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搬进新家不久,吴叔祖从广东来看我们。他是祖父的表弟,是我们家他那一代唯一的亲戚。爸说,他也是祖父的好友,是唯一能向我们讲述先祖的人。
爸买新房时,就写信给吴叔祖,希望他来北京过七十五岁生日。他是龙生日那天来的。
“你们看我来的多是时候,全家在一起吃饭,我可是盼了好几年了,哈哈合。”他向我们问候。
听他的声音,没人相信他已过古稀之年。他和爸一样高,雪白的胡子飘散在胸前。爸、妈,还有客厅里的其他人都站起来欢迎,但他让我们小孩子别拘此礼节。
“孩子们,我跟你们一样,都饿了。你们不想吃饱了肚子再行礼吗?快坐下吃饭。”
爸笑着把他让到自己旁边坐下。
他很快就成了我们许多人的好朋友。当时正好放暑假,只要可能,每天午饭后,我们都到他房里呆上一会儿。
一个夏日的午后,妈和家里人都去睡午觉了。我一个人在客厅里赏雨,雨水顺着房檐急速流下来,宛如水晶帘子似的。雨水顺着水沟排得很慢,铺砖的院子成了水塘。浅浅的水面溅起无数珍珠般的水泡,轻风过处,水泡又消失了,仿佛跳舞一样。雨停了,水面反衬出蓝天,一对粉红色的蜻蜓飞进院子,蝉儿又开始在院前的老柳树上喧嚣。
“孩子,你在跟自己唱歌?”我没注意叔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如果没什么事,到我屋去,给你看书。”
我跟他来到前院。他住在左边一排房里。院子四周都有环廊,即使下雨天,从一个院子到另一个院子,也不会被淋湿。
他问我最喜欢哪些诗,我把刚学会的背给他听,可我说不出诗的名字。这下倒把叔祖逗乐了。他笑着说。
“你继承了你爸的弱点。他十三岁时就能作一手好诗,可惜记性不好。你祖母常为此担心,她说没个好记性,怕科举考不中。她让他去省城学商业,因为你祖父是个不错的生意人,他怎么就不能跟你祖父一样做个生意人呢。但你爸确实是个天才,二十岁时就能一字不差地把整本《论语》背下来。”
“祖父死得很早吗?”我问。
“他死时才三十岁,你爸刚五岁。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不到二十五岁,他就完全自己设计,造了一艘轮船。他从一些洋朋友那儿学到了技术,他看外国书跟读中文书一样。我不知道他学的是哪国话,只听说他所有的外文书都藏在你家乡的祠堂里。到了那儿,你可以自己找出来看。”
“叔祖,你告诉我,爸长得像祖父吗?祖父也是个诗人吗?”我好几次都想问他这个问题。
“他不像他,你祖父对诗一点兴趣都没有。”叔祖往长烟锅里填上一袋烟,我替他点上,他笑了笑,继续说:
“饭后一袋烟,胜过活神仙。好,还说你祖父吧。他十四岁时就通过了院试,但他无心求取功名,放弃了也许能中举人的乡试,好多人都为他惋惜。
