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又添了一些学生,同时也少了一些学生,好些小姐们觉得太苦,或者赶不上功课,不声不响的不来了。象曼贞的那位远房妯娌杜淑贞在第二学期来了半个月之后便也退了学。可是她还要请好些人到她家里去玩。曼贞也是被请的一个,她不想去,她躲避同她接近。这天放学的时候,曼贞正预备回家去,她却走来握着她的手道:

“五姐!不要嫌弃,我们总是一家,我家里人口少,我本想读书,家事又丢不开。我很想有几个朋友,你们又总看我不起,我现在请你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想以后你们把我当个朋友,常来我家玩玩。”

“多谢你,我怕来不成,两个小孩,总有一些事。”曼贞虚伪的谦逊着。

“唉呀!怕什么,你横竖每天都不在家,奶妈管着小的,大的跟去好了。”这时于敏芝正走过来插嘴说。

“对了还是敏芝姐直爽,好,我拜托你了,明儿五姐不来我就问你。”杜淑贞便又走开去找别人了。于敏芝便问曼贞道:

“她人很和气,你为什么老不喜欢她?”

“没有什么,你不晓得她是江泰昌的老板娘吗?在武陵算得数一数二的人家了。她铺子大还不算什么,田地可真不少,少算点一年也该有七八千租,在江家,比她屋里好的自然也有,可是差的也就多得很,像我们,当然不去同她比,我们原隔得远。只是我们这几房都不大同她们来往,我们虽说也靠田上吃饭。可总是读书人,百事都还讲点恕道,也讲点礼貌。她们那些,真是不堪闻问。只不晓得搬来武陵了怎么样。现在我们那边县里的几家堂户,戏文真多,作孽得很。明日几时空了再学把你听吧。”曼贞想到了那些她曾听过而放在心上难过的一些非刑的凄惨故事,幺妈的老二就在那边的一家做过,为了一点小事,腿被打得睡在床上一个多月;大姑奶奶家老罗妈的女儿,就是为了被逼不过才上吊的。

“有些事,你不要太认真了,有些乡下人偏只服凶,你不晓得,譬如我爹……”

曼贞猛然想到于敏芝的父亲在乡下也是一个有名的人物,于是她赶忙抢着说道:

“不要说下去了,同我到幼稚园去吧。”

这时夏真仁跑来了,她来问曼贞第二天应不应该到杜淑贞家里去。因为她平日对杜淑贞的一些阔太太架子看不惯,不大喜欢这人。

“没有事去玩也不要紧,来武陵一趟,去看看武陵财主家,听说她很能干呢,当家已有两年了,我去年回家才打听明白,有名得很,不要看她不起。”

“哦,原来,我说她为什么总是来两天请一次假,其实又何必读书?”夏真仁跟着一块儿到幼稚园去。

“只是,既然不读书了,又何必还请我们呢?”于敏芝又问道。

“我想,有钱的人好请客,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女学堂,常常得这里女教员去走走也好。曼贞姐你以为是不是?”

于是大家都笑了。

幼稚园只剩空空的几间大屋,小菡不在这里,她们便踅到王先生的屋子去,近来小菡大半是同王先生玩的。

小菡果然在王先生房里,几个女教员也都在这里,大家都在讨论明天去做客的事,都知道杜淑贞是武陵的首富,更觉得有趣些。

杜淑贞的请客是成功了。第二天的下午就有十几人的一大群从学校走到她家里去。街上的人都从家里又喊出一些人来围着看,跟在后边走一大段路。柜台上的人,也伸出半截身子来观望,诧异的说道:

“啊!什么事?”

杜淑贞的家,在一条热闹的街上,大门倒不觉得怎样辉煌,可是一走过了第二道屏门,转人大厅时,便是那耀眼的彩绘的雕梁,脚下是铺着美丽的图案的花砖,厅中一式紫檀木的桌椅,那正中八尺高的紫檀木的屏风,全是用翠玉珊瑚砌成人物花草风景。杜淑贞穿着得很不平凡的从厅后转了出来,满脸堆着笑道:

“呵,请到后边小花厅去坐吧,那里安静点。”

她后边走出来另一位惊人的少妇,是做着新妇的她的妹妹,刚从桃源张家回来,谦逊的来让着客人们。五六个年轻的丫头仆妇,穿得象人家小姐一样走来候着,于是一群人跟着便转到后边去。大厅上的钟正敲两点,送出一些音乐来,好些人都奇怪着,后悔刚才没有看见。

杜淑贞一边引着,一边指点着看那些毫无用处的鸳鸯走马楼,看那深藏在别院中的她的睡屋,那里透出好些花朵来,褚先生走在前头,这一群都跟着,眼光撩乱的走了好几重屋,才转到那所小花厅的院子来。是一个三开间,布置得玲珑精致,屋前有很宽的游廊,前边列着一排白石花台,台上一式的排着盛开的春兰。台前地下,那月季的小红花,蔓延到好远去了。走过当中一段小花石子路,便是一道竹篱,篱上缠着几丛没有开花的玫瑰和刚抽芽的牵牛,篱外边是一个小小的花园,隐隐的还看见那藏在海棠后的一角小亭。这自然比于三太太家的那没有花匠收拾的小园子好多了。有好些人便不等请就走到园子里去了。

“这里经常没有人来,就是我也要得闲才来这里坐一会儿。我看还是先请吃了茶。”杜淑贞便引着她们到右手那一间去。房当中已经品字形的放好了三张梅花式的小圆桌,凳子也是一式的梅花形,上面一个精致的小炕,下面顺着摆了两张长靠椅,她们都随便人了座。丫头们才捧出细瓷的盖碗茶,桌子当中放有一个梅花形的茶点盒子,是福建的推光漆,杜淑贞姊妹非常有礼的请着这群客人。

曼贞自然是看惯了这些的,可是几位乡下的小姐们,便惊异着,问这问那,甚至很坦白说出一些恭维话来。

杜淑贞有一个小女儿,才两岁,是从育婴堂抱回来的,不过好看得很,比好些孩子都有趣,杜淑贞爱到象自己的女儿一样,打扮得象个小公主,抱在年轻的奶妈手上在这里玩了一会。

杜淑贞本是一个大商的女儿,从小没有母亲,庶母们都不会管家,她常常要帮她父亲,所以练得很能干,算盘打得非常熟。江家这边也是因为没有人手,她的丈夫是一个多病的少爷,侄儿们很多,可是个个眼睛都望在这里,只想弄点什么去,所以特别要了她来做媳妇。她来还不到五年,已掌家两年了,这两年之中她家又买了百来石田。现在他丈夫身体好了些,索性把家交给她一个人管理,自己上省城进了一个中学堂。家里除了一个老姨太太就没有别的人。老姨太太看见她能干,很喜欢,也让着她几分。侄儿们个个都怕她,说她厉害。所以她倒自由自主,没有人管。她因为娘家在武陵,所以她也不打算回平县去了。她又因为娘家的人是做生意的,丈夫这边的人也不大用心读书,她很想读书,这回她丈夫到省城去,当然也是她的怂恿,不过她虽说自己不能读书,却愿意有几个读书的朋友,所以才这样热心的招待她们。

