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以后第三天,我的创伤已经可以不用包扎,除了那块头发剪去之处以外,没有什么痕迹。
海兰告诉我,白蒂于那天回来后,一直没有理她。这几天来,白蒂总是一个人出去,天将亮的时候方才回来。所以那天晚上,我们决定追踪去找她去。当然还是由海兰来通知我。我可也非常惊醒地不敢十分入睡。
但那天她竟没有出去,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也没有;这不是偶然的事,从我在海兰日记中看来,觉得那完全是因为同海兰斗气,变成捉迷藏的嬉戏,这事情倒使我放心起来,觉得这还是容易挽救的局面。因为这种态度只是表示白蒂心中浪漫的意识,以及其天真好动的成分。我虽然这样想,但每天期待变化,到底是苦的事情。夜夜提心吊胆地等候着海兰的音讯,我实在有点不耐烦了。
最后,白蒂终于找到海兰疏忽的时候驾车出去了。那是我已经入睡的夜里,一听到汽车的声音,赶紧起来,可是等我驾车出去,她的车子已经无影无踪,玫瑰酒店也没有她的影子,我只得怅然归来。当我驶车进院的时候,海兰在楼上窗口招呼我,接着她走下来,非常惆怅与失望的样子。我也寻不出话去安慰她,默默伴她在院中踯躅,虽然我们不说,我们是不约而同地在等待白蒂。但白蒂竟整夜没有回来。星散月落的时候,海兰连打着哈欠,我劝她去睡,她总不答应,她的意思是要白蒂回来时看到她是用多么苍白的脸色,与无神的倦眠在等候她所爱的主人。但是到天明的时候,白蒂还没有回来。海兰竟打了两个喷嚏。我立刻想到她受寒了,勉强劝她去睡,已经六点多钟了。
白蒂于中午方才回来,看到海兰在床上呻吟,才发现海兰已经病倒。她为海兰请医,买药,非常热心。
我一觉醒来,从管家地方知道这些以后,很想将海兰得病的原因告诉白蒂,但是白蒂竟不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对我非常冷淡,而且有意躲避似的。医生来了,说海兰的病有相当严重,应当特别小心。这使我非常难过,我有许多话要同白蒂说,于是我在夜里开始写一封信给白蒂。我一写几乎写了五千字,将我的来历与经过以及对海兰的爱情都坦白说了,最后我说到海兰的爱我,但是她更爱的是你,必须要等你的病好了,生活入了轨道,心境从黑暗转到光明后,方才离开你。固然医你的病是我的职责与信用,但是当我的爱人为你这样牺牲而毫无效果的时候,我的微弱的力量还有什么用处,我只好抛弃职责与信用,走我想走的道路;但是海兰竟要牺牲到底。“好,现在她是病倒了,那么请你发点慈悲,从改进你的生活去安慰她,到E.奢拉美医师的疗养院去,接受他的诊断与治疗吧。”我这样结束了我的信。
写好信已经不早,我随即就寝,预备第二天将信交佣人带给白蒂,但是一觉醒来,将这封信重读一遍,觉得写的竟是出我自己意外的话,我觉得面孔有点热,好像这封信是别人在揭发我心底的私藏;这些私藏,如果不是经心理分析专家的揭发,连我自己都无法反省出来的。在事实上,我到底还负医治白蒂的使命,而最大的危险,就是坦白地说我的经历是可以遭到白蒂的仇视,仇视到无挽回余地的境界。而这项经历的宣布,又是E.奢拉美医师所绝对不允许的。
这样,我因而没有将这封信送去,我另外写了一封非常简短的信,我说:
白蒂:想找你说点话,你都不给我机会。其实我的话非常简单,只是告诉你,海兰的病完全为爱你而得,在精神上,为你不理她这许多日子,她已经够刺激了,前天整夜在露中等你回来,肉体上又受了寒,所以一病倒就会这样严重。我希望你能体谅到这点,接受她一点爱情。
这封信我当时叫人送去,但白蒂并没有回音给我。后来我去看海兰,她发着很高的热度睡在那里,白蒂坐在旁边,看我进去了就避我。我同海兰也没有说什么就下楼来。下午我送她一点鲜花,以后我就很少上去看她。但是白蒂竟一直没有出去,我从佣人地方知道她的生活态度有了很大的改变,对海兰的饮食起居有非常科学的管理。我心里感到这或者是海兰的爱感动了白蒂,也许以后海兰可以使白蒂多接受她一点意见。那么白蒂虽然没有回我信,而白蒂的确有点接受了我信的暗示。
海兰的病到第五天早晨痊愈起来,到第九天起床,我会见她的时候,她的确已经完全好了,不过面色与体力似乎没有恢复。白蒂在这些日子中,生活很正常,但是在那早晨海兰起来以后,她竟又饮了许多酒躺在床上了,没有同海兰说一句话。
夜里,我同海兰说白蒂今夜多半要出去。
“你怎么知道?”海兰兴奋着说。
“自然这只是我的猜想。”我说。
“那么我今夜假装早睡,衣服不脱的等她。”
“你不要等,”我说,“你身体刚好,还是早点睡,我相信我会守得着她。”
“但是我要跟你一同去追她。”
“你?不。你需要休息。”
“……”海兰不说什么,我满以为她默认了。
但是——
十一点四十分的时候,我在软椅上瞌睡之时,海兰敲门叫醒了我,接着是院内汽车的声音。我于是跳进汽车,海兰也跟着上来,在这样情形中,我没有很多时间去阻止她。我只说:
“你不要去了。”
“不。”她说着已经坐在我的旁边,关上了车门。前面绿色汽车已经驶出园门,我紧跟着出去。
白蒂似乎知道我们是在追她,她加速地前驶,我也加速追去。
她的车子比我的好,按理我是无法追随她;好在天黑,路暗,她需注意前面的路程,而我们只要追随她就是。所以我还不十分落后。
这样走了三刻多钟,我早已忘了我们的去所与路途,一意跟着她前进。这时我们已经到了一个树林,依着树林边的路过去,树像烟雾般掠过,到了一个湖泊,转向湖边前进,湖像一片银光。接着地势慢慢地高起来。但是我们的速度并没有减低。我这时骤然想到这样下去是危险的事,因为白蒂有特别好胜的心理,如果我再追得急一点,她一定要开得更快。在这长途的观察中,她的驾车技术,不能算弱,但是她是神经衰弱的人,一疲乏就会统制不住自己,而前面的路是盘向山岭上去的,转弯的地方特别多,假如出了岔,我将负什么样的责任?这样想的时候,我按了两声喇叭,把车子放慢起来,但是就在这一瞬间,白蒂的车子忽然发出锐利的刹车声,当我留神看时,她的车子已经从转弯的地方翻下去,海兰惨叫起来,我吓得一身是汗,心乱跳,勉强把车子开到那面。天黑,下面又没有灯火,看下去,似乎下面岩石上是白蒂的车子。靠我车灯的光线,看到山坡上似乎都是树丛,但被汽车压得零乱不齐。我把车子停在旁面,叫海兰等在车里,看有过路的人,叫他们来一同帮忙。我自己就践攀着树丛滚一般地冲下来,泥污与荆棘,早已使我衣服与手足破伤污脏,但是我一点没有感到这些,没有感到痛痒,我只感到心跳,全身发热,汗流遍了我的全身。当我还未走下时,上面海兰正也攀援着下来,她一面叫我,一面爬着,我开始还嚷着阻止她,后来看她不听,也只好由她了。
白蒂的车子侧睡在那面,我终于找到。但是车里车外都没有白蒂的影子,我非常担心,怕她压在车下,但仔细看时,倒并没有,这使我惊异起来,也许是翻出车外了,但是我去附近查视,竟仍寻不见她的踪迹。于是我慢慢向下面下去,天漆黑,草地泞滑,远处灯火照不见近旁的事物,四周没有一个人,我在没有办法之中,想回去叫人拿火再来。但就是这一瞬间,似乎左面有一个动的黑影,我也没有想到这个黑影是在干什么,我竟对这黑影叫起来。三四声以后,有回音来了:
“救命呀。”是女子的声音,我想这一定是白蒂了,我立刻高兴起来,飞奔过去。
“喂!”第二声又来了,但是这使我感到是一个奇迹了,当汽车摔得这样的时候,白蒂还能发这样健全的声音么?
最后我终于奔到,原来是海兰,海兰怎么会走得这样快呢?她说:
“站不住,一滑,滚下来了。”
不错,全身泥污,手上有血,衣服破碎许多,鞋子丢了一只。她坐在那里,但不等我问第二句话,她说:
“那面,那面,你先去救白蒂。”
我照她所指的地方望去,那面是一堆白色。
“快去,那面,你看,发亮的一点,那是她的钻戒。”
是的,我看到这发亮的宝石,我没有说什么,奔过去了。
白蒂在晕睡中挣扎。
“白蒂!”
“你!?……”她张开眼睛说。
“静睡着!”我用手按她的嘴,“不要说话!”
她闭上了眼睛,我看她臂上有血,创伤很大,但还不深。我于是用她的衣角把创口包好。最后把她抱起,向海兰地方走去。
海兰这时也一拐一拐地摸到,我叫她拿白蒂的鞋子穿了。于是寻易走的路上来。我径把她们驶到附近的医院里。
白蒂的头部与面部都有微伤,右腿腿骨伤得最重,至少需要一个月的疗养方才可以走路。
当施好手术,白蒂静睡在床上的时候;海兰默坐在她的旁边。
她没有说什么,望着白蒂的苍白的脸,她不自觉地滴下泪来。白蒂忽然握住了海兰的手,说:
“海兰,那么你还是爱我的。”
“自然。”
“那么是我对不起你。”
“不,是我对不起你。”海兰说了。
“但是你爱×?”
“只因为他在爱你。”
“哼!”白蒂冷笑了,“是他爱你,而你在爱他。”
“他是爱你的男子。”海兰的意思似乎是说因此她爱我是不错的,但是她接下去说,“只有在他爱你的场合上我可以爱他。而且只有在他服从我一同来爱你时,才是我的爱人。”
“你的爱人?”
“是的。”海兰勇敢地说,“我们永远是最敬爱你的忠仆。”
“你说,说你爱我超于其他的一切。”
“是的,我爱你超于其他的一切!”
于是白蒂微喟一声闭上眼睛,似乎得到安慰了。
海兰出来,把这些报告我后,我叫她打电话给梯司朗太太去。
我也同E.奢拉美医师通一个电话,他叫我当梯司朗太太到后,到巴黎去看他。
梯司朗太太不久就赶到了。自然我心里非常内疚,但是白蒂没有述及我追她的事,只说她出了事,由我救起,梯司朗太太对我似乎很感激,但是我心里可更惭愧了。
下午我回到巴黎后,即到E.奢拉美医师地方,同他一同接洽医院医师与病房,第二天我同圣心医院的救护车接白蒂到预定的房间。
从此白蒂就在那个圣心医院里住下,海兰陪着她,我自然常常去看她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