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没有声音,静肃中唯有男性的献爱;他充满爱意的殷勤地替她将绒毡盖好,默坐床沿向她表尽温柔、喜悦,聪明的美眼不断地泛出希望的微笑,微震微震着默听自己底情海狂波……而彬总是高慢不礼。
他朦胧的爱眼越放光芒,表面装出的庄重一寸寸一分分近于崩溃,他把眼帘闭合拢来,遮掩他将流的清泪,跳动着避开彬去坐在床前的椅上,两手象疯了的抓住他零乱的头发,垂下头深深的作了烦闷的叹息。
彬看了他这般高灼的热力,以为她要求男子底“心”已经足了,便破了她高慢的沉默,美笑颜柔声的对他说:
——你陪着我是没有用的,我彬不是个好人。
——我爱你爱彻骨了,只不知道你心里对我的内容……”
——你爱我?……啊!但是我若一定爱你,恐怕你有种种不适意。
——我只有纯洁的爱,有什么不适意呢?不过我觉得你太难驾驭,或许你仅仅把我当作傀儡?
——哎呀!我把你当傀儡!……我除了你还有第二个爱人吗?
彬听着“傀儡”二字引起了她底愤怒,久蓄在心中要向他说的话便有了借口。
——谁又有第二个爱人呢?
——哼!你在一个爱人面前用一个名字,你不就是韶舫吗?
韶舫呼吸都被窒塞了,唯有俯首默认。
——韶舫!你底事我都明白了。你出去!你出去!
彬象擒着了敌将的骄傲,不给韶舫开口的余地,跳起来逐出韶舫,“啪”地把房门关住,背靠着房门泄尽了余怒,在怒中含情的双眸,泛出热爱的魅力,得意地喜笑。
今夜的欢爱便这样告了结束。继续是窗外的狂风暴雨,助伤韶舫懊恼的心灵。
第二天早晨,惨淡的天空,江边山脚处处湿雾腾腾,是昨夜震地惊人的暴风雨留下的残迹。
扬子江底波涛特别汹涌,浪花卷起几丈高。所有过渡的小火轮,通通停止不敢出航;小舟不待说是没有泛狂涛的资格。
——怎么得了呢!今天下午我一定要出发的,此刻非过
江去准备不可。
吴诗弗急得什么似的,扪着头,在客厅里乱走。
——可不是么。刚刚新任你当营长,你不去,别人还以
为你是逃职。……偏偏天不凑巧呀。
赛母的忧色,活形在她曾经有过美丽而风流的——青年时代底——庄雅的脸上。
慧和彬在旁边,各有各底急情的恼闷。
——我定要去!无论如何我现在要过江!
吴诗茀握紧拳头,在腿上击击的,疯躅去来,他睨视彬,给她不好看的颜色。
敏智的彬,一面以眼向他认错,一面沉静着替他想方法。
江水特别继续大自然的怒吼在叫啸。被这怒吼这叫啸骇走了的人们,几几乎很少很少敢来窥看那黄鹤楼下的长江面目了。
澎湃汹汹的狂涛中,却浮起了一对美丽而年青的恋人。
江岸的看者,莫不惊心骇目,迷信者且以为是河伯娶妇的日子到了。那美丽的一对恋人,是乘着宽大的木筏,这木筏是成自一个热恋的少女底计划。她想这法子,总可渡过她底恋人去领军北伐。
一个波浪从他俩底头上打过,把他俩淹没了,骇得江岸的人掩眼凭吊。木筏从波落处又显出来时,看者又作喜笑的鼓舞,庆他们的还生。他俩头晕晕水淋淋的,拥抱在木筏的中心。
八个操筏的水夫在竭力竞斗,大涛巨浪在猛烈地肆残酷,彼此象要在江心大斗特斗演回胜负看。水夫斗争的筋肉极度膨胀了起来,血与力充满了遍体,遍体流着血汗。
迎面的狂波又将木筏打得浪花乱散,巨浪奔来把他们活葬了,这回木筏浮出水面时,江岸的仁者恨不得用磁石把他们从江心吸救起来。
——这样危险,你不该送我来。
吴诗茀抱着彬,替她拿开垂在眼上的湿发。
——我原是不让你一个人单独受这危险,所以一定要跟你一同来。
彬底言语声色中,充分地表出因同受患难而起的甜蜜之深爱。
吴诗弗看取这温柔、娇美的面孔,魅力的,神秘的,——热烈的神秘,因这险恶的渡航,而更增加浓厚的神秘,……他简直想抛弃责任,和她痛抱痛吻沉入这伟大的浪涛中。
——给我一个 Kiss!证明你对我的爱吧。
他抱着她痛吻。
——掌稳绳索!小心掉到水里去。
水夫的警告,好似电报的速力,给了吴诗弗的紧张,他遑急地放了彬,紧拉住绳索。
银涛腾涌象要把他们吞噬,浪涛将木筏卷起颠覆无已,水夫们竭尽了全力操桨与舵,渐由旋卷的危险中奋斗出来,渐由不堪浪涛的逆打恐恐慌慌地达到隔岸不很远。
——吴先生,天保佑你!
