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以后,白蒂的生活,的确有点改变,虽然还是哭笑无常,睡眠无定时,但是她出门总是同海兰在一起,据海兰的报告,她们出去终是在高级的咖啡馆里,歌剧院,音乐会消磨日子。后来由海兰的怂恿,不时也叫我陪她们同去,有时候她们从咖啡店打电话给我,叫我去找她们,日子一多,我们三个人就时常在一起,常常于音乐会歌剧院散后,我们在咖啡店直谈到天明,白蒂终是不想回家,有时候我们在旅馆里玩扑克牌过冗长的夜,白蒂会常常忽然变成很疲倦似的,接着躺在床中睡着了,我同海兰就在沙发上打瞌睡。
日子过得非常容易,我也似乎忘了我自己的职责,每次给E.奢拉美医师的报告,也从很有进步的现象到了滞呆不进的状态。
平常也许可以忽略,但每到做报告的时候,使我想到我身上的职责,感到这样下去总不是一个办法。
于是我策划了一个计巧,同海兰商量定了,在一个白蒂不出去的夜里,由我上楼找海兰,让我们在白蒂所睡的邻室演一出逼真的戏。
上楼看海兰,现在在我已是常事,但是再没有这次这样使我心跳与害怕。那是九点钟的夜里,海兰告诉我白蒂已经就寝,但是躺在床上读乔治·桑(George Sand)的小说,这自然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时机,于是等海兰上去了不久,我也就跟着上去。
我敲门。
开门的自然是海兰。她说:
“怎么?什么事?这时候……”
“海兰。”我说,“我有话同你说。我的工作再一个月就可以结束了,我一想到我离开此地以后,就很难见到你,我就不能够安眠。”
“你也可以来看我的。”她说。
“是的,但是最多只能在会客室谈半个钟头了。”我说,“问题只在你爱我不爱我,海兰,假如你爱我的,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在这死气沉沉的古堡里?海兰,你必须先离开这里。那么我工作完了,就让我们结婚,我爱你,海兰,这是实情,我要使你快乐,我相信我能使你快乐。……”
“但是她还没有完全好。”
“她,啊,你又是为她;她有什么病?她的病只是太闲太有钱。你为她,为她就在这个古堡里耗尽你的青春么?”
“但是,……”海兰嗫嚅着说,“我爱她。”
“那么你不爱我?”
“爱你,是的,”海兰,“但是要我离她跟你,必须等她好了,或者……”
“或者等她死了,是不是?”我抢着说。
“是的,这因为我先爱她,假如我爱了你就抛弃了她,那就是我爱情的没有价值。”
“但是我爱你,如果我离开此地,再不容易同你在一起,那么我会生病,我会死。”我说,“海兰,听我话,我为你着想,你耽在这里是完全于你自己有害的。这样沉闷的空气,这样的生活,从早晨到夜里,大家忙碌,忙碌到夜,没有一句大声的说笑,没有一种游戏与娱乐,偌大的花园没有人去散步,偌大的厅堂都空着,只有梯司朗祖先的遗像;偌大的图书室没有人进去,我们一群人无缘无故在忙碌,扫净了灰尘,关在那里,等第二次的灰尘,……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说,为梯司朗先生与太太小姐的快乐与舒服么?不,不,这只是为‘梯司朗’这个世家的名字,为这个死的无用的望族的虚名;二十几岁活人的生命与青春都在这里消耗。老爷太太小姐是的,他们是梯司朗的嫡系,牺牲了青春与生命,将来也可以有画像挂在厅堂里,让后世子孙为它们忙碌,我们为什么?难道也为这个虚名而毁灭自己的青春与活力么?像你这样的聪敏,美丽,……”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海兰阻止了我。
“那么你答应我,今晚当我离开这里时,也离开这里;海兰,你是爱我的,即使你愿意为小姐的缘故,情愿将自己的生命为‘梯司朗’一个招牌而牺牲,那么难道不肯为我着想,当我离开这里以后,难道还叫我的灵魂为你的缘故,也为这一个字而牺牲么?”
海兰不响,歇了一回,她说:
“唉,你为什么也到这里来做事呢?”