“他说他不赞成这种对人无益的考试,它只能使一些凡夫俗子青云直上,谋取到高官厚禄。你知道,那时候,如果你考取了,就能离开穷乡僻壤,走上仕途,即使很年轻,也有权去管别人。你祖父说:“让一个不更人间事的十七八岁的孩子去理政论事,有多荒唐。他妈妈通情达理,答应他大点了再考。从那时起,他便开始跟一些洋商人、传教士学习外语。然后,就整天学代数、几何,还有什么,我也说不出名字。他二十三岁时,雇了几个人。他造了两条船,一条是蒸汽船,一条是机轮船,两条船都特棒。第一次试航那天,村里的左邻右舍都跑来看。那天,我们全聚集到你家祠堂的大厅里,第一杯酒是祝贺他的成功。你祖父告诉大家,他为什么要花时间做这么件事。我仍记得很清楚,他那天显得特别英俊潇洒,穿了一件白丝衬衫,眼睛闪着光。”
叔祖到后没几天,余表哥和白表哥也来看我们。他俩是我大叔的儿子。他们向爸提议,我们应一起照张相,说文明人都得照相。余表哥留过日,白表哥是留德的,他们到过世界上许多文明的城市。他们刚过二十五岁,特别爱谈论政治、社会改革和时髦的生活观念。爸最不喜欢听他们那一套,可妈妈们都觉得他们了不起,因为他们到过世界那么多地方,而且他们的外语说得同中文一样好。看他们在一起好开心。他们对爸很有礼貌,对妈妈们也很亲切,但对我们却很自傲。所以,我们给他俩起了外号。
余表哥的外号叫“举手”,他说话时总把手举在嘴边。白表哥的外号叫“仁丹”,因他留了一撮仁丹胡。我们有时甚至当着他们的面叫他们的外号,可真有意思。
我们都盼着摄影师早点来。每人都忙着打扮,妈让我们穿上过年的衣服。她和五妈互相帮着梳理头发,妈的头发披散开,显得特别长,乌黑光亮。五妈帮妈挽成一个大发髻,妈也帮五妈挽起发髻。看她们梳头真使人着迷,两双玉手在乌黑的头发上梳理,宛如盛开的玉兰花瓣。
“照相前,小孩子得刷牙。”余表哥对我们说。
“露着黄牙也没关系,可以举手捂嘴嘛。”八姐说。
我们好一阵笑。我欣赏八姐的机智。我们来到客厅,那儿已有许多人在等摄影师了。
叔祖坐中间,爸和白表哥坐他两边,余表哥和五哥坐他们两边。四位妈妈站在他们身后。四个大女儿坐在叔祖前面,我们小的坐在地上。前面还摆了几盆花。
折腾了好一阵,把人都弄累了。我和八姐真想跑开算了。
照相前,摄影师让我们都笑,他想让每个人都露出最好的表情。
照完相,叔祖长出了一口气,对白表哥说:
“你说文明人都喜欢照相,可我看不出这玩艺儿有什么好,整个瞎耽误工夫。”
“能把亲戚们都照在一起也挺好。”爸说。“放在祠堂里一张。”五妈开玩笑地提议。“这些黄毛丫头怎么能当先祖呢。”妈说。我们又都笑了。
为让叔祖开心,爸从他的好友梁勋深那里借来了汽车,打算带我们去看影子戏。梁勋深做过驻许多西方国家的大使,回国时,买了一辆有八个座的黑色沙龙牌小汽车。梁叔来我家时,我见过一眼。第一次,那车停在前门,除了妈和五妈,我们都跑出去看。邻居也聚拢了来看这辆新车。
我这岁数还能坐上这样的新车,真是造化不小,坐上兜兜风,人们得说我精神得像个小伙子。你们说是不是?”叔祖说。
五哥说贲先生从没坐过车,带他和我们一起去。
贲先生身穿马褂,头戴礼帽,那样子好像是去参加什么特别的仪式。他一脸严肃的样子,把我们全逗乐了。我看见妈和五妈走回房里,她们只是跟着笑笑。
“叔祖,你有没有打过电话?”白表哥问。
“我可没那福份,你想让我试试?回家以前,什么新鲜有趣的玩艺儿我都想试试。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后生可畏,这是孟子说的,对不?”