一个水夫的祝辞。
吴与彬喜庆的笑容相抱。
——你昨晚为什么要发那末大的气?
——谁教你另有恋人不对我说!
——我以为没有告诉你的必要。
——那你再不要见我的面了!
吴诗茀热烈地紧抱她,烧着爱火的双眼,不离她媚秀的眉眼,樱色的娇唇。
——那你听我说吧!我觉得我对你并没有问良心不过的。
——哼!……
彬挺着胸脯,不转瞬地看着他对他示严威。
——我在爱你之前,曾痛爱过一个女子。……
——现在不是一样痛爱么?
彬将痛爱二字特别高声地说。
——不,那是没有结果的,她不要我爱她。但是我的灵魂完全和她起了共鸣,我和她虽不能再相爱,我还是敬爱她的。……
——哼哼!……不必说了吧!
彬凄凄的脸色,朝开去不理他。
——我要说!我只有对她不住哩。自你和我的交情一天好一天,我早就把她忘记了。
——啐!你骗谁?!……那天我请你到我那里去,我献尽了热情,你都不爱睬哪。
——啊!就是那天……那天我下不好决心的。但后来看你那末爱我,教我懂得爱情是什么了。我自那天起,明白了爱情不是死守着过去了的残影;爱情是随时可以新生的,而且是要拿得着,常常在面前可以享乐的活人生。所以我立刻就抛弃了过去的残影,立刻就把你执着起来。现在我只有爱你。
——真的?
——绝对真!你信我!
他陶然的把彬抱在胸前,乐融融的美笑。
彬娇柔的样子答复他。
——我又不能看到你底心。
——我心里的人就和你一个样子。我是从心根上把她搬了出来,再把心房洗得干干净净之后,才把你搬进去的。
彬有不能言说的快乐浮在脸上。
——你在她面前的名字用韶舫,在我面前的名字又用诗弗,这是什么意思?
——这并不是和你们女子有什么关系,这是…这是……党……党……
——啊!你是……?
彬附他耳边笑艳艳的说了,贴在他底怀中。他俩的愉快,有妙不可言的神味。他俩简直是象泛舟于春风绿波里,忘却是从狂啸的浪涛中脱险出来的。
八个水夫费了三个钟头的苦力自九点钟起摇到正午放汽笛,才把他俩从彼岸摇到汉阳门了,无人敢渡的江水,八个水夫的勇敢,到头得了胜利。
平时苦于街道窄狭、码头圮毁的汉阳门,过渡时只见人山人海,黄包车夫打架;独今天,江水吼啸的今天,连黄包车也无影子了。
等了许久一把车来,吴诗弗只得挽了彬一同坐在里面,进了狭隘泥泞的古街道……
玥在中央党部妇女部当了个写钢板、刷油印的机械,她每天从早八点钟至下午六点钟,总是同样的工作把她逼得要命,每月二十元的薪水,除了在部里吃饭费了十二元,交所得捐二元,还剩六元零用。
她奉职以来,异常忧郁的面孔,象个忧郁病者,病势日深一日的。
对于革命的问题和党务一切的事情,她没有开口的权利,因为她底职务太小了。论官场的规矩,开大会时,如果凳太少了,她还不能坐,不待说是不能插嘴的,一插嘴便是犯了神圣的官场规则,她只能立在旁边,万事听命而已——听那每天只工作二小时,每月能拿几百块钱薪水的长官底命。
所以她无论何时没有欢喜,没有笑容。唯有看见出入的妇女们,有些人,在会场时总是大吹特吹革命,革命!一离了会场呢,她们底生活,不特是丝毫没有感染革命的精神,而且不是发挥勃卢乔亚的极致,便是戴革命为招牌,行妖妇底勾当那班怪物时,她常常要忍不住地发沉痛的笑声。
