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驻足幽暗的蔷薇花丛之前,象一阵凉风消除了暑气般,突把他底心弦停了。
——怎么会碰着你呢?
——恐怕是未了的姻缘在帮助你吧。
涤思从容的声色,陶化了他底粗莽。他俩对立着,沉哑锁住了夜气。
远坡树林里,彬在遥遥探望。
玥和慧底衣襟,带了赛母底一把泪星,也步出了后庭的花园。她俩携手齐步,隐隐地探去……
彬象得不到胜利,颖和涤思还沉醉在恋爱的迷网里,沉醉在长时的沉默之中。他把探彬的热力,统统发泄在这个美的发现之中。涤思当时真美得天仙,丽得象花神!
他看见涤思两行晶莹的泪珠,光润润从她天仙化人的标致的脸上滚下,苗条纤细的娇躯,深锁着香艳的魅力;带怨含爱的双明珠,星流地闪耀着少女的神秘。他缠绵缱缱被她底美丽,娇嗔,叹怨所迷了;她底蛊惑,魅力,活把他卷入了比往日更深的情海旋涡中。
他欢欢喜喜从良心上解决了他底爱根,他把爱根栽在这温良浑厚的乐土了,他将永远爱护这幽艳的天人!于是他百倍的勇气把她拥抱起来……电热的交流,生命呀,沉醉!生命呀,沉醉!气息如——窒,喘!喘,喘,喘……盛开的蔷薇花丛中,给他俩留了一个真生命的永远的纪念。
躲身在树背窥望,一任妒焰高张的彬,在这庄严的甜蜜的情场中,她唯有视涤思为死不容赦的情敌而已。
姗姗的俪影,绕道于郁馥的丁香花的篱下,意融融徐徐行,让晚风皓月庆和平。隔篱的门外,慧和玥微笑踽踽来,相逢于芳菲的花下。
坡下一声悲号传来,突打破了她们四人的喜欢。颖象被银针打穿了他底心盖,如从梦中惊醒急向号声处猛跑,他伸出手正要去援,她接过他底手把它放在心坎。
——啊!你怎跌的?
——你把约我来会的事都忘了!我找你不到,心慌无意失脚了。
颖顾虑彬底痛苦,有许多要对她说的话不能说,他但把她扶抱起来,踌躇着不敢太亲近。这情景给彬看得伤心透了,消极透了,她哈哈大笑,嘲笑自己为什么把爱情灌注于他呢?飞沫般的泪雨,被笑声带来了……
——哪里跌痛了?
——跌痛?没有。我全身都象要爆发的剧痛。
她强烈的把他卷抱起来,他却象被铁钳钳着毫无感动的冷透了的表情,而她燃着情火的怒气,更增加对他的热度和勇气。她千方献媚,娇态百端,想夺回他来做掌中的珠玩。
他总是不睬,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何以竟会有这样坚强的意志和忍耐力?
彬非常愤恨,一阵如红日的烈火冒了起来,燃他扭他,陶然的恨心和他捣乱。渐渐由红烈的感情变成了黑暗,她静肃了,想从黑暗中准备爆发,宣战……
飞矢般的光阴又将一礼拜了,可怜的涤思,有如带雨的梨花,何时都禁不住娇啼悲泪,往后无限的光阴,不外是消磨她无限的热情和娇嫩的肌肉,她底生命飘摇在浪涛 险恶中!
——炸弹这东西!
玥奉赛母和慧底意旨,往找彬想痛责她一顿。
——我们就过江吧。
慧拿起日伞和玥起身走,赛母含泪送出她们。
梧桐的绿阴,掩映清幽的房间,嫩夏的阳光给她们以愉快的暖照。小鸟唧唧嘎嘎飞翔复飞翔,密织于此树而彼树;水蛙阁阁唱欢曲,添凑那庄严的优雅的欢乐和急噪的谈话声,响亮在中山大学女学生寄宿舍的房中。
——………
——不错,他很可爱,又生得漂亮。但是两礼拜以前,你不是非常称赞吴诗茀如何如何好吗?
庄严的朱丽肖,从嘈杂的音波中,独树出了自己底话声。
——是呀。我看你从来对于爱人,只有最爱吴诗茀。优雅的朱丽霞,带着提醒的意味望彬微笑。
——那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变了,密司忒吴之外,可爱的男子还多得很哩。
欢乐的彬,如醉如狂的答应着,边在床上披着纱跳舞。
——要变呀,要变才是人生!你尽管变来变去,去爱你
想爱的!一个青春美丽的女子,怎能够一辈子为一
个男人去牺牲自己底快乐,幸福呢?!
