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瞬息之中,有太阳从湖底升起,天已经亮了。
这是世界,这是山,这是湖,这是旅馆,这是床,于是海兰在甜蜜的微笑中醒来。她说:
“世间是这样美丽么?”我抚着她的头发说:
“是的,永久是这样的美丽。”
“那么一瞬的谐和就是永久的美丽么?”
“是的。”我说,“因为这象征了永生的美满。”
“……”她闭上眼睛吻着我,沉默了。
短促的早晨就这样开始,在这短促的时间中,海兰好像蓄意只要谈过去的生命,同我交换孩提时的故事与梦,而不愿带及半分的现实,她禁止我提起将来的计划与身外事物的安顿。这样一直到九点半钟的时候,她提议该回去了。我没有恋留,因为我相信不久就是我们永生的美满。
自然我先送海兰回圣心医院,在归途中,海兰始终用手臂围着我,紧贴在我的身上,沉默着,不论什么,好像陶醉在梦里一样,一直到快到院门时候,她忽然更紧地拥着我说:
“那么我要下去了。”
我回过头去看她,觉得她眼角与眉梢都锁着哀愁。我说:
“怎么了,爱?”
“不是我要下去了么?”
“要我伴你进去么?”
“不了,”她说,“白蒂不是会……”
“那么,”我抢着说,“星期一白蒂搬来后,我们就照昨天的日子创造我们的世界。”我说着把车停了下来,同她吻别。
“那是将来的事。”她说,“现在我要下去了。”
“再会。”我又吻她的手说。
“别了。”她说,“我祝福你。”
我看她走进了医院的门,她回过头来向我扬手,接着她就低下头匆匆地进去了,似乎比平常要跑快许多。
我心里带着万种的心绪,一个人回到疗养院去,下车后我一直到自己的寝室,在安乐椅上坐下,回忆如梦的昨天,顿觉得我必须为这光荣的日子努力。
在理论上看来,我于白蒂搬来后,接受了E.奢拉美医师的治疗,责任就可以完毕。但是事实上似乎并不能如此。昨天会见E.奢拉美医师,他一点没有想到这件事,我在匆忙中也没有向他提及,现在似乎必须同他去谈一谈。当时我想到后,就立刻去找E.奢拉美医师。
E.奢拉美医师似乎等着我似的,一见我进去就说:
“啊,我正想找你。”
“有什么事么?”
“梯司朗小姐的病房已经理出,她搬进来以后,我想先作一个特别详细的身体检查。这事情我已托高朗医师,你要慢慢地劝诱她随时接受这个检查。”
“她已经接受你的治疗,自然肯接受你检查的。”我说,“难道这里面还有特别问题么?”
“也许。”他说,“她随时会变,我相信。”
“但是,”我说,“我想我的责任,正如我们当初的约,到梯司朗小姐搬来接受你治疗就算完了。”
“你的意思是……”E.奢拉美医师昂起他的胡子问我。
“我的意思是在她听你治疗后,我要走了。”
“走?”
“是的,大夫。”
“但是我们有约,你有志愿书。”他似乎有点生气了。
“是的,但这只到她听从你治疗的时候为止。”
“但是你知道她暂时听从了,也许立刻会变的,而且随时都会变的。”
“这个我怎么负责任?”我说,“那除非完全等她病好了以后。”
“也许,”E.奢拉美说,“但至少总要等她好到不会改变的时候。”
“但是这是没有时期的。”
“自然。”E.奢拉美医师尊严地说,“我们的约本来也没有时期的。”
“……”我没有回答。
“你应当知道,我们选了你,训练了你,录用你,这些都不是容易的事情。假如她后来突然变了,我难道再去找人么?”
“但是,……”我没有说下去,因为言语在我思想里模糊了。
“这是很简单的事,青年人。”E.奢拉美医师平心地说,“我们做事必须有头有尾,不但为我,为你自己以后研究学问与做事也是一样。中途变卦的人决不会有成功。”
“是,是……”我这时神经有点麻乱,我大声说,“不行,不行。”
“这样歇斯底里的怎么回事?”E.奢拉美医师说,“你心中如果有什么特别苦衷,都可以向我说。”
“……”我沉默着,他的诚恳的目光深深地感动了我,我说:“这因为是为我终身的幸福。”
“为你终身的幸福?”