北伐军在河南,虽然一连战败了两次,但某指挥深信军探底话:说北军弹尽粮穷,只要延缓三星期再战,包把北军打得落花流水……于是某指挥便想独得成功,为他底大权大势之巨助,便立电中央,阻止发兵北上。
吴诗茀承这恩典,得与彬在武昌享尽了温柔红恋的福。
他俩在热柔柔的拥抱里,再也想不到秘密侦探,会火花一般地替他们爆发。
彬底闺房常是锁着,来来去去寻芳猎艳的青年、学者,每因来访空归,叩门不见玉人,又是怅愤,又是妒生,爱而不遂,见而不能的反感,叫他们萌了恶心与恨心。痴情者相思成疾,怨天恨地;不安分者妒火毒攻,毁谤丛生。彬底名誉从此坏了;吴底地位、身分,也带了危险性。
某机关底委员兼大学教授,吃饱了饭在绿阴下闲谈,他们底题材是彬底浪漫生活,他们扬眉笑嘴地在谈得起劲。
——有人说她底恋人有十几打,我也加进去吧。哈哈!
——你不是看了她底影子就惊魂掉魄的追着她么?你自己吊了膀子都不觉得哪。
三十岁的美男复矮胖子的话。
——咄!谁要她!别人说她简直是个私娼一样。
胖矮子自尊的轻蔑语。
——你们这种闲谈简直是毁坏别人底名誉!Miss余是很好的人,不过是浪漫了一点。
汪女士激昂地辩护。
——这里有位易先生作证,你底辩护无效。她是堕落了的。
——对的,我很痛心她堕落了,我不要提她。
哲学易先生低下头走开。
——你不是还很爱她吗?你这向天天去找她演剧哪。
——我是奉某夫人底命,没有法子的。象她那娼妓一样的行为,我老早就不睬她了。
哲学先生底话越来得锐利。
——易先生,请不要作这洁身自好的辩护!假若不是Miss余叫你到镜子里看看你底面孔,我知道你决不会说这样的话。
汪女士这话,很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她现在的恋人很漂亮吗?
——对,是个娇娇公子,会骗女人的妖精!
哲学先生不可压抑的怒气,成了他们开心的笑柄。
——哈哈哈!……你能改容换貌就好哪!
众多的口舌倒向哲学先生袭击。
易和彬相遇于酒楼,提起某夫人请彬演剧的事。剧迷的彬,又听说是党国要人某夫人的请,欣然允诺了。他以导演的资格,从此和彬相聚的机会又多了。
沈每于晨光里在没有被谁偷去彬底睡意中来访彬,但钱妈总以“余小姐还没有起来”辞去他;他改了晚上来访,又恰好遇着哲学易抱着彬演艺,他妒愤,异常激昂起来。彬看了大笑。
一一哈哈,傻子!在表演剧哟。你看这脚本哪!
她停了表演,拿了脚本去追那驰去的沈而与他周旋。
——还有谁要信你底话!我通通明白了,你只多了我这个铭石。
沈很粗暴。
——好,你不要以为我是向你放炸弹吧!……我底爱人只有一个,……我唯一的爱人是吴诗茀。
彬很沉着的标出玄爱之光。
——啊!……
沈象弹子中在脑子里的惨痛。
……
彬想沈到底是她最老的朋友,怎好给他剧烈的心痛一旦舍弃他呢?他决计把沈留在这里,给他些安慰。
——易先生,今晚就请你回去吧,我要和密司忒沈说几句话。
——哦哦。
这位面子善人,自然是唯唯听命,抱起他底书夹剧本去了。
——密司忒沈!你听我几句话!我底心并没有把你放开哩,你是我最老的朋友。我对朋友和对爱人是一样的爱,爱的质虽然不同,爱的量实在是一样的哟。
她娇容可掬的,柔和和抚慰沈。沈若天人钻进了他底怀中,不由柔肠寸裂,恨不得痛享受一顿久想久想而不得的Kiss。他乘势动起蛮来。
——密司忒沈!
