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我把枕头替白蒂靠好,拉好了她的胸襟,理匀了她的头发。那时几上是你送来的花束,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她喝了一杯沸热的朱古力,在阳光中面色显得健康完全恢复了。她今天精神也很好,望望身旁的玫瑰,露着笑容说:

“‘海兰,一早你已做了许多事,现在请坐在我的旁边,陪我谈谈吧。’

“于是我坐在她的床边,她叫我靠在身上,说:

“‘我希望我是一个男子,能够永远享受你的温柔与美好。’我说:

“‘假如我有一份温柔与美好,那都是你的。’

“‘那末你叫我一声亲爱的丈夫。’她对我开玩笑说。

“‘为什么要这样称呼呢?’

“‘这样我生命就充实了。’她说着吻我的面颊。

“‘假如我可以使你生命充实,那么为什么你要自尽呢?’我问她。

“‘在那一瞬间,当我起了必须对一个生命袭击的情感时候,我是无法控制自己的。’

“‘但是你要袭击的竟会是你自己?’我说。

“‘不,是×,但当我想到这个生命是你所爱的,所以我在自己身上发泄了。’

“‘但是你更是我所爱的生命。’我说,‘难道你没有想到么?’

“‘不,海兰。’白蒂说,‘我竟会不是一个男子?’

“这样,还有什么可以回答呢?大家沉默着,我们的泪流湿了我们贴在一起的面颊!

“我意识到我在爱你,这是真的。为什么这份爱会同我爱白蒂冲突?这个我不知道了!总之我在痛苦之中。

“假如白蒂是恨你的,那么原谅她吧。因为她是爱我的。

“……”

在圣心医院里,初愈的海兰又做白蒂的伴侣,为白蒂做一切身边事情了。我呢,自从将白蒂安顿圣心医院后,得E.奢拉美医师的允许,暂时在他的疗养院中工作。自然我还负着医治白蒂的责任,但因为E.奢拉美医师要借白蒂生理的创伤作心理的疗治,所以一时不打算让她出院,那么我住在梯司朗的古堡般的别墅里是没有必要了。

为避免麻烦与困难,我一直没有去圣心医院,虽然不时我有花束与电话去慰问白蒂;同海兰,在工作与感情上,我们有信札的来往,上面就是刚才收到的信。

没有读完,我的视线被我的泪水所糊了。我没有读下去放在枕下。我出去望我所发生兴趣那位年老的病人,我现在又极力把我感情寄在他的身上了。

夜里,一个人在房内,我开始回海兰的信。我预定写一封冷静而简单的信,但结果写得很长。我扯去了重写,我试遍了各种不同语气与立场,但不是虚伪,就是空虚,不是无情的意志,就是零乱的情感。于是我决定明天到圣心医院去一趟,看实际的情形到底变成怎样了。

在床上,我灭了灯,无底的寂寞包围着我,世界似乎是一片沙漠,只有冰冷的月块冻在窗口。

第二天下午,我到了圣心医院,海兰不在房内,白蒂正靠在床栏看书,看我进去了,她说:

“我以为你永远不敢来了。”

“为什么不敢?”我说,“在你健康与心境已经快恢复的时候。”

“我非常抱歉,我的行动麻烦你太多。”

“我不过是几千法郎的雇员。”

“……”白蒂不说什么,用敏锐而奇异的眼光注视着我;半晌,她把手交给我说:“跪下!”

我盲从地跪在她的床前。

“对我说你爱着我!”

“是的,我爱着你。”我盲从地说。

“吻我!”

我又盲从地,把吻放在她的唇上。她用右手抱我的颈,左手抚我的发,我变成在她怀中。在这一瞬间,我忘了世界的一切,忘了自己。我好像凭空地跳出了尘世,登上了云霄。再不受一切世上的契约、习惯、传统、道德,甚至良心的束缚,我是只有一个赤子之心。

一直到看护敲门的时候,我方才醒来,我跳起坐在椅上。在糊涂的意识之中,我竟不知时间急流上的事实是幻是真?我一直痴坐在那里,没有说一句话,一直到海兰进来。她惊奇地兴奋着说:

“啊,你什么时候来的?”

“啊,是的,我刚才来的。”

这时候,良心,道德,习惯与传统都在我心上浮起,我感到惶恐与惭愧。在海兰的眼光之中,大概我还是我吧,但是我的确已经变了,这不但是心理的组织,而且是生理的构造,在我的细胞之中,通过了白蒂灵魂的电流,世界对于我感官的反应似乎都换了形式。

那么要一定说不是我心身的变化,该是世界有些颠倒了。

白蒂的风度还是依旧,似乎更加焕发一点,有非常聪敏而有风趣的谈吐,操纵着我们的空气。我精神有点恍惚,分不出是获了救,还是犯了罪,也分不出是痛苦还是快乐,一个沉重的心坠在胸底,使我沉默在恍惚之中。

一切白蒂的谈吐与海兰的笑容,现在都是我的压迫。我瘫坐在沙发上,我怕,我怕一切的举动与言语会闯大祸似的。我苦笑,沉默,静听命运指挥的动作。

“你今天怎么?”海兰最后说了,“有点不舒服么?”