俗语说:“美人多淫”。不多交些男子,她就是天仙也不奇了。
恋爱博士彭芳,热心地标榜她底主张。可是她那急躁不快的声嗓,给了大家的不愉快,各人在奇怪的表情中,沉哑了一会。
——喂,你这种鼓吹,简直要破坏别人家庭的幸福!你知不知道赛太太和涤思,在那里急得发狂了?
——目前只要彬肯退一步就好了,密司特赛本来是很爱涤思的。
——唔,她又不能拿着她底未婚夫!
得意的彬,一语便驳倒了朱氏姊妹。
——女子不能占领她的情人为己有,她已经是失掉了魅力,没有做别人底爱人的资格。
彭芳横来这说,二朱觉得斗不过她,非停止争论不可。
而胜利的愉快,透彻了彭芳底五体,她往桌前拿起吴诗茀给彬的相片尽看,看得沉迷迷的狂吻起来,她狂笑了一阵,跑去倒在彬底身上。
彬大惊异,是疯是玩?是取笑还是真?彬愕然不解,漠然不知道对付。又疑又妒,恼愤交迫,正是沉闷镇压了房中,彬鼓着火眼想自彭怀中去夺回吴诗茀底相片。……
慧和玥突然闯入了。
满房充塞了沉闷与惊疑……
慧和玥扶彬走出园庭,满以为今天的来旨可以达到。谁知彬严拒慧底陈情,只是愁着眉头斜倚在那牡丹开谢的石山上。蝴蝶花、燕子花,箭兰和玫瑰开着的梧桐绿阴下,娇躺着三个沉默的青春少女,各愁其愁。
——彬,求你可怜我姆妈吧!我姆妈急得天天夜夜只是哭……
彬猛摇头疯笑,不肯听慧底话。可怜的慧,想抓着她底胸脯痛哭一顿,又踌躇不敢进,只得将禁不住的悲泪,洒给笑盈盈的娇花。待和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才转向树下横躺着的彬。
——彬,你怎么变得这末快啊?前几天你和吴诗茀还爱得那末样,你和他在我房里那晚,你们不是很好了吗?你曾屡次对我说过:只有密司忒吴是你真爱的人。现在你又……
彬娇纵的情态不理。却似有飞箭射入了玥底眼中,她幽暗的悲光一闪,眼帘便随细颈坠下来了。慧的话惊得玥这般魂魄消逝,五脏跑进了铁蹄的马驴。
——恋爱是瞬间的!你知不知道只有瞬间主义?
彬舒服了一会,才慢慢地从树阴下爬起来说。玥被彬底话惊开了双眼,仰看了一看逝去的流云。
——象你的瞬间主义,人类会没有永久伟大的爱了。将来的人类为着“性”会同飞禽走兽一样。
——对呀!要这么想你才有些聪明。将来的世界,一切一切都是公有的,恋爱就会归私有吗?自然会同禽兽一样自由交合啊。
这话轻轻地滑出彬底口,玥在剧烈地心痛。心痛彬专门研究“性”的问题,把炸弹的职务忘了。她徘徊树下辗转不安,突然放声向彬。
——你是个没有灵魂的炸弹了!!
——啊……炸弹的灵魂是什么?
彬更勃烈的找着玥,拿出很有把握的架子。冷静了一会又说:
——炸弹的灵魂是“杀”。你要我跟着那般没有良心的丑鬼去虐杀吗?……还是保留这炸弹的灵魂将来为被压迫的民众去暴动?
玥听了飞迸着如雨的泪滴,紧抱彬如抱着去年一样的小孩子的彬。彬以肥嫩的短指拭去玥脸上的泪迹。
——你还相信现在的革命是革命么?……革命的本身,早就被妖怪吞灭了。现在所谓革命的人,个个是没有灵魂的妖怪。所以我就趁着这些无用的光阴,多玩些罗漫史。
玥坚持不拔的革命精神,听了彬这些话如象做了一个斗士的梦。已往的幻梦统归空虚,诈伪的当今实属恐惧。
——姐姐,你醒悟了吧!……我劝你明天还是去做官去,去看破看破妖怪的世界的行为。切莫再三心两意进什么军事学校,甘心做别人底奴隶!