彬机敏的跳了好远。
——全世界唯有我最爱你哟,彬!
彬柔和的膝上,安放了他沉忧的红恋的头颅。
彬感觉他底生命的热流,也不能抑制自己的热流,便没有勇气拒绝他的凭伏。
——起来吧!改天再见。
他很驯服地握别了。
彬送他出去后,窃窃地叹道:
“他也是很可爱的人哟!在爱情中,谁都有可爱的一段。”
人去夜凉中,彬拆开一个失恋的青年底几封信在看,那就是自跳舞场出来的那晚雇小汽车送彬的密司忒梁。梁患相思病很重了,信上有请彬明天在后花楼广东酒家吃午饭的事。
中央接到前方底电报,紧于要派兵北上,吴诗茀出征的日子到了。他在广东酒家订下了幽房,邀彬在那里畅饮,这消息给沈打听了,他也同样在那里订了一席。
乘吴诗茀喝得醉醺醺地出来,沈本预备在街头将吴狙击。
智慧的彬,从早晨得到了三个爱人同天在同一酒家请她吃饭,就提防怕闹出事来。于是她密商酒家底茶房,将梁订的座席搬到吴订的的房间去,替吴另外订一个房间隐秘起来,吩咐在十点半钟开吴的饭,她便直向吴底营中去。
正午,吴和彬从酒家出来,彬才急命吴从左手转弯去。回头彬看见沈自右手街心一现,彬急驰往左街叫了把包车,推吴上车,吻毕,催他速去。但吴决没有注意彬的行动有如此隐衷。
彬急返楼上,密司忒梁和两个男友,恰好在席上等着她。
笑融融的谈话中,沈底侦探到了。
梁是个完全失恋的可怜者,今天因朋友底劝解彬才允许和他同餐,这事和沈是讲得通的。这一来,今天的会餐,得免于意外的爆发和烦恼。除沈之外,也没有谁知道彬在一家酒楼中,除自己以外还周旋了第二个、第三个恋人。
彬在周旋梁时,开拔军队的军号响彻耳鼓。梁和他的朋友向彬说情的话,彬那有心肝来听?她只是伤心伤心的边以酒浇愁边热泪滚滚流。可怜那失恋的人儿,一见美人底清泪,倒是笑嘴频开,以为这泪是为他流的,他满意地似得了不少的安慰。
次晚,彬是全武汉的党人要仰观的舞台主角了。
脚本是由中山大学底教员委员会里提出的新编的“昭君出塞”。彬饰王昭君。
在排演时,慧和玥很反对彬饰这主角,因为彬仗着某夫人底势,又有导演易先生底怂恿,到头没有法子变更。玥还是不放心地劝彬。
——你是个乐天王,怎么能表演这样的悲剧主人公呢?
……
——我也有点怕,你去表演好么?
玥把彬这从心的话误解了,急急跑出去。
——你那里去?不看剧么?
慧追着玥,拖她进化妆室。
——喂,你换衣吧?这样子太难看。
彬拿自己底衣服好几件给玥。
——你底衣服短得只有一尺二寸,尽是少奶奶的派头,谁要穿!
——慧!你底衣服合她底脾胃,请你借给她换换!要素的,潇洒的。顶好是带她到理发店去剪剪头发,把她修饰修饰得能象我底姐姐。今晚我要介绍她见许多人呢。
彬俨然大女伶底口吻吩咐慧,自己开始化妆登台。
一个个鼓舞地欢喜地感动彬底表演,掌声一回如雷又一回,彬这次的演出不但曲曲入微,且能哀哭悲笑,伤心泪流了不少。观众信以为彬的表演很热心,尤其是她流不尽的眼泪很引起了看者的佩服。不知彬底一哭一伤一疯笑,这些悲剧的表演,全是为着她想念战场去了的吴诗茀。她一想到他,眼泪就忍不住澎涌出来,因为狂恋而想到昭君底身世,演来颇觉尽美尽悲。
表演完,重要人物到后台来围拥她的男男女女总有几十个。请她演剧的某夫人,柔雅温存的握着她在道谢,因这位伟人夫人的褒奖,越引了围拥的人们的注意,玥和慧帮彬卸装。
彬很惊异修饰起来的玥确有特殊的丰采;她不会比自己比慧不漂亮,而有慧的静穆;她有与自己与慧不同的消瘦,淡韵,而更蕴藏着超乎人的热情。彬很荣耀的又想:“我们三个人立在一起,就象希腊神话里的 Graces。”她很欢喜地介绍玥给那些人。
——各位都不认识她吧,她是我底姐姐。
玥陡为许多人底注意的集中,他们的眼光特别明亮。其中某青年和某科长,早已呆视着玥,简直忘记了自己。
待一大部分的人退出的时候,化装室还剩七八个人,彬很诚恳而温存的向他们商量,想他们替玥介绍点好职业。
——我有点事要请求各位先生:我姐姐非退出女党部不可,不知道各位先生能不能替她介绍一个职业?
