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猜想白蒂一定会到玫瑰酒店会她久疏的旧友的,所以我把车子径放到那面,果然有那辆绿色汽车停在门外,于是我叫海兰等在车内,我自己一个人进去。柜台边围着许多男女,那个小胡髭同其他以前同白蒂在一起的男女,都在那里,我想白蒂一定会在里面。我静默地吸起一支纸烟等在远处。最后他们一齐唱歌了,歌声未毕,大家把白蒂高举在头上,她手上擎着酒杯,嚷着:

“喝呀,朋友。”大家在干杯了,我赶上去,镇静地叫:

“白蒂。”

“哈哈哈哈……”白蒂发出疯狂的笑,对大家说,“他倒像是认识我的人呢?”

大家注视着我,一致对我取笑嘲谑起来。白蒂这时已经跳下来,她狂笑着过来:

“你也要喝一杯么?东方人。我在请客,这里都是我的老朋友。”

“啊,白蒂。”我走过去说,“海兰在外面等你,同我一同出去,外面去讲。”

“海兰,哈哈……”她笑着说,“她在等她的情人,你快去吧。”

我看她实在醉了,在这环境之中,我有什么机会同她说明呢?

我想最好还是把她拉到外面去,我转了一个身,把手挽在她的背上说:

“你这样出来,海兰太着急了,让我们到外面去。”

我嘴里这样说的时候,手在她的背上带她;我以为这是不成问题的事,但是她竟把我一推:

“怎么?”

“白蒂!”

“滚出去,滚出去,我不要你看。”她说着右手掩着面,左手扶着靠手倒在沙发上,头发披在手背上。

许多人都嚷着:“滚出去。”有几个人追逼着我。

我颓丧地出来,背后虽然还跟着人,但是我没有注意他们。事实上怪我自己疏忽,当我出门的时候,有人在后面重重地推我两下,正在我踉跄地前扑,寻求重心的当儿,我面门上受到三拳,最后一拳把我打倒了,后脑碰在水泥地上,我晕了过去。我竟没有机会还击一下,连谁在打我也没有看清,但是我知道这大半是那个小胡髭在主动。我失去知觉,不知隔了多少辰光。

“×!×!”是海兰叫醒了我,她看我醒来了,好像从焦急之中获得了安慰。

“头痛。”我说。

“啊哟,血!”海兰嚷了起来。

我用手一摸,脑后正在流血,海兰扶我起来,用她手帕按在我创口,又用她丝围巾把我扎好。

夜已经很深,又是落雨,路上没有行人,有一二辆汽车走过,也没有注意到我们。海兰想叫人,我阻止了她;她支持我到汽车里面。我坐下了,心地似乎清醒许多。在这一瞬间,我感到海兰发自心底的温柔与美好,我靠在她的身上,她用手帕揩我头发上脸上的雨水。大家默默的,但是远不是我们出来时候的情形。我们心底有一种极自然的电流在交流,一点没有刚才的矜持,与不自然的阻碍。头上的血没有很快地渗出来,我知道创口不大。海兰不会驾车,我必须休息一会,车外的雨还在下,黑暗中靠在海兰的身上,似乎比在什么地方还安适,现在她的手是我的安慰,眼睛是我的光明,呼吸是我的空气,嘴角眉梢的波动是我人生的韵律。在沉默之中,我听到她的心跳,还听到我自己的心跳,这心跳数着时间的过去。

一刻钟以后,我振作起来,开动车轮;本来我打算到E.奢拉美医师地方去,但现在看我的血已经止住,似乎不很厉害,我不想再在半夜里去惊动他老人家,好在家里也有敷创的家常药,所以我就驶回家去。

到家里,海兰重新为我洗好创口,敷好创药,我说:

“海兰,我不知应当怎么样来感谢你。”

“你早点休息吧。”她说着似乎要走出去了。

“你不愿意同我谈一回等白蒂回来么?”

“不了,你该早点休息。”

“我似乎有许多话要同你说。”我说。

她坐下来了,但是我还是说不出什么。沉默了好一回,最后我微喟一声,我说:

“海兰,这一段生命在我越来越像在梦中了。”

“等白蒂好的时候,梦就会实现了。”

“真的么?海兰。假如今天我所串演的戏是真的,你也是一样回答我么?”