“是的,我想。”我说,“我感到沉重,在头上也在胸上。”

“想喝一杯柠檬茶么,或者一杯咖啡?”海兰温柔地问。

“不,”我说,“我想回去。”

这样我就告辞出来。

在渺茫的路上,我更感到人生的渺茫。我不会想到一天或一小时的将来,也忘忽了一天或一小时的过去。一直到我回到疗养院里,那里空气才使我恢复了常态。我以后决计不去圣心医院,好在白蒂的健康在恢复之中,一切听其自然发展吧。

第二天,我同那位年老的病人谈了许多话,我从这些荒谬的话中寻求人生的意义,我把我的心与爱决计放到工作方面去。夜里,我阅读E.奢拉美医师介绍给我读的书,心境开始平静下来。

但是出我意外的,外面有电话叫我去听,这立刻又把我拉进烦恼的境地,因为在我预料之中,这电话不是白蒂,一定会是海兰,但是我怎么能够不去接呢?

我拿起电话,我立刻发现对方是海兰的声音,海兰问我明天有没有空,可否预备一天的工夫,陪她去走走。她将于早晨就来看我,因为有许多话要同我谈。

海兰这样的要求是从来没有的,这是非常出我意外。在伦理上讲来,是我无法拒绝的;在情感上讲来,则是我感到快乐的事;在时间上讲,我现在还是梯司朗家所雇用,而且这里并没固定的工作。有隐隐的害怕与忧虑在我心头跳动,但我终于非常兴奋地答应了她。

电话挂上后,我的心立刻不安起来,海兰突兀的要求成了我的谜,这个谜不到明天决不能解决,但是我搁不下来,眼睛在书上,心挂着这谜,我终于抛掉了书,静坐在沙发上思索起来,这与其说是思索,毋宁说是遐想,头脑失去了重心,寻不出伦理的判断,只是泛滥着零乱的疑问。

我期待海兰到来,只有她可以解决这些疑问,于是我开始等待,计算着时间等天明,计算着她到的时辰。

翌日十点钟的时候,海兰终于来了。她今天打扮得出奇的艳丽,眼皮上搽了浅蓝的膏晕,睫毛上润着光亮,碧色的眼光更显得清澈焕发无比,这像是春光明媚的湖中,晨曦初照到水上的漪涟,闪耀着无限的光彩。于是这柔润的黄发更使我相信是秋谷里的晨曦,她经过夜的安眠,来唤醒大地的生物。那么让最美的花朵来形容她的面颊吧,我想到黄莺与百灵应当唱歌了,对着新生的太阳,那深红色唇膏所点成的嘴唇,告诉我我要在它的下面生活到老。

在艳丽中显得神圣的是她白色的大衣。她用异常高兴的语调对我说:

“白蒂完全好了。她已经答应到这里来疗养,接受E.奢拉美医师的治疗。等春天到的时候,她要你伴她到南方海边去。她现在已经相信自己精神不够健全了。”

这样的消息我本来应当感到兴奋的,但是现在我总觉得那里面有些突兀与蹊跷。自然,我还不至于扫海兰的兴,我说:

“真的么?那好极了。那都是你功劳。那么她预备什么时候搬来呢?”

“随E.奢拉美医师的意思好了。她希望有一个清静的房间。”

我为海兰宽去外衣。她里面穿着红蓝白三种颜色构成的上衣,连接着银色的裙幅,全身柔和的线条在这些颜色之中,启示出音乐的玄妙。我说:

“你打扮得太美了,海兰。”

“是么?”她笑了,“希望我永远有这样的印象在你的脑中。”

“我早有你这样的印象了。”我说,“红象征你的鲜艳,白象征你的纯洁,蓝象征你无底无底的温柔。”

“那么让我们今天过一天欢乐的日子吧。”

“好的。”我说,“你先等一等,让我把白蒂搬来的事情报告E.奢拉美医师,我想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于是我去找E.奢拉美医师,他非常高兴地同我规定了日子,那是三天以后的星期一,他叫我于早晨去接白蒂。

谈定了以后,我换了一套衣裳,到会客室。我对海兰说:

“对不住,要你等了许久。”

“怎么这样久?”她说,“你去换衣裳了?”

“是的。”我说,“你打扮得这样漂亮,我不是也应当整齐一点么?”

于是我就同海兰出来,那时大概是十一点吧,我们到一家讲究的菜馆吃中饭。海兰今天实在有点异样,她好像忘去了一切的过去,也没有体验到未来,只是一瞬间的现实中挥霍她的美与青春,她喝了不少香槟。饭后,她说:

“让我们到远一点地方去吧。”

“什么样的地方呢?”