“是的,”我说,“因为我爱……”
“你爱了梯司朗小姐?”
“不。”我说,“我爱了她的侍女海兰。”
“那么她爱你么?”E.奢拉美医师问。
“是的。”我低着头说。
“那么这难道还有问题么?”
“问题就在梯司朗小姐对我们精神上有一种威胁。”
“啊……”E.奢拉美医师大声地笑了,接着他说,“这绝对不是问题,我愿意尽我的力从梯司朗先生太太方面帮你的忙。”
“但是……”我还未说下去,他就抢着说:
“这是极平常而简单的事,你不要以为有什么大问题,”他笑着接下去说,“青年人,静静地去休息一回吧,我以为有什么大理由,……这件事可以包在我身上,我会使你们美满,而且在最近的将来。”
“……”我有许多话想说都不能说了,因为他拍着我肩胛,用手臂挽着我,带我到门口,说:
“安静些,孩子,不要庸人自扰了。”
我心中浮沉着这些话出来,内心焦躁不安,不知怎么样安顿我自己的肉体,拿不起工作,也不能休息。下午很想到圣心医院去,但是不知怎么,我对白蒂起了一种新的害怕,与其说我不愿见她,毋宁说我不敢见她;现在不用说她在我的面前,就是想起她,也觉得她是我心灵的重负了。
悠悠的日夜,谁知道我是怎么样在挣扎、痛苦、矛盾、激撞之中挨着。
夜深了,灰色的月光从窗户直射到我的床上,使我回忆到昨夜在乡村旅店中的光明与甜美。灵魂在整个生命的奉献中,我升华了尘世的贪恋。我应当怎么样将我今而后的生命事业与理想为这份光明而努力?但是最美的情感是不是至善的行动呢?我想到整个的历史也许就是这最美的情感与至善的行动的冲突,那么真理到底属于最美的情感还是属于至善的行动呢?
在这些胡思乱想之中,我竟不能也不敢想及实际的问题,到底我应当怎么样偕海兰离开这个世界?假如不离开这个世界,是否我们可以在这个世界中创造另一个世界?——正如E.奢拉美医师所想的。要不然,我们怎么样用我们的精神与爱使白蒂在平静中健康起来。那就是说,我们应当怎么样不让白蒂的神秘性控制我们的精神,而让我们的精神与爱来控制白蒂。但是这些问题只能影子般在我脑前飘过,并不能沉在我脑里让我思索。于是我听凭时间在我枕边消逝,就在这不知是什么时间的当儿,忽然有人来敲我门了。
“是谁?”
“先生,你的电话。”
“电话?”
“圣心医院来的,说有要紧事情。”
我匆匆披衣出去,拿起了电话说:
“是海兰么?”
“不,我是白蒂。”白蒂的声音很有点异常。
“啊,白蒂,这样晚怎么会打电话来?”
“有要紧事情,你立刻就来。”非常坚决的语气,但有点古怪。
“立刻么?”
“立刻。”她说了,又说,“快一点!”
“到底什么事呢?”我刚要这样问时,对方的电话已经挂上了。
于是我只好挂上电话,自己来回答这个问题。
假如电话是海兰,那也许白蒂变了态度,一个人驾车出门了。
现在白蒂自己打来,那么有什么要紧事,一定要我立刻去呢?难道她们要我陪她们出门么?还是白蒂与海兰有什么争吵,要我去说明么?——我想这或者是对的。海兰昨夜没有回去,一定会使白蒂不高兴,经过了一天一夜的麻烦后,现在要我去调停或说明。那么,昨天海兰同我在一起是不是白蒂知道的呢?这在我态度上需要完全不同的处理。那么假如白蒂知道的,我应当怎么样?自然我当坦白直说,声明我爱海兰,但如果白蒂不知道呢?那么我应当取什么样的态度?
