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学的是什么字?我是最喜欢魏碑,大方得很,可是舍弟却要我学赵字,说合适些。赵字要写得好才好看,稍微不到家,就不好看了,你们以为怎么样?”曼贞这天穿一件金银葛的单衫,旧的花边全拆去,袖口腰身也剪小了。新拓来的鞋样子的鞋,刚刚上脚。她正打叠着精神在她父亲的书楼上招待她新识的客人。

“赵字,是最好看没有的了,我平日倒最欢喜看它。不过学字也不是容易事,考究起来,也大有学问,虽专学一家,也还要博览杂观,得心应手,纵不能自成一派,大约也就看得过去了。我在家里看得很有限。五姐这里是世代书香,家兄时常谈到,于老师的碑篆行草,都是了不起的。就是云卿世兄,听说也是八分专家。日后有便,倒想借几本碑帖看看呢。”这位近视眼的大小姐名字叫于敏芝。她哥哥是武陵有名的人物,刚刚从日本军官学校回来,预备到省里做官去。她因为许配的人家不好,一心不想嫁过去,挨到现在已经二十二岁,在家里常常写字读书,确是一手漂亮的赵草,四六文也装了好多。平日不大同人交际,也不大看得起人。聪明倒是很聪明的。可惜生就一双近视眼,脸皮又黑,又不会梳头,拖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背有点驼,脚又包不端正,不会打扮,衣服裙子颜色总配得难看,所以喜欢她的人很少。她刚从乡里来,住在她哥哥家里,也是要进学堂。她哥哥同云卿是很好朋友。曼贞她们都愁进学堂时没个熟人,所以也请她来先会会。

“是的,敏芝小姐的字,是久仰的,以后全靠指教,请不要客气。我小的时候,也只鬼画桃符的画了一下子,后来就全都丢了,说女人们学来没用。前几天才又临时抱佛脚,找了一本帖,发了一枝羊毫笔,手都打战呢。管它,横竖我不过跟着你们后边跑跑,也就不怕丢丑,几时写两张请你们看看,要不笑我才好呢!”曼贞这么谦虚的说着。

“五姐才真客气,我们都还全靠五姐带着。”吴鼎光的妻子娇声的说。她年纪虽说已经二十七八,可是俏皮得很,长个子,发髻梳得很高,长长的脸庞,端端正正放在颈子上边。也是一个爱看小说的人物,笔生花、孟丽君是她最熟的。这天她带着她丈夫的幺妹吴文英一块儿来了。她因为没有小孩,又加上吴鼎光的怂恿,也预备进学堂玩玩。

“看,你们这几位尽讲些什么学问,掉字眼儿,连茶也不喝一口,都冷了。五姑妈!你请请她们吃点粗点心吧。吴小姐真客气得很。”于三太太从走廊上转了进来,她已经陪金先生在外边站了好一会,她接着说,“我这人真痴,有凳子不知道坐。唉,金先生怕不怎样,到底是放了脚的好。腊梅,你拿大姑太太的烟袋来,怕烟虫儿要爬出来了。”

大姑太太和三姑太太坐在另外一张茶几边,三姑太太老诉不完她家里的一些怄气的事,姨太太怎样撒泼哪,丫头怎样放刁哪……原是最会应酬、最会做诗吃酒的人,到现在全被世俗的琐碎缠住,她对她妹子所忙着所高兴的事,一点趣味也没有,而且对于这几个年轻的新客,也显出很大的冷淡。

金先生也跟在于三太太身后走了进来说道;“吴幺妹真是安娴得很,她们老太太昨天还同我说,愁她太不做声了。我告她要是进了学堂,学得调皮起来,怕老人家又会头昏呢。幺妹!你莫老做客!也来玩玩,看看他们这园子,比你们家的怕要大些呢,城墙上有人走过身,也看得清。”

曼贞便邀她们走出去看看,边说道:“园子大是不大,不过布置得总算还可以,全是先父自己的计划,从前倒是应有尽有,自从他老人家一过世,家兄不在家,舍弟又忙,就一年差一年了。当日我在家的时候,每天都要来这里陪他老人家走走,下下棋,现在也就难得一个人走到后边来。三舅妈!等下要他们多采点花儿,送她们几位都带一点儿回去插插瓶。”

于是大家都走到廊上了。廊不大宽,低低的檐边,吊得有两个精致的铁马,风吹来,响着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展在眼前的,是一片蓝纷纷的天,和在天底上长长的画着一排美丽的灰色城垛,还有那城墙上的一片与天相映的绿茵。绿茵上,一段一段的晒得有些白布。蓝天上不断的有白云在变幻。间或有一两个人影闪过去了。或是坐在那城垛上,远眺着城外。这并不是怎样了不得的景色,但是在城居的人,却真使人留恋呢。园子是在下边,从上边望起来,的确不大。但是一些假山假水,花棚花台都位置天然。就是一花一草,也点缀适宜。不过随处都可以看到一些碎瓦青苔,蛛丝鸟粪,虽说红花绿叶,很是繁闹,总掩饰不了一些荒芜。而且这几幢书楼,也显得有点颓旧了。

廊上有两个绿花瓷鼓凳,又搬了几张湘竹小椅。一阵一阵的和风吹来,带一点花草的香味,也带一点闷。飞过的小蜂,也来绕一转儿,吴文英怕蜂子,骇得嚷起来。大家都笑了,又快快乐乐的说笑话。腊梅和秋蝉都跑到园子里,采了一些花,又采了好些朵建兰,于三太太就抢着来替她们簪在头上。只有曼贞一人没有戴。于三太太在自己鬓边插了一朵,衬在她那俊俏的脸儿上,又加上那时时都在笑着的甜蜜的笑涡,更显得美好。后来又是她提议,邀着大家到花园去转了一转。大姑太太和三姑太太算是没有陪她们下去。

小菡也被秋蝉带到花园里来了。她是从来不怕生人的,她指点一些小花给她们看,指点出那藏在花丛中的蝴蝶,又在她们前面跑开去,两条垂在两边的小辫,就象蝴蝶似的飞舞了起来。曼贞又特别指着金先生,要她行鞠躬礼,叫先生,因为再过一个月,她便是她的学生了。金先生也喜欢小菡活泼,她牵着她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菡。”

“小菡几岁?”