站在旁边忧愁的慧,也被彬这些话引起了紧张,显出一种不可抑制的亢奋,对于当前的不满。
待慧再想把来意重提时,赛颖从里面的月门闪烁愉快的眼光轻轻走出,微笑着凝视她们,她们都没有介意。
下午三时下课的铃声响过,源源涌涌的大学生从里面的教室出来,把她们和赛颖赶走了。
朱丽肖朱丽霞,也给赛颖同邀出去。
万春楼的酒醉后,结果彬越发挥了她底诱惑,她醉陶陶的爱和肉的火花,毕竟敌视着慧和玥,不和她们交话。赛颖也只顾目前甜美的幸福,如铁一般心肠忍看慧底悲劝,痛哭。……
在一间静室的床上,彬的酒醒了。她看看桌上散乱着茶水杯碟,和一位对着绿纱灯翻情歌的阔少爷赛颖,再没有旁人扰乱她俩底幽趣,她象脱出了牢笼翱翔广阔的天空那末得意的小鸟,急跃去抱着赛颖。
——这部“恋歌”送给你,里面全是现代人所著的最好的情诗恋歌。我想你一定喜欢看。
——多谢!
她痴媚巧笑的一个甜蜜的 kiss。
——但是你比什么恋歌还好看啊!颖。
——你很爱我吗?
彬点头。
——我希望我们以后,爱到总不能分开。你能答应我么?
——这是我觉得比什么还幸福的。但是涤思呢?
——我决心和她退婚。
——啊!……你毕竟有这样的勇气?
——不这样又怎能相安呢?
浓意如潮涌地决定了她俩底幸福,她感激他爱她之真诚,渐渐对他怀中倾倒。他惊异这位乐天的仙子,落在了自己底心田,沉入沉入神迷魄化的拥抱……他俩幸福了。
南北军在河南开始了总攻击,吴诗茀统率的是冲锋队。彬呢,她这时把战场上激战中的吴诗茀忘了。
长江布出血红的光波,象描出壮士死战的陷落。今夕玥携了她底一点点行李,任和风吹渡她乘的小划子过汉口去上任。她迎看着这水天一色的霞红,苦想着火花赤血交流的战场上的韶舫,她伤心惨容地想:“不知他已死亡还是在流血?”又叹息自己今日的违心,何以竟步步踏上官厅?……去年在广州别离韶舫时的誓言呢?“我底眼前,只有落日般红大的血盆哟!”的誓言在那里?
夕暮的天边要把大地底阳光逮捕进去的情景,恰似写出玥腥红若霞彩的幻梦,沦落向恐怖的黑暗中……
满怀的愁绪,烦恼,把她底心身全擒住了,她只是哀哀默默地望那苍茫苍茫的夕照悠悠去……
事务把她烦恼全逐去了,安定赶走了她底憔悴,玥接事将一个月,她再没有如潮如刺的悲伤,两朵红蔷薇映上了她底双颊。
她象一只羔羊,环环俟着群狼,想爱她想吞她的人,有了一打以上。他们各用各底手段,各有各的花样。和她清白的友谊的,只有青年马腾。
马腾从在彬演戏的化妆室见过玥后,常常以满怀的崇敬想念她,他相信她坎坷的生命,有当大警钟的可能。玥也自从和他见面之后,总留着他清风洒落、勇侠有如地心之雷的观察痕,或许是他底容貌魁伟,眉宇间流露着一股豪气使然吧?
玥到部和他工作以来,他越振作了精神。每逢工作停罢,同事们在庭中树下休憩时,杂谈嘻笑,常以玥为资料,或者十几双利眼,同以玥为的时,他总是私私地愤怒,轻轻地溜走去。
部长宛若以玥为爱人了,每礼拜三和礼拜六,他必定要请玥上馆子,叫他的秘书长华宾相陪。这样四五回了,玥苦于不能辞却,把这桩苦微微地向马腾露了些意思。
部长充满了喜悦,买了一件红缎盒装着的东西来赠玥。这消息华宾告诉了马腾,马腾愿以无限的豪情,帮玥解决困难。
霏微的雨丝如细纱般梳下,洒湿墙篱盛开着的金银花。玥倚栏望着幽暗的林灯,正想消除烦热于夜的清爽里,听纷纷坠落的木兰花舞风淅淅……
妖翼伸出了玥底头上,惊散了她底魂魄的原是穿着黑雨衣的部长。他突然伸手去抱玥底头额,玥即倒下茵草垫成的地上……
马腾象烈火炽着胸膛,从树阴里奔飞去立在部长面前,默然相对些时,部长无颜自消逝。玥蓬松着头发爬起,给马腾以感激的目光。
这纯洁的感激,唇齿间流露的美丽,使马腾底心花迸发了。这幽黑的林间,不啻是亚当遇夏娃的乐园!