“我希望有湖有山。因为我是乡下长大的人,我觉得都市终不及乡下。”

“是的,我也是。”我说,“我是大自然的孩子,不是社会的奴隶。”

“那么我正同你一样。”

于是我驾车径驶出市外,一直到遥远遥远的乡村。海兰靠在我的身上,似乎不很注意车外的景色,她好像生活在遐想之中,我们间没有说什么话,大家沉默着,是一份爱占据着两个人的心灵,我那时竟完全忘忽了我们是从生活中偷空出来的人。

一直到一个湖边,我们在附近咖啡馆中,喝了一杯咖啡,就买小舟在湖中飘荡。灰山在我们面前,蓝天在我们头上。这使我想到人生并非这样的暂时。我说:

“我们的自由与永生近了。”

“你是说……”她眉心露出奇异的疑问。

“白蒂病好了,她到E.奢拉美医师手中,我的工作与责任算是完了。”

“你还须在明春伴她到南方疗养。”她说。

“难道你打算伴她么?”

“难道你不么?”海兰笑了。

“不,一定不。”我说,“你也一定不。”

“怎么?”

“今而后我属于你,你属于我,我们都不属于白蒂。”

“但是白蒂……”她望着遥远天空说,下面的话好像登上了云霄,我没有听见,只见游絮般的金雾在天空驶过。

“不管怎么,我们必须离开她,她是我们爱情以上的权力。”

“这是什么意思?”

“她运用她反常的精神,变幻的魔力,奇异的目光,叫我们服从她每一个命令,每一个吩咐,接受她每一种情感。”

“这因为她有一种伟大的精神。”海兰露着不自然的笑望着我,接着说,“为什么要谈这些呢?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时间,这里只有两个人,难道还要由别人的事情来支配我们心境么?”

“……”我沉默了。大家好久不响。

万籁俱寂,有教堂的钟声从山边传来,海兰说:

“让我们到那面登岸走走,参观参观教堂吧。”

我于是鼓桨前进,在山边上岸。冬天的山是寂寞的,但最显山的本色。我在登岸的一瞬间,心灵上浮起了素朴的情感,同海兰从山道上转过去,穿过了一个个小小的村落,大概因为是冬天,路上很少的人,只有烟囱上流着淡淡的烟,紧封的窗帘使我想到家,我说:

“让我们在这样的乡村中过一生怎么样呢?”

“一切的生活似乎只有听上帝为我们安排的。”海兰说着,一个古朴的教堂已经在我们面前了。

海兰进去,沾圣水在胸前划一个十字,到圣母像前跪下,虔诚地俯首,像祈祷什么似的。我也无意识地在她的旁边跪下了。

出来的时候,我说:

“想不到你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呢。”

“不。”海兰低声地说,“我只是借此为你祝福。”

“谢谢你,但为我祝福,应当先为你自己祝福才对。”我说。

“自然,我相信你会为我祝福的。”

“但是我不是基督教徒。”

“我知道,但是每个人的心底,我相信都有一个同样的宗教情感。”

这使我奇怪了,我异常惊惶,握着海兰的手说:

“海兰,怎么像你这样年龄,会有这种深沉的感触。”

“将来你会知道,我想。”她忽然笑了,“怎么,你当我一定是应当非常幼稚么?”

我沉默了,跳下船,我们向原来的地方荡去。这时夕阳已将西下,湖面是一片寂静。快到岸的时候,海兰指我们坐过的咖啡店后面的房子问:

“那是什么房子?”

“是旅馆。”我说。

“那么让我们索兴在那面过宵吧。明晨一早让我们来看日出。”

一刹那我感到说不出的光荣与安慰,但是立刻我又体验到海兰今天的言行实在太异常了。但是一切我都无法解释,当时似乎也没有心境来将它解释。上岸后,我们径赴旅馆,这旅馆是在山坡上的,我们的房间向湖,开窗可以看到湖面已经伴着天空黝黑了。

晚上我们就在旅馆中晚餐,那是冬季,旅客很少,我们虽然冷清,但更觉得美满。海兰的精神又焕发起来,高兴地同我谈她幼年的生活。

但是当我们走进房内坐下,海兰忽然微喟一声流泪了。

“怎么?”我走过去,惊奇地问。

“没有什么。”

“你一定说。”我说,“今天你的情感有点异样,到底是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她微笑着,用她含泪的眼睛望着我说,“我感到快乐,不过我要知道你,你可快乐?”

“自然,海兰。”我说着跪在她的座前,“我告诉你,在我生命之中,这是最快乐最理想最光明最美丽的一天。除了你,我不会相信第二个人可以给我。”

“那么希望你永远记取我给你的今天。”

“永远,直到我的末日。”我说,“我要将我一生的事业,理想,整个的生命与爱为今天这样的生存奋斗。”

“那么在我是光荣的。”她吻我的头发说。

我靠她的膝上沉默了。于是整个湖山的寂静一齐拥进我们房内。我们在寂静之中体验到一瞬间的生命就包括了天地的永恒。

就在这永恒的天地中,海兰交给我整个灵魂与肉体的温柔,我们的生命在充实也在溶化,化成纯净的水,化成汽,在无涯的空间中消失,填补了宇宙的残缺,于是我们忘了一丝的过去与半寸的将来,听凭谐和的躯壳在人世流落,让灵魂的交流在静穆的时间中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