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太太坐在田坎上两手放在两腿中间,她的第四个儿子坐在她旁边,他不时偷望着他的母亲,妈是显得多么的忧愁呀!她蹙着眉,两眼茫然的望着远处,手轻轻的摸着衣缘,每当他稍为停顿有点迟疑的时候,她便悄声的说:“完了吗?”于是他就将三兄的来信又继续下去。第一颗泪来在她眼边,她还是痴痴的望着远处。泪滴下来了,很响的跌落在手上,但第二颗又镶在原来的地方。她还是时时要说:“完了吗?念下去呀!”一直到他念完。幼稚的心也受了重重的打击,他害羞的悄悄去擦眼泪,他再不敢去看他妈,她已将脸全埋在两手中,很利害的抽咽着,她低低的哭,低低的叫:“我的崽呀!我的崽呀!”

这是黄昏的时候,他刚从祠堂(就是学堂)回来,他带回这一封信,他在屋外遇见他妈,她又非常想单独的,早一点知道这信的内容,于是母子便同坐在这无人走过的窄路上,斜斜的阳光照在耕过的泥土上,也照在浅浅的有着一层水的田中,风从水上走过,骚动了水里的云彩。他们母子也是相爱的,自从他教书以来,她便常常,只要抽得出一点空,便走到屋的这些稍远的地方来接他。他便告一些听来的新闻,或是学堂里发生了什么事,两人一路谈讲着回去,回家后便帮着她把晚饭搬出来吃。有时她不能去接他,莲姑也就代替了母亲站在大桂花树下伸长了颈子望。他们也念过一些哥哥的来信,他们两个同一颗心去听到一些好的句子,去领会到一些能安慰人的藏在字句后的心。但在今天,一切都变色了,晚霞已不是一片可爱的绯红,只是一抹愁人的灰色。那些树丛,涂着深深浅浅的绿,和着点缀在这里的娇艳的花,那些小鸟,游嬉着,唱着的小鸟,那些水,温柔的小溪,还有那软软的拍人的风呀,都消失了!他们只停留在黑暗中,这是几多冷,而骇人的风雨便在四周压紧了来,雷和电也跟着恐骇着他们,他们也传染到无力,他们无法排遣这突来的伤痛了。

远远的莲姑在喊了。小的儿子也从家里跑了出来,站在路旁喊:

“四哥!四哥。”

他便轻声的说,怕声音会触着她似的:

“妈妈!妈妈!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她用衣襟揩干净了脸,便无声的立了起来,在远方,在那天际线上,她投去一道忧怨的眼光,便朝家里走回来了。她儿子跟在她后边。在快到家的时候,他听到一句话,声音柔弱到刚刚能辨清,似乎是这样的:

“莫让爹晓得,明天扯个谎吧!”

真的这事就瞒着了那老年人,他还很喜欢呢,有时就问着贞姑和珍儿,要他们猜过几天会有什么人回来。或是就向四儿说:

“等你三哥回来了,你们学堂就也放几天春假,他们既然都请假回来歇歇,你也该歇歇呀!”

他还有着另一个幻想,就是他希望三儿这次出去,会把么儿带走,这小子真越来越象放牛娃儿丁。

小弟弟妹妹不懂得事,就也跟在爹后边盼望着三哥,三哥回来时,总会带一点糖,或是糕饼,也许还有一个瓷菩萨,那有着一个大肚皮笑脸的菩萨。

凤姑也看到信了,她更加觉得难安,她不能走,身体上有许多不方便,如果她是有办法,她当然不会回来的,但现在住在这里,她一点帮助都不能给家里,却又不能不吃,而且她还很快的要生产了,这又只是多么讨厌的东西呵!

全家都沉浸在期待里,虽然有着各样的不同感情,但都时时要留心到一个熟悉的面孔会露出来,而那一定是很快乐高兴的一张面孔吧。

陆老爷似乎又硬朗了一些,也许因为女儿回来了,又一个儿子也快到家。这天忽然离开了火房,一手拄着杖,一手扶在么儿肩上一步一步的踱了出去。贞姑和珍儿就在前边跑着,小小的心房充满了惊异。近日来不大多说话,变得很是沉默的陆太太,也笑了起来,忙着安排靠椅,兴滋滋的说:

“呵!他爹,你看这外边多好玩,阳光是这样温暖,你总有大半年没有出来了吧!”她又指着一个塘,“你看那里,我种了好些藕,再过一阵就会有嫩荷叶伸出来,今年夏天我们有荷花看了,你去年不是说过的吗?”

“喑,很好。就在这里。”他坐了下去,用眼光四方掠着,“这乡下真安静,住惯了恐怕要离不开的吧!”

凤姑把烟袋拿了来,他就嘶嘶的吸着烟。

他又想到了快要回家的三儿:

“你们要算一算。到底几时好到家,喑,他说了是哪天动身呢?”