于是她举着她的两只小手,一只手伸出两个指头。

大家都笑起来了,于敏芝说道:

“就上学吗?怕太小一点,样子是聪明得很。”

“不要紧,横竖有伴,她表姊表哥都一同去,还不是去麻烦金先生么?这孩子记性还好,跟着她表姊认得几十个字了。”

“小菡,你会唱歌不会?”吴文英也赶在前面牵着她。

“我会。汤伯伯告我。告我唱‘红豆生南国’。”她张了两个大眼睛望了一忽儿,不知道映在她小眼里的是吴文英的年轻的美脸,还是另一张,睡在烟灯旁打皱的脸儿。她忽然又象醒了似的,特别高兴的飞似的跑到前面去,咿咿的唱着“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她那和尚领的夏布短褂,蓝布上挑了许多小白花的衣裤,在那活泼的四肢上舞动,更觉得她的天真的欢愉。吴文英的嫂嫂想道:“要是他看见了这孩子,一定喜欢得很的。”她的确希望有一个孩子,因为她丈夫是非常爱小孩的。

于三太太也喊人把珠儿和玉儿兄弟引来了。真是出色的三个漂亮孩子,楼梯坎子似的。穿一式一样的东洋花布操衣,一边有一个小口袋,一式的黑洋缎朝鞋,都有着他们母亲的明眸和小嘴,也都学会了他们父亲的轩然气概。小的两个还没有蓄头。珠儿已经把前面左右三个小发辫归总在后面,编成一个大辫垂在背心里。结辫的绳都是五颜六色的花线,四周都蓄得有一排刘海。虽说小小年纪,倒很懂得一点应酬,而且在丫头面前,也会摆出小姐的架子,迎春和小兰,有时也会被她打几下的。

她们混在大人中玩了一会,得了许多果子,得了许多赞美的话语,把于三太太乐得更笑了。后来才喊丫头们把她们引开去。小菡只想再多留一刻儿,也不准。小菡从小便同幺妈汤伯伯们玩惯了的,她常常喜欢听大人说话。妈不准她的时候,只消给一点脸色她看,她便懂得那意思,而且寂寞的伏在秋蝉的手膀上,随秋蝉把她带到什么地方。秋蝉是懂得她的,也最爱她,自从到武陵更觉得爱她,秋蝉拿两个大桃子给她,骗她说:

“前边有打鼓鼓的,我们前边去,我们摆家家年,看玉哥哥要偷我们洋囡囡了……”小菡总有大半天不会做声,不吵也不笑。在这种时候,秋蝉就更爱她,常常索性两人躲在房里,不同那些孩子去玩,她为她讲点故事,她便靠在她身上静静的听,张着两个眼睛望着她,她一停了,她就要哼着说:“讲下去呀!以后呢,那个蠢小孩怎么样了?”

曼贞和于三太太留着她们吃了酒饭,才打发轿子送她们回去。过几天吴鼎光家里回请她们。金先生也请了曼贞,很愿同曼贞做一个朋友。连于敏芝也借她哥哥家请了一次客,又多认识了好些新朋友,都是预备进学堂的,全是将来的同学,多新鲜的一些名字!

武陵的夏天是不舒服的,可是今年倒也不觉得怎样热,因为总有新鲜的事忙着。来的客人没有一个不赞美于三太太贤惠能干,没有一个人不夸她美丽,于是她便更出落得美丽,和更做得贤惠了。曼贞虽不免要同许多人应酬着,可是也不忘她心里所收藏的凄苦的心。每天清晨,便起来了,这时屋子里还没有一点声响,从窗子外边有一丝风吹来,还带一点点夜来露水的凉意。天上满映着红霞,预告着有一轮火似的红日就要升起来了。冥冥的空中,无底的,像又有些什么东西的,使人望得有些虚浮的感觉,好象嫌自己笨大,又嫌自己矮小。檐边又张上一张新的蛛网了,这小东西真勤快,每天三喜都用竹竿子把它挑去,可是每天夜晚它总又重新布一面,那上面一定粘着好些小虫。卷帘的绳子上,也歇得有两个苍蝇。她不喊醒丫头们,在窗子边站了一忽儿便坐在桌边了。桌子当中安放着一个罗钿大镜盒,可是她却懒得梳妆,把它推到一边,而从屉子里拿出那本大帖来。砚池里装得有昨夜磨好的墨汁,于是她聚精会神的临着。她进步得很快,的确已经写得好多了。老妈子们这时大约起来了,有一些开门的声音,轻声在打扫。奶妈还抱着婴儿睡在侧床上。小菡已经在后房里叫秋蝉。这个孩子总不肯多睡,一早就叫了起来。曼贞也不理会这些,一口气写了三张九宫格,直到手腕有点酸痛,才丢开笔。于是秋蝉便带着小菡到前边屋里来。小菡一走进来便喊“妈”,她手里拿了几条沙仁糕,穿一件旧汗衫,鞋头上包的半截白布,脏得很厉害了。于是她想着她的一些家产,乡里大约还可以找一点布替小菡做衣,但在武陵城里却只好买了新做。她又计算了一下,她自己得添两件新衣,新鞋,除了缴学费之外,总还得留一点钱买东西,秋蝉捧了洗脸水进来,秋蝉也没有带秋天的衣服来。她吩咐道:“你没有事的时候,照应一下小菡吧,你看她的鞋脏得那样了,也不替她换块布……”她一边便走到床后头,在一个小箱子里取出了一对金丝叠的钗头风,这是她陪嫁的东西,她一共也只用过三四次。她想这个东西怕没有什么用处了。她把这一对东西交把了云卿。在这天晚上,云卿带回了五十串小钱给她,都是一式的李元亨布庄的票子,她有这些钱,又是高兴,又是难过。