——为什么要退出女党部?
——为着她要发表意见,里面的主事,说下级职员不能在开会时发言。于是彼此吵起来了,那里要开除她。
——哦哦,……我那里要用个英文秘书,不知道她可不可以来?
特别区的局长,怪有活动性的一眼看彬一眼看玥。
——我们部里缺少一位秘书,缺少两三位书记,待我去和部长商量看。
交通部底航政处长,很热心也很钦慕玥的样子说。
——我要用她!我这一科少了科员,我就回去跟部长商量。
老是呆视着玥的某科长,想定了,好象猜中了标似地扬起手来。
一班贪恋了玥的人底心理和表情,突被最后的话声裁定。
他们仿佛失望不快,白了眼睛望那秃头的科长。
青年独与众不同,纯粹的表示倾爱,热熔熔的沉默。
这沉默很引起了玥的注意,获得了玥结识他的因缘。
沙沙的雨声急风中,女党部开会将完了。被革除党籍的简女士和单女士,同在号风急雨中奔驰。
玥很不满意这会的决议,她比往日更激忿地从旁立的地位突飞入席中抗议。
——我反对!简同志和单同志她们被革除党籍,这简直没有道理!
——啐!走开!
——咄咄!咄咄咄!
众口的嗤责。
——要你讲什么呀!?
瘦皮深皱的老夫人,将玥轻轻拖开。玥仍勇敢地继续她底话。
——为着不肯游街便开除她们的党籍,岂不是笑话吗?
她们不肯游街,那正是她们的见解不错!要知道:
——游街的不一定是真心革命;革命的不限定要欢
喜游街。革命绝不是徒然在街上喊的。……
——咄咄!反革命!反革命的就不参与大众的行动。
密司简和密司单她们都是倚靠郑校长的势力,拚命地反革命。大家放课游街,她们偏教她们的学生、工人去织布纺纱。她们胆敢违背中央的命令,这简直是侮辱了党,侮辱了国!
年轻的妇人,娇娇的态度和玥雄辩起来。
——不能加她们这种罪名!她们虽不游街,却比挂名革命以博得虚荣的人,要切实得多哩。
玥这话使座中的人很不高兴,她们都惊怪地摆出讨厌玥蔑视玥的面孔。
——喂!要你说什么!你以为你底话能够支配我们吗?走开吧!