“我,这是命运!我为书籍,但是怎么想得到有名的梯司朗家里竟是一所坟墓;光是坟墓也好,我可以随时离开这里而奔到人世去,但是偏偏这坟墓里会有一个你这样的天使。”
“……”海兰陷于沉思之中。
“海兰,”我说,“快不要再犹豫了,相信我是爱你的,而我要使你幸福。”
“唉……”海兰叹了一口气,歇一回她说,“你太使我痛苦了,现在你去。”
“那么,海兰……”
“你去,你去!”海兰歇斯底里地说。
“但是,海兰,我要你说……”
“你要逼我怎么样?难道就不许我考虑一下么?”海兰哭了,“你去,你去,假使你是爱我的,不要使我太痛苦吧,现在快去,她……她……”
我就在这个时候走下来,坐倒在沙发上,好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样,使我一切都迷惘起来。
由最近几个月的来往,白蒂给我的印象似乎更确定了。我觉得她生活上虽然想脱离这个古堡,但享受上还是离不开这个古堡的。她有青春之火在她胸中燃烧,但是环境是一个冰桶;她有许多理想,还有配置这些理想的生命力,依她的年龄,正是凭生命力去实现理想,创造环境的时期,但是她的环境实在太固定,这是有几百年传统的环境,不是轻易可以变动的。她读了许多小说诗歌,文学中的美与爱,以及人生方面的探索,使她的理想更加高深与丰富,这些理想同许多浪漫的情绪不能在环境之中满足与表现,所以就蕴积在胸中,使她整个的生活失去均衡;她已是需要爱情的年龄,而对于爱情有过分纯洁伟大崇高的理想,这种爱情的标准,连她父母的爱都使她失望,……但无论如何,梯司朗这个名词,在她终是光荣的,当她不愿在酒吧中说出她的真姓名之时,我就想到这点。那么假如我今夜对于梯司朗的话她是听见的,她应当出来向我责问,但是竟不,自然,我的这些批评,并非是我的独创,而是从她日常所发的议论归纳起来的。至于她其他的反应怎么样,这要听明天海兰报告。
但是使我恍惚的,还是海兰的态度,海兰今天竟有这许多情感来串演这样的戏,是她的戏剧天才还是什么在作祟呢,她引起了我的情绪与戏剧的本能,好像我是真的去求她与我同走一样。
那么,假如真的到了我应当离开她,而不能常见她的日期,我的心境会是怎么样呢?这是我一直没有想到的,而现在居然想到了,我没有法子回答自己,我心神更加恍惚起来。
窗外下着雨,这种声音似乎反而增加了空气的静寂,在寂静之中反省自己的心情,这像是处在黑暗之中,看外面亮光下的事物,显得非常清晰起来。我没有法子掩饰自己,我的心里是一种痛苦与失望,这是海兰给我的。虽然一切的戏都是我编定的,我要求她离开这里,也不是我实际上的欲念,但是她的拒绝竟会使我痛苦与失望!这因为我的心现在是已经经不起海兰的拒绝与否定,哪怕是伪作。问题是在这里,假如实际上正是这样的情境,她到底是应允还是拒绝?——海兰刚才实在表演得逼真,开始时候我愁她会表演得不像样,但现在我竟为她太逼真而忧愁!
突然,窗外有亮光把我惊醒,我立刻跳了起来,我还未奔到窗口,有人敲我门了。我去开门。
“小姐一个人出去了。”海兰惊惶地说。
这是二三月来没有的事情,从上次以后,白蒂出去,她都约海兰,后来也自动地约我。现在怎么忽然会一个人出去了呢?我在惊奇之中,但仍旧自己镇定起来,我问:
“你怎么不早通知我呢?”
“我默坐在外面沙发上,”海兰说,“听见她突然的起来。于是我立刻跑进去,问她要什么,她一句话也不说,甚至理也不理我……”
“她有提起刚才我们的对话么?”
“没有,没有,她随便披上一件衣服就出来,我没有想到她会一个人出去,同时当她生气似的一瞬间,我是没有机会离开她来通知你的。”
“那么我走了以后,你做些什么事呢?”
“我当时感到一个说不出的恍惚,倒在沙发上坐着。”
“啊,你一直在沙发上……”我自己默念着,回头走开去,柜上是梯司朗小姐的照相,这使我想起我应当做的事情,我说:
“那么,快,让我们去追她去。”
跳上汽车,我心里突然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自从第一次同海兰两个人坐车到玫瑰酒店后,几个月以来,我们出去都有白蒂在一起,现在又是我同她两个人了。但是情形有这样的不同!这不同虽出于我同海兰长期合作的交情,但是经过刚才梦一样的表演,整个的世界似乎改变了颜色。我尽力压制自己,使我自己的态度不异于平时,但是海兰的态度使我再不能够自然,她几乎不愿,也不敢正眼看我,她失去了平时的活泼,天真与敏捷,眉梢展扬着尊严,眼晕挂着失望,嘴角带着不安,没有说一句话,坐在我的旁边。要说是生气,神情上不会这样柔顺;要说是害羞,举止上不会这样尊严;这很使我感到不知怎么来打破这空气才好。因而我也变成沉默起来。
最后,当汽车已经在蒙蒙的雨中前进的时候,我开始打破了这不自然的沉默:
“海兰……”
“……”她没有回答我。
“你在想什么?”我回头过去。
“啊,”她回头过来,“我没有想什么。”
这时她的视线碰到了我的眼睛,她露出微微的一笑,面颊上浮起羞晕,但立刻把眼光射到窗外,与汽车的灯光的尽头相交。
“是不是我有什么使你不高兴了?”我说。
“没有,没有。”她说,“你怎么会使我不高兴?”
“那么你对于我们这件工作有点厌倦了?”
“不会厌倦。把白蒂治好了,我的心方才有自由。”
“是的,那时候我的精神也有了自由。”我说。
“为什么你这样看重白蒂?”
“因为你不是说只有她好了,你的心方才能有自由吗?”
“……”她沉默了。
这空气立刻又变成同这天气一样的沉闷。我再想不出什么话可以说,把车子加速一点来刺激自己。