写字的事还不很难,因为预备考,她又在家里学着做了两篇文章。她在父亲的书楼上找了几部四书史记之类的东西,成天用心的读着。云卿替她找了几本时文。她一有不懂的地方,便翻康熙字典,或者问云卿。于三太太常常笑着同她说:“你不要变成书呆子了。”

更使她难过的,还是那一双脚,刚刚把脚布剪短,下地时多痛,包松了也痛。但是她总希望她的脚可以赶快大一点,便忍着。夜晚赤着脚只穿一双袜子睡,白天也只松松地包着五六尺布,有时痛得不敢下地,同刚刚裹脚时一样的痛。她怕到了学堂要走路,便总是站的时候多一些,屋前屋后转一趟。于三太太不十分同意,她同她说:

“象金先生、于敏芝那些脚到底难看。你看于敏芝她一走路,老是翻开裙门,现在上海那些地方也许时兴大脚了,不过我们这里总还没有兴。我看要大还容易,假若后来又兴小,可就不容易了。你看吴鼎光太太她也不放脚,她俏还俏,就是高了一点,皮色也差一点,你看呢?”

“不管时兴不时兴,脚总是大些的好。我在乡下看见一些乡下女人,山上也去得,水里也去得,同男子差不多,我真羡慕。好看不好看,我也不管,只要能够走路,中一点用,就好了。”

“又不要你上山,又不要你下水,学堂里总还是读书,大家斯斯文文,脚放得好,也还罢,要是茄子不象茄子,苦瓜不象苦瓜,到底不象样。珠儿这一双脚,我就愁不知怎样才好,她爹总说不准包,要把她留学的,只是拦也不拦一下,明儿同男人们一个样也难看,我想再过两年怕也该包一点点了。”于三太太也有一双好脚,她无论如何舍不得放,她在这双脚上吃了许多苦,好容易才换得一些名誉,假若一下忽然都不要小脚了,她可有一点说不出的懊恼。

曼贞看得出她的许多不同意的地方,并不止在一双脚上,无论什么事,她们都有两个相对的意见。譬如曼贞以为于敏芝不愿意嫁人,愿意多读书,便很同情她,而于三太太却要常常讪笑她的样子,假如她没有她军官哥哥,便得不到一些恭维了。于三太太总要说一点吴鼎光妻子的坏话,说她是生意人出身。她又总说金先生并没有学问,她又总同三姑太太骂姨太太,而且自从她的婆婆死后,她的确常常都要打丫头,好几次丫头悄悄的跑到曼贞处诉苦。曼贞偶尔也替下人们说一两句好话,可是她知道她的话的力量,她心里虽说明白,口里也不说出,常常一到快要冲突的时候,她便说别的去了。

学校里的考试过了。参加考试的人很少,因为大半都怕考,但是全通过了,都是师范生。只等到七月十五那天开学,二十上课。王宗仁早已预备好,要在这天大大热闹一下。

头一天于三太太便忙起,把几个小孩的衣服拿出来看了一看。珠儿是一身粉红花绸衫裤;玉儿两兄弟也是玉色亮纱长袍和团花黑纱坎肩。她自己找出一件女儿红的细葛衫,只镶了一道白缎子盘银边,翠玉钮子。找这件衣服,她费了一点心思,既要好看,又要不花哨。她连腊梅和迎春的衣服都想好了。这天又把大姑太太和三姑太太一同接了回来,预备第二天一块儿去。因为都要去看看这非常的典礼,真是希奇的事呢。

三姑太太是四十岁的人了,却是爱装扮的,也夹了一包第二天穿的衣裳回来。大姑太太已经不大讲究这些,可是她的潇洒的风度,美的姿态,虽是在老年,也没有失去的。大家又讨论了一会。曼贞把她一件满天青的衫子修改好了,为小菡缝了一件实地纱的长袍,是她舅妈送她弟弟的。她正好做一件长袍,曼贞愿意她穿男孩子的衣服。小孩们都在院子里玩,迎春和珠儿时时说起明天的事,迎春说:

“大小姐,你猜,明天要走人家了,猜是哪一家?”

“我晓得。不要你问,你不配。”珠儿心里充满了高兴。

“太太要我去的。”

“呸,我不准你去!丫头不兴上学堂。”

“珠姐,妈妈说小菡去。”小菡小心的问着她表姐。

“是的,妈讲要我带你们三个。”珠儿又骄傲的望着她们。

“我不要你带。小菡莫要她带。”玉儿不服的说。

“偏要带!”

“偏不要!”

于是吵嘴了。这时房子里也正热闹得很,大姑太太告诉她们,学堂的管理员,已经在前一天晚上到了。一块儿还来了好几个女教员,都是大脚的姑娘。听说王宗仁预备了十几桌酒,不知,道明天闹一些什么花样。

第二天一清早便起身打扮了。很早的吃了早饭。一溜的坐了四顶轿子,一顶轿子里搭了一个小孩。大姑太太和曼贞在前边,三姑太太和于三太太在后边,秋蝉腊梅和迎春三个丫头和跟班三喜跟轿,一直出了于公馆的大门朝东走去,很近的转了两个弯,便到了。远远便看见一溜花墙。轿子刚抬进大门,便有几个兵勇在二门口喝着停轿。她们只好在院坝里走了出来,另一边也歇得有几顶空轿。二门口立了五六个兵,都穿着短褂,胸前和背后的衣上都钉有一个“勇”字。另外还有六七个人,跟班不象跟班,打手不象打手的,穿着紧身扎靠,也站在那里。她们一群从轿里走了出来,那兵却和气的说道:

“请进去。”

从二门里闪出两个大脚麻阳婆,笑眯着说道:

“奶奶小姐们都请进来!”

小孩都紧贴着大人身边,丫头紧跟在后边,一行走进去了。三喜不准进去,他踅到隔壁去了。那里有一个小院子是住着男教员们的。

再转过一扇屏门,里面便热闹极了,已经挤了一屋子女人,大半都是大户人家打扮,有漂亮的,也有不漂亮的,三三两两的坐着,都在讲一些什么。

从旁边一个小天井的房子里,转出了金先生,她忙着跑来招呼道:

“啊哟!怎么才来!快请到我的房子里去坐!”

