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海兰的病一天一天好起来,我心里非常快活;海兰看着白蒂健康的笑容与正常的生活,面上也显得非常光辉与愉快。我与海兰似乎都感到我们的自由可以到了;我们衷心默认一个将来,这将来好像是极自然,好像战争平后,脱甲还乡一样。虽然我们没有说,这因为我们没有一个单独在一起的机会,白蒂始终没有把这个机会给我们。但是,实在说,我似乎没有十分需要,因为我同海兰的眼光好像已经传达了我们的意境。
日子就这样快乐而平稳地过下来,我已经看不见黑暗,只看见光明。但是我现在必须寻一个机会同海兰一谈,计划这就会降临的光明的前途。所以我想把我与白蒂一同去看海兰的习惯打破,因此有一天我推托我个人别处的事故,先让她一个人去圣心医院。
约好我们都在晚饭前回来。
那天我回家已经七点钟,但是问管家,说白蒂还未回来,这在平时是少有之事。于是我等她一直到九时,我方才自己进餐。
最近好些日子来,我与她总是同饭,所以今天我感到意外的寂寞。饭后我打电话到圣心医院,知道她很早就从那边出来了;但是我没有直接问海兰,也叫看护不告诉她,因为这会使海兰着急的。
自然我心里也非常着急,一个人不知所措,烧一支烟,到冷落的园中去散步。
院中现在更萧条了,几株秃树悄悄地站着,头上的废叶如创伤,今夜怎么没有风来把它扫尽,石像失去了树阴的蔽掩,在凄凉的月光中显得死尸一样的僵呆。
我忘去时令已经多时了。一个人孤处在逆境中,对时令会有特别的敏感,但是这久疏的时令把院落骤染成这样凄惨,我直觉地感到这古堡式别墅的冷酷,有一种说不出恶兆袭击到我的心头,使我无法再耽下去了。我于是奔到寝室,开亮了所有的灯,披上晨衣,吸着纸烟在安乐椅上等窗外白蒂的车声。
我听钟声响到三点,以后我就衣履未脱地在安乐椅上入睡,我竟一点不知白蒂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的时候,我在图书室写我的报告。对于昨天白蒂行动的突变,我竟找不出理由来解释,更谈不到以后进行治疗的方法。
就在这时候,房门突然开了,进来的是白蒂,她穿着纯黑的大衣,一只手插在衣袋里,一只手握着一份报纸,卷得很松,但握得很紧。面色显得非常苍白,不挂一丝笑容,嘴角充实了坚决,眼梢失去了妩媚,睫毛一丝不瞬地闪着奇异的目光注意着我。
“早安。”我说。
她没有回答,走得很慢,一步一步逼近我,这使我有点失措了,我受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于是我强制自己,将目光离开她的注视,拿起未完的报告离开案畔,向窗户方向走去,窗下的几上有纸烟,我拿了一根,把匣子递给白蒂:
“吸支烟么?”我说。
她拿了一支烟,没有说什么。一直到我为她点火的时候,她把报纸抛在桌上,用冷静的语气说:
“原来你是……”半句以后,她吐了一口烟,目光注视桌上,又沉默了。
桌上是那份握皱了的报纸。我也跟着看过去。突然,她把这报纸推给我,说:
“你还需要读么?”
是晚报,昨天的。
“谢谢你。”我说着接过报纸一面看着,一面向沙发走去。尽管我态度装着十分镇静,但是我的心慌乱得很,竟不能沉下来细心读。总之这是一篇普通的特写,说梯司朗小姐病愈的经过,E.奢拉美医师与我的名字都在里面,最后,对E.奢拉美医师有许多恭维,我当然也是带着光荣的。我假装着静读,不敢抬头去看白蒂,心想筹措一句合宜的话,来打破这可怕的空气。但是白蒂竟先说了:
“那么,你只是一个被雇用的人,将你的生命,时闻,爱与感情做几千法郎的奴隶。”
“不,我只是我工作的奴隶。我爱我的工作,我愿意将一切献给我的工作。”
“那么你不惜用你卑鄙的行动来欺骗两个懦弱的女子。”
“欺骗两个懦弱的女子?”