马腾迷醉了,从此烦恼的种子播下了他肥沃的新土地。
吴诗茀冲锋四小时,右肩中了二弹。大战的结果,南军胜利,吴诗茀有功荣归。
他刚被送到医院,即刻叫人打电话请彬来,终于他得不到彬的消息,呻吟着终天吻彬给他的小照。象广州别玥时的相思泪,又不断地浮在他愁苦的脸上了。
他昏眠的状态下,昼夜在呼着:“彬!彬!……”底名字。住院三天后,赛颖带着惊惧的光芒去见吴诗茀,他远远地立着再再不敢走近去安慰吴的忧伤,恐怖的阴沉钉在室中呆了去。
聪明的吴诗茀一见懂透了,他装出慷慨激昂的样子想喊颖又喊不出声,他迟疑了一会,忐忐忑忑的觉得友谊破坏的愤怒的情调,渐渐地抛露强烈的兴奋。
——我托你照顾彬,你让她躲避到那里去了?
被吴惊忿的问,赛颤抖着不能自主了。
——她……现在……
赛惊心战胆地没有说下的勇气。
——她现在爱了你么?
吴紧张着悲楚的肌肉,不能看而不得不深深地看赛一眼。
——她……她很缠……缠着我……我啊!……
赛倒霉的样子,嗫嚅地说不下去。
——我不能理解你这种行为!我打仗去了,托你照顾她,而你竟和她缠绵把我忘了吗?!
吴这狂暴的叱声,带出了失常的怒恨。仿佛要杀人的怒火,从他内心喷出。
——你知道:她和我有那末浓艳的历史,她爱我的心是很纯洁的。
他接着说了这两句,空幻的心中又有了些虚虚的安慰。
——她和我就没有浓艳的历史,她爱我的心就不是很纯洁的吗?
一句总话!我很对你不住!我和她现在是沉醉红恋的幸福,沉醉红恋的幸福。
赛颖含着甜蜜的悔意投向吴底身前,活转着一双媚眼,象求怜也象求赦的。吴捏紧拳头红着眼向赛,却是浑身的血液都凝冻了下来。“幻灭”的悲感充塞了他底全心身,他变了一个青苍青苍冷脆若青苔之人。
——你去吧!你什么都是红的,我什么什么都是白的了,为了战争。——那幻灭的战争!!
他立在床前弛垂着白布裹着的肩臂望赛退去后,惨惨凄凄地想念投身革命以来的经过,禁不住热泪急流。
从军六个月,战争给他看破了,那是新兴军阀的地盘主义的战争;爱人给他看破了,那是娇小的荡娃,物资的权化;身体毁坏了,目前唯有忍着痛呻吟,看这残酷的人心世道;老父死亡于战乱,兄妹饮了流弹……
他恨不得捶胸撞头一死,又想要保重他爱生的身,哀惨的孤苦的创伤的身。
整个的悲惨拥抱他于病床上了,幻灭幻灭无穷的幻灭在他心中演连环戏……
——密司忒吴一点也没有说我的坏话么?
彬娇痴的巧笑着问颖。
——他谁的坏话都不说哟。
颖搂彬于怀中遍舐她底颈颚之间。
——我真是找遍了世界还没有碰见象他那末好的人了!
彬扪着颖底脸高声赞叹。
——那我就是很坏的人了咧?
颖生气的放了彬。
——我几时说了你坏?不过密司忒吴那点是很可爱的啊!
她挺直着腰深呼了一口气,眼看着他方,大概她脑里在想着和吴的快乐和吴的香艳吧?
她这表情惹起了颖的愤怒,他不肯深一些觉察,倒说出撕裂彬底心的话来。
——他可爱,你再去爱他好了!我不为难你。世界上只有他是你的。
——颖!你不要因为我爱你了你就可以任意骄傲!总而
言之:我现在是很爱你,我是很对密司忒吴不住的。
彬掩脸哭得非常伤心,但颖毫不关心地推她很远。
“颖儿!颖儿!”的呼声从石榴花下传来。
赛母悔悟她自从用最高压力迫颖不要和彬交际,反速成他俩红纱帷里的鸳鸯誓约,长久只看见她底儿子神飞魄迷地和彬缠不清,让涤思玲珑的眼泪将洒尽。现在她纯用慈母的深爱,哀啼啼搂住颖哭了好几天,并将彬和吴诗茀的恋爱统统告诉了颖,慧也将彬浪漫的历史一桩桩说给颖听。愚蠢与无诚的赛颖,答应了他母亲绝弃痴爱着自己的彬。
他们家庭恢复了和乐,漂亮的涤思回复了爱的美,得到了安慰。衰落的一家,大喜特喜地预备结婚。
可怜彬一得到这消息,惊慌得僵若木偶。向来以“雌老虎”“炸弹”著名的俏皮女郎,至此屏弃铅华,忧忧闷闷哭哭啼啼,闭门不出一步了。源源来访的友人总敲门不开。每有询问,她至多是隔着房门答一句:“我失恋了!”