她在前边引着,引到大厅侧首的一间小房里。大厅上已经挂了一些“八仙过海”的红缎子绣花横幛,上面挂了四盏大宫灯。厅当中摆了一张大八仙桌,桌上铺了红桌面,和绣花桌围。一大炉檀香已经是香烟袅袅,一对大烛和长命香都还用红纸封着。正面端端正正挂了一幅孔子画像,并且贴了一张红纸,写着“至圣先师孔子神位”。大厅上面还挂了一块黑底金字匾额是武陵知县写的“女师坤范”四个字。两壁挂了几副对联,都是武陵城里的名人送的。茶几椅子上也是一式绣花帔褡,上首靠壁处一顺水的安放了几张椅子。桌子旁边还放了一张不知叫什么名字的东西,跟着这个东西侧边,也一顺水的安放了几张椅子。好些女人都在这里徘徊张望着。大厅后边还有好些房子,也有许多人在那里。金先生指点着说:

“那就是课堂,明日五姐上课就在那里。那边还有大操坪,大饭堂,等下我同你们去看吧,还预备得有酒,王宗仁先生说一定要留你们几位吃了酒去。”

“我们不是女学生,跟着来观望的,也有酒吃么?”于三太太笑着说。

“怎么没有,凡是学生的家属亲眷都留着吃酒。”

“大约有多少学生?”曼贞问道。

“大约有三四十人,听说上边几县里都要派学生来,要是真的,那人就会多了。幼稚生更多一点,光报名的也是四五十了。”

他们一边在这里说话,一边陆续又到了好多人。大厅上的大钟一敲过了十点,便有一个麻阳婆拿了一个大铜铃用力四处的摇响。金先生赶急说道:

“五姐,要行礼了。你跟我来吧,你们几位就请站在这里看看。几个小孩来不来呢?”

另外有几位大脚的女先生也走了出来,四处忙乱着。

散在学堂里的人,都不知是什么一回事,都朝大厅上挤了来看。

“是本校的学生就请来站队,是参观的客人,就请站在外边。”

学生们不知怎样才叫站队,都局促的站在厅子中互相望着笑。看的人又挤到前边来了。

“金先生,请你拉拉她们,告她们成单行站,我说话怕她们不懂。”一位年轻的十八九岁的女体操教员,望着这群小脚学生发急。学生们都望着她的奇怪装束:她的脚几乎同男人们差不多大,她的衣服窄小,她的头发向上梳的,不象道士,又不象古装。她说一口又快又尖的省城话。懂得她的话的人,的确很少。

金先生望了一会,又同她商量了一忽儿,才邀了另外两位女教员帮忙,一个一个的拉,才把学生们排成四行,向上站好。

曼贞找着了于敏芝她们,先前她们到后边玩去了。她们几个人站在一块儿。

大约也有十几个幼稚生,她们排了两排,站在师范生前边。

看的人比学生多一两倍,都挤在厅子两边,金先生们再三的请她们不要笑,不要讲话。

这时又走来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先生,高高的梳一个圆髻,很有点威严的走到学生们的前面,学生们都望着她,不敢做声,可是她却和气的说道:

“请不要说话,不要笑,等下知县官、堂长都要过来,还有好些男宾,跟着我做好了。”她又请了几位女宾坐在女宾席上,可是大半的太太们都笑着不肯来。她是这学校里的管理员,姓褚,她已经在省城做过一年的教员。

麻阳婆又举起铜铃来来去去的摇,大家心里又觉得好笑起来。

只听到一阵脚步声,屏门口转出一群人来。一些女太太们都羞着把脸低了下去。

知县官走在最前面,穿着黼服,戴着水晶顶,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人了。堂长王宗仁走在第二,他不过三十上下的年纪,圆圆的脸上堆着一团笑,他这天穿一件白实地纱长袍,玄色马甲,钩云玄色缎鞋,帽子上有颗小小的珊瑚顶子。走在他后边的是几个中年绅士,和于云卿一般年轻的他的朋友们,还有两个老教员,几个职员。这一群人脚步杂沓的,其实是谨慎的走到了这礼堂。

站在远处的女宾中,有人悄悄的评论着知县官和堂长。

这时在男宾中走上来两个唱礼的。象人家做喜事一样,也有奏乐,却是那位体操教员,走到那桌边的不知叫什么的东西旁边,坐了下来按着,从那里发出一些听不懂的音乐。奏完了乐,便由知县官、堂长、管理员们带着这起小脚的女人在那三合土上面,一起一落的磕着头,算是谒圣。好容易才磕完,真是吃了很大的苦,却又得站得端端正正替知县官,替堂长,替管理员,替教员,甚至替来宾都要行礼。而且,知县官又训话了,咭咭呱呱,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原来是宝庆人。而堂长也训话了。来宾也来演说。有几个女学生几乎忍不住脚痛要哭了。大半心里都焦急起来,只想走开去坐坐,又怕动得,小孩子们就真的有几个走开来找妈了。好容易这典礼算完了场,乐声送着男宾们出去,而这些学生便象被赦的囚徒一般,快乐的,匆忙的跑着。不相识的人也会走来问你道:“你不觉得痛吗?真要命!”

曼贞她们赶忙朝金先生房中涌去,于三太太们赶忙嚷道:

“快坐下来吧!我真替你们急死了,为什么他们连凳子也不替你们放?”

“真快站死了,长这么大了,一生还没有吃过这样苦……”于敏芝拉开裙门便朝床上坐去。

“不要紧,明儿上课就该学生坐,先生站了。五姐,你来这里,我不大累。”吴文英走到了椅边又让开了。

有些不认识的人也挤了进来看她们。于三太太说道:

“五姑妈,你们家里还有人在这里,你知道么?”

“没有的话,我不信。”

“真的,刚才一个老妈子在这里说的,她认得你,她说在你们三爷爷家看见过你一面。她说她们奶奶想同你打招呼,怕你不认得。她说是那一房我就忘记了。你不信,也许她还会来找你。”三姑太太也证实了,加上这样说。

“也许,只是我们家的人太多了,我不认得的多得很,也弄不清房数,怕也不怎样亲了。几房亲的,都住在乡下,不会来武陵的。纵是来,总也得来我们家走走是不是?”