“是的,我与海兰。”她声音不高,但是非常坚决地说,“你利用无邪的海兰,控制我的感情,作你赚钱的手段。”
她目光像刀锋一般逼着我,使我不得不背过身来,我说:
“我所信仰的是我的工作与爱。我不相信我的工作是属于欺骗,更不相信我的爱与工作有什么冲突。”
“你的工作就是受别人雇用来欺骗人家。”
“但是我知道别人的动机是爱。”
“而你的爱是你的工作。”
“不,”我说,“我可以起誓的是我在工作时发生了爱!”
“哼!”她冷笑了,“那么离开了爱,你还有什么工作呢?”
“假如我的工作只是爱,而这爱是真的,那么这有什么可耻呢?”我反身问她。
“但是,”她说,“为几千法郎的薪金去爱人的是真爱么?”
“薪金是我工作与时间的报酬,我的爱是我的爱!”
“但是你的爱才是你的工作,你的工作也只是爱。”她在坚决的嘴角挂上冷笑,一种隐恨的心理在她的眼光中闪耀。
我无法回答,我的辞令表达不出我的思想与感情。我低下头,叹一口气说:
“我希望我可以用点事实来说明我心。”
她不响,两手无意识地拉着抽屉,我继续下去说:
“事实上,我与海兰将来的行动是我心的说明。”
“掠劫一个美丽的女子是爱的说明么?”
“但是所根据的是光荣的感觉,并不是胜利。”
“胜利,对的。”她用沉闷的低音说。
“失败也是我的光荣。”我说。
“这是掠劫。”
“请你,小姐,”我说,“请你稍稍尊重别人的情感,我不希望这类名词出于高贵的小姐之口而加在我们穷人身上。”
“用你心理学上的技术征取一个女子的心,同用武力征取一个女人的肉体有什么不同呢?”
“请你不要这样说。”我气馁下来了,我说,“我虽是一个受人薪金的人,但是我也有爱,我不但爱海兰,而且对你,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敬爱,同海兰一样,愿意在你的指挥下,做于你有益的事。”
“但是你在别人的指挥下,做害我的事。”
“害你的事?”我坚决地问。
“你抢去海兰,还摇动我生命的韵律!”
“摇动你生命的韵律?”我不懂了。
“只为你的自私,几千法郎的薪金,与美丽的姑娘!”她突然兴奋地说,“你以为胜利是属于你的么?”
“为什么?……”但是我话未说出的时候,她突然从抽屉中拿出我现成的手枪,这支手枪是她头两天见过的。她说:
“不,在我的面前不能有胜利的人。我要看明天的报纸会一反今朝的论调,我要我永远是个疯子。”她接着说,“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我惊愕了。
“你大概知道我曾经同样地用手枪打死过男子。”
“我知道。”
“你不想反抗么?”
“不。”我说,“老实告诉你,小姐,你手中的枪是空的,而我的则是实弹。”我从衣袋中拿出我实弹的枪,在我手中抛弄着,最后我把枪交给她说,“假如这是你的意志,请你换一支吧。”
“那是说你愿意死。”
“是的,我想死在你枪下是我光荣的事。”
“光荣的事?”
“是的,正如死在拿破仑的剑下。”
“那末我要你准备。”她换了一支枪,说,“有什么话么?”
“只有一句。”我说,“告诉海兰,我爱她。”
“对你祖国的亲友呢?”