大家吃了一会茶,吃几样厨房里做的点心,随随便便谈话,才散开了坐,杜淑贞叫/头捧了几样西洋玩具出来。她妹妹倒象一个小孩子,玩得很有趣。于是又有些人到园子里去玩。杜淑贞又去叫了照相师来,起初大家都不肯照,你推我让,后来就都照了。杜淑贞特意只同曼贞和夏真仁说道:

“我再讲一句蠢话,你们莫笑,我以为我们再邀几个人结拜一下也好,都要志同道合,大家一条心,将来有帮手,要做什么事也容易些。我现在虽说不能上学,可是心还不死,愿意同你们一块儿,人不中用,就在别的方面出点力也行的,你们以为怎么样?改日再到我家里来谈谈好不好?”

她们都笑了笑,说好的,不过随即又谈别的去了。这天大家在这里一直玩到吃晚饭。吃过了饭才分别打轿子送回去。

自这以后真的就常有人到她家里去玩。她经常打发仆妇来学校接。不过曼贞她们终不十分和她接近。又加之她们都是一些最发愤的人,只有觉得时间不够的。

这个时候,于云卿他们的朗江学社已经办了一个八开张的报纸名字叫《郎江之光》,是金先生的丈夫程仁山当编辑。他们不只办了这个报,还经常替上海出版的几种杂志报纸设代派所。武陵的好些青年就都以那里作中心。而这些报纸杂志在学堂里便很流行了。现在学堂里常常拿来讨论的便换了题目,这个问辛丑条约的内容,那里在赞叹林则徐

“要都象他就好了,只是皇帝不争气……”

关于鸦片的害处,曼贞是最清楚的,于是她便向她们述说一些她家里的关于鸦片的事。她家里几乎全部都是吃烟的,一家有好几盏灯,做父兄的要吃,便禁止不住子弟,所以十几岁孩子也有瘾了,小菡的父亲就是从十五岁便开始,到后来几乎每天要四两膏,烟泡打小了便不高兴。那些伙着来玩的,深怕哄不住,便用这些东西来麻醉,男人们成天到夜都躺着过日子,女人们也跟着学,所以这一辈子人比起上一辈子真差得远了,不说功名事业,就那副柴一样的身躯也不象人,当然这些“文化”,也还是一些做过官的爷爷们从外边带回去的。

谈过了鸦片战争,便又转到教会的身上,蒋玉家里曾经同一个教民打过官司而失败了的,所以她最恨洋人。于敏芝也非议着说道:

“都是些流氓,好人哪里肯劈了祖宗牌位去信教,现在城里已经有了两个教堂,官怕他们怕得没有法子,东门外已经买了好些地皮去了。”

“看看我们的地图,这十几年来土地去了多少!瓜分中国的时候快到了,那时都得做亡国奴,人民假如还不自觉,不联合起来把满清赶跑,自己立国,真是不得了!”夏真仁常常用了民报上的一些话,在这群朋友中显得最激烈。

“我看合弟和程仁山他们说不定和革命党有关系,他们都是去过日本的人,专门研究些法律政治,不过他们办报纸,在学堂里宣传,却不大肯同我们说,不然我们也可以多知道外边一些情形……”

夏真仁不等曼贞说完,便抢着说道:

“看不起女子呢,可是女子之中也有象秋瑾那样的,我们只要多读些书籍,不是那些时文八股,我们能干些,不怕他们!不过我总以为秋瑾太傻一点……”

“在外国也有罗兰夫人……”吴文英也显着她那幼稚的脸。

“革命的事,第一要有人,第二也要钱,你们不看他们跑东跑西全都在国外一些华侨那里弄钱的吗?我们只好看看好了。就是程仁山他们也不行,他们办报的钱,听说还是他们自己荷包里掏出来的。前一向金先生不是说他们想卖田吗?我以为倒是我们大哥那里或许还有点用,他有兵,又有洋枪,不过他的事秘密得很,大嫂子是知道的,大嫂子也进了召南女学堂呢,我们得有一批钱才好。你们以为怎么样?”于敏芝一说完便用她那眼睛从玻璃杯底似的镜子后来望人。

“是的,我听我大姐说过,说仁山要卖田,可是他爹妈不准,实在他们也没有好多田。至于讲到我们,你们都是些毛头姑娘,千争万争得到这学堂读书,已经算了不起了;我呢,虽说可以自主些,我又是个寒士。我们想为国家尽一分力,说钱是没有希望的。不过我却有这样一个主张,先把人马弄起来,多邀一群人,然后我去同舍弟说开,假如他们真是革命党,我们就同他们一块儿,要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假如他们不是革命党,我看也是要求革新的,他们是赞成我们的,那我们和他们一块儿,还要他们介绍同外边发生关系,你们看好不好?”曼贞近日的快乐更映在脸上。

“好,我赞成!假使有需要我的地方,我是不怕死的。”夏真仁紧紧的握着曼贞的手。

然而蒋玉又说道;“好当然没有什么不好,不过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何况我们。我们手无缚鸡之力,又无管仲之才,你们看从兴中会起,多少次的发难,没有一次是成功了的,除了一些被砍头壮烈牺牲的以外。我看还是读书,等到将来再说。”

“玉姊的话是对的,就是金先生她也不管外事呢。”吴文英附和着,她很高兴听一些关于行刺的故事,她觉得那些人都可爱,她尤其爱炸德寿的年轻的史坚如。可是一想起他们所受的惨酷的刑罚,一方面觉得钦佩,一方面却实在有些怕。她不敢赞成夏真仁的激烈和曼贞的计划,所以便赶快表示她的意见,她怕真的要去做。

于是谈话没有结果。可是第二次第三次的大家还要高兴的谈下去,当从报纸上得了一些新的刺激的时候。然而尽管谈,却也仍旧谈谈又放开了。这里面只有夏真仁最热心,她看到大家都还只是小姐,虽说知道了一些国事,从一些地理课上,从一些报纸上,好象也热心谈论,可是你看她们上手工课,上图画课却更有趣,甚至对于衣着,也还是有趣。她很想离开这里到外边去,却又没有路费。困住在这里,她又忍耐不住,当她一想起那些卖国的耻辱的时候,更觉得非常痛苦。所以在一天下完了课后,她便一人跟在曼贞的后面走到幼稚园去。曼贞常常不能在幼稚园找到小菡,却总还是到幼稚园去。这天凑巧小菡一人还在那里,她正坐在一个摇篮里,书包放在她身上,一看见曼贞便站起来叫道:

“妈妈!”