瘦皮深皱的老夫人,不客气地赶玥。玥並不因此减少她热心的态度,滔滔不断地往下说:
——我不能走,我今天要说完我底话。……
我不想我们这里的妇女问题,会是这末浅薄,这末简单,以中央党部的妇女部这末大的机关,而仅仅是办的放足运动哪,剪发运动哪,离婚调查哪,训练训练三民主义哪……不然,就是专附和军人,附和割据地盘的军人,在街上喊几声:打倒……打倒……这样就完了。
我以为这简直是空空洞洞有名无实的机关。既然称女党部以上,我以为对于妇女问题,要急于实际地扩大起来,——譬如普及乡间的女子教育,革除旧家庭一切不好的习惯,改善女子立家处世的品性、行为,勉励革命时的妇女应该要负怎处样的责任等等,这些问题,都要具体的干起来。你们既不这样干下去,还反对别人干。郑校长之不主张游街,她将放课游街的那些光阴,集合她底学生和同志,讲演妇女问题,使她们知道妇女今日的责任,根本在那里。这是很对很对的。简同志她们和她弄成一起,也趁那许多放课游街的光阴,教她们的工人、学生继续工作。那也是她们的觉悟。你们不能因为她们没有游街,就说她们是反革命。好象你们根本就没有认识妇女问题。
玥说这话时,兴奋到了极点。不安的空气,充塞了会堂,人人都以为这是可恶的饶舌,玥也瞠目奇怪……年轻的妇人又回话。
——我们是在办党务,不是在这里讨论妇女问题。
——啊!我正要质问这个:女党部放弃妇女问题不管,女党部的责任在那里?妇女问题是问题的一切!不把妇女问题弄好,是不能遂行革命事业的。
在无人愿意答话的气压中,散会的铃声响了,她们完结了散会的形式。
风雨愈加猖狂了,密司简和密司单冒着雨在途中还没有走到她们的目的地。从会议回家坐汽车的夫人,也看得见自己底汽车,把简、单她们打得一身泥。
玥退出了女党部,她象放下了重担的轻舒,又象被夺去了意识的茫然。低头着在街上疯走,踏过了一条条又一条条的蛛网的湿街,尽了白昼,黄昏临来,黄昏去了,幽明的电灯下,郁郁闷闷的踏过,踏过。白昼有教堂前满园娇艳的玫瑰花,投进了她心中的爱;黄昏伫看雨洗过后的江边青树,涂抹天边的远霞暮霭;晚上看征征逐逐拥挤不开的往来的行人,车马和人影竞赛。
这影动影动的夜街,彻彻地刺着她受伤的饥饿的征鸟之怀。她怀疑,吊叹,怀疑革命的内容,恐怕仍是血 腥政策的换位。吊叹这影动的夜街,几乎是浮着无生命的死骨。
“啊!何处有赤血儿的仪表?啊!何处是如火如荼的群众底愤焰?啊!这影动的夜街,彻彻地刺着我受伤的饥饿的征鸟之怀!”
她太息着走到闪耀着红绿电灯的十字街头,处处是洋人底汽车,处处是洋人底高楼!江面浮着无数的军舰,预备绝灭我民族的兆头。她感到这是荆棘的山路,遍地是虎啸狼啼毒蛇在匍匐。她绝望的感伤征鸟底箭羽还未曾一试,便觉到黑暗已包围全中国,茫然不知所之!
她连夜是在潮湿的街衢徘徊来复去,阴沉的无聊的听红心被苦雨敲打。
烦闷是这样绕着了底凄肠,她又悔不该绝了她底韶舫。
一踏过那凛冽的寒风吹雪的大庾岭,竟失掉了她欢乐的人生之光!
弱弱的柔肠若被街上的车轮滚过,她象吐火流霞地唱雄心寞落的悲歌:
凛冽的寒风吹断了结晶的美丽,
飘零的道上,尽我流离。
何处是我的血灵之钟?
何处寄我底萍踪影迹?
何处能锁心坎底秘密?!
飘零的道上,飘零——
瑟瑟凄凄悲风吹送的歌泣,
看啊,一步步脚印
一点点心迹。
流离呀
不堪流离!
……
委任状下来了,彬很替玥高兴,並且自己也很安慰,以为玥把韶舫让给她的恩就如此报了,她显出一种尽了心的舒服而愉快。她打电话叫玥来了。
玥一副沉着的神色瞧了瞧那委任状,听着心脏底血若急涛打岩石般,渐由激荡的胸腔透出了愤恨,亮着晶黑的瞳光把委任状掷给彬。
——我不干。
——你傻!为什么不干呢?
——我不是来做官的。
——胃肠问题总要解决吧。你能够在街上漂流,饿死吗?
玥原想:
“以抱着炸弹去炸毁黑暗的身子去做官,不独有污身分的清白,真是滑稽又滑稽了。但早已退出了女党部流浪着在街头徘徊的我,肠子嘈得连灵魂都不健康了的样子。彬说要解决胃肠问题,这是不错的。就职吗?如何可就?那一则象勇敢的征夫,陷入了敌营里;二则象风流的美人,睡在猪身边。
“象这种官场的饭碗简直是一碗毒,是毒杀所有官场底人底灵魂的!非然者,你底饭碗能保得几时不打破?……”
如麻如丝的想头使她底神色越凄凉,脸色越苍白。
——你怎么呢?为什么是这副倒霉的样子?
——这事我还是不想干。
——你傻极了。要救人必须先自救。你想革命,你想挣出你的自由权,若不先从你的地位占高起来,甚么事你能做得来?
