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平安中过去,海兰忠心的看护与赤心的爱似乎感动了白蒂,大概开始使她觉到生命的脆弱,有依赖医生与别人的必要。

她的生理的创伤也反而使她的心境平静下来。就在她静养腿部的期间中,海兰进以E.奢拉美医师所提供的针药,白蒂也渐渐一反往日的脾气,再不加深究理由与目的而接受了。许多滋养品,安神剂,不断地进,她的睡觉时间也有了规律,而且慢慢增加到常人以上。

在生理上,白蒂比以前胖而美了,在性情上,白蒂易怒、易感、易哭、易笑的脾气逐渐减少,嘴角的坚决似乎消退起来,眼梢的妩媚很有增加。但是她的兴趣终是不长易变,而且终需要别人的鼓励。一到厌倦一件事时,又抽起烟而微喟起来了。

但无论如何,这现象是进步的,我很乐观,以为只要她可以出院了,我们的工作就可以结束。但是E.奢拉美医师对于这一点容易厌倦的脾气非常担忧,以为这是将来复发的病根。

在饮食上,我们已经戒除了她的酒;现在我们又在减少她的纸烟。我们代以最好的糖果,并且特别减少糖果过分的甜质,使她在吃后不再想抽烟,这些事情进行得很顺利,那大部分自然都是海兰的功绩。

但是正当白蒂可以出院的时候,海兰突然病倒了,海兰是病后的身体,一直没有休息,经过了惊吓劳顿与失眠,现在是支持不住了,自然是受了什么病菌的袭击,热度一天天高起来。这病原是在我意料之中,我不知有多少次告诉白蒂,但是白蒂起初不响,后来她说:

“我知道你看海兰同我好,你妒嫉!”

这句话使我没有办法再说,我只好提醒海兰,叫她有许多事不妨叫佣人做,但是海兰靠她素健的身体,以及她强烈的爱与温柔的性情,她支持着自己。理由当然是非常正确,因为白蒂现在只觉得海兰的工作为可爱。是可爱,不一定是好,而我对这点是无法否认的。

现在海兰的热度不断增加,白蒂自然非常焦急,但是她所能出力的不过是一点钱,像海兰这样看护她去看护海兰是不可能,而且也是不会的。

为长期病院的拘束,现在又失去海兰的陪伴,白蒂当然不能在院中等海兰的病愈,她嘱托了医生与看护以后,她就要回家了。

这是使我担心的事情,但我所担心的,并非海兰离开白蒂会变得更坏,而是白蒂离了海兰会变坏的。可是我有什么能力来挽留白蒂住在圣心医院里呢?

我于是同海兰商量,由海兰叮咛她在生活上遵守医生的规律,这自然不说为她的精神,只说是为她的健康。

这样在一个阳光和暖如春的下午,我送她回家了。

在车中她说:

“你为我辛苦到这样是为什么呢?”

“为爱!”我毫不犹豫地说。

“为爱海兰吗?”

“是的。但更要的是爱你。”

“爱我?”

“是的,正如世上任何认识你的人都爱你一样。”

“不错,世上任何认识我的人都爱我,因为我的环境身世有值得被人利用的地方。”

“那么你以为,凡是爱你都为利用你么?”

“我经验到都是这样。”

“那么海兰?”

“只有她!”

“我呢?”

“想在我身边抢海兰。”

我笑了,但是我说:

“无论如何,我尊敬海兰的爱你,为你牺牲也就是为海兰牺牲,你相信么?爱情不是占有,是奉献。”

她开始又将眼睛望到车外阳光下的虚空,不再说什么了。一直到家。

家中已经布置了对白蒂的欢迎与庆祝,外门站着欢迎她的仆人,内门也站着欢迎她的仆人,都向梯司朗小姐请安,梯司朗太太一听我们到了,也迎了出来,她的神情既快乐又不安,好像很想同女儿多说点话,但又怕刺激她不安的神经,所以我除了从这位母亲的眼中看到这份强烈的母爱外,我看不到应有的亲热。

我们先上楼,到那天梯司朗太太接见我的小厅中,自然我想立刻离开她们,好让她们母女有一个亲切的会晤,但是梯司朗太太阻止了我,她似乎害怕她女儿会变坏。白蒂好像很落寞,对她母亲也没有亲热的表示;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时而踱到墙壁边望望画,好像到一个陌生地方一样。除了一二句不关重要的话以外,大家不知道做什么好了。

有女佣告诉我们,晚饭已经预备了,于是我们相偕下来。梯司朗先生就在楼梯下等着我们。他是感情不外露的尊严的人物,庄严地向他女儿说几句普通的话,偕着梯司朗太太进饭厅去,我偕着白蒂跟进去。

今天为庆祝白蒂的痊愈,饭厅里布满了鲜花,但这鲜花,并不能减去这饭厅的寂寞。今天是我经验中第一次与他们全家正式地吃饭,大概还是这位母亲在体谅白蒂孤僻的个性,并没有约别人来参加这个庆祝,除了他们一家三人以外,只有我,这在我是一件光荣的事。