摇篮动荡着,曼贞赶忙抓住那垂着的绳子,问道: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玉哥哥不准我同他一块走,他踢我,我告了先生。”小菡歪着脸望着跟在后边的夏真仁。

“不要同他们吵架,也不要告先生。你下来,同妈妈一块回去。”

“妈妈?姨姨在那里笑。”小菡指着夏真仁笑了起来。

曼贞才转过头去,看见了夏真仁,也笑了起来道:“你要骇哪个?”

“没有,我想同你谈谈,唉,你太爱小孩了!小菡实在惹人爱。曼贞姐,我们一定要好好教育她,你莫重男轻女。”她随手把小菡从摇篮里抱了出来,“小菡,你喜不喜欢读书?姨姨买糖糖给你吃。”

“喜欢读书,不要糖果,要洋船。”小菡还记得在杜淑贞家里看见的一只精致的大轮船。

“好,一定替你买。”于是夏真仁也想起了杜淑贞,她牵着小菡走到一条矮长凳边,坐了下来,问曼贞道:

“你看杜淑贞那人怎样?”

曼贞也坐了下来说道:“这人么?或者还好,不过有钱的人的周围总少好人,因为有钱只爱受人奉承。”

“那末你说于敏芝她们呢?”

“说她们什么呢?你问这些……”

“我是说你的那个计划到底要实行不?你也许比我好些,因为你总有些家事。我近来不知为什么,常常一想起国事,就如芒在背,日夜不安。我来武陵,也就因为自己一个人太孤单了,想找几个师友,现在这里的人,我看只有你可以商量。我早看出你的力量,要是别人处在你的境地,早就打下去了,还会这样奋斗吗?也只有你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你要是没有孩子累着,也许会更好些,你说是不是?”

曼贞一边听她说,一边心里难过起来,过去的一些凄凉日子,和现在的寂寞的挣扎,平日不愿意向人诉的苦,于今又都回旋眼前。她从来没有听到人这样同她说过,也没有企望这个年轻的夏真仁会了解她。她又想到孩子,小菡不是那么闪着怪懂事的眼睛来听她们说话吗?于是她望着小菡的已是散乱了的两条小发辫答道:

“不是的,过去的时曰,我是太享福了,因为我的父母太爱我。现在呢,我也仍然是享福的,因为我的孩子都还算乖。你说我没有孩子会更好些,我不懂,我实在是为了孩子们才有勇气生活。那个时候,唉,我是连象你这样的朋友也没有的。我现在,这大半年来,得了你们许多帮助,才算懂得了一些事,从前真不懂得什么,譬如庚子的事,听还不是也听到过,哪里管它,只要兵不打到眼面前就与自己无关。如今才晓得一点外边的世界,常常也放在心上气愤不过。我假如现在真的去刺杀皇帝,我以为我还是为了我的孩子们,因为我愿意他们生长在一个光明的世界里,不愿意他们做亡国奴!”

夏真仁把小菡抱起来坐在膝头上,因为小菡不懂得她妈说些什么,却又似乎感到与自己有关,她不安的去握她妈的手。所以夏真仁便赶快来抱她,而且说道:

“小菡!妈妈喜欢你,姨姨也喜欢你,你不要闹。”她用脸去亲她,又接下去说道:

“曼贞姐!你讲的不错,我相信你,不过你到底能丢开小孩么?”

“那些事当然还远得很,事情到了面前再讲,也许这样,也许那样,现在还是讲现在吧。你到底年纪轻些,多梦想。”

说得夏真仁也笑了,于是她又说道:

“那就讲现在吧,依你的计划我们先弄一批人马,你说怎么弄法?”

“怎么弄法么?”曼贞望着她笑起来,“象你动不动好象就要上阵去,或是刺人去,那是一辈子也弄不起来的。莫说这群小姐们,就是少爷们也要吓跑。我看我们先算算人数,有好多,邀了起来,起个名目,只说读书,互相帮助,将来在社会上做事,也要互相提携,这样,我包你都肯来。慢慢多懂得了一些事,你又经常鼓吹,我们还要堂长讲几次,他也是维新人物,那就更容易办些了。以后我再同舍弟讲,有些人可以不告诉他的,我们就不告诉。你看呢,这样行不行?”

“行!行!我们就这么办吧!小菡,你也来一个!”夏真仁小孩子似的跳了起来,于是她算着人数:“你,我,于敏芝,吴文英,蒋玉,我嫂嫂也可以,唐蕴也还好,你说怎么样,还只七个人,呵!杜淑贞去邀她么,你一定不赞成。”

“杨毅倒很好,她虽不大说话,我看是很踏实的。你说好不好?”曼贞不答她却只问着她。

“好,对的,她是很好的。只是杜淑贞呢,我以为有她也好,她不是同我们说过,愿意同我们结拜?”

“我晓得,有她也有好处,不过这个好处靠不住,我是从这种家庭走出来的。现在,你既然赞成,那也好,不过我们却不要存这个心,以为她会肯为公益拿出八百一千,假使安上这个心,倒反不好。我看,就这样好了,明天,或者今天你到她家去一趟,就说依她的话,我们结拜姊妹,明天我再来同敏芝她们说。现在我要回去了,家里那个又在望了,近来他一到这时候就吵。小菡,你的书包呢?”