我家门房有部电话,已经好几年了。这倒不是因为爸想安,他也很少用它。这电话是爸做直隶布政使时装的。爸后来告诉我们,他那时要参加各种新组建的团体,鼓励人们支持它们。例如,他当时是水电委员会和电车委员会的成员,警校的名誉校长,改革监狱的主席,南开和北洋大学的委员。“我需要一部电话,谁想见我,就可以通过秘书约时间。我从来不回电话,除非是上司打来的。幸好没有几个上司喜欢打电话。”
“我想这东西很费钱吧。”叔祖说。
“你可不知道,每天都有不少邻居来打电话,有的只是好奇,打着玩,有的确实真有急事。比如晚上找医生给接生,电话可比马跑得快多了。有的时候,小孩子不听话,死缠着父母,他们就带孩子来打电话玩。这下可好,我们倒出名了。”
“可他们有时也用电话吵架。就在昨天,你不记得了,邻居家的厨子打电话骂那卖肉的。他们骂来骂去,得有一个钟头,最后是接线生不耐烦,警告他们要掐线了。”五妈说。
“这么说,电话还干了件好事。没有电话,他们准得打起来,只不定谁把谁脑头给开了。”叔祖说。
爸被逗得大笑起来。
“年轻人,现在我可不想打电话了,等什么时候烦得受不了了,也许会用它解解闷。”叔祖对余表哥说。
我记不清我们和叔祖、两位表哥还有贲先生是怎么上的车。叔祖尽情享受着这次旅行,一路上笑个不停。可贲先生却比平日还严肃,两手插在衣袖里,静静地坐着,面无表情,冷峻漠然,活像祠堂里的画像。小汽车转过一道弯,险些撞上墙,孩子们吓得尖叫起来,可贲先生稳坐泰山,眼睛都不眨,简直是尊菩萨。
终于到了影子戏场,表哥去给我们买票。进戏场时,里面鸦雀无声,黑咕隆冬像个深洞。我记得第一场影戏是赛马,骑手骑在马背上,策马飞奔。然后是一个胖女人同个小男人打架。女人们头戴饰有花和羽毛的大帽子,身穿精心设计的服装,急速走进花园,还都牵着小狗。整个画面好像都一样,光戴大帽子的女人和小狗我就看了五六次。我越看越没劲,睡着了。
孩子们又不认识回家的路,差不多也都睡了。
叔祖为这一天的经历高兴坏了,他成了我们家的名星,谁都爱和他一起谈天,他也愿跟任何人聊。妈妈们说,谁早晨起来第一个看到他,谁就能赢牌。他的玩笑有时开得很笨拙,可人人爱听。
我常常找机会到他房里去看他。我总是叫妈或厨子让我去给叔祖拿茶点水果,因为我喜欢听他谈乡下的人和事。
而且,我对他床边桌子上的书着了迷,这些小说充满了浪漫、冒险和想象。如果说我从贲先生和姐姐们那儿看的书是固体食物,那这些书就是带给我喜悦和快乐的甜点水果。这些书当时很流行,茶馆里的说书人、鼓书艺人还有大街上盲人拉琴的都在说唱。这些书包括《三国》、《水浒》、《封神演义》、《镜花缘》、《红楼梦》、《西游记》、《施公案》和《包公案》等。
书前有几页主要人物的绣像,他们身着古装,非常好看。
“谢谢你,小姑娘,把茶放桌子上吧。我还不饿呢,可见到你我很高兴,跟你聊上一下午,我也愿意。”叔祖说。
“我妈让我问你胳膊好点吗,她说你要不忙,我可以呆一会儿。”
“呆着吧,没事。你妈对我真好,我来之前,就听亲戚们都在夸她。她总想着别人,体贴周到。”
“妈让我帮你揉揉胳膊。”
叔祖的胳膊患有风湿症,天一阴,就有预感,累的时候,动都动不了。他只得躺在床上,静等疼痛减轻。他从来不吃药,不打针,感到不舒服,也只是休息静养。他喜欢同孩子作伴儿,给他们讲故事。他感觉不好时,就让我们帮他揉胳膊,舒筋活血,他说这样能舒服些。
“你妈真是个好人,总不忘教你帮助别人。你坐在凳子上,我躺着,帮我揉揉。”叔祖说。
我用小拳头捶打着他的胳膊,仿若在敲鼓。他感觉舒服多了,闭上眼,满意地笑了。
“我现在好多了。你说我回家后给你寄点什么好东西。”“像你桌上的那些书。”我犹豫了一会儿说。
“挑一本你最喜欢的,你读得懂吗?”