我一面想着,一面换衣裳。到坐在车子里的时候,我脑中还是占据着这些问题,一直到了圣心医院门首。我跳下车,急忙地奔到里面。我这时已不想解答刚才的问题,因为有一种新的情绪占据了我的头脑与心灵,我的心跳着,似乎要跳出我喉咙似的,我用手敲门。只敲一下,就有看护来开门了。
白蒂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手里拿着手帕,一个看护站着似乎在哭,我再注意来开门的看护,她正在关门,用手帕在揩她眼睛。
这使我惊奇了,我叫:
“白蒂!”
“……”白蒂不响,抬头注视我半晌,眼瞅着,眉锁着,似乎要说话,但终于没有说出,最后她的面孔伏到手臂上了。
这事情的严重已经是显然了,我惊惶地走到一个看护面前,我说:
“是海兰出了事么?”
“是的。”
于是我奔到白蒂沙发左面的门前,这门里的一间,就是海兰的卧室,我没有敲门,略一踌躇就进去了。
里面只亮着一只黄罩的台灯,海兰穿着昨天与我同游的衣服睡在床上,我随手带上了门,径奔到床前,叫:
“海兰。”
“……”她面色发着青,嘴发着黑,垂着深长的睫毛,闭着嘴,没有说一句话。
“海兰!”我握着她带有白绒手套的手,跪下去。
我这时已经失去所有的感情,我不知痛苦与悲哀。半晌我不能起来。最后一种冰冷的感觉从我的手一直传到我的心,我的周身。我方才从这麻木之中哭醒,我用耳朵贴在她的胸口,疯一般地叫:
“海兰,海兰!”
“……”她垂着深长的睫毛,闭着嘴,没有说一句话。
于是我放松她手,捧她的头颅,用我湍着泪的眼睛细看。我低声地叫:
“海兰,海兰,海兰……”最后我已经叫得听不出自己的声音了,我吻在她的唇上。
这是事实,有什么力量可以改变这个事实呢?——是我的泪可以使她的眼睛重开么?是我的血液可以使她的心重跳么?是我的脑可以使她有感觉么?还是我整个的生命可以换回她的生命呢?
一瞬间,我相信了神,相信了上帝。我默默地跪下,我有一份说不出的情感在祈祷,虽然我不知道我到底祈祷什么。
半点钟以后,外面的一位看护开门进来,我方才从祈祷中醒觉。我站起来,没有再看任何事物,低着头悄悄地出来。
白蒂还是坐在那面沙发上,看我没有话说,她从她坐着的沙发边上抽出一封信来,眼睛望着信交给我。
这正是海兰的笔迹,我拆开信,信上写着这样的话:
……那么让我先感谢你的爱……
自从我发现白蒂对你的爱与你对白蒂的爱后,我感觉到我的爱白蒂与爱你都是徒然使大家痛苦的事。……能使白蒂健康,幸福,现在只需要你一个人。而白蒂,不必说更能够使你幸福……
白蒂的爱是你所不知道的;这因为她的高贵与神秘,以及凌人的自傲,使她惭愧于征取一个使女的情人,所以她不能对自己承认她在爱你,自然也使她不能对你表示……为她为你,我应当离开你们……
带着最幸福与光荣的昨天,我很快乐,请不要为我悲哀……
我刚在把信折起来的时候,白蒂又递给我一封信,她随手把我的信拿去了。
这封信是海兰写给白蒂的,她说:
……在爱神面前,人类终永远是原谅与宽容吧。那么恕我自私,我竟先爱上了他。但是我现在以至诚告诉你,他的爱你是远超其他的爱;但为你高贵的个性与你优越的地位,使他对你的爱升华成婢仆爱主的心理。自然,这婢仆的心理还是由我而起,为我的爱他,使他从不想到爱你是可能的事了……
但是我同时也是你们的证人,在你们心底的最深处,我知道都互相藏着最深的爱情……
那么,让我带着你们的爱离开吧,当你们幸福的时候,当会想到一个无罪的爱永远在祝福你们。
不必再想挽救我的生命,这是没有办法的。末了,请你尽你的可能,使我在死后,有一个较真较美的印象给他……
我把信交还白蒂,又怀起白蒂递还我的信。我倒在门后的安乐椅上麻木了,我不知我是否还是活人,我忘去痛苦与悲哀,我忘去生与死,更不知世事在怎么样演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