“总是这样的,同姓的人讲起来总是一家,譬如敏芝小姐还不是同我们一个姓,说是一家又不是,追到老祖宗去,还不是一家?”于三太太说得大家都笑了。

正说着,金先生进来了,她时时用手帕揩额上的汗,一边进来,一边说道:

“真怠慢得很,没有陪,大家再坐一刻儿吧,马上吃酒了,大嫂子帮着留一留三舅妈,和三姨妈。五姐,你们几位当然都是主人了,你就不客气,只是我想请你们几位到褚先生房里去坐坐,她来在武陵是客,又没有亲戚走动,她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去见见好不好?”

“好,当然好,就怕不会同先生们谈话。”

“好,你不要管我们,我们还要玩一会儿,看看你们学堂。酒就不吃,孩子一大群,不象样得很,又不是逃荒,大姑妈,是不是?我们去看看后边吧,不知道这几个小东西玩到什么地方去了,该会有人跟着。”于三太太抢在头里走了出去。

曼贞几人便跟着金先生走到对面一间房里去。

这一群便走到后边去玩。这时学堂里的人走散了好些,都回去了。还有一些坐在一大间客房里,嗑瓜子,咬槟榔,不知是哪一家的女眷们。随处都有一些小孩,丫头老妈子,还有些人在后边掐了一些石榴花,火一样的红,倒也可爱。她们走过了教室,看见上边挂的黑板,和侧边挂的地图,都觉得奇怪。又走过一间自修室。又走到后边,看见有三间寝室,每一间大约有五六张床,桌子板凳都有,就是粗得很。外边还有洗脸架。小小的院子里,种得有几棵芭蕉。窗子上都已经糊好白纸。有一间房子里已经有三个床上挂好蚊帐了。桌子上摆了好些梳妆用的东西。大姑太太说道:

“我要年轻,我也来上学了,伴多总是好。我要来,我一定把这窗纸换过。底下这一排玻璃上就要挂着粉红窗纱。因为外边是月亮门,和绿芭蕉。大家在一块儿睡觉,在一块儿做事,真有趣,人是越出世得迟越好。明儿到小菡时代,还不知又是什么样子呢?妈当日就不会想到五妹还会上学堂的,也跟着谒圣,孔夫子收女学生了。”

“不过,妈那时有那时的繁荣。假如那时要办女学堂,怕就不象现在这样。今天实在没有一点排场,还不如我们家里做小寿。从前只说人个学,圣庙里就闹热得很,连街市上都疯了。我说什么奏乐,真笑话,就让一个毛丫头按那个什么洋东西。爆竹也不放一个。你们没看见那门口站的兵,有气没力,像什么样子?就这些睡房,也粗糙得怕人,那里是给小姐们睡的。腊梅她们不都比这个睡得好些么……”

于三太太打断了三姑太太的话,说道:“三姑妈一一你也是!这本来是学堂,要讲平等、自立,自己服侍自己。读书的地方,又不是做官,又不真是象《镜花缘》上讲的。你老想有排场,那怎成!我们还是再到那边去看看吧,那里有大树呢。”

转过了另一扇墙门,便显出一个大院子来,院中有两棵几人合抱的大桑树。满地都铺着一些桑葚。上面的一排五间房的大厅,都拆去了,改成了风雨操坪。四周围安放着一些哑铃、球杆的玩艺儿,大家都不认识是什么东西,都走去摸摸。珠儿和小菡她们都在坪中捡桑葚,还有一些别人家的小孩。于三太太赶快骂着道:

“腊梅!你要死呀,看把小姐们吃坏了,不打死你!那些葚子都是坏的,怎么能够吃,还不把她们引开去玩。”

“没有吃,玩玩的。”珠儿带着弟弟们都走拢来了。

小菡看见没有妈,便拖着秋蝉要找妈去。

转过了院子,便到了食堂。这间房大得很,总可以摆十几张桌子。现在只放了八张。在一方墙上有两个大洞。饭和菜都从这里递过来的。隔壁是大厨房。通男教员住的地方。有两个麻阳婆在这里预备开饭,她笑向她们道:

“奶奶们吃了酒再回去,马上开饭了,就坐在这里等等。”

于三太太没有答应她,却笑着道:

“都打算我们要来吃饭呢,我看还是回去算了吧。家里有霉豆豉蒸腊肉,炒酸辣椒,比这里什么酒席要好吃得多。怎么样,回去么?要腊梅在门口去找三喜看轿子去。”

“回去吧,等下都是她们学生先生,我们在这里才碍眉碍眼,还是走好。”三姑太太附和着。

于是她们走了,连金先生也没找到。几个孩子也跟着回去了,只留下小菡和秋蝉,因为她已经在她妈身边。她同那体操教员玩得正好。

这时褚先生正同她们说得很热闹,她说:

“讲起来,你们这里算开通了。堂长昨天同我说,办这个学堂也不知有多少人反对,但是究竟也有了这么多学生。前几年省里召南女学堂的堂长也是刚从日本回来,要办学堂,赞是有人赞成,可是没有学生,没有法,先办起来再讲,每天用轿子去接几家亲戚中的小姐。什么音乐体操都没有,只请一个老先生讲书,当中还挂一幅帘子,先生和学生都只听见声音,看不见人。慢慢城里几家大户人家也就送了学生来。慢慢才取消了帘子,添了课程,府里看着他办得好,又请他办了一个女子师范,现在两个学堂都有两百多人,毕业了好几十,骂他的人还是有,说好话的也就一天多一天了。王先生就是召南毕业的。她晓得真清楚,不知有多少笑话呢。”

王先生就是那体操教员。她虽说是大脚,很开通的,究竟年纪轻,容易怕羞,不大会同生人应酬,她总不大说话,常是笑。

另外两位年轻的女教员,一个姓张,教图画,一个是褚先生的女儿,教手工。造花、叠绵,她样样会,她房里就挂了两幅叠绵的横屏,和供在玻璃盒中的一株梅花。这个做得同真的一样,大家心里都爱,口里说好,看不出她那样一个小姑娘,却有这么一手好本领。