几乎谁都听了她在房中不能成声的悲哭,谁都担心着想救她出幽牢,纵然平日被她鄙弃的男人,也全不挟私意地为她设法驰奔,以为她辛劳尽力为快乐。
大雨的晚上,沈铭石拚命地把赛颖找来了。赛颖见彬痛哭在床上,头发蓬蓬一礼拜也不曾梳洗,破旧的薄衣只剩一个扣子扭着腰间,两眼肿得红杏似地,颖驻足一看,不无悲伤与微妙的快感——感彬这样爱他的快感。但他一种漠然的态度,不声也不笑的,象个失了心的哑公子,来去来,往复踏着昨夜风雨打落的梨花,一样踏在萎伤的彬前。
一场伤心,彬得了觉悟,她决心离开武汉赴前方去当看护妇。朋友们替她准备好了,第二天就和几个女同志随宣传队动身。
绯红的纱帘蔽着炎烈的太阳,清楚的酒肴陈列雪白的席上,彬坐在首位,领受一班朋友为她饯行的礼。
初,她烦恼乏味的闷饮着,吃到半途,赛颖到了。
——恭喜你,炸弹!
颖交给彬一盒子礼物。
——炸弹被一个炸弹打破了哟。
她带着多少辛酸的微笑把礼物接过来。一同都安然地坐好了。
——祝 Miss余的前途!
赛颖首先举杯,待一同举齐时,彬一手举杯一手拿酒瓶,狂了似地将酒对杯中注,一杯杯痛饮。
同桌的人都看得难安了。
——干杯!
彬神昏意乱的胡喊,举杯任眼泪对杯中坠。赛颖迅速的眼光向她一瞥,她底热泪越淋淋滴滴,泪和酒一并送到肚子里。
菜一盘盘一碗碗来,酒一瓶瓶来不断,席上饯行的朋友们,虽说有些惊异彬底狂态,但他们还是如牛一样地吃菜,同马一样地饮酒,兴高彩烈的闹不休,谁管彬底暗泪总在流!?
——各位,我来祝你们的健康!
彬晶莹的泪珠放出光彩,露出美丽的白臂,高举起酒杯和朋友碰杯,又是连泪带酒痛饮。
赛颖虽然务必庄敬的,慎重的,但他对彬的瞥视没有休,彬沉痛的眼泪不尽流——流到她胸前的酒杯,流在横挡杯前的白手。
她微微的放出失心的灵光,杯儿总是亲在唇上。彼此意酸酸似梭的情波来来复去投不厌,失意的白唇闷闷饮心肝,一杯一杯又一杯……
刺激的酒腥发现了她自己的无聊,然而柔和的心窝还拖着留恋的缠纠。她迷迷的醉眼,不断地向颖闪耀着凄光,热泪更澎涌得狂暴。同席的人都受了惊骇,忧郁和惨淡遍布了席上。
——不要这样悲呀,Miss余!密司忒赛不会这末快就结婚吧。
一个朋友去抚慰。
——前线上一切的枪声炮声和屠杀声,都会使你壮快。
管他在这里和别人结婚不结婚哩。
柯青用他童龄的活泼抚彬,忠实地说。
还是柯青这砍来的话对了彬底脾胃,混乱她神经的悲恼,象一条黑妖见了太阳般窜奔窜奔去……
她把酒一杯杯又对嘴上送,似诱惑非诱惑似恨又似怨切骨,疯疯摆摆可怜也可爱的,流着泪撕破赛颖的赠礼,酒杯不离嘴唇的唱:
这不是意志的健全,
这不是爱的留恋。
过去的人生让它粉碎粉碎去,
从此要努力重生,一切改变!
喝一杯送你柔情的缠绵,
喝两杯送你爱的颓废,浪漫。
我不是脆弱的蠢虫一条,
生命在奋斗不休的永远!
生命在奋斗不休的永远:
我再不能干享乐的周旋!
梦幻的甜蜜不是能终结我一生,
夺魄的浩劫是无上的极刑,无上的伤感!
