今天不办公?

——你还在做梦吗?!……西征军打败了,夏斗寅底兵现在离武汉只有五六十里了。

他一边扎裤一边说,脸上并没有恐怖,反而看着她穿的军装活跳跳引为愉悦。

——那末,你们就不办公了吗?

——办公?全城的人民都走了一大半,还办公做什么?

玥立在槐树下攀着槐枝作想:

“你们每天早晚喊口号:——“要武装起来!人人要武装起来!”何以不人人武装起来去和川军打仗呢?……”

——这里办事的人呢?

——大概都走了,你为什么还不走呢?

——我病了,整整地睡了两天,外面的消息,一点都不知道。

——所以我奇怪你今天还穿起武装来,你快进去换一件平常的衣服来吧!

——我两件衣服都出汗出湿了,现在只有这套。

她故意活泼地回转着姿体,矜恃她底武装,而望着他底洋服发笑。

——那末,我可以借一套洋服给你穿,若是你不嫌弃。

他很亲切地来到她面前,和风在他们底头上畅流着,小鸟在他们底树顶娇唱着,青的天,白的云,衬着绿树森森,他于她送着从未敢赠送的感情。

——为什么一定要换衣呢?

——今天穿武装很危险。

玥听了低下眉毛很替他们不舒服,但还疑惑,不知道事情究竟弄得多大了。她慢慢地走到办公厅来看报,报上说的并不见得怎样不得了,唯人民方面的恐怖却不小。她想:“这点点小事,政府应该一方调兵西进守或战,一方当晓示安民,力持镇静,不应该先由政府撤脚,给市民以恐吓的榜样。”

她抬头看到壁上“不要钱”“不怕死”的标语,心里对于那些人很愤慨,又看到总理的遗像,她心里私私地对着遗像说:

“唉!总理!他们那些不要脸的堕落者!他们只晓得在这里抢薪水,要地位,到了今天呢,他们都老鼠一样地窜走了,唉,总理!若是你还活着呀,你一定会把他们投在一个窟里,用炸弹把他们炸死的。”

玥走进办公室去工作,什么字纸,公文,都散乱散乱糟得透,她不知道要做什么,只好到庭里去灌那些将枯死的花,并扫尽花上的蛛网,捉尽了虫瘿,将玫瑰、玉簪、松叶牡丹、金钟、金莲、达莉、香柏,一盆盆洗了一个澡,排列在石阶上。

到了下午,一条条的白影从深绿的树阴里闪了来,好象孝子贤孙上山送丧似地通过森森的柏林……

“来了!”

头一个象资本家,肿了很大的肚皮,挟着一个膨胀的皮包。第二个象一个小滑头,扁的脸,矮的身,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眼高手低地什么也不知道的人物,他们两个都穿的粗糙夏布长衫。第三第四个都是漂亮男子,长瘦的身材,匀整的姿态,一个沉静些象科举时代的书生,一个优雅些象巴黎式的名流,两个都是穿着细白的夏布长衫。随后哈啦哈啦笑来的是穿白绸长衫,一副黑净的险脸。和他平排的穿银葛长衫,是阴谋家的部长了。灰的洋服、白的洋服接连四五个,后背又是一条条的白长衫,灰长衫一大溜。

停了一会,陆续一两个,一个,三个……来。

玥在三楼俯下看得眼花了,她不知道他们底皮带,武装,藏到那里去了?有些人底皮带,武装,或许藏在他们太太底马桶里去了吧?

奇怪!她没有听到他们上办公室,只听到东廊嘎嘎嘎的声音,说什么钱,钱,薪水领不 足,……国库券……兑换……现洋……顶大声说得有劲的,要算排头第一位肿了大肚皮的资本家典型。

——上个月我兑的,是一百块钱国库券兑一百块钱中央票。到前两礼拜,就一百块国库券只能兑七十六块中央票了。越来越坏,到昨天我拿去兑,拿三百五十块钱国库券去,只兑得一百九十三块中央票纸,而一块钱中央票,又只值得现洋七角二分……

在他粗噪的大声中,谁都静静地如听说教。

——昨天我替朋友兑了一千三百多块钱来了,今天又兑了七百多块。你们若是要兑,请赶快去兑!等到银行里不肯兑的时候,你们领的薪水就糟了。……

他底话虽然没有完,可是嘈杂的声波中再不能辨清谁底话。

——请你替我去兑吧,C先生。

一个青年直率的高声。

又是一阵嗡咙嗡咙的的嘈杂声,许久才听到C的回话:

——我不能,我不能!你们这许多人。

嗡咙嗡咙的声音又响震了。

——只求你这一回,谢谢你!