“好,我今天就到杜淑贞那里去。我送你到门口好了。”夏真仁在摇篮里捡起了小菡的书包,三个人走出了幼稚园。

果然一邀都欢天喜地的答应了。大家都出主意,想在这天大大的热闹一下。杜淑贞要邀到她的园子去,于曼贞也抢着要做主人,她说她年纪大些,后来决定在曼贞的家里了。曼贞没有出嫁以前,嫌亲戚家的姐妹们来往得不勤,也曾在这园子结拜过一些姊妹,一个月里请几次客,常常热闹热闹。她的父母都钟爱她,看见她们姊妹们聚在一块不过谈谈针线,谈谈小说,下棋吃酒,就也不管她。后来大家都出嫁了,有的离了武陵,不离开的不是为儿女缠着,就是为家事缠着,行动都不自由,好容易盼到一个机会,才能见一次,谈个半天,要大家全聚在一块儿就不可能了。曼贞在小菡父亲没有死以前,一回武陵住的时候,便感到寂寞,想念那些儿时的朋友。她妈也想法接一些客人来,但是那些客人都变了,亲热里透着虚伪,后来小菡父亲一死,一切的事情她都不愿去想,有人来看她,她心里感谢,没人来理她,她也不怪,人情的冷暖她经历得很够了。她从没有想到她又会在这后园里接待她的新的姊妹们的。何况这些新的姊妹们,已经不是只图大家聚在一块儿谈谈笑笑,而是愿意在社会上,在事业上永久团结成一体,共同努力的呢。过去她怕孤单,她一个人在孤单里向前奋斗,她不敢希望有朋友,然而现在她却有了这么多的朋友,至少她们都了解她,同情她,愿意帮助她,同时也要她的帮助。她真说不出的高兴,她对小菡说:“你知道么?等下有许多姨姨来,你的真的姨姨们呢。”她又对大说:“不要认生,懂么?姨姨们都喜欢你的。”小菡看见妈高兴,便跳跳蹦蹦的笑着,大也跟着笑起来。她对于三太太也说了,并且请了她,这天只有她一个人是客。于三太太也笑着答应了。她近日似乎同曼贞好了许多。原因是曼贞已经分开住,自己料理一切,同时又总还照顾她的上学的孩子们,两边的厂头老妈子离远了些,也就少生许多事。而云卿又正预备出门,他吵了好久要到上海去,现在他真的要走了。曼贞又叫了腊梅来帮忙,一家人都晓得这天姑太太请酒,结拜姊妹。

吃过早饭,人便陆陆续续的来了。杜淑贞特别备了一份礼,由曼贞伴着去见于三太太,也跟着叫舅妈。在前边坐了一会才回到后边来。后边园子自从曼贞来住后,便收拾得很干净,现在正当暮春的时候,有些花虽说谢去,有些却正开得茂盛,像那棚上的木笔,花台上的牡丹,绣球也还鼓着雪白的大球,盆中的玫瑰和月季,也透着浓烈的香味,更有那树下路边的一些紫色的蝴蝶花,白色的野玉簪,烂漫的洒在那些嫩绿的草间,真是可爱得很。临园子的几扇大窗,都吊起来了。又是一个大晴天,好些蝴蝶和蜜蜂都不时要飞到屋中来,一些小雀子也要飞到窗外的阶上,吱呀的叫。他们坐在房子里争着发表一些关于仪式上的意见。大红洒金的兰谱摆在书案上,只等专会写字的于敏芝去填,于三太太送了一对大蜡烛和一万响的炮竹来替她们贺喜,还有几色点心。秋蝉和腊梅都在辫子上扎了大红绳。后来还是依了曼贞和夏真仁的意见,免除一切仪式,只交换兰谱,兰谱上仿了流行的那一套,只加了一些“共同努力互助,如有违约,人神共弃……”蜡烛真的也就点在书案上,还燃着檀香,于敏芝恭恭敬敬的伏在这里小小心心写了两个钟头,大家又签了字,才算完结。炮竹留着没用处,也就在院子中放了。小孩们捡了一些,拿到花园里去放着玩。

到吃晚饭的时候,于三太太到后边来,一共十个人团团的围了一个大圆桌。小孩们便坐在旁边一个小方桌上。现在她们一点都不拘束,也不客气,都因为高兴,又因为在学堂里玩惯了的,所以总是有讲有笑。有几个同于三太太很熟,有几个还很生,可是也很亲的都赶着叫三嫂子。吃了两轮酒,蒋玉提议要来一个玩艺才好。杜淑贞便说最好一个人说一个笑话,说得不笑的便要罚酒。好些人都反对,因为不会说笑话的太多。后来还是于三太太说道:

“五姐,你的那些玩艺儿都拿出来吧。你们不晓得她肚皮里的东西才多,她原来是一个好玩的,你们要她领头玩吧。我是不会吃酒,只能陪着看看……”

她们便都催着曼贞,曼贞才说道:

“名堂是有一些,从前做女儿的时候,倒是常常玩,近来怕也不行了。曲牌名,现存的一些诗、词,人名都记得少了,行头也没有,等过几时我弄来几套东西再来试一试。现在来点简单的。园子里有的是花,小菡的小鼓,就来它一套击鼓催花,或是索性野一点,划一堂拳,要不会划拳,便拍七,这个文一点,又容易学,你们看怎样,由你们选好不好?”

大家的意思,是每一种都要玩一次。于是秋蝉在园子里折了一枝花叶并茂的牡丹,腊梅在外边掌鼓,曼贞拿过那枝花便说道:

“这个酒令容易得很,譬如我起令,我先喝一杯,说一句诗,然后喊击鼓,我便把花递给文英,文英递给淑贞,淑贞又递给……这样轮传下去,鼓声一歇,花落在谁手中,便归谁喝一杯酒,念一句诗,诗里要包含得有眼前的东西,如若没有便要罚三杯酒。说不出诗,讲个笑话也可以,于是便又传下去,直到个个轮到才算完。你们说好不好?好,那我就喝酒,我一喝了酒,我就是令官,不听我的令的也要罚三杯。”于是她喝了一大杯,接着便念了一句诗“酒醉梦断四十秋”。还等不到她喊打鼓,鼓声便冬冬的响起来了,花也就跟着鼓声轮流的传着,大家都用着好奇的、惊恐的心传递着,小孩都不吃饭围着来看,奶妈抱着大,前边的奶妈也抱着意儿赶来了。花刚刚一传到于敏芝手中,鼓便戛然一下停住了,大家都哄然笑了起来。于敏芝翻着近视眼四处的望着,又气又笑的说:

“三嫂子!看你的丫头来和我捣乱。”于敏芝是不会喝酒的,推辞了半天,只喝了一小杯,于是她便也念了一句:“钟鼓乐之。”

第三次便又落在杨毅的手中,她也喝了酒,念了一句“殷勤木芍药”。可是有几个便跳起来笑道:“只有牡丹,没有芍药。”杨毅不服输,又不会说,急得把脸也红了。还是曼贞替她解围,说不能以辞害意,她这句的意思实在好,芍药原是草本,牡丹才是木本,所谓木芍药,正是指牡丹,应大家贺她想得好,不能罚她,这才大家反吃了一杯,于是又轮流下去,都说了。夏真仁也说了一句“隔江犹唱后庭花”。

时候已经很晚了,曼贞怕学校关门,便不再玩,只说装饭来吃吧,大家也因为笑得太厉害,都又不大会喝酒,已经有几个醉了,也就嚷着口渴要浓茶喝。于三太太也说道:

“五姐,你还记得么,从前我们叮嘱打鼓的专门捉弄大姐姐和桃姑娘(老侄少奶奶),让她们讲笑话听的事么?日子真快!”