后来他又自语着:“喑,田靠不住,不是就在家里住一阵也好……”

这时大家都在坪坝上陪着他,小的们在玩耍,陆太太和么儿在用着一个能转动的竹板打那些蚕豆秆,这些叶子都晒得很黑很枯,她们一下一下的打着,那些豆荚便被振动落在地下,然后拿走梗子,这都可以当柴烧的,豆便铺满了一地,他们又用畚箕播着,吹走那些屑子。这些豆他们当菜吃过,也可以和着米一块煮饭。陆太太头上蒙了一块布,很象一个村妇,她不能不帮着做这些,赵得福一人不大忙得过来,三石二斗田就只用他一人。还有菜园,砍柴等等的事。

远远的从山坳子边现出一个人影来。首先是凤姑看见的,她还来不及告诉的时候,莲姑也跳起来喊道:

“看呀!有人来了,是三哥啊。三哥!三哥!”她跳着迎了出去。

“喑,那里?真的吗?”

“唉,爹!真有一个人,看不清,说不定是三弟。”身边的凤姑也立了起来。

陆太太也停了挥动着的竹片,跟在儿女们后边走出去看,来人穿着一件短衣,越来越近,很快就认出是一个不认识的人。他走到麇集在桂花树下的人群边,便问道:

“这里是姓陆吧?”

“什么事?”

“我要见老爷。”他就一直走到坪上。

“什么事,喑,你是做什么的?”陆老爷不觉的又去捻着那胡须了。

“我是船户,我是仓港的船户,上次我曾载过老爷的,我还认得你,你大约不记得我了吧,我就叫刘大疤。你看,我这里不有着一个大疤吗?”他指了指额头。

“喑,你有什么事呢?”

“我又载得有你们少爷,他现在还在船上,因为另一个年轻些的少爷有了一点毛病,他要先捎过信来,要两个轿子,一个坐有病的少爷,一个坐少奶奶和小少爷。两个小少爷都象生得有病。”

“什么,你讲些什么,是简直听不懂,喑,你再讲清白一点好不好?”

两个少爷……

“爹!莫不是大弟弟和二弟弟全回来了!”凤姑这末提醒了一句。

“呵!老板!是不是一个黑黑面孔,眉毛很浓的,和一个小方脸,骨碌骨碌两个眼睛的?”陆太太也抢着问了起来。

“是的,是的,”这厚头发的乡下人连点着头,接着说道,“你是太太吧,你真好福气,这么一大群少爷小姐,那两个孙子,你要看见了才心疼呢。”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暗,船老板,就只捎得一个口信吗?”

“该死!真该死!老爷你要不问我,我就全忘记了,你莫急,让我拿,我还藏好在搭裢里,就为了怕掉,你看是这记性!”他说了就在腰里连摸连摸,还边骂着自己。

信被抢着来看,还是让凤姑念了出来:

父亲大人:男已偕媳,孙,及二弟归来,二弟在船旧病复发,神经失常,颇难照料,速望人人备轿来接,详情待面禀,此请

大安

男树德跪禀即日

“天呀!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弄得人糊里糊涂。”陆太太捧着脑袋走开了去又走了回来。

陆老爷用力的敲着烟杆,频频的叹息。最后他只好说道:

“他妈,能先设法一顶轿子去接他们么?”

“我怎么晓得呀!他们全回来了!他们都不替我想,好容易我几乎下了跪才在二叔家借来六担谷子,要我用什么法子来养活这一家人,你横竖害病,你可以不管,可是我这做娘的……”陆太太完全歇斯底里的这末哭叫着。

“妈妈!妈妈!莫这样,我请你安静一点,你想想爹吧!爹今天刚出来。”凤姑这末劝说着。

“暗,你娘就是这末急性子,近来更容易焦躁,事情不能全往坏处想,且等看见大儿再说,也许三儿可以……”陆老爷也这末宽慰着。

“不要做那些梦了吧!”她还是盛怒着,可是同时又为儿子们难受,她又觉得对不起他们,她不该这样态度,于是她又吩咐么儿道:

“赶快到田里喊赵得福,邀个人抬顶轿子去仓港。你再同着这船老板,绕四哥学堂一块去接他们。听好没有,赶快去吧!”她又朝着那痴痴望着他们的粗汉子说:“船老板,不留你坐了,你跟着我们小少爷去,等下一道给你酒钱。”

于是他们急忙的走了。剩下这几个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后来还是贞姑打破了沉默:

“呵,大家都回来了!三哥也在船上吗?我们家又要过年了吧!真热闹呵!小珍!小珍!过来,让我告诉你!”

还是没有人回答她。

谁能想出回答她的话呢?

选自1936年11月良友图书印刷公司《意外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