曼贞最喜欢那花,她心里想也得造那么一枝摆在自己房里。

大家虽说总还有点生疏,却谈得很融洽。尤其是曼贞,对她们又是羡慕,又是尊重。

自从这天开学之后,学堂里就热闹了。时常有人来看。几天后上课了。大半的学生都是坐轿子来的。学堂里一共用六个麻阳婆。幼稚生大半有丫头老妈跟来,常常一二十个下人坐在一间房里谈天。不到上课的时候,就没有一个男人,学校又大,真是好玩。王宗仁偶尔过来走一走。他看见学生一天多一天,他那原来有点胖的脸上,便加了一层得意的绯红。一些外来的先生也搞熟了,像住在家里一样。每天都有成群的学生在她们房里坐。而学生们一天一天的也变了起来,变得同在家时两样了。现在她们的衣服都仿着几个省里来的先生们的样子。年纪轻的人,像吴文英她们都很容易一下就把脚放大了好些。都穿着白竹布袜子和黑缎鞋。把垂着的耳环改为一个小圈圈,有许多人都没有戴了。手上的装饰也渐渐减少,而且都喜欢多留在学校里一会儿。寄宿生慢慢多了起来,寄宿生更比较勤奋,都是些好胜的姑娘。于敏芝也住到学校里面来了。她哥哥已经到省城去。一完了课,她就要拖曼贞和吴文英到她寝室去坐,文英的嫂嫂只上了十天课就觉得太苦不肯来了。这时邻县也送了一些学生来。但是象吴文英嫂嫂那样半途退学的也很多。不过曼贞却总是坚持着,执拗得连迟到都没有过。

天一亮,她就起来了,仍旧照老习惯写两张宇,梳洗的时候,小菡到她房里来了,珠儿和玉儿仲儿也走到姑妈房里来,她们都同她亲热,她又要稍稍照顾婴儿一下,现在他已经一岁了,学着喊妈,可是孱弱得很,还不敢下地走,怕生人,一见了生人就哭,每天都躲在房里,让奶妈、秋蝉陪他玩玩。她来看他的时候,他便伸着手要她抱。她想抱他一下,而珠儿却在房门口喊起来:“姑妈,吃饭了。”小菡也跟着说:“吃饭饭,上学去,妈妈!”于是她只得丢开他,带着几个孩子吃了饭便坐一顶大轿到学校去。因为她人和气,许多人都同她很要好,她总是忙得应酬不来。她先带几个孩子到幼稚园去,金先生已经站在一群孩子当中。金先生忙着招呼道:

“五姐!你早!”

简单的客气了几句,看着孩子们玩去了,才到自己教室去。一走进教室就有人喊着:“曼贞姐来了!”

这些新同学都很爱她,一半是同情她,一半是尊敬。几个外县的同她更讲得来。这里面有一个姓蒋叫着玉的,是一个很能刻苦的女子,她家里不怎么有钱,她哥哥也是维新人物,把妹子送来读书,可是她的未来的翁姑对这事很生气,说了一些不同意的话,她也不管,她只想好好的读书求自立。她的床铺靠近于敏芝,当然她同她们就成为好朋友了。另外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同曼贞做了最莫逆的朋友,她的名字叫夏真仁。她是浦县人,离这里总有六七百里。她从她一个在上海读书的表兄处,得读了一些报纸,她有绝大的雄心,她要挽救中国。她知道一个在家的小姐是没有什么用的,所以她一听说武陵有女学堂,便在家里同父亲争辩了几次,结果她同着她小的嫂嫂一块来武陵了。她以为要救中国,一定先要有学问,还要有一般志同道合的朋友。所以在她一进学校不久,就同曼贞很要好。她以为曼贞比那些小姐们更有志气,更能刻苦一点。她虽说年龄最小,可是她眼光比大家都远,她从小就很老成的。曼贞自从同她谈过几次话之后,对她非常佩服,看见她的勤学、朴实、刻苦,也就不觉得把一些少奶奶脾气改了许多。

她开始不想上体操课,因为有好些小脚的学生都不上。她自己知道脚还不行,怕别人笑,可是夏真仁却诚恳的鼓励她道:

“曼贞姐!不要怕,尽她们笑吧,她们最多笑你三天。你要不肯上体操,你的脚更难得大了,脚小终是不成的。你一定要跟着我们一块儿来。”

她真的听她的话,自然有人心里笑她,悄悄说:

“看于曼贞,那么小一双脚也要操什么……”

尤其是当练习跑步的时候,她总赶不上,一个人掉到后边,王先生便说道:“于曼贞,你可以在旁边站一会儿。”一些不上课坐在两旁凳子上看着玩的也喊她:

“曼贞姐,来坐坐吧。”

有人劝她,算了。可是她以为夏真仁是对的,她不肯停止,并且每天都要把脚放在冷水里浸,虽说不知吃了许多苦,鞋子却一双又一双大,甚至半个月就要换一双鞋。她已经完全解去裹脚布,只象男人一样用一块四方的布包着。而同学们也说起来了:

“她的脚真放得快,不象断了口的。到底她狠,看她那样子,雄多了。”

她不只在放脚上显示了她的决心,尤其是在她功课上。她在这一班中,并不算是最好的。象于敏芝、夏真仁都比她好,她又不比她们没有牵挂,有许多琐碎的事缠着她。但她总是拚命保持着她的进步。譬如,一完了课,她就要到幼稚园去,看看散学后的孩子们。这些顽皮的家伙,总是弄得一身是墨,是泥,她要替她们洗,虽说有迎春跟着,可是迎春也是一个孩子,管不了她们。有时她们又打了架,正在哭,她便要抚慰她们,她们也就听了她跟着回去。常常轿子还没来,她就牵着一群走回去,因为近,路熟。有时珠儿她们已经被接回去了,只留下小菡一人坐在那沙地上,或是树底下。一个石榴花布的小书包伴着她。她便不觉的对她这女儿起着大的同情,遏制不住的走去抱她,小菡也一定扑过来喊道:

“姆妈!姆妈!这里有虫虫!”