她吐了,歪斜着脚步,扶着栏杆想下楼去,迷迷糊糊要晕倒了。但她还挣扎着,情热奋发到极点的想把赛颖擒住,给他饱一餐拳头。她恨他对她的不诚,如针刺在她底脏腑。
她没有面目见吴诗茀了,也不管他所有的来信。她想:“想我爱吴诗茀的时候是全心诚意爱吴诗茀;我爱赛颖的时候又是全心诚意爱赛颖。一切一切,时间都替我一段段结束了,怎能因此时的焦灼,去求吴的安慰呢?!”所以她今天决心拒绝吴的约会,并把他所有的来信都扯碎了,她回了吴差来的护兵说:“不去。”
她耐不下死寂死寂的尽幽囚在自己的房中,她回了吴差来的护兵,立刻就找沈铭石去逛。一小时后,她和沈闯进出拥挤的人波中听繁杂的声响。
因为即时不能去前线,她越闷了,她索性和男朋友在街上兜圈。没有几天,谣言便比烟雾还散布得广阔,无缘无故加她以“娼妓”的名声。她不管,反象狂啸的海潮,逞她底意气迷天迷夜地混在交际场中。
——那荡妇又跟上了好几个男人哟。
求而不得的大学生叫着。
——女学生里面出了这种人,实在名誉太臭了!
霉臭的理学士,摇头摆尾地说。
——你可用酒精把她浸起来吧。
哲学先生说完了就是一个哈哈。
——你这个饥饿鬼!给你吃一顿我就没有话说了哪。
理学士的太太讽他一句。
——啐!黄鼠狼想天鹅肉吃呀!
沉闷着的大学生愤愤的一声。
…
失恋的悲哀,性的烦闷,使彬在表面上这样放肆交际,疯狂达到极度。但她内心的哀楚,使她底神经钝感,错乱,冷静了多多。她不爱说也不爱玩了,好象剥夺了自由而麻木了的囚人。她脸上再没有玫瑰色的红润,心中唯有一片片死黑的幻影。从此她消失了彗星一般的气焰。她不大出去了。
谣言说她犯罪的结果是怀了孕。
这谣言一传到吴诗葬耳中,他瞪着忿怒的眼,周围象旋转着旋涡的黑暗,他放出凄惨的光芒,晕下了。创伤的臂膊,压在床前的桌子角上。
阴沉的日月囚他两三天了,他越想越无聊,那夜喝得醉鬼一样,醉梦中他听到有人在他面前开金键的声音,飞驰去的是玥底背影。
他突然怀思玥了,粗声地唤起“玥!玥!玥!……”来。
雨打蕉叶风凄凄的深夜,他扶起来用左手写了一封信给玥。
玥!!!唉,我的……
我忏悔!!!我万分的忏悔!!!在这最难过的当儿,我便想起了愁惨征飞的你!!唉!玥哟!假如你现在在我面前时,你会把我欲哭不能的样子看个心颤。
啊啊!我知道了!原来除了你——啊,我底真实的你以外呀,我再也找不到一个可靠的人了!!!
我底一心的孤栖,我的一胸的落寞,唉唉!我底的玥逸哟!你来入我底美梦吧!!!
泪落在这张纸上,受伤的肩膀化脓痒,玥哟!你应该知道我的苦痛——
让不能真爱的女人从我俩的中间一步一步地把我俩离开;任万恶的战争毁坏了我矫健之身。……
玥哟!你知道吗?余彬把我抛弃了,而她……
……我底右肩中了两颗流弹,我等于废人了!!!
我……唉……
玥魂啊美丽的玥魂!
你来打开我底梦门!
让我在那梦中归去,
我这一去呀!永不回!!!