“我能读一点,不过没关系,我妈可以帮我,她能读好多好多书,还会唱呢。”
打那以后,我经常去借叔祖的书看,在他那儿一呆就是几个小时。他也乐得讲故事给我听,有时甚至评论起书中的人物,好像我是个大人。我高兴极了,对他评论的人物也越发觉得有兴趣。我不是个聪明的女孩,当时也不知谁说过我不机灵,可我记得很多把我当大人看的成年人。他们经常向我讲一些通常不对别的孩子讲的事,我对这一厚遇唯一的解释是,他们大概喜欢同别人谈论自己,找不到合适的人,就找个听话的似乎对什么都感兴趣的小姑娘听。她害羞、诚实,只要告诉她别跟旁人讲,她一个字也不会吐。她是个理想的听众。
只要下午不上绘画课,我就常跑去看叔姐。他给我讲过两本众所周知的诗体小说,非常好懂。书里的两位女主人公漂亮、聪慧、能力非凡。她们身处逆境时,女扮男装,进京赶考中了状元。这块儿最有意思了,女人们都会软佩她们。我被这两本小说的情节深深打动了,也为它精致的口语化诗体结构所折服。我常借书让妈给我们讲。每天晚上,我们就围在火炉旁,听妈讲故事,五妈、六妈和佣人也来听。火苗映照着妈粉红色的脸颊和天蓝色的衣服。她的声音像百灵在歌唱,虽然每行唱的调都一样,可我们都爱听。佣人们不时端上一盘梨、柿子、花生和栗子,每人都边听边津津有味地吃着。
一天,叔祖问我长大了喜欢做什么,我说我也想女扮男装去赶考。
“小宝贝,等你长大后,女人肯定可以参加考试了。你也用不着扮成男的,现在就没有科举考试,因为已经没皇帝了。”叔祖说。
“我才不想考什么试呢,姐姐们说,学校的考试就够讨厌的。”
“你还太小,不懂。取消了科举实在可惜,它可以很好地挑选那些有头脑的人为国家效力。只要努力,每个人都有机会走上仕途,穷人家的孩子也有希望做高官。”
我记得叔祖最爱读的一本书是《镜花缘》,它开始时讲聪明的唐敖建议林之洋和他一起游历世界。他们航行到南洋,遇奇人,访异地,经历了许多次冒险。这种奇特的生活方式和不同的风俗、观念,令我入迷。
这个故事发生在唐朝,当时正值武则天在位,中国出现了六十年的盛世,没有战乱,没有饥荒,唐朝军队征服了中国西部的许多少数民族部落以及南洋的野蛮部族。朝鲜、日本、印度等邻国每年都要向唐朝进贡。他们为了表示对唐帝国文化的崇敬和拜服,每年都要派数百学生到中国来学习中国的文学艺术。女皇可以享受世界上的一切,她认为科举考试该向女人开放,这正是《镜花缘》的主题。许多有天分的女人被选中效力朝廷,书后有不少诗作都出自宫女之手。虽然我并不明白,但我爱听叔祖讲。它总令我想起画在丝绢和薄磁器上精美的明代绘画。
叔祖告诉我,这些都是唐朝的真事。
“这位了不起的女皇在唐朝皇帝里没人比得了。可唐朝、宋朝确有一些心胸狭窄的文人激烈抨击她,编造了许多她与朝臣间的风流韵事。我敢说,他们是在嫉妒她,因为她是个女人,这些鼠肚鸡肠的小人不愿看到由一个女人治理整个国家。跟你妈讲讲这故事,让她也对女儿抱有希望。我相信,总有一天女人可以参加科举考试。你不想试试?”
他的玩笑在我心中绘出了一个彩色的梦。有多少个早晨,我都梦想着像过去爸一样,去参加科举考试。如果考取了,我妈得有多高兴,她会向家里每个人夸耀自己的女儿,那时再没人敢说:“她没有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