她一边替她拍身上的灰,一边问她:“你一个人吗?”

小菡想了一想答应道:“有姆妈!”

“是的,小菡有姆妈!小菡不怕。”于是她去拿她的书包,“走,我们回去,弟弟在等我们!”

也有好几次她来迟了,幼稚园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她找不到小菡,她以为她跟着珠儿她们回去了,可是家里又没有,于是她又发急的再跑到学堂,才找到小菡,或是从金先生房里,她在那大床上睡得正好,或是在师范生的寄宿舍,正有许多人在把糕给她吃,她在那里唱“小雄鸡”。

一回到家,奶妈便赶急把婴儿抱过来,现在婴儿有名字了,叫“大”。

大近来又病过几次,母亲总盼望他脸上会有点红,可是他总只孱弱的坐在母亲身上,用小指头摸母亲的脸,他笑得很少,但是他的确是一个乖的孩子。曼贞常常问他:“大,你在想些什么呢?”他不答应她,却注视着她,于是她断定他一定会想什么了,她在心里说“他是一个奇怪的孩子”,因此她特别的爱他,比爱小菡更爱,不管客人们,无论什么人都只夸她的女儿。

可是她不敢耽搁一会儿,她又去理她的书籍,而秋蝉走来了,秋蝉先摆出一副苦脸,咭咭哝哝的说:

“以后奶奶叮嘱奶妈不要到后边去好了,城里人都欺生,仗主子凶……”或是这样的说:“腊梅今天才挨打得厉害,头都出血了,射言射语骂了大半天,深怕我不懂。哼,幸喜奶奶没有听到,真气死人……”

曼贞一见她那样子,便知道她要说些什么话,就止住她说道:“我晓得,不准你多嘴,我不在家,你最好不要出房门,你总是不安份!”

秋蝉见她不要听她说,便又支使奶妈,奶妈也碰了钉子。两人心里便怨她无用。

她不理她们,还是自己温书,她怕赶不上同学,所以她只好每夜都学到夜深。她的进步居然能同着那些聪明的女孩子们相比了,她觉得非常高兴。然而的确有许多问题横在这儿。四爷爷来过信,催她快点回去,堂伯父也来过信,也是要她快点回去办理卖田的事。尤其是幺妈,托人带过许多信来,问她的好,意思也是要她回去的。于是她不得不又同云卿商量,决定在十月半赶回去,开学前赶来补考,而且她把小菡留下来,只带大一人回去。秋蝉只好委屈的留在武陵替小菡做伴。

长庚已经把谷子囤在仓里了,可是幺妈大半年来辛勤的成绩却不很好。夏天,猪得了瘟病,死了好几只,剩下的也象有病的样子,她赶忙贱价卖了出去,后来听说那些卖出去的猪在别人栏里又养得胖起来。鸡呢,时常有黄鼠狼、野猫来偷,顺儿又不好好的看管。园子里倒真的得了一些东西,她一包一包,一篮一篮的扎好,要长庚挑着,跟着曼贞的轿子一房一房的送去。

田算是大半都卖出去了。只留了一栋住屋和屋前的四五石田,柴山只留了沿屋的几片。坟园边的两石田,是不能卖的。但是曼贞眼看着那好多田从她手上卖出,只剩了两百多串不够给她做零用,她心里说不出有许多伤心,幺妈又唠叨着,埋怨她:

“什么事都得自己上前啊!你以为爷爷们就靠得住吗?这个屋里的人,我是清楚的,你看祠堂里一年一千石租,用到什么地方去了?从前我们管祠堂,一年三节连远房那些穷的都送谷子,送钱去,仓里还一年一年加多,而今,我真不晓得一年四季祖宗们能够看到几次三牲,你以为保大伯不懂得四爷爷的把戏。四爷爷也晓得保大伯的鬼,他们大家心里都明白,就看着孤儿寡母好欺。有一天菩萨有报应的。我催奶奶回来奶奶又不回,早点回来,总也少丢得几个。现在家里统只这一点,还要大方,送了他们,他们也不会对你道谢,唉,我就看着这些着急。”

而且幺妈比家里的伯伯叔叔们还更反对她读书,她以为这太稀奇了,她甚至对这女主人有些不信任起来,她说道:

“你会上当的,难道舅老爷们也打合声么?奶奶,我只听见过有皇后娘娘,却从没有听到会有女官。说教学生,教到有钱人家子弟也不容易;教学堂呢,好容易望到三节,这个学生家里封一百文,那个封两百文,平日还淘气死了,究竟也不见请女先生。我看还是一心放在两个小的身上;当日爷爷也还不是一岁就死了爹,全靠老太一人抚养的么?你莫看四爷爷不说话,他心里笑你呢,他听说你还要卖房子,他不知多少高兴,他赚了钱不算,将来你们这房人到了武陵,他就好什么也不管,他巴不得都跑干净,祠堂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曼贞便同她解释,说如今的世界不同了,女人也可以找出路的。从前老太的时候也不同,那时什么都便宜,家里也不同,亲叔叔几个,爷爷虽是抱过来做长房的儿子,可是亲老子还是亲老子,二太爷最爱他一个。曼贞又说了好些希望给她听,幺妈身体强健,可以替她照顾一下子家。她有了幺妈替她管家,她就好一心一意读书,前程是有的,只要她们去奔。她又说明家里这点东西靠不住,她离得远,又不能每年回来收租。但幺妈还是反对,幺妈说:

“奶奶你当然比我们见得远,不过也应该留个后路,万一外边不好,回家来总有个住处,难不成真的去住祠堂,受气。”

曼贞也认为这话是对的,她从前也这样想过,不过这点田只能够吃,要是住在乡下,穷点过日子是勉强够的,如要读书,那就差得很远了,她假如卖了,把钱交把云卿,由云卿替她设法,云卿曾经讲过,要是存在那家铺子里,按月一分三拿利息。她住在云卿家里,就算自己起火,也可以够了。她觉得还是这样的好,这里太没有亲人,没有可以给她一点帮助的人,所以她还是决定再请四爷爷和保大伯替她卖房子。