1927,7,1日
爱你的韶舫
写于病院中夜雨的窗下。
一方,彬虽象一颗陨星,向寂寞中坠去;一方,玥却象带着芬芳艳彩,向黎明的曙光中开放的蓓蕾。
只要她肯活动一点,她在交际界享盛名,岌岌有代彬而起之势。
她得了许多人的喜欢。单就她部里说,最爱和她谈谈游玩的有王博士,最爱和她长谈大辩的有冉秘书,从心底深处爱她——爱她具有特别精神——的有连主席,爱她端庄闲雅寡言默默的有邝师雄参谋长。其余外,借友情而实涎其色的有初粲然、左伯希,熊之情、言若流、顾杰、张进、施薏及沈铭石。
西餐室、酒家、剧场、电影馆,处处给人请去去不休;还有妇协、军政那边来往的女朋友。其中真正是她底朋友的,马腾外只有施蕙。
施蕙是施薏底妹子,施薏是中山大学医科的主任并在玥那一部兼职。他也常在礼拜六晚上请玥晚餐,请马腾陪,在席上谈话的资料总是些“恋爱问题”,问她的是:
——你有恋人吗?……你何以不找一个恋人?……
有时候说他旧式婚姻的怎样怎样痛苦,可惜他已经有了几个孩子。有时候极凄凉的表情,眼睛望玥,将他底凄凉直刺入玥底心肺,使玥感觉不安,脸上浮出羞红。也有时他因得不到玥满足的表示,自己狂暴地饮酒,痛饮三杯进玥一杯,玥如不饮就眼瞪瞪看着玥那乌黑的头发、雪白的纱衣和衣上装饰的一朵朵的蔷薇发痴,痴到伸出手去将摸她底手……
在这时施蕙跑进来找他了。
施蕙那健康的体格,勇敢的精神,因她那恰好的武装,愈刺激了玥爱好的心。她爽快地谈话,流利活泼的眼睛的表情,第一个印象,便动了玥底爱。蕙这一来,不但是替玥解了困围,而且使玥羡慕、倾倒,痛恨金钱的魔力,破坏了她自己进中央军事政治学校的热心。
玥因自己失败,愈对于她爱慕;蕙也奇玥底神情气格,一边和她哥哥和马腾畅谈中央军政学校为了教官的风潮要如何如何解决,一边深注意玥,说出玥所理想也不到的痛快的话来……
自这回认识了,她们一天天走上了亲切的路,不到几天,玥、蕙、马腾,便成了至好的朋友。
玥一向想尽力妇女运动,费煞了热的血、红的心,既失败于中央女党部,又和妇协往来,天天驰她健走的双腿和妇协的女同志交际谈话,想明白她们里面办的究竟是些什么,而她应进的言论计划又是些什么。可是那太太们小姐们底妇女机关,在开会时不容外来的同志发言。而那些脂粉菩萨的委员、干事,又不是在那里为革命而讲妇女运动,都是为着拿薪、水为着出风头在那里装模作样,喊喊放足运动,剪发运动罢了。妇女在革命时代担负何种使命,在积弱的中国,妇女到底要怎样改造,无识的农村妇女,要怎样去使她们觉悟,怎样实施教养,那是她们没有想到要把那些责任该自己担负起来的。
玥越和她们多交一个,越对于她们的憧憬幻灭,她对于女党部失望了,对于妇协更失望。她底失望使她底心血渐冷降了来。直到交游了施蕙,她才再恢复红心热血。
妇协的同志卢景清、江若苓和邝夫人,蕙一来,玥再没有睬她们了。唯邝夫人因为兼本部的职,她常自己来和玥谈话罢了。
当北伐军和北军在河南总攻击时,四川军乘武汉兵力空虚,举兵攻击武汉。夏斗寅所部,将到沙市、宜昌间。武汉方面谣言纷纷,人心异常恐慌,唯各机关,表面还持镇静。
几天后,各方调集的西征军已准备好了,听候出发。
出发那天,各部各机关的要人,训练了西征军士,再集合各部各机关的大小职员在一个广场,开紧急大会。
开会的要旨:第一是要怎样打倒川军,再以武汉为中央政府奠基之地。东受长江封锁,西遭川军夹击,北与北军交锋,而兵力又这样空虚,武汉已陷于危急之势。我们当人人武装起来,人人武装起来!一面完成北伐;一面打退川军,生擒川军底统领;又一面打倒南京政府,统一中国……
在总理底遗像前,在青天白日的旗帜下,不论是台上演说的大人物、最大人物,不论是台下听的各部各机关底委员干事职员,愈是阶级高的愈是踊跃兴奋,愈是阶级高的,愈是对于革命热情。他们那热烈滔滔的演说,有的有如站在柏林的革命海军团住营前的斯巴达卡斯团底领袖卢森保;他们那一阵阵狂呼怒吼的口号,有些象破了巴士梯狱的呼声冲破霄汉。他们那矫拔的精神,俨然个个都是站在群众面前的指挥;他们那觉悟的毅力,真个每人都以革命的铁血儿自命的。
“呀,原来革命的精神是这末样!……”
少见多怪的玥,看见这个情景毛发都会直竖起来的紧张,望着那些英勇的嚣嚣的人物叹口气。她以为这是她的大发现了——“革命热”的大发现。
她越凝视这些赳赳的雄伟的热狂如奔腾的人物,越感觉自己是一根茫茫飘荡的羽毛,算不得是一个人,更算不得是一个党员。尤其是和她们部里的那气魄超群、滔滔演说热盖全体的G部长相比较,直象一粒砂石比泰山。
今天她开始对于那些党国要人的观察变了,她向来“藏污纳垢的是我们××党!”的陈见打破了。
但她总有些不相信今天的光景是事实,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晚饭后,晴和的阳光,爽快的给青山翠树花草和喧嚣的城市留别;荡荡的微风引人游意。玥满心的阴郁,很想驰往郊原,借那乐人的境里去排解。她徘徊室外的草地。
——散步去吧?