是清晰的高声。

——明早我就要和我底太太避暑去,她还有许多东西要

我替她买,我没有工夫。

从此很少听到C底话声了,嗡咙嗡咙的话声也渐消了。

“今天是发了薪水无疑。”

玥赶下楼来看他们的颜色,果然那些长虫的肚皮右边,谁都凸出一块,从他们底薄衫看去,明明不是生的肿毒。

他们谁都到自己底办公桌上检了一点必要的东西,但把室中越弄得狼藉,文书,纸屑,品物,都丢到乱糟糟。

在厅中,不知道部长和他们说了句什么,他们都满口答认了。

轰!轰!轰!……

远街来的炮声,吓得他们如鼠窜,三分钟后,只剩下部长和玥在那里讲话。

——你不预备走么?

——那样可怕吗?

——别人都走了,你也要快想办法。看是到那里去躲避。

——躲避。

——我不走,横直我是没有地方走的。

——邝夫人底房子空着很多,地方也很僻静,你去他们那里去住几天不好吗?

玥没有回答,她仿佛从他底眼睛里看出了他底饿与渴的荒火,那荒火要象狮子张起口来,将她苦痛过来的身体噬吞进去。

——你还是去好呀,这办公地方总是怕危险的。

这里是你底薪水,总务科长不在,他要我交给你。

这里是发上个月的款,这个月只发三分之一,你合

共一百六十块钱。

他被汽车夫催走了,但他恋恋不舍地不忍离,他瞳子里带去了两个她。

“轰!轰!……”部长骇得没有魂了,汽车夫扶了他去。

玥没有想到这回的事一定会有大危险,不,她简直没有去想它。今晚就是她一个人和几个勤务兵在部里度夜。

很平静地过去一天了。

鼠窜后的办公室,那种寂寞,萧条,零乱,她很想拿它来写一首诗,描出那些狐狐鼠鼠闹天下的活现形。但她现在没有往日那末疯狂喜闹了,也许她底力量不能发挥她底感情,也许她忙着另外一件热心事,她没有写它了。

一向不见的马腾,他跑到那里去了呢?

当G部长逃出办公室,集合他那一部分的要人在私宅会议时,马腾也以部长底宠爱者的资格得预了会,会议的结果,果然不出马腾他们预料之外。

“右,右!将与腐败的新军阀合伙的右右!!……哼!……”

他带了这个侦出的消息,将去报告他底朋友们,但首先就在空虚的部里遇着玥,把这些和他们底准备通通告诉玥了。

玥生来唯有今天是最畅快的一日了,好象她底全力全灵魂都付在飞机的两翼了,她庆幸她征鸟的出发将开始了。

——啊!……

她高兴得忘形地叫起来。

——不要狂叫!

他拿着她底手坐下来密商。

——你就在这里面做一个内应者,当他们两方底政府秘密开会和交换条件时,你就打电话到东24号去,他们在那一间房子里会议,你照着这幅图只打3或5或8就够了。

她蹙了一蹙眉,象表示不赞同。

——但是,我不稀奇革命的内容,在获得政治的手腕。

——唔,你不知道获得政治的效益,是怎样急切的革命啊!

——不,革命是要群众的自觉,群众自己起 来的革命……

他不让她说全,强力地插进去。

——不错,石块下的根茎或种子,受到了春天的暖气正要长出来。但为着石块在上面压着,或者要扭几个弯方长得出来,或者发了芽而简直没有力量能够长得出来。要是要它好好地长出来的话,非得把那石块挖了不可。

所以法国革命,要杀掉路易十六,俄国革命,必炸死亚力山大二世,我们若是不把这班黑心的豺狼,新兴的军阀,斩草除根的除尽,那怕我们革命十回,流血百年,不过是以虎易豹,以狮代熊罢了,革命终是不会成功的。

所以我们要认清楚:我们要努力教育群众自觉地革命;同时也要将新兴的军阀、压迫的政府斩草除根。

所以我们要努力,努力,不断地努力,用我们的手,用我们鲜红的热烈的火,把那些新兴的军阀,压迫的政府,一堆堆一个个打倒!