“报纸会告诉他们一切的!”我说,“那么请便了,姑娘。”
她不说什么,嘴角满是坚决,眼睛闪着光,把枪口对准在我的胸前。
我这时什么思想感情都没有了,无论害怕以及爱与恨,冥冥中像有神灵在告诉我,这是一条斩断一切痛苦麻烦纠纷的出路,是到天堂的捷径。我心境非常平静,细认了一下面前那位庄严神圣的人像,我闭上眼睛,说:
“假如这不是过分的要求,在我血未冷时,请你代替海兰吻我的嘴唇。”
“好。”她说,“我现在吻你。”
于是我听她走到我的面前,我嘴唇感到一种热,一种温柔,是一种难言的力量叫我拥抱了这庄严神圣的刑手,我整个的心灵就在这吻中陶醉了。
“唉……”她忽然推开我叹息了。在她的叹息之中,我张开眼睛,这使我骤然看到我的罪恶,这算是同白蒂还是同海兰接吻呢?
我自责,我内疚,我恨我自己,恨我自己的感情与爱!我对自己的爱失了信仰,这爱中竟不是至善而是罪恶!我痛苦,我要毁灭自己,我于是又闭上眼睛,皱着眉说:
“现在,姑娘,请你快点解决吧。”
她迟缓地走开去,突然,她重击书桌,深沉地说:
“我要同你决斗!”
“决斗?”我张开眼睛说。
她这时已把手枪放在书桌上,点起一根纸烟来吸:
“我不愿你死于光荣,而我胜利于懦弱,那么让我们决斗。”
“同一位小姐决斗是我光荣的事情么?”
“但是梯司朗氏的小姐就是男子。”
“也许是的,但不在我东方人的眼中。”我说着,返身走到了窗前。
静寂的院落站着无叶的树,灰云在天空中来往,石像显得无限的僵冷;这一瞬间我想到当初我怎样在月光下对天设誓,我愿献我的心身来治疗这庄丽姑娘不平衡的精神,那么在现在这个情境中,我似乎已陷她于更烦乱的心绪里了。这如果不是我与海兰在她的心里激撞,就是我与她在海兰的心里忐忑。再不然,我骤然体验到我嘴唇上的吻,我再无勇气否认,难道不是她与海兰在我的心底波动么?这是一切莫名的痛苦,无底的寂寞的来源,两种不同的爱情竟是同一个本质,使我们离爱情的享受越来越远,反平添了永远孤独的悲哀。我要速死。我凝望着天空说:
“执行吧,姑娘!”
于是我听见背后一声枪响,我准备倒下去了。我深信在我倒下去的一瞬中,我灵魂会直升天堂。
但是我竟不倒下去,我期待第二响。可是接着是手枪落地的声音,我惊慌了,我一瞬间预感地意识到惨剧,但是在这一瞬前我竟会没有想到。我回过头来,事实证明我预感的正确,白蒂在椅上流血。
我惊慌,害怕,我不知怎么才好。我把她抱到床上。我打电话给E.奢拉美医师,叫他立刻派救护车前来。接着外面的人都进来了,梯司朗太太仆佣与管事。我无力答复梯司朗太太的询问。忙着指挥仆佣作最后对白蒂的救护。我尽先包扎她的创伤,以免流血过多。在惊慌忙乱之中,倒是那位管家清醒,他发现子弹直达到天花板上。这使我起了侥倖的假定,希望它只是在她的头皮擦过。
白蒂晕在那里,微微的呼吸一直敲着我的心绪,最后她清醒了,她说:
“我难道还没有死么?”
“不要说话。”我立刻禁止她,同时还禁止梯司朗太太对她无谓的扰乱,我忘去许多应有的礼貌。
最后,E.奢拉美医师终于偕同一个外科医师带着救护车来了。一直到这位外科医师下了判断,我才放了心,子弹的确只从她的耳后发根擦上,从现象断定,脑壳也不会有什么损伤。可是在我对她包扎的纱布上都是血,这从我的眼睛直渗到我魂灵深处。那么从今而后我要怎么样来担负我心中的情感与我身上的职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