自从这天过后,又吃过几次酒。有些同学更和她们要好起来,有些人面子上不说,心里却很不舒服她们。不过她们也不理会这些。真的倒更用功了,因为堂长告诉她们,这学期完结时是毕业考试,不过还要继续办下去,那时就改为本科,现在是预科。她们都怕毕业时考不上前几名,所以更加努力读书。那些不舒服她们的,见她们成绩好,更不敢得罪她们。那些要好的也就更来要好了。

于云卿在四月底便动身到上海去了。他在动身以前,便由于曼贞等的意见,堂长把他请到女学堂去讲演了一次,题目叫“怎样振兴中国”。他以慷慨激昂的态度和言词,使许多人倾心佩服,尤其是夏真仁,她对曼贞说:“令弟真不愧为一个革命志士!”曼贞心下也非常高兴,她在云卿动身的前夜问他道:

“你到上海去,有什么目的呢?”

“没有,没有,不过在家里很闷,想到外边走走,有机会便活动活动。”

曼贞担心的说道:

“能够走走是好,不过百事总要小心谨慎,你也三十岁了,小孩是四个,家里人少,弟妇年轻,假如没有事还是早点回来。在家乡也一样,我看你们教书,出报,也很好,这还不是一般事业。你以为怎样?”

云卿笑道:“你过虑了!放心,放心!我多则一年少则半年总回,实在我也想趁你在家,孩子还小,再到外边玩玩。外边若有事就找个事做,并不是怕家里不够吃,假如在外边能站得住一只脚也好点。现在的世界,一天不同一天,一赶不上将来就不行了。玉儿他们将来大了,怕都要学科学,中国要想不被瓜分,就要赶跑满清,这是一定的,我想赶快学点应用的东西,所以才想再到外边去看看。”

曼贞听到他这一番话,才算放了心,于是又问道:

“程仁山怕是个革命党,你同他一块的,他加入了么?我们学堂里倒有几个想参加呢。”

“不晓得,也许他有关系,不过这也不稀罕,革命党我倒认得几个,只是自己却不是,武陵的革命党,算什么,几个穷光蛋,弄几百银子就算了不起了。百事总离不了钱。所以这里的事,没有做场,要到外边去。”

最后曼贞便又托他:“假如有什么地方,有机会,我们这里有几个很热心的,你留心一下……”

自从于云卿走后,家里的门户便紧了好些,底下人没有事便都不准出去。一吃过晚饭,大门便上了杠,曼贞带着老妈前前后后查看一回,回后边时也给于三太太一个招呼,当中的墙门每夜上锁,前后安了一个警铃,有事时就拉。曼贞虽说多添了一些事,心中倒也一样平静,后园子里的夜晚,总是安静的,空气清鲜,不时有花香味吹来,常常一到有好月亮的夜晚,她就一人留在花园里一会,天气已经很暖和了,她最喜欢这种夜晚,觉得有说不出的幽趣,可是也有一缕淡淡的寂寞袭上心头。有时小菡陪着她走一个圈,或是靠着她的膝头坐在旁边的石头坎上,她不说话,望着那银白色的月亮,和那沥青色的天空,有一丝薄云在飞逝。小菡也不说话,望着她,望着月亮,望着天空,还望着星星,星星在闪呢,月亮里有些什么呢,慢慢的小菡便在她膝上睡着了。于是她把她抱到房里大床上去。小菡就朦朦胧胧地睡去了。

大现在身体也强壮了好些,已经在吃饭了,虽说还不如前边的比他小两个月的意儿,却也自有他可爱的地方。他没有他姐姐活泼,天真,却已经显得是一个比他姐姐精明的孩子。他玩的一些小玩具,木头的小碗、小罐,磁的小菩萨,奶妈替他做的香袋子,他从不会把它们失落。他也从不让同他玩的意儿、仲儿、小菡来欺负他。他时时都不忘记防卫自己,他预备着厉害的回击那些敢来侵犯他的人。他也没有从前好哭了,也不怕生人,却从不肯理睬生人。有时候妈把他带到学堂去玩,他只紧闭着小嘴,张着锐利的眼睛去望人。然而一离了这些人只同他妈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便非常懂事的望着她笑,学一两句刚刚学会的话给她听,他要她读书,他奇怪的注意的望着,他会心的笑了。当他妈写字的时候他也要抢笔来玩,在纸上乱涂,自己一个人高兴的笑着。曼贞就爱他这些,说他是比小菡有用的孩子。

曼贞带着孩子们忙忙碌碌,早出晚回,也不觉得夏日的长,一忽儿就又是暑假到来了。正是大考完结的那天,她觉得近来忙于考试,竟好久没有同她们闲谈,所以这天她特别早一点把小菡使人送了回去,便踅到后边寝室来。几间寝室里都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只有茂密的芭蕉,轻轻摆着巨叶,她一直朝后边走去,一边喊了起来:

“敏芝!敏芝!”

“呵,曼贞姐,你坐下吧!我在洗头。”夏真仁一手托着倒转的长发,张着脸,从后边的小院子里走出来。

“呵,稀客!曼贞姐你好久没来后边了。敏芝姐到会客室去了,他爹来了。”另外一个姓张的女同学正在那里洗手绢。

“还没有放假,怎么人就走光了,一路走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张小姐,你假期不回家吧?让我也来洗一下手。”曼贞走到洗脸架边去。

“不回去。可是她一定要回去。”她用嘴朝夏真仁呶了呶。

“真的吗?”

“等等我同你讲吧,我洗好了。”她已经把头发拧干,披散在后边,用一把大梳在梳它。

这时寝室里走出夏真仁的嫂嫂夏友梅,她有点胖,刚刚睡醒起来,眼睛还是红红的,她有点难为情的说道:

“我昨夜没有睡好,老记到早上要考理科,一缴了卷子就跑来睡了,也没有翻书,看错没有。曼贞姐,你来多久了,我也不晓得。呵,天气真热,我也想洗头。”

“白天睡觉自然热,今年还算好的,热的日子在后边。还有人呢,她们在哪里?”

“我和你找去,你等一下我。”夏真仁又把头发分开,松松的编了两条辫子。她年纪小,人不肯长,高高的卷着两条衣袖,底下散着两个大裤管,薄薄的一双天足,面孔因为天热泛着一层淡红,虽说不是个漂亮的姑娘,却现得很是活泼、俊秀大方,曼贞便笑道:

“真仁!你要这样才好,平日你太老气,你还小得很呢。你今天似乎好看得多。”

“嘿,你笑我了!难看点也好,我不管它。”夏真仁仍是那么平平常常的答应她,不管在旁边忍住笑的张的颜色。

“小菡呢?”