四爷爷是一个最不能干的人,他们七弟兄就他一个人连芝麻大的功名也没有挣得。自从三爷爷去年一死,这家便算他最大,他在弟兄里怄的气,常常便要找小辈发泄,爷爷辈里又只剩他和七爷爷,七爷爷是上海姨太太生的,这个大家族自然更看他不起,分过家后,他除了喜庆大事平日从不来往走动。四爷爷的大儿子这时也有十八九岁了,从小就不爱读书,专喜欢偷鸡摸狗,和下流人做朋友,家事倒也不管,逼着娘要钱,娘不给,便偷,一有了钱,家里就十天八天不见人影子,不知道他混在什么地方赌钱去了。但是四爷爷还是不管他,自己讨了一个姨太太。姨太太常常使着丫头同另外一些奶奶小姐们的丫头吵架,都恨死了她,但又不能奈何她,因为四爷爷这唯一的长辈护着她。从先曼贞刚嫁过来时也住过老屋,因为老屋太大了,都喜欢多住几家人,曼贞也吃她的亏,有一次甚至连四婆婆也走在头里把曼贞骂了一顿,说是对丫头没有管教,对尊长没有规矩,姨太太究竟是四爷爷的人。结果,曼贞穿了裙子,捧了茶盘,走过七个天井,四个堂屋,去陪罪。妯娌们个个不平,商量去请二婆婆和三婆婆来讲道理,可是曼贞不愿意,她后来就搬出来了。四爷爷又恨小菡的父亲,小菡的父亲是个骄傲的家伙,同叔叔们总是弄不来。现在到了求他的时候,他还要装出那么一副爱管不管的样子,有时特意还要跑到祠堂去,让来找他的曼贞在他的家里很无聊的焦急的等一整天。

房子虽说决定要卖,也还是不能马上卖出去,不过四爷爷答应她也许过了年之后有人要。于是曼贞又要趁在赶回武陵之前替小菡的父亲除灵。

有些伯伯叔叔来了,亲的侄儿们也来了,大姑太太是在早几天就回来了的,大侄少奶奶也来住几天。有好几房妯娌,尤其是同住在老房里做了一阵好朋友的赵四姐。被迫常常伏在蒲团上,她怕生人,几乎成天都在哭。家里请了一些帮手来,厨房里冷清清的大灶热闹起来了。昏昏沉沉的忙了几天,后来只剩两三个女客还住在家陪她,她们都爱听学堂的事,絮絮聒聒的问她,还不敢相信真有那么回事。

“三婶!我也想去呢,几时我跟你大侄儿讲,你在我们妈面前撮合一下好不好?”大侄少奶奶这时还陪着她住在这里。

“五妹总算找着一条路了,我说也好,不要管那些闲言闲语。我呢,年纪到底不行,不然我也去;过两年我一定要让我们湘云跟五妹去读书的。”这位头发已经在脱的大声音的中年女人,是小菡的二伯娘,二伯父是出了家的,四五年没听到讯息了。

“五姐姐你就打头阵,现在老爷们口里不说,心下是不赞成的。你明儿出了师,做了先生给他们看看。那时我们都来,我们就笨得很,侄女儿可多的是,就都好上学了。小菡现在就上学,怕明儿不强似这些关在家里的哥哥们么?”赵四姐是一个很爽直的女人。她也有一个女儿和小菡差不多大。

“五妹什么咧,她是中了一些小说书的毒,她羡慕那些外国女人,所以她就读书。不过中国终究是中国,只闹着好玩呢。”大姑太太自然是不满意曼贞的行为的,尤其是要变卖仅有的一点家产。

“不过,世界确是不同了,说是自从‘长毛’以后,外国人就都到中国来,中国人也到外国去读书,从前废科举,后来办学堂,现在连我们家里也有女学生,前向还有人到县里讲,说四处有人想造反,要赶跑满人,恢复明朝。那么,天下又得乱。所以我说将来的事断不定,怕还是五姐读了书好呢。”

于是曼贞又很厉害的想起武陵了,武陵那里的确有一点什么东西使她感觉到不同。于云卿他们新组成了一个朗江学社,他们还说要出报纸,他们经常都在骂官厅,他们又都不蓄头发,成天的忙,忙些什么呢?而且夏真仁她们写信来了,催她回去。夏真仁的信上也写些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武陵的确有新的东西在等她。她既然已经把一些事都忙好,便不必再呆在乡下过年了。所以她等客一走,家事稍微理了一下,清理了一些要用的东西,便再到武陵城去。幺妈鼓着嘴,不大同她讲话,她要幺妈跟她一块去,幺妈只说:“等到这房子卖了我再走吧,还有这么多东西,我就守着吧。”幺妈便留着,和着老头、长庚还有顺儿。老头和长庚也不高兴,他们在这里做惯了,不愿找新东家,虽说曼贞同他们很好的讲过,无论如何来年总留住他们,不怕房子田卖了,还是送一年的工资给他们。而他们也站在幺妈的一条线上,心里不以曼贞为然。他们自己以为只不过看在死去的主人的面上来替她看家的,直等到最后的那天,那新的屋主来逐他们的那天。

曼贞赶回来的那天,已是腊月中旬了。她穿一件旧的羊皮袄,而大呢,使用袄子包了又包,她和奶妈的轿子里都放得有火笼,因为日子短,不等天亮动身,她虽说难免有点难过,却比上一次好得多。她看了在原野里初升的太阳,觉得是美丽的景致。大也象高兴似的,常常要从被包中伸出头来看。喊着妈妈,说一句两句短话。

过年的时候,她很闲,常常到学校去玩,没有事便拿起那些烙铁来烙剪小的灯草花辦,她居然造成了几枝盛开的梅花和迎春,她都把来送给于三太太了。她现在比较少了一些牵累,她又卖了一点首饰,她得了云卿的同意,住在后花园那书楼下面的三间小屋,请了一个烧饭的,她以为这样好些,安静些。现在她只预备功课,等着第二学期的开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