马腾活泼地走出,笑笑地问。
——很好,我正想去。
他们快活地走着。
——我今天在会场里站了三个钟头,真闷死了!
——他们却很热心地在那里讲哩。
——什么热心呵!他们底热心只在口头上!
——我也不相信今天的光景是事实,我今天好象是做梦似的。
——这是你没有听惯呀,他们那般新军阀,新官僚,腐化分子,在众人面前,在青天白日旗下,总是喊革命,革命。一背了众人,就在那里暗算金钱,兵队,暴力,地盘。我劝你还是改进我们底党吧!
党的精神,早就崩溃了,死了。
——共产党的精神又怎么样呢?
——在今天的革命下,共产党是比较实在一点,激进一点,主义也彻底一点,党员也纯粹一点哟……
他俩在谈话间,已走过了草场,转了一只角,来到月季花开残的土堆前。邝夫人和彭芳躲在月季树下,窥看他们,邝夫人突然高呼:
——哈哈,马同志!
她遥远远地望着他俩笑着,似取笑他俩的和好。马腾也遥遥地跟她一浅笑,仍和玥乐融融的柔声细语走着。
——马同志,你来!
邝夫人滚热的心怀,连向马招手,圆着她能干的眼睛等候。彭也一见马便作诱惑的娇笑。但马尽管和玥谈笑如前,不去理会。
——马同志!你可以同我们一块儿去散步吗?Miss余,可以么?
——我们有事去。
马腾冷冷地挨过邝的身前,和玥径向前去。玥还向邝点头着微笑。
邝夫人粗黑的双眉锁着,气得蹬起脚来,凶险,怨恨,抹上了她圆智的大块脸上。
——待我来。
彭芳自堆上驰下,打抱不平地。
——余玥!……余玥!……
在园庭的出口处,彭芳追及玥了。她先以媚色给马腾,再向玥紧握手,又以眼和邝遥打电报。
——余玥,你知道你妹妹的消息么?
——什么消息?
——她……她……
彭芳故意装作说不出口,沉稳冷静静。急性的玥莫名其妙,抓住彭的双肩。
——她怎么样?
——我们到那边去说。
彭挽了玥走向树丛中去,邝驰去要拉马腾。彭、邝两双得意的眼睛,交锋着在庆胜利,偷笑着背驰而行。
——玥,你知道你妹妹又吊上了一个丈夫吗?
——什么话!我不相信。
——外面谁都是这样说,前一向她总是关着房门不出去见人,这向又每晚在江边玩,和一些男子调情,情歌情话一阵来一阵和的。
玥不能再听彭的话,呆呆地闭了眼睛想。她想些什么呢?她想到前几晚和朋友在维多利亚影剧院看电影之前,也曾在江边玩,那时她踏着在灯光中摇动的树影,徘徊英界法界俄界这一条长堤,她曾遇着彬和 Miss汪和一位长细的男朋友并排在堤上走,望着江中密集的船。当时彬唱法文歌,后面有个青年和唱。彬右边的男朋友用英语骂那青年,迎面的另外一个青年突来用法语和彬说话。随后彬底男友离开了彬,让彬与 Miss汪同走,于是那条堤上跟着彬说话的青年越多了。玥想:彬底浪漫不过是这些这些,谣言的错误是那末猖獗,她愤慨这些造谣的传话的不顾少女的珍贵,她离开彭了,还重重地说一句。
——你是一位恋爱博士,为什么你也要说这样的话呢?
——朱丽肖要你劝劝她。这是朱丽肖要我转达你的。
彭芳又追着玥。玥这时看见邝夫人在横蛮地拖着马腾。
——你妹妹已经有了孕,她现在不能去前方了。
——呀!……
玥听了号呼一声,心房起急搏的跳动,垂下攻上了火毒的重头,抚着柏枝忧伤伤,晕茫茫……
——据说她底孩子是密司忒吴替她怀的,她俩在赛慧房
里成了婚的,所以赛颖现在决计和涤思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