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爸给我看了一大夹山水画,说都是他外公画的。画夹十五寸见方,有十张山水画,有泼墨,有写意。每幅画上都题有几行字。
“我外公是个大画家,昨天他的孙子,也就是我的表弟带来这夹画,因为他知道你在跟宫里画师学画,他说愿把这夹画送给你,希望你将来别辜负了他的期望。他确实慷慨,即使出大价钱,也很难找到我外公的画。你看这些画有多么珍贵,好好收藏吧。”
当时,我学画已有一年,看画成了一种乐趣、享受,但我还不能很好地欣赏。
“能收藏这样一位大画家的画,你也真是前生造化了,”爸不停地说着,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你看这幅,笔墨老辣,秋天的山水着色潇洒卓绝,情真意切。可惜上面的字你只能看懂一半,等你读懂了,就知它妙在何处了。”
我问爸是否见过他,并想知道一些他的经历,爸说:
“我从没见过,他八十年前就去世了。你奶奶是他的小女儿,受宠极了。她告诉我,他有一次为贺新春写了一对长十尺的条幅,家里没地方挂,但他说将来有一天,它总有地方挂,这就是他过年许的愿。许多年以后,你爷爷做生意发了财,建了一处大房子,挂上了我外公的长条幅。
“我外公年轻时写字就远近闻名,三十岁那年通过科举,可他不愿留在京城,他本来可以进翰林院或等候任命做个官。他宁愿住在家乡,为广州的书院做事。”
我问爸书院是干什么的。
爸说书院制始于唐朝。唐明皇不忍看文人学士为谋生而奔波,于是为他们建立了书院,资助他们安于在书院做学问。宋、元两代皇帝保持了这种建制,并在几个大城市,建起了更多的书院。再后来,省府和豪门显贵也开了一些书院。到了清代,皇帝不再资助书院,大多是由有钱人家慷慨捐助,只有少数是由当地政府出钱。这些书院对中国文学所做的事情,比唐、宋、元三朝的更为重要,因为它们能把当地著名的文人召集起来,研究中国古典文学。书院中有书库,学者们边读书边勘谬补缺,他们也可以写书,有时还向书院推荐新书或旧书出版,以书院的名义出版了许多有名的集子。
“你看书架那块儿的书,都是书院出的。我外公是广州三个著名书院的先生、编辑,为公众做了许多有益的事情。我想这大概是他不愿留在京城的原因之一。”从谈话中我听出来,爸很为他的外公骄傲。“他真是个天才,五十岁时突然决定挥毫作画。与他同时的大画家无不惊讶他画得是那么好,他的画更受到许多学者的称赞。他的画从没有两张雷同的。七十岁时,他嘱愿后代不要重印他早年写的书。他把三四十岁时写的书都挑出来,一把火烧了,他认为那些书只对考科举有用,算不上好书。
“你太小,还看不懂这些画,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你的画师总让我找个先生教你念书,这对一个画家很重要。这样吧,今儿下午我就带你去见贲先生。”
教五哥的贲先生在我们家住很多年了。那时,学校里不讲四书五经,爸就让五哥在家里学。贲先生住的院子邻近花园,有个雅致的月亮门。正对贲先生书房,是一座由太湖石堆起的假山,山脚下长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柔嫩飘逸的柳丝和茂密翠绿的竹林遮住了院墙。透过书房的窗子往外望,谁能相信这是在都市。我常常清晨跑到月亮门赏花,也爱听贲先生读古诗词时低沉的声音,抑扬顿挫,余韵不绝。他的声音令我想起北京秋夜的风,那风来自遥远的蒙古草原,带着风沙和黄土,吹过绵绵起伏的燕山,吹过气魄浩大的长城,吹过帝都北平。那声音强劲有力,有着贝多芬交响曲的悲壮雄浑。
我爱听贲先生上诗词课。他先带着五哥读,然后一遍遍重复,直到他记住为止,再叫他背诵。他有时讲解完诗意,还要问问学生是怎么想的。让五哥出去换脑子时,贲先生常拿本闲书吟诵解闷,悠闲自在。
我也很快记住了几首短诗,但还不能弄懂意思。渐渐地,清早去贲先生院里,对我已成为一种习惯了。