“送回去了。”

她们便排着走出寝室,夏真仁拿了一把芭蕉扇扇着湿的发辫。

“为什么要回家?你们又那么远,下学期赶得来么?”

“我同你往那边去,她们一定在那儿,那是我们新发现的地方,最凉快,人又找不到。赶是赶得来的,下水倒快,就这一路回去,坐一个来月的船,苦死了,不过回去一趟也好,我三哥回来了,趁他在家,他可以替我在爹面前说话,要不,爹不准我读书了。老人家很执拗,也不能硬来,还有我四嫂,她同我出来,家里也是说空话的,几个嫂子围着我爹吵。实际上四嫂也用不着家里什么钱,你知道我是很省俭的,免得四嫂向家里要钱用,我就分些给她。现在爹写信来,发脾气,所以我想还是回去一趟,把事情弄弄好,再下来。不过,曼贞姐,你说我假如到省城去读书,你赞成么?都说那边学堂办得好些。”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大桑树底下,有些小的野蚕从树上落下来。树上正结着大的桑葚,她们在那围着树身的石砌的圆台上靠着。

“到省城去吗?那当然好!”曼贞也兴奋起来了,“你是应该去的,这里一切自然都要不如些。只要你家里许可,那你就去吧,不过要常常同我通信。”

“你慢点讲出去,我回家了再说。实际我家里走旱路到省城比到这里还近,假如省城真的好,我就写信给你,你们也去好了。”

“我是没有希望的。你看两个小孩,就是下学期读书,钱都还不知在哪儿,家里的房子还没有卖脱。好,现在不讲这些,还是去找她们吧。”

于是两个人便排着朝后走去,而背后又不知谁在喊:

“曼贞姐,你还没有回去么?你们慢点走,等我一等。”于敏芝捧着一脸盆红透的李子吃力的在她们后边追了过来,她的脚虽说已经放得很大,可是走路时总还看得出。

“什么东西?快点来。”

原来她的父亲特意来看她时,给她带来了许多点心和水果,水果都是乡下家园里的,她的父亲要她回乡下去过夏,她的母亲常常想她想得流泪。他又告诉她侄儿们也大了好些。三嫂子又是大肚皮。今年的水果结得少,谷子却好,只要一出城就看得出来的。她的妹妹虽说还只十四岁,却把婆家定好了,婆家已经就在催,他爹没有答应,年纪太小,是一层。另外还有一层理由,他没有说出来,意思是要等做姐姐的嫁过后。他爹还说了许多,都是一些温柔的旧梦。她想起半年没有见面的妈来了,她问是不是妈已经脱光牙齿,因为有一次她做梦梦到,听说没有才放心,然而哭了。是一些多么有趣的眼泪呵,原来是想笑的,不知为什么却反而哭起来。她答应她爹,过两天就一块儿坐轿子下乡去。

她们找到了她们,在几个空着的教室当中的一个院子,那里不会有其他的人去,几间教室都空在那儿。院子里的草很长,有两株盛开的夹竹桃,靠墙栽着几排细竹。她们在饭堂里搬了一张方桌,和几把椅子几条凳,她们因为考试,要找清静地方读书才发现的。现在一空了也躲在这里来谈天

“啊呀,好找!要不是真仁,我就找不到。”

“文英那丫头呢,她回去了么?”

留在这里的是蒋玉、杨毅、姓王的两姊妹和另外一个姓杨的。

于是大家围着吃李子,敏芝津津有味的传述着她家里的许多事迹,那些她熟悉的,甚至那些石头,一半埋在土里一半伸在外边的,那些田坎上的缺口,水从那缺口处哔哔泊泊的流,她都亲切的讲到了。大家一边听着,一边想到自己家,怀想着的家乡是最美满不过的,于是大家便都争着讲。那姓王的妹妹还拉着她姐姐求道:

“明天要姑妈打发人送我们回去呀!”

曼贞也想起灵灵溪,那美的、恬静的家呵!那些在黄昏里的小山,那些闪着萤火光的小路。那些在风里呻吟着的树丛,那树丛中为星光扰醒的小鸟也拍着翅膀。灵灵溪的溪水和月儿戏着,又逃到下边去了。她实在怀念那里,那个安静的,却随处荡漾着柔美的生命的世界,是属于她和她的小孩的。那里的春风,曾吹散她的忧愁,而给予她生活的力量。她爱它,小菡也总不能忘记的。然而,她想到的时候,是形容不出的那么一种酸楚侵上心头。那个家,那里的一切,那里的天和地,流水和气息,都将属于一个陌生人的了,她们永远不会再有那地方,而且,她的家,她也想不出什么地方才可以说是她的家,她是一个没有家的人,她的孩子在哪儿,哪儿便是她的家。她怕听她们有趣的说下去,她也不愿打断她们的兴趣,她只随便的问杨毅道:

“你也回去么?几时动身呢?”

“不,我不想回去,我想暑假中在学校多读一点书。”

她听到她说不回去,一点高兴也没有,却深深的同情她,可是她不愿意问她的理由,只说:

“好,我一定常常来看你。”

“那好极了,我还想请你教我叠绵,我想叠两块横镜屏,和造一枝花,下半年我表姐出嫁,我想送她。”

“好的,我一定来帮你。”

放了假,学校就冷清多了,好些人都回家去了,只有杨毅等六七个学生,褚先生走了,金先生也搬回家住了,吴文英她们很少出来,就是曼贞也要五六天才约几个人到学校去会一次,玩半天。不过学校里的几个远处学生,倒也逍遥自在,甚是好玩,因为学堂里地方大,凉爽,没有什么规矩,书看厌了,便做点手工,又到操坪去跑跑,有时还教留堂的麻阳婆去买点凉面、凉糕、水果之类的东西来吃,一边吃东西,一边下棋或是轮流讲故事,所以倒也很有乐趣。

曼贞住的后园子,非常凉快,有时晚上于三太太在前边闷不过也带着珠儿来后边园子里坐一会,有时玉儿和仲儿也跟来了,几个孩子便扭着姑妈讲故事。曼贞便讲一些水帘洞,或是风火山的故事给他们听,都听得有趣极了。

大姑太太也常常回来。她是一个会说话的人,老侄少奶奶特来做伴住了好久。她又是爱凑趣,连腊梅她们她都要奉承几句,所以人人都欢迎她。有时又特意把三姑太太接回来,在白天自己几个家里人玩玩纸牌。曼贞自从进了学堂,便少有时间玩,现在因为是暑天,做不了什么事,便也偶尔玩玩牌,不过总没有多大趣味。她想起从先半夜里偷着起来,只穿睡鞋,闪过她妈的睡房,走到前边三姑太太房里和几位姊妹玩牌的事,像做贼一样的,话也不敢大声说,轻轻的数着铜钱的那种趣味,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坐在对面的三姑太太也象回忆过去的事,忽然说道:

“五妹,想起爹来真是有趣,他老人家,威风凛凛,不知办过多少大事,同我们玩牌,就象个小孩,你把他骗得那么快乐。”

于是曼贞也笑了,向着于三太太说道:“真的,可惜你没有见着,他老人家有时比妈还要慈蔼,不过对儿子们是要严厉一点。我和三姐同他们两个老人家打牌,云卿看牌,看到他要什么,就告诉我,我装不懂,说他是要另外一张,偏不发出来,偏只肯发手上的这张,他也真着急,以为我捉住他了,谁知一发出来,正是他要的,他的声音又大,打起哈哈来满屋都听到。他就天天赢我们的钱,赢了去又还我们。现在想起来,真就还在眼前一样,那才是快乐的日子呢。”

珠儿她们也问一些爷爷的事,或是爹小时的事,听到姑妈讲爹还只十三岁,就人了学,用红花线扎一个麻雀尾巴(小辫子),穿蓝衫骑白马到圣庙去,家里一趟两趟的报子来讨喜钱,孩子们也便不知所以然的快乐着,而且羡慕着。

家里一没有客来,曼贞就带着秋蝉、老妈在一个门板上糊布壳、棕壳,把孩子们的鞋袜做起来了。她自己的旧鞋子又小了,也得赶新的,还得多预备一些。她又计算了一下钱,她还得省俭点,她想大快到两周岁了,那时就不必再用奶妈,要秋蝉带着,小菡已经很乖,不消人带,又成天在学堂。而且无论如何,乡里总还有一点谷子,幺妈会替她寄钱来的,她已经写信去了。她把许多事稍稍预备了一下,便就安心的这么过去。心想胡乱的就这么混,日子终有得来的。她又替几个回到家乡去的朋友们去了信,一心只等这闲暇的暑假过去,那时就又要开学了,又要忙忙碌碌的上课。

可是还只到七月里,街上便不时有谣言。带回这些谣言的,总是看门的老于。老于开始只把这些消息在后院子里和厨子说,老妈子听到便又和奶妈、腊梅说。于三太太只看见她们交头接耳,咭咭咕咕,便问她们,她们才说出来。说是哪里有神兵要打来了,又说是哪里造反。于三太太骂她们,不准她们说,可是老于连续不断的说一些新消息,终竟还向于三太太也说了。这天他刚在前边同玉儿兄弟玩,他教玉儿打拳,恰巧于三太太出来找他们。玉儿一见他妈,便赶忙告诉她道:

“妈!妈!看我,我会打拳,老于教我的。老于说‘长毛’又要来了!”

“哼,好,打得好!”她看了看站在下面不动的老于,才问道:“噎,你到什么地方听来这么一些红的黑的,说得满屋见神见鬼。你晓得吧,老爷不在家,谣言少听一点,有什么确实不稳,就告诉我,请那边二侄少爷过来。”

“是讲得满厉害呢,衙门里都到省城请兵去了。到底是什么事我也弄不清,说是城里有歹人,又说省城更不稳,卖卜的都说看星相今年要动刀兵。前头老爷写信来不晓得说什么没有,外边到底还安静么?”

于三太太被他一说,不知是信好还是不信好,只说道:

“老爷来信,从没有说起这么一回事,假如真的有什么不稳,他一定会回来的,可是他也没有说要回来。我怕是谣言。那年不也说过一阵要打仗,后来声息也没有听到一点么?你再去打听,不要在家里乱说吓人。”

过了几天,大侄少奶奶又从前街上二侄少爷家里带着新的消息来了。她告诉这位婶娘的时候,还带着一点气喘,因为她要表示对于二侄少爷夫妇的气愤。

“他们晓得许多事,二哥他天天都到朗江学社去,那里听得到一些消息的。我就问一问他,免得家里大大小小惊慌,是谣言也要辟开,谁知他们俩一阵把我叱着,说我不镇静,喜欢听丫头们的话,哪里有那么一回事。骂我一顿倒也算了。偏偏他们昨夜又商量什么时候搬家,什么东西要清理……许多话都被小丫头福儿听到了,今天一早到后边说,我来的时候,我们那位二少奶奶果然在那里清理箱子。婶娘,你说可气不可气?假如真的有事,也该告我一声,我还有个儿子住在省城里。而且他明知叔叔不在家,婶娘这边没人,总该来照顾一下,这样瞒着,真不知存的什么心?”

“哦,真的有这么回事么?”于三太太心里也有一点不安起来。

于是大侄少奶奶又说了一些她们那里听到的差不多的消息。于三太太便打发人到后边把曼贞请来,商量这回事。

“我想不至于打到武陵来,纵是真有什么事,这么个小城,有什么必争之处,满城风雨,不过庸人自扰。”这是曼贞的意见。这个意见稳定了于三太太的心,于是她说:

“刀兵也许有的。五姑妈,说不定那些话应验了,不是说要赶走满清么,要打也总往京里去,隔我们这里远得很,真不必怕,你说是不是?”

经她们这么一说,家里就平平安安过了好几天。可是在一个黄昏的时候,老于又指手划脚在后院里说了起来:

“看呀!看见没有,远得很,那边,光拖得有两尺长……”

“噎,看见了,真的……”

天的西方,正挂着一个异样的星群,紧紧的挤着一团,成一个尖锐的三角形。这个星的出现,又动摇了全城的人心。已经发现了三天了,一天已比一天近了,而且大了。

告诉太太去。明天一定还有,一定还要近些。去,告诉太太去!

小孩们也跟着看见了。是那么拖着尾巴的一颗奇异的星,一定是怕人的星。大人们口里不说,心里也惊奇着。

每天一到黄昏,一天比一天出现得迟,家里的人便都站在院子里的东方角上,恐慌的望着那颗近拢来了的星。现在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一个大星在前面,密密的团在它后边的是无数千万的小星,看不清,只透露着一条河似的白光成一个大扫帚形横挂在天上,已经有二尺多长了。每天这么出现一会儿,就又不见了。这颗星带来了无限的神奇在每一个人的脑中,又正当这谣言四布的当儿,于是谣言就更多了。

曼贞也跟着大家看那颗星,不过在看完之后,便同孩子们谈一阵,谈她所仅仅知道的一点简单的天文常识。孩子们听着才慢慢的不怕起来,却是更奇怪了,常常问一些使人答不出的问题。

这颗巨大的怪异的星,一直在天上出现了八天,忽然便不见了。孩子们在院子里等了好久,有点失望起来,便缠着姑妈问,正在这个当儿,传来了大门上的铜环的声音。这是不常有的敲门的声音,怎么响得连里面都听到了。坐在院子里的人都怔住了。

“老于不在外面么?”于三太太急忙问。

接着听到一阵脚步声杂乱的朝里面跑来。孩子们都躲到大人身边,大人们都站起来了。

“张妈!你到前边看看去!”曼贞也赶着吩咐。

“呀”的腰门一声响,门推开了,走进一群人来,在薄弱的从堂屋里射出来的灯光下看出好象是一群女人,于三太太慌着厉声问道:

“做什么的?怎么直闯进来!”