若不把他们打倒,留他们一个,要妨害革命迟十年的进行;留他们十个,要防害革命迟百年的进行。甚至还怕凡我们的革命先驱,要被他们惨杀殆尽;凡我们的革命思想,要被他们摧残殆尽。结局,只是奴隶与江山,同向东海沉沦。

啊,余同志!你既愿意与我们联合,我还希望你与我们联合到底,你愿意吗?

——尽我底力。

他抖颤着心,振动着手,热情地想去握她。而玥勇气的光辉,使她底热情更扩大了。

——啊,尽你底力!我相信你!啊,余玥同志!玥哟!……我喊你玥好吧?

——随你的便。

他豪放地和玥坐拢来。

——啊,玥!现在我要和你谈最深的问题了……

他害羞的嫩红的脸,怕挨着她又非挨挨她不可的,伸出手又缩回的凝视她微笑。

玥也如在梦里触着了韶舫对她的初心。所不同的,那是优美的爱情的沉醉;这是鲜烈的勇气的投洽。她看他摩抚着膝盖象个呆宝说不出话时,不觉用了她底笑靥无邪的笑出。

——什么最深的问题呢?你说吧!

——我愿你牺……牺牲,为我们底目的,为我们底前途。

他颤着齿不忍说地。

——这有什么稀奇呢?!我是求之不得的。

——不,这是不容易做的。我希望你能和G部长好,你要从他底帷幕中探出秘密来。

——啊!你底要求……!

玥神色突变惨淡,但看他那诚挚,勇敢,真纯,美丽的面庞,使她底心灵、肉感都乐极地默认了。

——真的,为要达我们底目的,我们不要顾惜牺牲我们底身体,也不要顾惜牺牲身体以上的东西。我底身体以上的东西——你,现在我把你牺牲去!!

他狂热地将玥急抱起,又急放纵去,沉着地,慢慢地,极深刻地。

——这是我最高的快乐,牺牲是最高的快乐!

他又狂极地突然握着玥底手举得很高,跃跳,跃跳。

——玥,你答认了吗?

——我全答认了。

他俩一笑撒手,马腾跃出去了。

糟糕!玥一个人住在部里简直没有东西吃,厨夫跑了,灶火熄了,她不怕炮弹打死,却怕饿死。

饿的问题于她是一个大恐怖,因国库券暴落不值钱的原故,武昌几几乎全闭市了,汉口也闭市了一半,五元一张的国库券吃一杯冰琪琳还没有钱找回,十元一张的国库券买半斤面包更没有钱找,要找,除非第二次再去吃它,买它。票纸张张是十元,五元,那怕买十个铜板东西也是拿十元,五元,还是硬要他卖也不肯卖的。唉,买不到东西!竟有拿国库券向乡下挑菜来卖的农民买小菜,农夫不肯要票纸,警察当地把他枪毙的惨事。啊!……

这些不说了。

玥三天只吃了半斤起霉的面包,一杯冰琪琳,两瓶汽水。

此外,再没有火烧热水喝,也没有干净的自来水喝。苦得玥连想吃东西生出来的口涎,也不得不倒吞入肚子里去。

胃酸问题是一切问题的问题。

玥因部里没有了勤务兵,也买不到吃的东西,挨饿太苦了,不得已登上了邝夫人差来的马车,天天领受鲜鸡,火腿,清炖鸭的富贵味了。

然而这生活她不能安住一天,她又情愿饥饿死了都不愿再住下去,她总吵着要回去,邝夫人怎么也不给回。这胃酸问题——这丰美的饮食于她,便如水中的游鱼吃着了钓饵,她将开始过异常刺激的生活了。

(1929年12月上海北新书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