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没有对任何人说一句话,也没有对海兰家属有一句慰问。我默默地在她葬仪中祈祷;我默默地到她墓头献花;于是我默默地一个人在房内过我无魂灵的生活。

最后,一直到E.奢拉美医师第三趟来看我的时候。他说:

“孩子,难道永远就这样悲哀下去了么?”

“是的。”我禁不住哭出来,说,“这悲哀是无尽期的。”

“但是死的已经完了,为安慰她的灵魂,你当为你的工作、事业、理想而生活。”

“但是,”我说,“我的工作、事业与理想还有什么意义呢?”

“为安慰这个伟大的爱与纯洁的灵魂。”

“……”我没有话说了。

“明天,”E.奢拉美医师说了,“明天是梯司朗小姐进院的日子,我希望还是你去陪她来。我知道她也苦够了,现在似乎只有你可以安慰她一点,也只有她可以安慰你一点。”

“这是不可能的。”我说,“现在我没有面目再会她,她也是没有面目再会我了。”

“但是我相信海兰的话不会错,你们是互相爱着的。”E.奢拉美医师笑着说。

“也许。”我说,“但我们更爱的还是海兰,尤其在她离开我们以后。”

“那么你不能去接她了?”

“不能。”

“也好,”E.奢拉美医师说,“那么我叫别人去接去,希望她来了以后可以使你快乐起来,而你也使她快乐起来。”

“这是不会的。”我低声地说。

“怎么?”E.奢拉美医师望着我,又问,“自从海兰死的那天早晨后,你一直没有同梯司朗小姐会面么?”

“没有。”

“在海兰葬仪时?”

“并没有看见她。”

“那么你怎么知道你见了这位小姐会没有安慰呢?”

“不瞒你说,海兰的美丽、崇高与神圣已占满了我整个的心灵。”

“但是日子一多,一定可以改变的。”E.奢拉美医师说,“现在让你也做我病人吧,我来医治你。”

他说着走出去了,剩下是我,我现在开始想到世上还有白蒂,但是这个白蒂已经不是当初的白蒂了,我对她已经没有害怕,也不感到威胁。所有我心上神秘与尊贵的地位已经让海兰占尽。我对她的搬来,已不是当初一样的可怕,正如病院里多来一个旁的病人一样。那么,我对这件事还有什么可以思索呢?

但是在没有思索之中,我直觉地意识到,我的确还需要会见白蒂,我要向她要一张海兰的照相。这样,我正如期待海兰一般地期望白蒂早来,我希望时间早点过去。

第二天早晨,当我正翻阅以前海兰所写的报告与信札时,有人来叫我了,说是E.奢拉美医师在那边等我。

我想许是白蒂搬进来了,但当我走进E.奢拉美医师的房间时,只见他一个人坐在写字台前吸烟,他没有回头看我,指指他桌上的一包东西说:

“这是梯司朗小姐给你的。”

“那么她人呢?她已经搬来了么?”我兴奋地问。

“没有。”E.奢拉美医师悠闲地喷着烟说:“她不预备来了。”

“怎么?”我问。

“昨夜梯司朗家请我吃饭,我会见了梯司朗小姐,她非常殷勤地招待我,由我仔细地诊察,她的精神病的确完全痊愈了。”他迟缓地说着,望望我,好像等我回答似的。

“……”我没有回答,但这时候我忽然想到那天海兰来时,说白蒂愿意进疗养院,也许已是白蒂痊愈的表现。但是如果她是爱海兰的,她的死为什么不是刺激白蒂的病转剧,反而加速白蒂的痊愈呢?

“但是,”E.奢拉美医师接下去说,“她已经准备进修道院了。他们怎么样劝阻都没有用。因为梯司朗小姐再三申明,现在可以治疗她未复的健康,安慰她已碎的心灵的只有上帝了。她父母鉴于她已往的个性与这次的决心,只得听凭她的意志,而他们说这也许就是上帝的意志。”

“是的,也许都是上帝的意志!”我微喟着说,心里顿感到白蒂的高贵与伟大了。

“啊,这笔款。”E.奢拉美抽开抽屉拿出一张支票给我说,“这是你的报酬。”

“我没有什么功绩可以受他们的报酬。”

“但是梯司朗小姐的病总算是完全好了。”E.奢拉美医师说,“你拿着。这是应得的。”

我收了支票,默默地站着。我骤感到无底无底的空虚与渺茫。

于是E.奢拉美医师说:

“你预备离开这里了?”

“是的。”我说。

“到哪里去呢?”

“向我的来处去吧。”

“今夜同我吃饭好么?”

“好的。”

“那么夜里七点钟时候在这里等我。”

我接受这个约出来,我脚所走的路好像都是云雾,眼睛所见只是一片空虚。心中脑间,空无一念。只有手,手上我握着白蒂送我的纸包。

我回到房中,烧着纸烟,痴坐下来,在万端空虚之中,我骤感我自己竟是一个罪人,我毁坏了一个生命同一颗心灵,那么我还活着作什么呢?但是我反省自己的一切,我觉得我整个的行为只是一个赤诚的爱,而这爱是永久如常的。那么我这罪从什么地方来的呢?这是传统的矛盾,是美的情感与善的行为的冲突。

这大概是亚当与夏娃的遗留,是人人都有的原始罪恶吧?我无以自解。

在这无以自解之中,我解开了白蒂赠我的纸包。

啊,是海兰!竟全部是海兰的照相。她的笑容,她的仪态,她的举止与行动。一瞬间竟整个在我眼前复活,我灵魂立刻在我的印象与回忆中溶化了。

但是她的灵魂呢?她的灵魂已化成爱分赠了我与白蒂。如今白蒂带着这份爱将她终身献与上帝了。那么我呢?茫茫的前程,何处是我的归途?

突然,在一张海兰全身的照相边,我看到白蒂的字迹:

“你赠我爱与美以及青春,如今我把我化在心中,随着你的灵魂,长侍在上帝的座前。”

那么,海兰,我应当对你说些什么呢?爱与美以及青春,是的,爱与美以及青春!你已经归天,你把你伟大的遗产赠给白蒂同我。

白蒂已经伴它献给上帝,自然我也不会糟蹋你伟大的遗产,我要献给人群!是的,我要献给人群!

这时候,我立刻想到我要永留在这个病院里,我一面要跟着E.奢拉美医师实习,一面我要治疗病人,我要用我的收入做我理想的事情。将来如果地位与金钱允许的话,我要专收贫穷的孩子,使他们脱离精神病的苦境。

“对的。”海兰的笑容好像这样在说。

于是我立刻感到了兴奋,愉快。我周身是力,满心是生气,我好像在死境中复活,我跳了起来,连连吻我前面的海兰。

七点钟的时候,我对E.奢拉美医师大声说:

“我现在求你收留我,正如白蒂求上帝收留一样。我要把海兰与白蒂赠我的爱献给人群,献给我理想与事业,我要学习,我要在你地方刻苦学习,我会勤力,我会吃苦,我要终身献给可怜的病人,正如白蒂献给上帝一样。因为我们是平分了海兰的遗产——伟大的爱。”

E.奢拉美医师,很高兴地接受了我。在他与我同餐碰杯的时候,我心中充满了光明,头脑充满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