那群人忽然挤着不动了,从里面才吐出一个战抖的声音来:

“三嫂子!曼贞姐在家么……”

“啊!原来是你们,怎么回事?快进来坐。”

急遽的跳着的心,才平静下来。她把她们让在堂屋里坐着,剔亮了灯,又点上了一盏堂屋当中垂着的白色保险煤油灯。杨毅她们慢慢的诉说着她们的惊恐。

吃晚饭前,麻阳婆便跑来报告,说有许多流氓要起事,先占女学堂,今夜动手。后来开饭的当儿,厨子从饭窗户里也把这事告诉了麻阳婆,说是千真万确的。她们便差麻阳婆到隔壁去问,堂长不在,差人到堂长家里去,堂长又不在。她们大家都不敢留在后边,全挤在前边,听有什么动静,本想不信那些谣言的,可是在八点钟的时候,学堂的一个老教员跑来了,说真有这回事,要她们赶急离开学堂,找个地方躲躲。于是她们马上就来了,连一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拿。

“门外边我看见有几个流氓张张望望。”不知是谁抢着补说了。

“今天白天有几个女人跑到学堂里来,问她找什么人,她说看看,怕就是奸细,探路的。”又有谁也赶着说了,声音还带着余惊。

这夜大家都紧张极了。在临时替她们预备的房间里,曼贞陪着她们,几乎讨论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早便打发人去探问,学堂里一点事也没有,看门的麻阳婆正用一把竹扫帚扫院子里的落叶。她看着于家打发去的人说道:

“唉,昨夜真把那些小姐们吓死了,知道是什么该死的人造出来的谣言。”

听到没有事,大家都有点惭愧,却又含点失望,笑嘻嘻的吃过饭又回到学校去。可是谣言还是天天来,夜夜都不敢睡。堂长王宗仁却反而宣布临近了的开学日期延迟一个月。这样,那些住在学堂里的学生们,便再也不肯留在那里,匆匆忙忙都设法回去了。

曼贞到金先生家里去过一次,特意打听这事,程仁山不在家,金先生也只说:

“怕革命党要起事,有的说在南京,有的说在广东,有的说在汉口,不过我们这里也许不怕吧。假如有什么事,总也不要紧,城里共总不到两百个兵,洋枪还不知有没有。你们住的地方不当冲,是后街,我想不要紧。谣言讨厌。”

大姑太太也说不要紧,跟着她回来住了一天。

可是街上有人搬家了。河里的船价涨了。

于云卿也来了信,说要回家来,详细的理由一句也没有写。

曼贞又买了几天的报回来看,也是看不出端倪。心想事还隔得远,便又丢开了,可是于三太太又来说:

“我们隔壁人家今天也下乡去了。他爹不知那天才回。就是小孩太多了。”

老侄少奶奶已经早下乡去了,她有两个儿子,一个住城里,一个住乡下,她已经跟着儿子孙子坐船走了,也没有来通知这位婶娘,莫说接她们去住,因为于云卿在乡下是没有房子的。

三姑太太也跑回来,问她们要不要一块走,因为她家里的老太太和瞎子老爷都要下乡去住,她们预备住在庄屋上,那里的房子还算大。

于三太太是不想走的,她想一切等云卿回来再说,而且她们乡下没有住屋,只有庄屋,有两处庄屋听说是大的,可是一定脏得很,她不愿去。所以三姑太太的一家,在第二天便也走了。

街上一天一天的空了,城门挨黑就关了。无形之中又加了恐慌。曼贞同于三太太商量好,写了一封信,差了一个人到灵灵溪去,假如风声再坏,她们也只好预备一下,实在不行的时候,她们便上灵灵溪去,这个计划是邀得赞同了。她们便等着一天比一天坏的消息,和等着该到家而还没有到家的云卿。

二侄少爷也雇好船,一家人下乡去住,他来过一次,说接她们一块儿去,但是听说她们预备到灵灵溪去,也就没有坚持他的意见,而先走了。

据说城里有革命党,还有好些流氓混在一起,还有人亲眼看见从洋人的船上装运得有洋枪、子弹,说是只要听到外边起事,就到处响应。不只一处是这样,省城还要闹得厉害。这样的传说,使曼贞也信起来了,她便又同于三太太商量。她们都想再找程仁山打听一下,却又料到得不到真话的。于云卿的不回,也使他们疑心。她们一直到谣言最厉害的那天,才决定曼贞带着珠儿三姊妹和小菡两姊妹、两个丫头、一个奶妈、一个老妈还有老于先动身往灵灵溪去,过几天于三太太看情形再说,也许云卿在这几天到家。

可是城里的轿行都空了,喊不到人,价钱已经涨到三倍,轿伕也添了两倍,还是不够,她们只好等着。正好这天于云卿的大佃户刘家两兄弟都进城来看她们,便用他们叫来的船,把曼贞和一群孩子在最后的一天,就是说起事响应武汉的那头一天清晨,载到前乡一个叫作刘家坪的小村去了。那里离城有五十里路。

就在那天夜晚,果真起了事,就在考棚那边,传来一阵零落的洋枪声,于三太太紧紧的抱着意儿坐在堂屋里望那边渐渐红上来了的天空,那里是烧起来了。过了一阵又没有听到什么声响了。可是她一夜没有睡,丫头老妈也不敢睡。这条街上只有三家是没有走空的。

第二天街上悄悄的,没有人家敢开门。知县官已经在昨夜逃跑了。兵死了几个,跑了一些,其余的都投降了。也死了一些流氓,剩下的也散了,几个还没有下乡去的老缙绅,维持城里的秩序。里面夹了几个剪发的年轻绅士,大约就是革命党吧。

吃过中饭,有一个人来敲于家的门。小心谨慎的放了进来,原来是大姑太太家的当差,他来这里特意是为传达那恶劣消息的,他们的二老爷程仁山在前天夜里,就在考棚那地方,被一颗子弹嵌进左胁里,抬回家来不到一个钟头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