饭菜的确丰盛极了,但是空气可非常严肃寂寞,这在我几乎是一种压迫,我想在白蒂也许也是一样。这一对父母对自己的女儿竟会如对宾客一样,时时在想引起对方兴趣的话,但是时时引不起对方的兴趣。使我在里面觉得说不出的难堪,梯司朗太太的目光中充满了母爱,但是除了一个进门时的一吻外,我看她找不出举动来抒泄这伟大的爱,这使我想到贫穷人家的母亲,恣意地在言语与态度上表示心中的热爱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这使我想起我远游回乡时,母亲怎么样在铁罐瓦罐之中,先寻一丝糖一块糕来疗我饥饿;怎么样拉我到园中采豆,问我要蔬炒还是放汤。在小桌上又怎么样将菜心与嫩笋夹到我饭碗的情景。现在在华丽的饭厅之中,有丈半大的桌子,当中堆满了鲜花,听差站在旁边,大家挺直了穿着晚礼服的身子,闭紧了嘴,咽嫩鸡烧成的鲜汤,那难怪梯司朗太太心中的伟大母爱只好涌在两只眼睛中来注视梯司朗小姐了。我有一个赤诚的人子之心来为她难过。

饭后我们到音乐厅进咖啡,在寂寞之中,梯司朗太太自动去奏一曲箜篌,但是音乐并不能打破这空气之庄严的寂寞。曲后我们都鼓掌了,梯司朗太太于是要求白蒂奏一曲钢琴,白蒂起初推托久疏了,但后来梯司朗先生说:

“我们的客人似乎还没有听你奏过钢琴呢。”

接着是我的请求,于是白蒂露一个笑容上去了。

她奏的大概是肖邦(Chopin)的曲子,有的地方奏得特别动人,有的地方简直有点错乱,结尾时似乎已经厌倦,马虎结束,最后她掩上琴盖,微喟一声,把视线投到地下,在我们凄切寥落的掌声中下来。

“你实在奏得美极了!”我迎上去,陪她到座上说。

“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她说。这意思我知道,她是在讨厌这种礼貌与形式。于是我说:

“实在,这不是客套,因为里面我听到你的自我。但是为什么你现在不常练习了呢?”

她笑了,但随即感到腻烦地说:

“我并不想做钢琴家。”

我回座后,没有多久,就告辞出来,希望他们一家今夜有一段美好的叙会,希望白蒂从此会遵顺这个家庭的轨道,还希望梯司朗太太心底潜藏着的母爱,今夜能倾泻在白蒂的心里。

海兰不在,白蒂会有什么变化呢?这是我夜里最关念的问题,我怕她一个人又会恢复喝酒吸烟失眠与夜游,所以我顿时感到我责任大了一半,但是这一切有什么办法,我除了管理她外出以外,别方面能尽什么力呢?

我本来关念海兰,现在我更加需要她来。我整夜在相思之中,深深地感到,没有她在一起,我竟没有治理白蒂之信仰勇气与情感了。

第二天早晨,我从电话中知道海兰的病情如常,更加不安,精神也因而萎靡,但是白蒂竟精神饱满地约我出去散步,下午她也照例午睡,醒后还是叫我陪她出去,晚饭后她很早就寝了,约我明晨一同伴她去骑马。

第二天,白蒂一早就下来,我伴她到她父亲马厩时,我说:

“现在你好像愿意见我了。”

“我一直愿意的。”

“那么为什么我们以前没有这样健康的生活呢?”

“那是,也许是命运。”

“命运?”

“神秘么?”她笑了,“不,命运只是机会。”

“那末以后我们可以常常过这样健康的生活了?”

“很好,假如你愿意。”

“我愿意?”我笑了,“能够伴你过健康的生活,永远是我生命的光荣。”

“……”她不说什么,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最后眼睛望着前面说,“那就是我们马厩,父亲是很爱马的。”

白蒂对于马的知识比我要丰富得多,所以当她叫我选马的时候,我说:

“假如不是过分的话,希望你为我选一匹。”

“那么你骑我的,让我骑我母亲那匹好了。”

当我们骑出马厩外场时候,她说:

“这是第一次把我的马让给人骑。”

“……”我想寻一句话来说,但是竟寻不出,我只好笑笑,最后我勉强说一句:“这是一匹好马。”

在这秋高气爽的时节中,跨着这匹华贵的高马,伴白蒂这样的女子在美丽的郊外纵骑,是我生命中从未经历过的,这使我陶醉在自然之中,忘去了人世的种种与我身上的职责与工作。

在归途中,我又骤感到我担任这件工作实在太年轻了;于是我想到海兰的话:“工作就是娱乐,娱乐就是工作。”

那么海兰呢?海兰正发着高热躺在圣心医院的床上。然而我在郊外的马上竟完全将她忘去,这使我感到无底的惭愧与内疚,当白蒂午睡时,我一个人深深地忏悔起来。

白蒂醒来大概三点钟,我同她一同到圣心医院看海兰,海兰的病情如常,还没有诊断出是什么病症。我们坐一回就出来,在外面吃晚饭,饭后到歌剧院观剧,我始终看到白蒂很快乐,我心里则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闷与忧郁。