况且你丈夫底舅舅来这里了……
玥听着很惊,由阴沉的气色改变了亢奋、严肃的悲哀。
彬吟味着玥的烦恼有些凄然,仍继续说:
——那个恶魔,他专门是向父亲捣乱,使你受苦的。你不知道他将来要弄什么苦给你吃啊!……你若是要脱离婚姻的苦海,最好是乘这机会把自己底地位站住。等你当了副秘书的时候才提起离婚,帮你的人就多呢。……你丈夫老早就再娶了,现在你的诉讼很好办的。
玥突然醒悟地很为彬的见解所感动,象钢铁板挟着的身子陡然松了一下,提起神望彬。
——姐姐,我说的对,我是比你老练些哟。
彬看玥适意的笑了一下,愈以为她报玥让韶舫给她的情完了责任。
——替你开了一条路,你顺顺畅畅地走下去吧!
——多谢你开路!
玥用梦一样眼波,报彬以欢笑。但玥心里的路,非彬所说的路。
玥走时,辞彬最后的一眼,心狂跳的忍不住问彬:
——彬,韶舫呢?
——他?……
彬露迷惑的愁色和惊异,老想玥早就把韶舫让给我了,並嘱我不要把玥来了的消息对他说。何以玥忽然又提起韶舫来?彬心里实在不乐。
——他在那里?我想见他。
——你不是把他让给了我么?
——对的,不过……
玥寂然沉哑了一会,彬看着她自己心火焕发了起来。
——他现在很爱我了,现在他是我底了哟!他还对我说……
——他对你说些什么?
——他说:“他是从心根里把你搬了出来,再把心房洗得干干净净之后才把我搬进去的。
——啊!……
象抽气筒把玥底热和力都抽尽了,她软绵绵地象个轻气囊踱出了寂寞的街衢,看着许多污衣垢面的工人从烟囱呜呜的汽笛音响中散出。她想:假若他们是军械厂的工人,假若我是他们里面的一个……她很难堪她的漂摇、孤零,她幻想到她将来的前程……低吟:
凛冽的寒风吹断了结晶的美丽,
飘零的道上,尽我流离,
我栖息漂摇的波心,
我游神弹丸的奥底。
我是弹房的奴隶,
我带天使的箭翼!
撒呀撒,炸弹而枪丸
深入深入民间的征衣;
灌呀灌,热忱而赤血
苏醒苏醒睡狮的肺蒂。
伫待红花绿焰焰,
爆发群魔舞蹈场;
伫待妖苗一条条,
歼灭除光美大地。
吴诗茀开拔一礼拜,赛颖从前方回来了。一种快乐的笑声传来,他听出是彬在他妹妹房里。
他飞跃也似地跑进了慧底房中,并没有看见什么人在,他底利眼加度地急转,活泼而神奇的样子搜寻了一会,又没有看到什么人影。他跳跳的去打开通花园的后门闯出四望,也看不见花间有玉人。他带疑地急转回房中再搜寻,神经的,将走入失望,笑声突然从床背爆发:“呸!……啊嗬!……哈哈哈!……”涌出来的是——彬,慧,恋爱博士彭芳和朱丽肖、朱丽霞姊妹。
他和她们都愉快地见过面了,手搭着肩头一连珠贯地走出客堂来吃点心。
尊严崇高的赛母,今夕特别和蔼,特别温慈,欢悦的笑容,总不离她曾经有过非常美而今余风尚存的唇齿间。
席上的青年艳女,也都显出非常羡慕与喜庆的颜色。对于赛颖与涤思,以种种好奇的观察。
——颖儿今天回来了,我很愉快。这回在家里多住几天,等你们结了婚之后,再去干旁的事。
赛母慈祥的言容,给了那些青年们底注意,他们都静静的。
涤思感到娇羞和热爱的激战,秀媚的眼中放出不可思议的洁光。静静地意味着前途的幸福,她被这幸福热 所 迷醉了。
彬太感服了涤思这种美丽,她便尽情地发挥自己底魅力。她丰富的肉感炽烈着不安的火,她底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不外是表现强烈的火焰在闪灿,她伟大的魅力一阵阵对赛颖传送,她娇笑,她高谈,她饮酒,她豪放无忌……
留声机响着了跳舞曲,青年艳女开始了跳舞……。
颖请涤思两回,她不从。经了赛母劝她,涤思才和颖共舞。但颖底眼光,不断地瞟着艳服骚情的彬。
这时彬底青睐,也不断地投给颖。她把颖底心肠,都勾了出来。
赛颖底步法不合音乐了,好象牛蹄马脚在乱踏。
涤思只闷闷的,一缕淡青色的怨怀,飞到彬 底 头 上去……
——你底步法一点都不合音乐!
