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搬进了这侦探学校,开始在那里受严厉的训练,这生活是我从来没有过过的生活,完全违反我以前生活的韵律。早上一早起来,骑着马在广场上用手枪打靶子,七时叫我练习游泳,八时吃一点早点,读一些拳击枪术侦探的理论,十时起是击剑。午餐后有一点钟午睡,接着是拳击,傍晚叫我们驾着汽车或机器自行车用大型手枪打靶。夜里还随时有警铃,叫我迅速从梦中起来,挂带齐全驾着车子,到广场追假想的盗匪。
我过了一天就想放弃这个生活,我想同E.奢拉美去说,我不愿担任助手的事了,但是这个学校的纪律,是除了例假不许出校门的。我曾经在第二天早晨打电话给E.奢拉美医师,说我愿意放弃了这个职位,但是他只叫一个看护来听,告诉我他没有工夫,有话星期日上午去谈。
但是经过一星期严格的训练,我对于这生活竟也习惯起来,而且因为我枪击上面的进步,我对这个训练也发生了一点兴趣;同时我忽然想到,我曾在报名时填过一张志愿书,中途变志似乎太显得我懦弱了。所以当我于星期日上午遇到E.奢拉美医师时,我没有提起这件事。他问:
“生活过得惯么?”我说:
“现在总算有点过惯了。”
“很好很好。”
从此我就继续在这学校里受训练,一个月以后,我身体的确有许多变化,不但结实不少,而且也机警许多似的,好像走路都轻健起来了。
两个月后,E.奢拉美医师来看我,他付给我薪金后,对我说:
“现在好了,你可以离开这里,到我的地方去实习,多接近接近病人。”
“我倒很想再在这里多读一些时候。”
“这是不需要的,现在。”
我不再说什么,因为这训练原是他们支配的。
这样我就搬进E.奢拉美医师所办的疗养院,改变了一个完全相反的生活,每天同几十个患精神病的人接触,这里需要冷静的头脑,和蔼的态度,平静的情感去应付我们的对象。
这生活在我没有什么不合适,而且很快的使我发生了兴趣,但是一星期以后,我慢慢感到E.奢拉美医师同他的护士们有些缺点,但是我说不出这缺点是些什么,一直到两星期以后,我发觉这缺点是缺少诚意。他们对于病人非常和蔼,除非是特殊的神经病的人,在迫不得已之情形下,才失了这和蔼的常态,但是这和蔼只是一种手段,并非出于真心的。不知是不是他们在理论上假定这些病人都没有记忆,他们对于这些病人无限制的安慰与允诺,但是以后自己就忘了这些允诺。我发觉在这点上同他们不合以后,我自己单独在这方面注意。有一次,一个年老的病人,一定固执地说他的儿子(其实他的儿子早在欧战中死了)有一筐橘子送来,而医院不给他。许多看护都骗他,说:“不错,他曾经打电话来过,说是由公司送来的,现在不来,恐怕是公司耽误了。我想明晨一定可以送来,你今天好好安睡吧。”
这个病人相信她们的话,唠唠叨叨的就睡下了。
第二天,我去看这个病人,已经不提起这橘子事情,不过我看出他精神上有些期待。我当时同E.奢拉美讨论这个问题,我以为他虽然不提起这个欲念,但是这欲念并没有消去,是存在他下意识之中。但是E.奢拉美医师以为这种用弗洛伊德的说明是太旧了,他以为这个病人的思想并没有系统,昨天的欲念,他已经忘去,今天的不安是另外一件事情。这事件立刻有现象证明,那是看护的报告,说他不断要水吃。于是我同E.奢拉美医师说:
“我对于理论学识修养很浅,但是我所注意的是事实,假如我所解释的不对,那么是不是我们的神经因为昨天‘不满足’这个刺激,可以产生不断的震动,这震动到某一定时期,又会生出新的欲念,欲念又会震动我们的神经,因为这样不断的震动与不断的欲念,使我们的神经永远不安与不满足呢?”
“这只是你的假定,没有科学的与实验的证明是不足为据的。”
E.奢拉美医师说到这里就忙别的事情去了,但是我竟想到这病人今天的好喝水与昨天的欲念有特殊的关系,也许就是用水来解他昨天橘子的欲念。
这样想着,我就自己用钱去买一筐橘子送给这位病人,告诉他是他儿子送来的,他果然很高兴的不再讨水喝,缓缓地剥橘子吃。
这一筐橘子他非常珍贵地吃,每天拿出一只,看了半天方才吃,一直到一星期以后这橘子还没有吃完。在这个时期内,我看他精神安定了不少,也没有什么别的要求。
我对于这个发现非常高兴,我并不是说这个发现就可以证明我的假定,但是我开始觉得自己的确有能力医好一个病人了。于是我把注意力更集中在这个病人身上,当他橘子吃尽的第三天,他忽然要出去买东西。我问他要买什么东西,他说:
“一些婴孩的衣裳。”
“婴孩的衣裳,有什么用呢?”
“呵,你真是太年轻来了解一个老人的心境了。”他说,“我儿子昨天养了一个孩子,我是祖父了,你看,祖父,哈哈,我是祖父!我一定要买点衣裳给他。”
我当时答应他替他去买,但是事实上他并没有拿出钱来,据我的意思,应当打电话给他的亲人。但是看护以为这是规则以外的事。因为亲人把他送进医院,是要医生用手术与药去医治他,现在如果每次病发时的要求,每次要亲人来满足,那么别人何必把他交给医生呢。
这个老年人唯一的亲人是他的女儿,这女儿已经嫁人,他就靠着女婿,大概因为住得不洽心,更使他想到已死的儿子,所以就有了神经病。让他住在家里麻烦,所以把他送到这疗养院来。根据他这个环境,似乎通知他家真是多余的。
不过我已经答应了他,我一定要满足他,我决定由我自己去买东西给他了。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E.奢拉美医师同我说,我的训练期已经满了,我需要开始正式工作,明后天就要离开这里。
“那么到哪里去呢?”我问。
“到一个家庭里。”
这使我惊奇了,因为自从我发现了我的理想,我对这老年的病人已经发生了兴趣与情感,我也已经忘了我是一个在训练的助手,好像我也是一个医师一样。我说:
“那么为什么不让我在这里正式工作呢?不瞒你说,医师,我对于这里的工作发生非常浓厚的兴趣。希望你让我在这里工作。”
“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呢?”
他用手摸摸胡子说:
“你知道雇你的人虽是我,不过需要雇你的人不是我。”
“这话怎么讲?”
“这是说,我断定一个病人需要一个专人,如现在的你一样的人去伴她,所以他们叫我代他们招请。”
“但是我在这里发生很大的兴趣,我宁使拿很少的报酬在这里工作,不愿意换地方。如果你需要到别处去的人,你再招考一个怎么样?”
“你的热情很可爱,孩子。”他微笑着说,“但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第一出钱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而且我再去找一个人来,又要费招考的钱与麻烦,招来了还要训练几个月。”
“……”我想他的话是对的,所以不再说什么了。自然我面上终不免有不愉之色。
他看我很失望,用手拍拍我的肩头说:
“你放心,你到那边会感到更大的兴趣的。好,六点钟的时候你等我,我请你去吃饭,我再详细同你谈那边的情形。”他说完要走了,我跟在他后面说:
“好的,但是,医生,请你无论如何让我延期两天,我对于这里一个特别有兴趣的病人有一个交代。”
“这自然可以,这自然可以。”他说着出门去了,因为这已是他到诊所去应诊的时间。
即第一次世界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