此后日子的行进,终是在白蒂的健康而愉快的生活之中。白蒂的生活现在很正常,心境也显得平静愉快,面色早已显得很健康,人也丰满起来,眉心间很光明,嘴角消去了坚决,眼梢充满了妩媚,她对于戏剧,音乐,电影,她都有意见,这些意见总是非常精辟,也时常同我争执,但谈到后来终是自然的一致。

现在她常常到图书室来找书,每看完了一本书,总叫我看。我的心绪很乱,时常看不下去,这使她频频地催促,等我看完了,她就来同我谈论。在这种生活之中,我自然是快乐的,我忘了我的职责,忘了我的目的,我似乎在这种生活中享受。但是深夜一个人的时候,无论在静读或在床上之间,我心中总会突然被一种内疚袭击。风雨的树声,月的花影,总使我想起海兰,她的美与她的温柔,以及玫瑰酒店前,她看护我的创伤,院中她与我散步到天明……这立刻会使我痛苦,使我无以自解,使我失眠。但是一到白天,生命充满了灿烂,我又忘了这些夜里的自责。这种情绪,无意识的使我不想去或者不敢去看海兰。白蒂也似乎没有想到似的,而且在谈话中也好像好久不再提到海兰了。而且每次我提起,白蒂就用别的话来打断,有一次,我又偶然谈起,我们今天应当去看看海兰。

但是,她说:

“我早晨打电话去问过,她已经好了许多。”

“你常打电话去么?”

“自然。”

“但是我竟好久没有打了,我想去看她。”

“我打去同你打去是一样的。”她笑着,眼睛看在地上说。

“那么下午去看看她不好么?”

“不,下午我们不是要去看画展么?”

我不说了。下午我终算打了一个电话到圣心医院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心跳,幸亏接电话的是看护,告诉我海兰正在睡眠,这倒解除了我的困窘,于是我随便问问就挂断了。

那么白蒂为什么这样不愿意去看海兰呢?这使我非常奇怪而不解。我思索了许久,还是寻不出理由,最后我决定我自己一个人去望海兰。

于是第二天午后,在白蒂午睡的时间,我一个人驾车到圣心医院去。我没有经过通报一直到她的病房,但是门外有看护阻住我了:

“你看……”

“我看海兰。”

看护没有说什么就进去了,但是我等一会也就跟着进去。这时候,我突然看到一个穿黄色衣裳的女子好像避我似的溜进小间去了。从后影看起来,非常像白蒂,但是怎么会是白蒂呢?白蒂的车子也还在汽车间里。

我进去了,海兰正醒着,她的确瘦了一些,但并不十分憔悴。

精神也还好,她对我笑着说:

“怎么样,这许久不来看我?”

“我想我来看你对于你心境会太扰乱。”这是一句我想好了的话。但是我说时心中有点惭愧,所以声调似乎也还有点不自然。

暂时沉默了,接着我问:

“白蒂有来过么?”

“她……她来过。”

“我想她应当常常来的。”

“是的。”她有点不知所措似的说,“她常常来。”

“所以我想,你是不需要我多来看你。”

“怎么?”她奇怪地问,但接着呼着气说,“你的态度变了!”

“不。”我说,“不会变,永远。”我说着把头低下来,“相信我,有了你的相信,我方才有力量!我永远,海兰,我爱你!”

海兰想说什么,又不说了;她歇一回说要睡了,叫我回去。我出来,但是我并不回去,站在走廊上。于是我听见房内有声音了。

“他去了么?”

是白蒂?我想。

“去了。”海兰的声音。

“那么我也该回去了。”果然是白蒂。

我心里非常兴奋,很想闯进去责问白蒂,但是我立刻感到我自己的地位,我决不能给白蒂或海兰以难堪,于是我在走掉与进去之间彷徨。最后我决定进去,我装着非常愉快而高兴的样子,推开了门。我说:

“到底让我捉着了,白蒂。”

“是你。”白蒂似乎很不安了。但是我立刻除去她不安的态度,好像是专来管理她午睡似的说:

“你又赖午睡,跑到这里来玩来。”我当时走过去,坦白而玩笑地说,“身体好一点了,快不要糟蹋,我想你还是在这里睡一回吧,陪陪海兰。”

“这于海兰是不好的,她不能谈话太多。”白蒂于是很自然地说,“你坐一回吧,回头我同你一同回去。”

海兰朝里睡着,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无力说话,她没有说什么。

我想我这样做是揭穿白蒂奇怪的蒙蔽,同时也顾到她的面子。白蒂对此似乎也没有生气,这使我感到非常胜利与愉快。但是我始终不知道白蒂这样不叫我来,而自己偷着来看海兰的用意,当面询问一个人所不愿意人知道的计划与用意,这是对一个有领袖天才者所最难堪的事,而且询问自然也没有结果。所以我一直闷在心里,但是奇怪的是从此白蒂忽然改变了态度,三天两头地叫我陪她一同到圣心医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