乐停舞罢时,赛颖以轻蔑的声音怪涤思。
——是你不懂音乐啊!
涤思乘颖和彬底眼睛在打电报,轻轻的哼出这声。
留声机第二次放曲时,涤思虽有天仙化人的娇姿,已茕茕伤怀失去了舞侣。反之,彬即向颖百端献媚,大得赛颖底迷爱。赛母凄苦的形容与音乐渐增,朱丽肖诚挚的热怀不忍多看,堂中只有颖和彬的跳舞最热狂,余人陆续停罢了而颖不觉得,他深深沉入了迷恋,让涤思愁煞,斜倚庭外的栏杆。
玥为进中央政治军事学校忙了一向,到头因为筹不到学费失败了,她依依恋恋还想千方设法能够进去,便把赛慧约她到慧家里晚餐的事都忘了。
她踏着月光正想倾她底全财产去买几个馒头来充饥,在街上走着手插在袋里数铜板,忽然发觉了慧底信,她惊跳了一下,直对汉阳门跑想立刻过江,到买票的地方,她“哎呀!”一声又惊她不够过江的钱。——渡船票要二百钱,她只有十三个铜板。
她这个失约很使她的心生跳,无奈身上的钱又过江不了。她又跑到朋友处去想法子。
及玥赶到汉口赛家,已经是明月高挂,醉酣兴浓的晚餐后。
晚饭后赛母正喊着赛颖在房里谆谆教训……慧领了玥去见赛母,因听着母亲底教训呆立在房门口不敢进去,手握着玥底手慢慢地在发怔。
———………你答应我吧,颖儿!你无论如何要和涤思小姐结婚。……她是最纯洁最美丽的,比任何小姐都天真害羞,你不要再伤她底心了!你知道她是最爱你的,你也向来很爱她……
少少的沉寂,没有听到赛颖出声。
——颖儿哟,你为我想想:你们七个兄弟姊妹,为这一年的革命死了五个……
赛母呜咽的音声说不下了。慧越颤动得厉害。
——现在只有你和慧了。涤思小姐性情的纯和,品格的高尚,你若是和她结了婚,实在是替我多添了一个好女儿。……颖儿哟!一年之内,为了革命,连你父亲,一家统统死了六个,我是多末伤心!……而你现在……
这沉痛的话声和太息,使玥也发出镇定不下来的凄凉。可怜的慧,搂住玥底肩在流泪。
——你要是徒然到交际界去寻着女人开心,为一个以博得交际花的虚名,或周旋许多男子之间,引诱他们都来做自己底情侣为满意的女子所蛊惑,那你一定会后悔的!……
——一时有一时的发现,我现在觉得余彬是最可爱的了。
——哼!你知道她是最危险的吗?我从来还没有看过这样可怕的女性!……我不能让你和她好!……
赛母这权威的话还未说完,颖已悄悄地立起,用反对的声色敌视母亲。
——啐!……你不要管我底事吧!
赛颖气冲冲的冲出房门口了,他母亲摇着悲伤的姿体,就要向那伸出一只角的桌子倒去……
——妈妈!……
慧趋前把她母亲抱起,和玥把母亲扶到沙发上去躺着。
月光照满了园林,玉人姗姗月下寻芳踏影。她欢乐,狂热,照着池水舞蹈;而她惨淡,凄凉,神经快要麻木了。
颖象一只探春的捷鹿,一任春情和热力,穿越园林中探找意中人。他远听着花间的泣泪声,他愈感觉尝到了爱人底甜蜜,他恨不得一步就跑到爱人前,如蜜蜂投到花蕊。
这青香扑鼻的花圃,一畦畦又一畦畦,前面蔷薇花中的美人呀,我追,我追!……他跑得太快,不管刺儿刺脚,不管花儿被踏,不管心房膨大,汗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