有天早晨,我像平常一样,站在月亮门下,忽然天空下起了小雨,淋湿了我的衣服,我并没在意,仍站在那里听贲先生诵诗。突然,贲先生走出书房。
“又是你这小姑娘,到我屋呆会儿,下雨了,知道不?”他对我说。
我脸红了,不知怎么回答,只是羞怯地笑笑。
“用不着怕,到屋里避避雨。可怜的小姑娘,衣服都湿了。你乖得像只小猫,不会打扰你哥读书。”
我跟着贲先生走进书房。我早就想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样子,想看看孔子像,我只从远处看过一次。
书房很大,北墙正中挂着一幅长卷,上面画着孔子,卷轴上方题写着“至圣先师孔子”。画轴前的桌子上,只有一只青铜香炉和一对花瓶,与祠堂里的摆设大不相同。
沿墙排满了书架,一扇窗前是贲先生的大书桌,另一扇窗前,是一具小茶几。
贲先生让我坐在椅子上,拿出几本小孩看的书给我看,等着雨停。
下午,我跟爸来到贲先生的书房,先拜孔子像,然后向先生行礼。
贲先生扶我起来,高兴地说:
“起来,起来,小姑娘,我很愿意教你。”
“磕过头,她就是你的孩子和学生了,当然,别让她累着。”爸笑着说。
“她那么瘦弱,不会让她累着,放心吧,我可不忍让一个小姑娘受累,”贲先生显得特别和蔼可亲。“我先教她读些诗和短文,自然还有《论语》。她早上才来过,我看今儿就算了吧。”
“有空儿时,我教她写字。她这岁数,最好先练耳朵。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能背许多诗和《论语》里的篇章,但不懂什么意思,十二岁以后,才渐渐明白。”爸说。
“你说的很对,有好多孩子因听得不准,常发错音,用错字,心不在焉,糊里糊涂。你这小姑娘说得挺好,教她肯定不费劲儿。”贲先生说。
“我不指望她学太多,而且也用不着学那么多,她只要学会在画上题诗,就足够了。”
“有你这样的父亲,写诗还成问题。“可她哥哪写过一首好诗。”
“俗语说,树上的果儿有大有小,它们是自然生长,又不是茶杯,你想做多大就多大。”
爸开心地笑着走了,就剩下贲先生和我。
贲先生是典型的北方人,高个子,宽肩膀,肤色黑里透红,声音宏亮清晰。他不苟言笑,但谈起感兴趣的话题,就会把他所思所想的全都倾述出来。开始使我着迷的,是他的声音。他读书时,经常是微摇着头,不读时,眼睛也总是走马观花地盯着书看。书对他有一股奇异的魔力,深深吸引着他。
模仿贲先生吟诵特有意思。我读时,脸上总带着天真无邪的笑意。先生也特爱看我读书的样子。他教我诗时常说,记住了就到外面放松放松。我很快就学会了好多短诗。他每次见我把书放在他桌子上,扭过身去背诵时,就说:
“你这小脑瓜跟留声机似的,记得这么快。”
他每天早晨,都先用红笔在他读到那行或那句的每个字的右上方画个圆圈,然后冲我读一两遍要教的诗,第三遍让我跟读,我们再一起读几遍。我差不多记住了,就看看他,暗示我会背了。这时,他就会微笑地看着我说:
“猜猜看这首诗什么意思?”我紧张极了,告诉他我不敢说。
“说吧,孩子,没关系,把你想的说出来。”我告诉他,我怕他会认为我的想法可笑。
“可笑的想法有时能成好诗,别为可笑的念头吓跑。一首诗只要有真情实感,可笑不可笑都没关系。”
我当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回去跟妈学了。妈说,贲先生是个好老师,他知道我很害羞,不会批评我的想法,他那么说是为了鼓励我。过了些年,我快上大学了,又一次见到他,我才开始理解。
我跟他学了将近两年,他教我的所有诗和散文,都深深地印在脑子里,出口成诵,每当此时,贲先生那低沉的声音便仿佛回响在我的耳畔。每当我看到美景诗兴大发时,就不由得记起从他那儿学来的诗句。
他教我读的大多是唐诗,他说那个时代的诗最适合青少年看,能使人产生新奇的联想,并能使人以乐观愉快的精神面对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