“……”她微喟一声说,“自然,因为这是你教我的。‘我们在做医师的工作,不是游春。’”

“那么,你,你是真的肯在白蒂病愈的时候,跟我到另外一个梦境了?”我兴奋地伏到她椅上去,我说,“海兰,相信我,我在爱你。”

“……”她不响,眼睛望着窗外。窗外还在下雨,我说:

“告诉我,你也在爱我。”

“是的,这是事实;但是我只是一个没有学识的人。你不要看错了人。”她还是望着窗外的虚空处,似乎雨落得更加大了。

“但是你有一颗仁慈的牺牲的伟大的聪慧的心。”我说,“假如白蒂由此好了,那完全是你纯洁的爱的效力。”

“不,是你的爱。”她说着,笑了一笑,站起来,走开去。

“……”我跟着站起来,刚想说什么的时候,她抢着说:

“啊,现在你可以睡了。你应当早点休息的。”她走到门口,又说,“晚安!”我再没有话可以留她,我说:

“晚安!”但是我立刻想起一件事情,我叫她:

“啊,海兰,还有一件要紧事情,请你不要将我被殴受伤的事情告诉白蒂。”

“好的。”她说了,开了一半的门又说,“晚安,×!早点休息吧。”接着她带上了门。我骤然注意到窗外的雨更大了。

在雨声中,我追索这一段谈话,我觉得海兰的态度显得非常不统一。她在本质上是热情的单纯的活泼的女孩,在第一次与她同车的时候,她的活泼的态度,俏皮的对话,同那天出去时的情形,几乎换了一个人,而在汽车中的沉默又似乎是一个很大的变化,而这次谈话是多么沉着、冷静,这实在太出我意料以外了。

我思索了许久,分析她的情感,断定第一次她是好奇天真兴奋的表现,可以说是本性的流露,第二种是在混沌之中忽然体验到久伏的爱情;汽车中是忘了一切外物,在纯爱中陶醉,而现在的谈话就牵涉到事实的心绪,这心绪关联着白蒂。

在我们与白蒂一同出去的几个月之中,无疑白蒂是我们的中心,我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在白蒂身上,我虽然不知道我爱着海兰,但我知道并没有爱白蒂。可是白蒂时常说:

“你们俩永远这样爱我么?”

“是的,白蒂,我永远是最爱你的朋友。”我总这样回答,海兰呢,她爱说:

“你还需要问我么?”于是白蒂又说:

“你们肯为我牺牲一点自己么?”

“自然。”我说,“为你,我牺牲什么都是光荣的。”

“在我,”海兰说,“光荣以外还有愉快。”

“愉快?”有一次我问了。

“是的。”海兰看着白蒂说,“为你牺牲我是光荣的。但假如因此而于你有益,在我当然是愉快的。”

对白蒂这样表示,实际上也并非完全为我的责任上工作的需要,倒是我内心真诚的流露。这因为白蒂的确有一种特殊御人的能力,她一怒一喜一忧愁,影响人非常的深,在她的面前,你似乎只是一部机器,或者是一种乐器,她有艺术家的魔力使你颠倒服从,随着她的情绪而变化自己的生命。这我想是她祖母的遗传,她祖母有丰富的生命力。在她的画像之中就显露着这种无比的魔力。

这魔力在耶稣身上曾经招收了无数的信徒,拿破仑身上曾经支配过庞大的军队,在列宁身上曾经支配过革命的战士,在华盛顿身上曾经奠定一个国家……现在在白蒂的祖母身上恢复了梯司朗的光荣,而白蒂在养尊处优,无事可为之中,竟蕴积着她惊人的生命力,使自己的精神在这外溢的生命压力下崩溃,那么,在玫瑰酒店中,叫一群闲人意悦心服地听她指挥,叫我与海兰觉得以牺牲为光荣,这也不是过分的事情。

但是在冥冥之中,我与海兰竟相爱了,这种爱情,在白蒂面前,我们不会觉到的,因为白蒂永远有一个更强的爱与热情控制着我们的精神。但是当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有天赋的本能叫我们心弦奏出一致的曲调,即使我们自己是意识不到爱情,而在我们生命中,终觉得对方的存在正是自己的残缺。

在这个觉悟之下,那么疑虑而恐怕对方属于白蒂的事实,变成必然的事情。我想海兰刚才的态度正是反映这种疑虑、恐怕与失望,而我对于所计划的在白蒂外房与海兰的串演,也正是压在我下意识中之同样的疑虑与恐怕的流露。

远征俄国的拿破仑军队有背弃主将而思家乡的人吗?我与海兰就是浮着这种懦弱的心理。

但这里是没有退步的,我们的幸颓与爱,必须基于白蒂的解救。难道我现在就带海兰离开这里,放弃我设誓过的职责么?假如我是做得到的,海兰是做得到的么?只要她可以,那么让我们远离这里,远离这个世界,逃避这魔力的压迫,寻求我们爱情的甜美……有汽车从院内直驶进来的声音,提醒我在军营之中犯自私的贪图,整个的未熟的梦幻被它的轮子碾碎。天色似乎有些亮了。

雨声飒飒,我伏在枕上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